吾皇

虽本是家奴出生,但是跟了我齐家的姓,日后必定出人头地扬名立万的。

之后我若再溜出府去,总会带着齐奴儿,他整日呆呆的不爱说话却极会打架的再招惹了什么地痞流氓无赖,我就不用脚下生风逃之夭夭了。府里府外我越发招摇而娇纵,最后满京城上下都知道,齐家那个小女儿长得虽好却实在不好惹,实实在在让我家父亲头疼了许久。当然齐奴儿跟着我之后吃穿倒是不愁,虽然如今看来,那些飞奔闹腾在京城大街小巷的日子里实在算不算更高的志向。

直到齐家蒙难,我便再也未没见过他。

我收回思绪,今时今日我突然明白了那日齐奴儿为何眼神总是飘忽不定,诚然那天皇上也是在顺义巷的,只是没有明面上出现罢了,齐奴儿为仆,做决定自然要看主子的眼色行事。我说皇上怎么会知道我编排宁王的小曲儿呢,定是齐奴儿学给他的。齐奴儿已经是皇上的人却谎称无主家奴,皇上把齐奴儿放到我身边为了什么?为了我在城楼上打了他,为了与太子夺嫡,所以要利用我监视齐家人算计太子吗?

我顿时一阵心寒。

「朕可没有那么小人。」皇上看着我低头深思面色沉郁,起身敲了一下我的额头,我捂住额头心中暗恨,怎么回事,怎么每回心思都能被他看透。

「怎么没有小人,你就是因为二哥哥娶了韩家嫂嫂,还因为我在城楼上打了你,你才故意让齐奴儿扯谎,我那时可才十岁……」

皇上眸眼深深地望着我,我猛然停住了话头。

我才十岁?

景德十二年春,我十岁,彼时二哥尚未对韩家嫡女韩江月一见倾心,韩齐两家也没有什么深交,那是在数月之后的冬日,二哥无意间看到雪中一袭红色凫靥裘的韩家女,惊艳绝色恍惚从诗中走来,而韩江月也倾慕齐远才名已久,门当户对又彼此爱慕,两家数日之后便定下了婚约迎娶新娘。而我遇见乔奴儿的初春,那时候朝中依然风平浪静,太子依然是太子,宁王依旧是宁王,没有你死我活的勾心斗角也没有针锋相对的朝中倾轧,那时候按照太后的说法,先皇依旧只是期盼着宁王可以安宁顺遂地富贵一生罢了。

而我自以为城墙之上的初遇,更是远在一年半之后长姐的及笄礼之日,而其实对皇上来说,那日也并不是与我的初遇。

我怔怔地望着皇上,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可想明白了?」皇上戏谑地看着我埋头深思,手上转着珠子看得颇有趣味。

好像有点儿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

难道皇上那时真的是无意中撞见了我瞎逞英雄反被人欺辱,他一时好心才让齐奴儿出手相助?然后又一时好心让齐奴儿答应入了我千福帮?然后一而再再而三的一时好心让齐奴儿陪我满京城地胡闹?而我不识好人心冒冒失失地,还在城墙上打了他,太子党同宁王党斗得如火如荼,我更是在街头巷尾不遗余力地浑说编排他,他依旧忍得下气让齐奴儿在我出府之后护我周全吗?

他为了什么呢?我突然觉得,或许从一开始,我便看错了宁王。

只因为当时齐家与韩家姻亲之下羁绊已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心里偏向齐家自然也就向着韩家,因着二嫂嫂才貌双全,就自然而然地选择忽略韩家嫡长子韩江黎是一个在尾巷里轻薄民女的无赖,因着长姐太子妃身份尊贵人人敬重,就自然而然地选择原谅太子软弱无能东宫佳丽成群。

于我而言,韩家见太子登基无望举而谋逆以至满门抄斩,齐家因为从前构陷宁王也尽数流放,我以罪女身份入宫,同皇上的确隔着旧恨家仇,可细细想来,这些冤仇本是我齐家对他不起,他也确实该气该恼该怒,可他依旧封我为才人,并未让我为奴为婢,让我居于永安宫,虽然看上去偏远冷清,却实在是个远离后宫诸多纷扰之地,若以我素来娇惯的性子,住在妃嫔之中只怕又是一番鸡飞狗跳难以收拾。

细细想来,他对我,实在是认识得十分清楚明白,也安排得十分妥帖周全。

如此了解我脾性,又怎会是初初城墙那一面会有的?如此妥帖的安排,又怎么会是因为记恨我才实施的报复?

太后说,皇上喜欢上了一个本不该喜欢的姑娘。

初时我以为,或许是在入宫的一两年之后,在我诞下珏儿之后,长久的相处中他怜我身世,又掺杂着珏儿的情分,久而久之才积聚出一丝情意来。

而今看来,或许,或许他的心思起得更早些,心中的情意也更深些。

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局促,不会吧,若真以他初见我之时算起,我那时才十岁啊,他,也不过才十二岁啊……

「皇上,你,你不会觉得我那时太小吗?」我红着脸望着皇上,心跳得极快。

皇上没想到我思前想后了这么久,一时瞅瞅齐奴儿一时看看他,最后竟然含羞带怯地问出了这么个问题,千年不改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也禁不住地动山摇了一下。

「朕说过那时就喜欢你吗,不过觉得有趣罢了。」皇上瞥开脸,耳尖微红。

没有?我一时愣住,脸上愈发红透,丢人,丢人啊,谁会喜欢十岁的小丫头啊。

「是两三个月之后,才喜欢的。」皇上踱步到齐奴儿面前,示意头快埋进地里的齐奴儿起身,皇上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只是语气听上去略显沙哑,「你很不同,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飞扬而率性,天不怕地不怕,不似皇家人不苟訾,不苟笑。」

我的脸真是又红又烫,那可不还是十岁吗?

「行了,朕就是在你十岁的时候就动了心,你就偷着得意吧,别整日说心里泼了辣椒水似的惹朕心烦。」皇上示意齐奴儿退下,齐奴儿退得飞快,颇有我当年之风,皇上转身看我,眸中灼灼,似有几分恼意几分情意。

「没有,没有得意,没有得意。」我忙上前牵着皇上的手,可抬头看他时嘴角依旧忍不住上扬,十岁哎,我十岁就能让皇上情根深种?我果然是齐家的人,就是如此非同凡响!

「自是不比你,千般万般的好才赚得你心头那丁点位置,着实辛苦。」皇上看我笑得毫无掩饰,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丁点位置?若是只有丁点位置,我何至于如此喜悦心动?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承元止,承元止,承元止……」我拥进皇上的怀里揽着他的腰撒娇地唤着他的名字,暖暖的龙涎香的味道让我从未有过的心安。

翠心莲蕊率一众宫女太监早已经默默退出了殿外。

「你又……」皇上似要生气,话说了一半又停下了,抬手拥着我,下巴轻轻抵着我的脑袋,语气有些无奈又溢出些宠溺,「好吧,喜欢就叫吧……」

二十一

新建六年的春来得比往年迟了许多,永絮池旁的柳叶儿在融融暖风里抽芽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底了,我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好起来,随着我的精神越发的好,皇上也越发显而易见地后悔,后悔之前为宽我的心,把齐奴儿,也就是伽义拎到了我面前。

我自从逮到了这个从前的「小叛徒」,一直锲而不舍暗戳戳地从各个方面努力策反这个武功高强脑袋呆愣的羽林卫总兵,打算重新把齐奴儿收回麾下。

如此做自然是因为我还是十分小心眼的,一是一,二是二,我虽对承元止早对我心生爱慕的事情颇为欢喜,但他顺势让齐奴儿当了我身边的小奸细和传话筒也是确有其事,我这是要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的。

但我忘了我最擅长的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先前遣人往伽义屋里堆了数十叠玄衣外袍,后又着人摆了满屋的刀枪剑戟,如今一筐一筐的李子又塞了羽林府满满一院子。」这日皇上在午后的暖阳里,往我永安宫的椅上一坐,顺手就将我揽入怀里,「倒是锲而不舍啊。」

「皇上谬赞。」我坦然地点点头,行事自然要有的放矢,既然要拉拢齐奴儿自然要投其所好,齐奴儿好玄衣喜刀剑爱吃李子,我坚信这一招一式都直中靶心,我心里颇自豪。

「不过就是明目张胆地拉拢朕的羽林卫总兵嘛,朕不介意。」皇上今日似乎心情格外愉悦,把玩着我的手指,眼中有细细碎碎的柔光,「别的也罢了,今日遣人几乎摘光了汇璃苑里的山李了,辛苦阿音了。」

「臣妾看那汇璃苑的李子年年空挂枝头,没人爱吃,就物尽其用了,皇上不介意就好。」我看今日皇上不似往日见我送衣服送刀剑时木着脸一副气不打一出来的模样,反而倒真的显出几分轻松惬意来。

莫不是已经被我气傻了?

「朕是不介意,」皇上搂着我腰的手莫名重了三分,眼中却莫名多了几分不怀好意,「而且朕看你这么喜欢伽义,估计很快心想事成,他估计不日就能拨到你宫里来了。」

这神情,像极猎手看那入了圈套的鹿,胜券在握却不动声色。

我顿觉不妙,挣扎着想从皇上怀里起来,却硬生生被他钳制住腰身动弹不得,「皇上,臣妾宫里不缺护卫……」我越说越没底气,皇上定是又动了什么我看不出来的小人之心。

「这可与朕无关,」皇上轻而易举地看出了我又在腹诽他,凑近了我耳边,「母后看你如此用心,估计觉得永安宫里缺了个管事的太监,自会成全你。」

「什么!」我「唰」地一声站起,惊得莲蕊捧着茶杯抖了三抖。

「太后,太后要把齐奴儿……太监了,为什么?」我脸色一白,我宫里何曾缺什么太监,齐奴儿何时惹得太后如此盛怒了?

「哦,阿音有所不知,母后极爱那细碎洁白的李花,那汇璃苑里的李树啊,是当年父皇同母后亲植,」皇上悠悠然站起,低头含笑,「那些山李啊,母后年年不摘,只是不忍而已。」

「没人告诉我啊。」我目瞪口呆,觉得心都快要停跳了,虽说太后碍着皇上不再难为我,但是心中也不是毫无芥蒂,但自从双生子诞下之后,我时不时抱着两个奶娃娃去成德宫请安,太后见我一日比一日和颜悦色,此番,怕是要一棍子打回原形了。

「朕继位后,母后为防睹物思人徒增感伤,甚少踏足璃汇苑了,只是嘱咐人悉心养着那满苑的李树,往事久远,阿音自然不知。」皇上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了那满苑的山李,估计这会儿消息应该传到母后宫里了。」

「皇、皇上。」我拽着皇上的衣角,脑中一片空白,我顾不得自己处境如何糟糕了,齐奴儿要是因为我断子绝孙了,我肠子一定要悔青,这辈子估计内疚得睡不了一个安稳觉了。

「阿音放心,朕绝不夺人所爱,这就另提一人做羽林卫总兵。」皇上说着就往门外走。

「皇上救命。」我从背后死死抱住皇上的腰,这阖宫上下能解太后怒气的除了皇上就是那三个小娃娃了,我立马选择了投靠皇上,毕竟那三个小娃娃一个刚刚开始识字另两个只知道吐口水。

「不过,若是母后知道是朕授意恩赏近臣,自是不会为难伽义了。」皇上身形不动,眼风扫向我,像是抛下鱼饵故意等着什么上钩似的。

嗯?我立马会意,将皇上的腰环得更紧了,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我懂!我立马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就是那个愿者。

「谢皇上隆恩!」我立马嘴甜如蜜,入宫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终于有所长进。

「可是平白无故的,朕为何帮你。」皇上语气突然为难起来,气势反而越发从容不迫了,看着我一副你懂得的小人模样。

呸,小人,我岂是那等谄媚奉承之人。

「因为皇上深明大义。」我立马回到,不带丝毫犹疑,声音朗朗另带着崇敬的目光望向皇上的后脑勺。

皇上长身玉立,并未回应。

「因为皇上仗义执言。」我觑着皇上的神色,慢慢从背后挪到皇上身前,极为乖巧地蹭进皇上怀里,话音更加坚定。

皇上面无表情。

「因为皇上匡扶正义?」我言语不觉有些犹疑,双手摩挲着皇上的玄金龙袍,有了些些焦灼,夸到此等程度还不行吗?

皇上脸色一沉。

「因为皇上……舍生取义……视死如归?」我小声嗫嚅着,若是还不行,我可真要江郎才尽了。

皇上眼中开始冒火,我此时此刻才终于顿悟何谓书到用时方恨少,心中暗恨一定要让三个小娃娃努力读书,不能让吃他们娘亲这般的亏,心中依旧绞尽脑针地苦思冥想该怎么盛赞皇上这等光辉伟大的行为。

不知从前那些小曲儿还顶不顶用?

「皇上啊……」我刚刚要起势,皇上突然抬起我的下巴,颇有些气恼地盯着我,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我幼时倒是十分熟悉。这气势,莫不是皇上还想当我的爹不成?

「因为朕要你送朕样东西。」皇上另一只手利落地掰开我不断揉搓他龙袍的手,干脆地打断了我想要唱曲的想法。

「啊?」我有些迷茫,皇上这是想和我做买卖吗,「送什么东西啊?」

「你自己想。」皇上倒是真像恼怒了似的,甩甩手一脸寒冰地就离开了永安宫。

我自己想?

我立马将莲蕊翠心拉回房内,三个人开始苦思冥想皇上最近可是短了什么缺了什么,值当冲一个昭仪厚颜索要物什。

眼看着从晌午想到日落西山,依旧没能找出什么眉目来。

「皇上喜何种器玩吗?」莲蕊最近为了我拉拢齐奴儿之事跑上跑下,颇有些心得。

我摇摇头,皇上天下之主,金银珠宝机巧器玩应是不缺的吧?

「吃食?」莲蕊望着自己摘了一上午山李的手,眼中颇有些心有余悸。

我爱怜地摸了摸莲蕊的手以示安慰,皇上想吃啥御膳房就能做出啥,况且他又不是我,他于吃食上应该没什么癖好吧?

「对了,奴婢听说,李宝林当年做惠妃时,时时为皇上弹琴吹笛。」翠心听了良久,决定从后宫嫔妃处着手,「偶尔还跳跳舞。」

「正是呢,除了李宝林,奴婢还听说宜华宫的贤妃娘娘最爱给皇上绣香囊、剑穗、手巾,汗帕这些小物件,而怀庆殿的姜充容则是爱缝制中衣,据说每月都要缝满三件才罢休,皇上万寿还要额外多一件。」莲蕊收到启发后,顿时来了精神,后宫诸事顿时如数家珍,「品仪殿的郭美人和郑美人爱给皇上写诗写词,揽月阁的林才人则是喜欢写长篇论赋呈交皇上,就连凤仪宫的皇后娘娘也……」

莲蕊看着我,突然哑了声。哼,终于发现我如刀似剑的眼风了吗。

「昭仪、昭仪不必和她们一样,昭仪有她们比不上的好处呢……」翠心看着莲蕊局促地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安慰着我,却不说那比不上的好处具体是什么,分明就是诓我!我绞着手,心中莫名酸溜溜。

又是绣香囊又是缝中衣,又是能写诗又是能做赋,我倒是没想到商议着商议着,倒是尽显出承元止后宫才人辈出,各个娴静雅致德才兼备。

「咳,皇后娘娘也怎么样?」我压着心中的失落,示意莲蕊继续说,我只知皇后娘娘宫里的逍遥炙是宫中一绝,是以日日晨起请安赖着不走就是想多吃两口逍遥炙,倒忘记了作为九州皇后,必有过人的德才。

「也没什么,就是,就是时不时呈几篇自作的棋谱棋论罢了……」莲蕊眼圈儿都红了,恨不得时光流转一个字也不说。

「下棋有什么意思。」我小声嘟囔着。

「可不管其他主子娘娘有什么,咱们昭仪可是诞下了三个皇子,这份功劳可是其他嫔妃比不上的。」翠心憋了半天,终于想出了我那她们比不上的好处是什么了,显而易见地吁了口气。

诞下皇子?

「我的长处……就是生孩子?」我思索了片刻,似乎觉得颇有些道理。

「不不不。」莲蕊和翠心的头摇得像冀儿毅儿的拨浪鼓。

「莫不是承元止看我身体好得七七八八,想让我自荐枕席?」 我又思索了片刻,豁然地看着莲蕊和翠心。

「不不不……」莲蕊和翠心红了脸头摇得像拨浪鼓。

「皇上这般矜持了?」我真是没有想到,皇上可是次次主动,如今我自己突然掌握了主动权反而有些跃跃欲试,全然忘记了刚刚后宫各位德才兼备的嫔妃给自己带来的冲击,斗志昂扬地起身,「莲蕊翠心,我争取给咱们永安宫再添个皇子!」

莲蕊翠心面面相觑,「昭仪,真是胸宽似海……」

二十二

我胸宽似海的结果就是,一夜的功夫,宫里已传遍了永安宫齐昭仪千里迢迢奔赴兴德殿自荐枕席,却被皇上无情拒绝,惨烈非常,彻底丢尽了正二品昭仪的脸面。

「昭仪,听说大皇子今儿要上书房了,您不瞧瞧儿去?不知大皇子小小人儿怎么耐得住坐两个时辰呢。」

我捂着被子蒙着头躲在床上岿然不动,不可能出去的。我甚少出永安宫去兴德殿,谁知好不容易大张旗鼓地跑了一趟兴德殿,还没扑倒承元止,他知晓了我的来意后就黑着一张脸不由分说将我重新扔回轿子里送回了永安宫。

阖宫上下全都知道了!全都知道了!士可杀不可辱!

「昭仪,二皇子和三皇子来给您请安了,您不抱抱他们?瞧瞧,二皇子又要吃手指了,您不管管?」翠心抱着不断挣扎的冀儿,冀儿一脚一脚踢到我的锦被上,咿咿呀呀的叫着。

我咬咬牙忍着想掀被看冀儿吃手指的冲动,依旧死死按住被角,任是大罗神仙天王老子吃手指我也不管了,就是不出去!

「昭仪,您觊觎已久的姜充容的玄耳波斯猫诞下一窝小猫崽儿,您不讨要一只吗?」

讨厌!姜充容的猫有孕我巴巴地送了两个月的小咸鱼了,早不生晚不生偏偏挑好了日子今天生,这明明就是姜充容和她的猫蓄谋已久,诓了我的小鱼干还打定主意不给我小猫崽!

「昭仪,今儿天气真好,院里的九色锦鲤还等着您去撒食呢,您不去了吗?」

怎么办?我好容易从咏絮池里千挑万选捞出来的大鲤鱼啊,我还想将它喂结实了送它跳龙门呢,龙门都在院子里搭好了,若是今天没能喂食会不会影响它日后跳不上龙门?呜呜呜人家好想要看鲤鱼跳龙门啊。

「昭仪,听说驯兽园的翠羽鹦鹉学会了说人话,您不想听听说了什么吗?」

什么!那傻鹦鹉除了会啄人终于学会说话了吗?我上次想听它说个话结果现下手上被它啄的疤还没好全呢,大仇还没报它竟然背着我就悄悄就学会说话了吗,那我还要不要姜充容的小猫呢?

翠心莲蕊一个上午来来回回在我裹成的球状的被子前絮絮叨叨地引诱我下榻,直至晌午将至,我却十分有出息,纵使百爪挠心自始至终也没从锦被中露出半个脑袋。

我正默默赞叹自己如铁的心志时,肚子却十分不争气地 「咕噜咕噜」 叫了两声。

「昭仪,新做的九珍酱凤翅要不要起来尝一尝?」莲蕊听到后,迅速端着一盘热腾腾的鸡翅凑了过来,翠心捏着玉骨扇一个劲儿地将香气往床榻上扇。

太卑鄙了,这两个丫头被我纵得越发没有底线了,我听着呼哧呼哧扇扇子的声音,九珍酱翅的香气扑鼻而来,「你们这是舞弊!」我瓮声瓮气地在锦被中抗议,但是肚子叫得更响了,好饿啊……我磨磨唧唧地试探性地伸出一只脚。

「皇上万安!」

我「嗖」地将伸出的脚又藏进了被子里,哼,才不要见承元止那个狗头皇上呢!

「都下去吧。」承元止淡淡地吩咐了一声,四下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慢慢安静了下来,但是酱鸡翅的香味儿还飘飘悠悠地直往我鼻尖儿里钻。

「朕下朝后皇后就来兴德殿,说你今儿个没去请安,是不是朕允准了的。」皇上撩了撩衣摆坐在了我的榻边,我赌气地同被子往榻里一块儿挪了挪,才想起了今日为何总觉得嘴中无味,原是早上醒来梳洗过后,听到谣言传遍六宫一时羞恼躲进被褥里,忘记了去凤仪宫请安,没能吃上凤仪宫的逍遥炙。

「在生朕的气?」皇上见我不出声,声音依旧淡淡的,却是多了一分试探关切的意味。

哼,才不要和你说话,我弓起身子又往榻里挪了挪。

「朕今日想了想,才明白昨夜原是你要送给朕的……」皇上顿了顿,难得把话说得这般轻柔,「倒是比朕原本想要的贵重许多。」

什么意思?原本想要的?他原本不预备着要我吗?

我的耳朵顿时烧了起来,不会是我一厢情愿自作聪明吧?我顿觉羞愤难当,刚打算再往榻里挪挪,就感受到一只手按住了我裹着被子挪动的「大球」,「别挪腾了,再挪撞墙了。」

「你的身体如今还不能……」皇上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锦被,声音又轻又柔,「太医屡次叮嘱了,并非朕不愿意,朕怎么会不愿意?朕怕自己伤了你。」

我的心又酸又疼,又委屈又甜丝丝的,脸颊捂在被子里估计已经红透了,「那,那皇上原本想要臣妾送什么的?」

「朕也没想到什么具体的东西,只是看着你花了那么多心思拉拢朕的羽林卫,想让你也费费心思拉拢朕。」皇上柔和的声音一下下跳进我的耳朵里,催得我的脸颊越发的烫,转而皇上语气添了三分笑意道,「不过你对朕的心思倒也很直接。」

「皇上有李宝林绣的香囊,姜充容缝的里衣,郭美人的诗,林才人的赋,皇后娘娘的棋论棋谱,哪里需要臣妾再花心思……」我红着脸倒豆子一般在被子里嗫嚅着,说完才觉得这话倒是显得酸溜溜的,没想到我竟然将那日莲蕊的话听到了心里,我原以为自己不在乎的。

皇上沉默了良久,我心下微微一紧,莫不是生气了?耐不住好奇将脑袋露出了被子,却对上了皇上含笑玩味的双眸,面上得意之色难掩,「你吃醋了?」

我刚想缩回脑袋,却被皇上眼疾手快地掀了被子一道滚进了被子中,「这么久了,终于也能醋一醋你。」

「臣妾没有,臣妾是羡慕,臣妾也想有人给臣妾做香囊做里衣,给臣妾吟诗作赋,可姜充容的猫都避着臣妾,臣妾是羡慕皇上能得她们青眼。」我双手慌张地抵在皇上的胸口,感受到皇上心扑通扑通,跳得倒比我还快似的。

「你虽喜欢朕却不在意,要不朕把东西都送到你的永安宫里吧。」皇上伸手就搂着我的腰,呼吸喷在我的耳边脖颈,直挠得我心中痒痒,「只是承了朕的情,日后你的心思都要放在朕的身上。」

真是小气,还在计较我送伽义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我心中腹诽,不知道那些言官大臣怎么都说当今陛下宽宏仁德的,明明就是锱铢必较,十分小气。

「答不答应?」皇上搂着我腰间的手重了几分,我渐觉被中燥热,想要掀开锦被,却被皇上一把按住了手。

「香囊、手帕、汗巾、里衣、辞赋,都是我的吗?」我抬眼看着皇上,被子里头黑洞洞的,可我却分明觉得有两道灼灼的目光,烫得我话都说不顺溜了。

「嗯,你的。」皇上于暗中靠近了我脸,缓缓啄着我的唇直至唇齿交缠,喉间依旧传来低沉的蛊惑声,「答应吗?」

「嗯。」我低声应着,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承元止今日倒是想要把我生吃了一般,可我身体抵在墙上,逃也没处逃。

「哗」地一声,皇上掀起了被子,放开了对我的桎梏,下了床榻,我顿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春寒料峭,不要再惹上寒疾,以后再有脾气也不可任性不吃饭,要将养好身子。」皇上眼中欲色未褪,将锦被为我仔细掖好,声音略显沙哑含糊,「你若还觉得羞恼,朕便传谕给皇后,这几日你就待在永安宫,不必见她们。」

我气喘吁吁的,还没缓过来,也没能听清楚皇上说的什么,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朕还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去处理,让宫人伺候你午膳吧。」皇上面色如初后,就唤了宫人进来,春风得意地就踏出了永安宫。

不多时,我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饭呢,便有宫人将一对对崭新如初的香囊剑穗,一叠叠针线细密整齐的中衣,一沓沓原封未动的诗词歌赋流水似的送进了永安宫,送着送着,屋里便既有焦尾古琴又有白玉棋盘,既有强弓硬弩又有雕龙宝剑,直到送来一扇五光十色的大屏风的时候,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是哪个嫔妃闲的给皇上绣了这么大一扇屏风?莲蕊当时怎么没跟我说过??

傍晚之时又有圣旨晓谕六宫,之后凡有嫔妃进献皇上之物,皆送往永安宫即可。

「昭仪,咱们永安宫放得下吗?」莲蕊看着宫人进进出出了一下午,听完旨意看着我,眼中满是绝望,后妃对皇上泼天的热情永安宫怕是承受不起啊。

「昭仪,咱们永安宫用得着吗?」翠心皱着眉展开一件件男子中衣,翻了几页厚厚一本棋谱,拉了拉怎么都拉不动的强弓,看着我欲哭无泪。

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我就说承元止能安什么好心。

「说不定……能用上呢……」我心虚地踢了踢大屏风,心中道听天由命吧。

可没想到,它们却真的派上了用场。

二十三

小荷初露尖尖角的时候,皇上看着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永安宫,不急不缓地说永安宫太小了些,打算帮我另外寻个住处,苦思良久说兴德殿附近的长禧宫便很好,宽敞也无其他妃嫔入住,放得下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我真是大大地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绞尽脑汁地想这永安宫满宫来自后妃的「心意」,该如何安放既能不辜负又能让永安宫人行动无碍,大一点的宫宇自然能两者兼顾。

「该找什么名正言顺的理由好呢?」皇上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我踢了踢大屏风,这不已经找好了理由吗?还找什么其他什么名正言顺的由头?

「是个好理由啊。」皇上点头,复又没头没尾地问,「愉,和悦也,你喜欢这个字吗?」

我望着皇上灿若星子的眸莫名其妙地点头,这个字自然是很好的意思。

盛夏红莲盛放的好时节,皇上便晓谕六宫,齐昭仪永安宫地窄狭小,无益于珍藏各宫进献给皇上的心爱之物,故赐居长禧宫,择日搬入。然而还没等我乐呵多久,就有臣上表,说齐昭仪小小昭仪之位,何堪正位长禧宫,那乃是历来一品皇妃所居之处,如此擅住简直乱了宫中尊卑次序。吵吵嚷嚷一个月,在冀儿毅儿一周岁的那日,皇上就再次下旨,齐昭仪诞育双生子有功,兹在皇二子和皇三子周岁之日,晋升为妃,封号愉,不日行册封礼。我愣愣地抱着封妃的圣旨,心想自己应该是第一个因住处小被晋封的嫔妃吧。

正式封妃之后,我倒是终于名正言顺地搬进了长禧宫,彻底堵住了那些大臣的嘴。但那些存于永安宫的「珍贵之物」却并没有一道同我搬到长禧宫去,而是安安静静地安置在永安宫,封锁了宫门。我在接受六宫嫔妃的庆贺时,也只能深深为那些锁在永安宫的物什感到冤屈,想来那日皇上赏我那些东西的时候早就动了封妃的心思,奈何遇上了这么个皇上,封个妃还来回折腾了这么些事。

但晋为妃位可真好啊,连宫人的例银都涨了三倍数,莲蕊翠心如今对我说话三句不离「娘娘英明」「娘娘睿智」「娘娘聪慧」,可谓十分狗腿,我心甚悦,身心格外舒畅。除此之外,长禧宫宽敞明亮,最重要的是如今有了多余的屋宇院子,皇上就命人在长禧宫设了个私厨,实在是大大满足了我的口腹之欲,我觉得我更爱承元止了。

可是住在长禧宫也不是处处如意,以往永安宫安安静静地座落在后宫偏僻一隅,我想如何闹腾便如何闹腾,什么正经的妃子美人的,半年见不到一个。如今搬到长禧宫,周围这个宫那个殿的,来来往往的嫔妃你方唱罢我登场,不是这个姐姐登门就是那个妹妹拜访,如今我性子虽然算是软和沉稳了不少,不至于丢了礼仪脸面,但是仍然每天笑得脸疼,累得够呛。

后来还是皇后娘娘下了懿旨,说是长禧宫愉妃身体未好需要静养,其他妃嫔无事不可到长禧宫处烦扰,如此才算还了我几分自在。

如今离兴德殿不过几步路的脚程,我便也时时去兴德殿走动走动,走动了几次,才发现承元止这个皇上其实当得十分辛苦,晨起大早便要上朝,一上午不得闲,下了朝兴德殿又堆着总也看不完的奏折,不知之前他到底哪来的那么多精神还能和我斗智斗勇。

「皇上与娘娘斗智,哪还需要花费什么多余的精神,向来都是皇上全方面压制……」莲蕊最近已经习惯了她那多三倍的例银了,说起话来便又如从前一般不管不顾了,幸亏翠心顺手塞了我一口芙蓉糕,不然我一定和她辩个清清楚楚,斗智我不行,那斗勇呢,我斗勇总还是要费他三分心思吧。

但我确实觉得承元止当皇上累得可怜,眼看着秋风渐起,我日后再去兴德殿便时不时端碗莲子百合汤、莲藕冬菇汤、腊鸭爪翼汤什么的,虽然每每皆是皇上喝了两口便禁不住我垂涎的目光,剩下的便悉数进了我的肚里,但他却十分欢愉,处理起政务倒是更起劲儿了。

冬至已过,皇上似乎长在兴德殿里,夜夜挑灯。

「据说西南旱情自七月起直至现在仍然未解分毫,皇上也是心焦。」我喝着草菇斑鸠汤,听着翠心的话,吃饱喝足看着还余下不少汤,赶忙着人盛了一碗汤送到了兴德殿,翠心难得一脸欣慰地看着我直点头。不多久一个小太监就捧着一块皇上的贴身玉佩送到了长禧宫,说是皇上明白愉妃娘娘的心意了。我捧着觊觎许久的玉佩,乐呵呵地对着小太监道,「皇上的心意本宫也明白了!」小太监喏声退下。

「皇上真宠得娘娘没边儿了,一碗汤换了一块无价之宝?」莲蕊一边收拾着床褥,一边看着呵呵傻笑的我摇头。

「你未出阁的丫头懂什么?」我哼了一声,钻进被窝里,振振有词,「夫君本该如此,大哥对大嫂嫂就这样,二哥对二嫂嫂也这样……」我突然想起亡故的二嫂心中一阵伤感,便闷闷地转了话头,「为何一碗汤就不如一块玉值钱?总之世间恩爱之人,价钱不是这么算的。」

我记得当年大嫂歪歪扭扭给大哥绣了个荷包,大哥可是二话不说把珍藏已久的疆毓宝刀给了大嫂,那刀我抱着大哥的腿哭闹多少回,大哥都不给我碰一下。

「可,那汤又不是娘娘做的……」莲蕊小声嘟囔,帮我细细理好了被褥,又缓缓点上了安神香。

「那,那也是我宫里的嘛。」我将半个下巴掩在被褥里,心里有些虚,想起大嫂好歹也是亲手为大哥缝的荷包,不觉自己好像亏欠了承元止一些,可转念一想,承元止那么多妃嫔,大哥可是一个也没有的,又宽慰地往被褥里钻了钻,心想这下彼此相抵不算亏欠了。

「娘娘皇上心里有彼此,不管汤羹还是玉佩都不及娘娘和皇上的情意珍贵。」翠心烘好了地炉,笑意融融地看着我和莲蕊斗嘴。

「就是这个道理,你看,还是翠心明白。」我扬起下巴对着莲蕊道,「你不如翠心聪明,非得等哪日你嫁出去了,才能明白。」

莲蕊一下红了脸,抿着嘴不肯答话了,我莫名其妙地盯着突然羞怯双颊染霞的莲蕊,不至于吧,跟着我这许多年了,脸皮这般薄的吗?平日怎么没看出来呢?

「娘娘快睡吧,奴婢们退下了。」莲蕊连耳尖都要红透了,手忙脚乱地将我的床帐放了下去,吹了房里的灯,拉着呵呵直笑的翠心忙里忙慌地关了门,到屋外守夜了。

我打着呵欠想,可算让我找到这丫头的痛点了,下次饶舌吵嘴看她还怎么讨到便宜。

可之后我却再没有和莲蕊斗嘴的兴致了,西南旱情越来越严重,纵使隆冬之际,皇上也要出宫去太庙为西南百姓问祷祈雨。

「要去多久呢?」我拉着皇上的衣袖,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

「短则半月长则一月。」皇上半眯着眼打量着我道,「你在宫里,别想着翻墙跃瓦的,你身体刚刚大好,我会让伽义留在京城守在宫墙内看着你。」

「怎会……」我顿时丧气,有伽义在,我怕前脚刚踏出长禧宫,后脚就会被重新提溜回去。

「此番皇后会随行,宫里一应事宜朕都交给贤妃了,你万事莫理。要是嫌长禧宫憋闷,咳,就去朕的兴德殿,那儿给你备着不少宫外的时兴江湖话本,你会喜欢的。」

「皇上你真的太英明了!呐,这个给你。」我伸手掏出早些时日绣好的荷包豪爽地递给皇上,大嫂将门出生,不惯绣花缝针,我小时候在父亲尚未对我死心的时候也算学了几针,可如今看来,还不如我那从未做过针线的大嫂呢,我大哥给出的那把宝刀丝毫不亏啊。

「这是什么?」皇上看着手里的物件,过于惊讶和迷茫的表情还是伤了我的自尊心,虽然看着不那么好看精致,可是还是很明显这是一个荷包啊,兜口还串着丝线呢!

我的脸拉了下来,盯着皇上,打算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你做的?」皇上忍不住笑道,拿着荷包细细打量,神色认真,「这布兜做工甚是精巧啊。」

「不是布兜,不是布兜,是荷包!荷包!」我追着皇上满屋地跑,心中又气又恼,当年大哥收到大嫂的荷包可是系在腰间阖府上上下下地转悠炫耀,皇上却污蔑我的荷包是布兜。

「好了,好了,是荷包,多谢阿音,辛苦阿音。」皇上一把搂住了我,我一向打不过他,挣扎无用,「既如此,那就烦劳阿音再多些辛苦吧。」皇上拦腰抱着我就像内室走,笑得不怀好意。

「做什么?」

「你之前送朕的那份大礼啊,朕今夜来收。」

「我不是身体刚好吗?」

「问过太医了,只要你不上房揭瓦便不妨事。」

「可我还在生气呢。」

「朕明日就出宫了,回宫之后,朕再给你气回去……」

二十四

皇上离开皇宫后,山中老虎一走,冀儿津津有味地吃手指都显得放心大胆起来,我含着笑看他咂吧嘴,忍不住在他那小脸上捏了又捏;毅儿哼哼唧唧地对着那翠羽鹦鹉学了数日的话,他哼唧一声,那翠羽鹦鹉就「万安」一声,真可谓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珏儿在御书苑正儿八经地读了大半年的书,我每每躲着窥看,越看越是喜欢,当初皱皱巴巴的小丑八怪怎么如今就长得这般白嫩可爱了,乖乖地端坐,笔拿得十分稳当,皱着小眉头使劲儿认真听夫子讲课,可是比我当初强出千百倍。

我身体已然大好,纵然皇上留下了伽义试图牵绊住我,但是有莲蕊在,总能找出诸多方法牵制住伽义,在伽义自顾不暇的时候,我终于在病恹恹地过了一年多后,有机会活动活动筋骨了。譬如有一日我和翠心悄悄携了温好的寒潭香,溜达到观月台,现烤起了肉,蹦出的几个火星差点烧光了皇上亲画的山水纸屏风;譬如有一日我揣了鱼食带着浩浩荡荡长禧宫人,敲碎一片永絮池的冰,欢欢喜喜地钓来几箩筐鲫鱼送到御膳房,直喝的长禧宫人每人闻鲫鱼汤而色变;譬如有一日带着几个年纪小的宫女太监跑到训禽管体验斗鸡耍猴,一个不小心跑了一只野性未消的猴,气喘吁吁围着御花园追了数圈终于追丢了,导致六宫人心惶惶终日提防一只猴……白日里玩累了,夜晚里我就躲在兴德殿逍遥自在地翻阅皇上离宫时留下的那摞书,有志怪小说,有江湖话本,也有意趣画册,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我这般没有规矩,阖宫上下却全都当自己眼盲一般,不仅协理六宫事务的贤妃不闻不问,就连太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照旧遣了姑姑日常问了问她那俩宝贝乖孙今日吃得香不香,顺便提了一句那泼猴已经绑好了送回训禽管了,让我出门不必时刻提着一挂香蕉钓猴子了。

我惊奇且疑惑,捏了几下自己的脸,确定自己并不是在梦里,感觉我这一病,病好了后整个世界都美妙起来了。

「想来太后和各宫娘娘已经习惯了咱们娘娘没规没……嗯,跳脱不羁的个性?」莲蕊觑着我的脸色重新择了个词。

我想了想,大体回顾了下过往的人生,深以为然,「应该是对本宫绝望了,破罐子破摔,就如昔日我的阿爹和娘亲一般。 」

「娘娘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哪儿有破罐子一说。」翠心把烘好的暖炉放在我的手边,「皇上疼娘娘,后宫诸人自然和皇上同心同德。」

「骗人。」我嘟囔着,先前承元止待我好时,惠妃还不是暗地里想送我上西天,我才不信同心同德的话呢。

「娘娘,皇上登基已六年了,大势已成,大道已稳。」翠心见我靠着暖炉一脸的不相信,继续解释道,「皇上待娘娘不同,六宫一望皆知,如今太后含饴弄孙,都不再为难娘娘,娘娘性子飞扬,病了许久肯定憋闷,如今身体康健偶尔恣意些,无人敢说二话,更没人敢生出李宝林当日那样糊涂心思。」

六年,原来我已经入宫六年了,如若新春过去,便就是第七年了,前朝后宫完完全全地握在皇上手中,朝中大臣或许依旧有忠佞之分,但是已经再无树大根深功高震主的权臣,想起昔日太子宁王之争,恍如隔世。

「而且有伽义总兵在,娘娘不会有事。」翠心十分安心地递给我晾好的参茶。

我确实没有事,但皇上那里却出事了。

皇权再高,皇威再盛,也总有不怕死的人试图挑战,皇上遇刺的消息传到宫里时,我手一抖,茶杯碎了一地,报信的小太监忙忙接着说,所幸皇上无碍,杨奉常为皇上挡了一剑,我的心才猛然落了回去,杨奉常乃是曾与我二哥齐名的杨家二郎杨轩,似乎是去年才升的奉常,想起他也曾与我二哥交好被我父亲赏识,而且二姐也已嫁给杨家三郎杨希,杨家同我齐家也算是一家人了,希望他此次受伤也莫要出事才好。

后宫不复往日的安和平静,据说此次暗杀能够近身,乃是内外勾结所致,似乎还有后宫中人牵涉其中。太后懿旨传遍六宫,各宫即日起严守宫规,若有行为不矩的宫人一律严惩,同时更有卫尉司的人严查往来信件,问询宫人,先是郑美人被下了暴室,后有姜充容被禁足宫中,各宫一时风声鹤唳。

我不禁思索着翠心先前说的话,大势已成大道已稳,说什么没人敢动歪心思对付我,为何倒是直接动到皇上头上了,这是打算擒贼先擒王吗?我冻着鼻子在长禧宫院里看着风吹起光秃秃的花枝摇摇晃晃,不知承元止此时还好吗,他心里会怕吗?伽义应该跟着他身边的,伽义在,肯定不会有人能近他的身。寒冬的风越吹越大,我躲进屋内,觉得腹中空荡荡的难受,捏起糕点一块一块往嘴里塞,却如何都掩不住腹中的空荡,皇上何时能回宫呢,好想他啊。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宫里谣言渐起,说是此次刺杀,乃是蓟王一手谋划的,西南大旱,蓟州地处西南,据说蓟王还在王府里说天子无德才惹天怒,导致西南大旱,谣言甚嚣尘上,我真是越听越心惊,可是纵使心中忐忑,脑中还残存一丝清明,不可能是蓟王的啊,纵使是傻子也不该在水深火热时自己还拼命往火上浇油,恨不得自己死得透透的?况且蓟王六年蛰伏不动,单等到皇上坐稳龙椅自家突逢天灾的时候捅皇上一刀?蓟王性格庸懦,根本不是什么狠厉野心之辈,这种狂妄悖逆之话若说的是昔日皇后母家韩家人倒还算可信。蓟王平生最爱美人,整天就想着可以用哪几种姿势卧倒温柔乡,导致当年太子府诸事都是我长姐全权打理,所以昔日先皇将韩家一朝屠尽,断定蓟王日后绝无翻身可能,也无翻身的想法,才把他贬为蓟王远远地迁往蓟州,保得一家性命,如今西南大旱缺的是雨水又不是美人,难道蓟王安安稳稳过了六年突然就不想活了?

我紧紧攥住衣袖,不会的,不会是蓟王的。

可之后卫尉司的人却查明,那名刺客的确是来自蓟州,亦是蓟王门下,蓟王谋逆行刺的罪名几乎已定,就差皇上回京最终点头晓谕天下了。西南大旱,皇上仁德,纵使隆冬也亲去太庙求雨,而蓟王却狼子野心,口吐妄言还行刺皇上,致使奉常杨轩被刺重伤,其父杨司空声泪俱下写下声讨蓟王悖逆的檄文,甚至不顾年迈想要亲自前往蓟州收缴逆贼,爱子之心人人闻之动容。

莲蕊翠心这几日都不敢同我多说什么。

「娘娘,一切等皇上回来再做打算啊。」翠心小心翼翼地劝慰我。

「是啊,如今这种状况,娘娘千万不要冲动行事。」莲蕊连连点头,看我脸色苍白,将暖炉朝我推了推。

可我双手冰凉,怎么烘都烘不暖,心中莫名生出人生竟然如此荒诞滑稽的感觉。

我们齐家统共三个女儿,家族蒙难,几番沉浮,命运交错,最终虽一个身在蓟王府,一个嫁作杨家妇,一个入了皇家门,却都不是最初的心意愿望。起码各自安好,还能平稳度过余生,可如今却是要刀剑相向了吗?蓟王如若坐实谋反,长姐如何能独善其身,而她两个妹妹的夫家便是她最后的索命符。

我浑身颤栗,头疼得厉害,可关于长姐齐嫣那些久远的记忆却一遍遍在我脑海中翻涌浮现,挥之不去。

「这是小阿音给阿姐扑的蜻蜓?」一身华服却小心捏着蜻蜓翅膀的少女惊奇地看着总角女孩,刮了刮女孩的带汗的鼻间,眉眼带笑,「谢谢我家小妹。」

「小阿音不乖哦,再弄散了发辫,阿姐可不管了。」容颜倾城的少女手指灵巧地拢起小女孩柔软的头发,轻轻扎上了一朵小绒花,眼里是暖融融的温柔,「我家小妹真好看。」

「小阿音,不急,鸡翅膀放在盘子里就不会飞了。」笑靥如花的女子夹起一只鸡翅膀放在女孩碗中,忍不住逗起嘴巴鼓鼓的女孩,「就是飞走了,阿姐也给小阿音抓回来,只要阿姐在,小阿音的鸡翅膀就在。」

「小阿音,是不是又偷偷拿了大哥的刀剑玩去了?」女子掀起被角小声问着躲在被子中的小女孩儿,外面大哥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被子中身形一抖,女子立马盖住了那个被角,略带慌张地掩饰,「大哥,阿音不在房中!」

「小阿音给大姐看看,是不是被绣花针戳疼了?」一身家常锦服的年轻女子轻轻给女孩的手指擦着药,看着委屈巴巴的小女孩儿眼神无奈而宠爱,「小阿音不喜欢绣花便算了,以后小阿音孩儿的衣物都由姐姐绣好了。」

「小阿音,困了么?」女子手捧书卷,无奈地看着在自己身旁背书背到打瞌睡的女孩,缓缓抽走女孩手中的书任由女孩儿趴在自己腿上渐渐入睡,女孩儿迷迷糊糊间听到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叹,「小阿音永远长不大就好了。」

「小阿音,看阿姐这身喜服可漂亮?」一身凤冠霞帔的女子蹲下摸着女孩儿的头,表情一如从前般温柔怜爱,但语气却变得坚定而从容,「阿姐嫁入东宫,以后更没人敢说我家妹妹顽劣,阿姐一定会护住小阿音,护住齐家。」

护住小阿音,护住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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