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美食,我向来来者不拒,何况我的胃口的确相当好。
可我看着云淡风轻的皇上,心里越发狐疑,这小人皇上最近会不会殷勤太过?
我决定刻意减少自己的饭量,连续三天憋着只吃三口饭后,皇上终于皱起了眉头。
「可是不舒服?」
「女儿觉得太胖了,不好。」
我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皇上的表情,想看破这个小人皇帝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怎会?这吃得并不多啊。」
皇上俯身摸了摸我的肚子,眼中皆是关切。
「这可比珏儿当年吃的多太多了,她昨儿告诉我,不许吃了。」
我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却觉得似有不妥,我肚里怀的又不是个妖精,怎的就会说话了。
「那个,托梦,托梦说的。」
我连忙找补,心里吁了口气,自古都有胎梦之说,总不算胡扯吧,亏得我机智。
皇上却是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道:
「托梦?可梦到是哪个托的梦吗?」
「哪个?就这个啊……」
我疑惑,指着自己的肚子,却看着皇上已经转身坐在桌旁扬着嘴角凝眸看着我。
「这里面,两个?」
我吞了吞口水,不会吧。
「吾妻甚是有本事,虽能梦到其中一个女儿不喜太胖,焉知另一个不喜欢呢,自然还是要多吃些。」
皇上亲自夹了一块八宝鱼放在我碗中,眼中星河璀璨。
我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怀着双生子,而那狗头皇上却瞒了我六个月。
「朕怕你知道心下忧虑,自然不知道更好。」
那个小人皇上毫无悔过态度,还觉得自己甚是贴心。
忧虑?
我有何可忧虑的,我自己怀了数月却不知一个窝里孵了两个崽,这显得我这个亲娘多么昏庸糊涂!
我怒视着皇上,准备认认真真生他三天的气。
可是我又想想自己将要生下两个娃娃,内心确实生出一片惶恐。
我琢磨着当年生珏儿那个小娃娃的时候有多痛,两个珏儿一样的娃娃就是两倍的痛。内心不由得一阵颤栗。
那个狗头皇上,既然打算瞒下,怎的半途又告诉了我呢!
我气上加气,越发想发作。
「行宫好,规矩少,朕会在你生产之日召你母亲陪你,不要怕。」
皇上将我拥在怀里,竭尽温柔地对我说。
我愣愣地窝在皇上怀里,心头升腾起点点的暖意。
是啊,行宫里各处的好都比不得这点好。
自此我突然对那两个小女儿生出了无限期待,那该是怎样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呢?
新建五年盛夏,在一片蝉声阵阵里,我握着母亲的手终于平安诞下了两个健康孩儿。
在满屋的恭贺声里,我与皇上相顾无言,毫无准备地迎来了我朝的皇二子和皇三子。
这两个厚着脸皮白白受了数月宠爱的兄弟,皇上给他们起名一个为承冀,一个为承毅。
十六
回宫之后,我的永安宫越发热闹起来。
冀儿和毅儿一个赛一个的能吵能哭,数个乳母来回哄都赶不上他们此起彼伏的哭闹声,我揉着太阳穴想起珏儿当时何等乖巧可爱,万分怀疑这两个混世魔王怎会是和珏儿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可是珏儿却十分喜爱这两个小娃娃,虽然他自己还是半大的小娃娃,但看到弟弟们哭的时候,非但不厌烦还跟着乳母一同用自己的小手轻轻拍打安抚,等他们不闹了,再小心翼翼地拭去他们脸颊上挂着的泪珠,我看着珏儿一汪清水似的眸子,觉得自己生下了个活菩萨。
有儿如此,添两个魔王我也认了。
「昭仪,药好了。」翠心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递给我。
我看着那深褐色的苦药内心全是拒绝,喝了半碗便丢到了一旁。
短短两个月,我把自己二十年未喝的药全都喝够了,真的一滴都喝不下去。
我自小身体康健,不说能揽九天月捉五洋鳖,但好歹翻得了墙揭得了瓦,可如今我却被生生逼出了弱柳扶风之姿,每日恹恹地捏着鼻子要喝三碗药,而这些全是拜那小人皇帝所赐。
要不是他非要女儿,我也不会怀上孩子,我要没有怀上孩子,我就不会生下两个小魔王还顺带着殃及了自己的身子,太医苦口婆心地再三嘱托万不能大意,要每天三碗药不能停,饮食也有诸多忌口,连每日的晨起入眠的时间都要注意,如此养个一两年才能恢复我昔日风姿,我每听一句头就大一分,听到最后我头大到身体都支撑不住了,怎的我好好的女儿没捞到,还差点儿把自己赔进去,还这个不准吃那个不准喝,我亏死了!
我幽怨地盯着战战兢兢直冒冷汗的太医,心里却更担忧要是皇上还想要女儿怎么办,那我可真就得把自己赔进去了。
但所幸皇上对女儿的执念想来不过是一时的新鲜,双生子诞下之后,他每日总会过来逗逗孩子,虽然往往总是惹一身的哭闹气,但却再没提过想要女儿的事情。
我真是大大地吁了口气。
然而我这口气还没吁到底,我的心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上。
新建五年冬,家中来信,父亲病危。
我手抖得都拿不稳那薄薄一张纸,怎会?怎会?
三月前,母亲还在行宫陪我待产,她从没说过父亲身体有恙啊!
「不会的,不会的,这信确实是齐府送来的吗?是城南千福巷望梨园旁的齐府吗?」我努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手,却掩盖不住话语里的颤栗。
「回昭仪,确是齐府小厮送来的。」小太监不知为何我脸色突然毫无血色,忙忙跪下答道。
父亲回京不过两年,五年里我只得见他了一回,我才二十岁啊,我的父亲怎么会突然地病危,怎么会!
可我的心却猛地一沉,我二十岁了,那父亲如今已六十余岁了,六十余岁,他不知不觉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不知道空白了多久,待到恢复了一丝清明,看到翠心和莲蕊脸都吓白了,生怕我眼前一黑倒了过去,我缓过神后立马踉踉跄跄要跑向兴德殿,我要找皇上,我要马上找到皇上。
可我却在门口遇到了匆匆而来的皇上。
他知道了。
他虽知道了,却还是被我灰白的脸色吓了一跳,急急将我带回了屋内。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整个人都在哆嗦,我要回去,我要回齐府,我的父亲给了我所有的包容和疼爱,他给了她小女儿所有一切他能给的,他临终之时我不能不在他身边。
皇上只是将我扶起,唤了太医去齐府,也吩咐了人每一个时辰回禀一次,之后他只是抓着我的手看着我,沉默着。
我全身突然没了一丝力气,我忘了,我是皇帝的嫔妃,宫门深深,一入宫门便生生世世要锁在这座皇宫里的,我怎么可能还能回的去?
我回不去了。
我只能待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只能听着回禀的人的只言片语,只能等着最后那必然的结果。
天色逐渐灰暗,我心如死灰。
「日后要按时吃药,不能一次只喝半碗。」久久沉默的皇上突然开口,脸色平淡语气却带着无奈。
我茫然地抬头看着他,我的父亲要死了我的心都要碎了,他还管我是不是喝半碗药?
「也不能背着太医偷偷吃辣鸡翅,要谨遵医嘱养好自己的身子,」皇上对我看疯子一样的眼神视若无睹,依旧自顾自缓缓地说,「还有,不能瞎琢磨给冀儿和毅儿穿女装。」
他竟然知道,我有些震惊。
我确实想过悄摸摸地给那两个小魔王套上女娃娃衣服,不过是为了给他过一过女儿瘾,并不是为了我自己,可我只是从制衣局拿了些布料尚未开工,他怎么便知道了?
「只有三个时辰,」皇上突然转向我,「三个时辰之后,必须回宫。」
我愣住,片刻之后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噌」地一声迅速起身,却被他一把拽着了胳膊,「换身寻常宫女的衣服。」
齐昭仪家父病危,昭仪心急如焚,特遣两位贴身宫女前往齐府探望问询。
夜色深沉,没人特别注意那两个寻常宫女长得什么模样,她们上了出宫的马车,驶向了齐府。
十七
伴着夜色,坐了约摸半个时辰的马车的我双腿发僵,可我顾不得缓解双腿的不适,寒风里搀着莲蕊急切地敲开了齐府的大门。
齐府早不是昔日的相府,纵使夜深看不清楚我也依旧能感受到落魄的萧瑟感,府里的零丁几个下人对我突然出现并不讶异,不知是不是由于皇上事先已经安排过,我来不及多想便慌忙向父亲的房间跑去。
外堂挤了数人,莲蕊便也留在了外堂,而我匆匆掠过他们冲进了内室,一眼便看到榻上的人,可我的身体却不由一滞,这个满头枯发羸弱不堪的人是我的父亲吗?
我浑身的血液似是都凝固了,双腿僵硬直直站在榻前一丈远处,怎么都挪不动步子。
我齐家一脉出过三位宰辅七位将军,我的父亲齐泓也是文武双全人中翘楚,誉满京城门徒无数,德高望重贵极人臣啊,两年前他虽然一身布衣两鬓白霜,可仔细打量依旧看得到昔年的风采,可如今,我却一点也认不出来了。
京城的两年难道比那流放之地的三年更折磨人吗?
母亲看到我颤颤巍巍地想要叩拜,却被我扑在怀里只能抹着眼泪默默拉起我的手引到父亲床前,示意其他人皆不必拜了,父亲的脸色泛着青白,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中喃喃唤着什么。
父亲,是我,是我,我是阿音,我不是皇宫里的昭仪,我是齐府的小女儿阿音,我回家了,我轻而又轻地靠近父亲,连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我太害怕了,我太害怕我稍稍用力呼吸就会惊扰到父亲,而我的父亲明显已经经不起一丝一毫的叨扰和冲击了。
「父亲现在神志不清,偶尔清明片刻,也是想见你。」二姐带着哽咽的声音轻轻从耳畔传来,我怔忡间抬头看到五年未见的二姐,昔年风华少女如今嫁为人妇,可是眼中的疼惜和温柔却一丝一毫也没有改变。
我环着二姐的腰,将头藏在二姐怀中低低啜泣,我的周围是我日思夜想的家人,本该是多么圆满而甜蜜的时刻,可是我们的父亲却处在弥留之际。
「小妹,不要哭了。」压抑着哭了许久,一个淡淡的声音让我猛然抬头,我从泪眼中模糊辨认着二哥的模样,却只能看到他清俊的面容下难掩身形的萧索。
二哥,二哥,我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我一直不愿去细想二哥,不去想他的曾经,不去想他的处境,不去想他的未来,不去想他心中的苦涩。
因为一想起来,内心就是无法停歇的绞痛。
我们齐家之所以当时要卷入夺嫡斗争中,都是因为我们齐家当年真的太过耀眼了,耀眼到我们都理所应当地认为日后的九五至尊,即使不是齐家的人也应当流有一半齐家的血,有我齐家血脉,那是天家的荣幸,是天下的荣耀。
这份狂妄埋藏于我齐家百年的光辉族史之中,爆发于我二哥齐远的盛世才名之下,齐远,是齐家耀眼的光芒里最为璀璨的明珠。
我二哥齐远,武艺精绝,但才名却远盛武艺。
三岁入学堂五岁可作诗,十岁时已经一文千金难求,十二岁名满天下,与当时的杨家二郎并称「绝世双才」,十四岁甫一入仕朝堂激辩便羞煞一众鸿儒,时年才八岁的我虽然懵懵懂懂,却已深知我齐家二哥齐远才华绝伦,光焰万丈,无人能掩其锋芒。
十六岁,我二哥娶了亲,十里红妆迎新嫂入门,翩翩少年郎意气风发,皎皎新嫁娘绝代风华,实实在在激扬起了满城艳羡的目光,佳偶天成,茶楼里的说书人经年累月地传颂这段世间罕有的爱情佳话。
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二十一岁之前,二哥是一颗纤尘不染的明珠,光华夺目举世无双。
可在太后的话头里,我才知道正是二哥的娶亲才在先皇的心头埋下了一根刺,因为二哥娶的是韩皇后的母家韩太师的女儿韩江月,齐韩联姻,这原以为的天作之合却埋下了齐府未来倾塌的缘由,此后长姐嫁太子,不过是花好月圆之下盛极必衰的又一假象罢了。
可我终究是在齐府是看着二嫂和二哥如何耳鬓厮磨琴瑟调和的,纵使两家联姻或有朝堂裨益,可二哥二嫂却是真心相爱,那茶楼说书先生貌似夸张的恩爱之语,在我看来实不足万一,二哥二嫂不是父亲母亲那样平和恬淡,也不是大哥大嫂那样相敬如宾,他们连偶尔瞥见一眼对方的时候,眸中都是抹不开的爱恋,纯粹而热烈,深入灵魂刻入骨髓。
但景德十七年,二哥二十一岁,先皇生前处理的最后一桩大案是韩家谋逆犯上齐家构陷宁王,结果韩家满门抄斩,二嫂随之自尽,齐家流放苦地,太子废为蓟王贬往蓟州。
二嫂身死,二哥像是抽走了魂魄一般,眼中再无一丝生气。
但齐家尤存,高堂尚在,二哥不能也无法与二嫂生死与共。可二哥眼中也再没有神采,他不再提笔不再写文,更遑论日后再出入庙堂,所以昔年北境战乱我尚能期待大哥归朝,我诞育皇子有功尚能期待齐家回京,但无论未来还会有多少机遇多少可能,二哥都没有重放光采的那一天了,二哥如今已有二十六岁,但二哥的生命已经终止在二十一岁那年,再也没有将来了。
昔日无双明珠被彻彻底底敲碎,零落在尘泥里再也寻觅不到一丝光芒。
「二哥。」我紧紧抓住二哥的手像是抓着湍急的河流中的一块意欲飘走的浮木。没有魂魄没有生气都没有关系,二哥他起码还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唤我小妹,他的手掌粗糙但掌心是有温度的,他是自小教习我读书认字的二哥,是见我顽劣不思学习却依旧宠溺而耐心地反复教导我的二哥啊。
二哥沉默着任由我抓着他,缓缓举起另一只手微微揉了揉我的脑袋,眸中不变的枯槁难得流露出一点点的温情。
我觉得自己的心疼到要死掉了。
更让我绝望的是,时间缓缓而过,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父亲却依旧半梦半醒、迷迷糊糊,我内心也越来越焦灼。父亲心里一直念着我,他不可以不看一看他的小女儿,但皇上只允我三个时辰,来往齐府皇宫就要一个时辰,我绝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若是耽搁了时间天光大亮被人发觉,不知要给永安宫和齐府招来多少是非,永安宫我可以不在乎,可是齐府不能再经受风雨了。
「太医,太医?」在余下不足一个时辰的时候我真的慌了,父亲的气息越来越弱,他嘴中的呓语也一声比一声模糊,太医呢?那些苦涩的药呢?拿给父亲啊,为什么现在什么都不做了?
「昭仪,再等一等吧,老大人,就快醒了。」被我唤进来的太医无悲无喜地叩头回道。
什么叫再等一等?什么叫就快?我手指握着拳手心里都已经掐出了血。
突然之间呢喃不断的父亲猛然安静了下来,让我的心瞬间一沉,忙抛开太医去看父亲,太医叩了叩头退到了外室,而内室的人呼吸皆是一滞。
我手抖得厉害,心中骇极,可意料之外的是父亲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眸中血丝密布却依旧可窥得一丝清明,「小阿音?」
「父亲,父亲,是我,是阿音。」我慌张地掩过眼底的哀恸,跪在了父亲的床头。
父亲微微举起枯瘦的手艰难地要坐起,母亲忙轻轻扶住父亲靠在了床边,父亲闭着眼喘着气,缓了良久。
「阿音你啊,从小顽劣,不服管教。」父亲面色憔悴,却是看着我缓缓说道。
我一愣,没想到父亲的第一句话竟是训斥我,内心突然多了一分焦灼。
可父亲眼中却带着遥远的追忆和柔软温和的疼爱,似乎并不打算责骂我。
「所以为父就想,你长大了就嫁给那杨家二郎,杨家世代书香,不善武艺,且那二郎也喜……」父亲似是想到了什么停顿了片刻,喘了口气转而继续道,「若,若起争执,那二郎可是打不过你的。」
父亲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欢喜,嘴角忍不住勾了勾。
我胡乱地擦着满面的泪泽忍不住随着父亲一起勾了勾嘴角,我没想到父亲会突然说起那档未成的亲事,更没想到父亲想订那门亲原是算计着杨二郎好欺负,好让我张狂任性地过一辈子。
父亲说完这段话缓缓沉气良久,父亲不语,我却依旧看出他眼中渐渐蒙上的黯然。
我知道父亲虽盼我自由自在一生,但我却入了一个最不可能得自在的地方,他心疼我,是因为知道我不是长姐,我没有长姐那般倾城的绝色和过人的才学,也不如长姐那般明晓权谋算计懂得争夺君心,更没有长姐那样势要嫁给人上人的志向和魄力,我打小被娇惯被纵容,崇敬沙场英雄却只会半吊子武艺,向往江湖道义却养了一身的倔脾气,唯一可看的也不过是一副遗传自齐家的好皮囊。
我明白父亲的遗憾,也懂得他的痛悔,适合周旋于后宫的人落寞地迁往蓟州小院,而适合简单生活的人却被束缚在巍巍高墙之中。
可这又怪得了谁,齐家的悲哀,本就是人事无常的现实。
我轻而又轻地偎在床头道,「父亲不要担心,就算女儿在宫里也一样没人敢欺负女儿的,皇上的三个儿子,也是父亲的三个小外孙,冀儿和毅儿已经三个月了,珏儿也快两岁了,都是女儿凭一己之力生下的,女儿是不是很厉害?」我轻言软语柔声地撒娇,「父亲你看,他们都是小皇子,我们齐家还是做到了优化皇家血脉的。」
「胡说八道。」父亲呵斥着我但眼中并无责备之意,而是深深叹了口气,「为父自视甚高,可终难敌君王在上,让齐家门楣蒙尘,是为父的过错。」
「父亲。」二哥二姐同我皆是一怔。
父亲微微摆了摆手示意我们不必多话,看着二哥二姐道「前车之鉴后车之覆,为父想叮嘱你们的话皆已经说过了,未能相见的也已修书……」父亲强烈地咳嗽了起来,好不容易稳住了心气抬首对着我道,「唯有阿音,为父已经无能为力,齐家已经无法给你足够的支撑,日后所受委屈……」
「父亲,」我泪眼模糊地握住了父亲冰凉而枯瘦的手打断了他,「父亲莫要这般说,父亲从小教导女儿的话,女儿都记在心上,父亲的这些话和齐家的未来就是女儿的支撑,日后受了委屈也会想起父亲曾对女儿的教诲,心里也就不委屈了,是女儿不孝,不仅打小给父亲惹事,到如今还要害得父亲心中难安。」
我若和长姐一般明晓世事,也不会害得父亲直到此刻还依旧放心不下我。
「阿音,你长大了。」父亲宽和地一笑,脸色难得多了几分生气,说起话也不似刚刚那般艰难,「齐家如今确实难以成为你的靠山,但是当年齐韩两家联手何等威势,可又保得韩皇后一分了吗?」
我突然有些愣住。
「如今的陛下和先皇一样,都是拿得起主意的人。」父亲的说得十分缓慢而清晰,「为父宽慰的是,陛下他有心维护你,为父虽然也看不明白这心意缘何而起,但是那三个孩子却说明这份心意并不假,而陛下竟肯破例让你漏夜而来,那说明这心意足以保你在后宫无虞,为父,放心你。」
「所以小阿音,你也不用怕。」
我泪眼婆娑,父亲的话一字一句仿佛打在了我的心头,父亲原来什么都明白,他知道我其实害怕后宫的风刀霜剑,他也知道我不懂皇上为何对我这般恩宠,他知道我害怕这份恩宠会不明不白地来也会不明不白地消失,他知道我害怕自己一不小心付出的真心会让自己万劫不复,但父亲让我不要怕,我便不觉得畏惧了,死亡如何,深宫如何,怕是最无用的情绪。
「阿音明白了,阿音不畏不惧。」
父亲垂了垂眸,不过说了少顷的话他却好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此时半靠在母亲怀里微微气喘,父亲拍了拍我的手后,将自己的手伸向了母亲,嗓音沙哑却分外柔和,
「好了,你们都出去吧,阮阮,你同我最后说说话。」
阮阮是母亲的小字,父亲从未在我们面前这般称呼过母亲。
母亲浑身微不可察地颤栗了一下,却稳稳地握住了父亲伸过来的手,神情柔美仿佛依旧是从前的二八少女等待着心上人的一句情话,「好,阮阮陪着泓郎。」
我与兄姐皆退出守在外堂,莲蕊见我出来忙忙过来搀我轻声道,「昭仪,时候不早了。」
「再等一等。」我扶住了莲蕊胳膊可手却依旧颤抖个不停,突然就想起了太医先前的话,再等一等,快醒了,太医说得无悲无喜,而我现下说起再等一等却字字扎心,心痛难忍,再等一等,我的父亲便会永远离开我了,再也醒不来了,再也不会唤我「小阿音」了,我就要失去世上最疼爱我的人了,但我不能躲避不能害怕,我答应过父亲无畏无惧,我已经无法在灵柩前送别父亲,便只能在今夜尽孝。
不到半刻钟,太医匆匆入内,便传来「节哀」的声音,我跪在门口深深叩了五下头,泪水打湿了阶前,翠心半扶半拽地将我拉了起来,匆匆上了马车,车夫扬鞭而起急急往宫中赶,我看着东方已经微微泛白,便知道时辰已经不早了。
「务必在辰时之前赶回宫内!」莲蕊吩咐着车夫,面色紧张。
十八
车夫赶车赶得极快,我耳边风声呼啸不止,我自从诞下双生子本就体虚,此时一日未进食,又兼失去至亲的悲痛,我的脸上逐渐失去血色,莲蕊仔细将白狐大氅盖在我身上,一时看看我一时又看着车帘,眼中逐渐染上忧色。
「车夫……」莲蕊感受到我扶着她的手已经凉如薄冰,终于走近车帘想要唤停马车让我缓缓。
「莲蕊,不用。」我示意莲蕊不必唤车夫,与我此刻身体相比回宫更要紧,否则天光一亮,想不惹人注意悄无声息地回永安宫怕是不易。
莲蕊脸色却是愈发焦虑,只能紧紧护着我,挡着从车帘外渗进来的寒意。
我看着莲蕊像照看一只脆弱的鹌鹑一样护着我一时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我虽然身体状况不如意,但也不至于这点颠簸也受不了。
我探身想唤莲蕊过来坐一些,可「嗖」地一声一支白羽箭刺破车帘堪堪划过我的脸扎进了车壁。
什么玩意?
我一时吓得呆若木鸡。
莲蕊愣了片刻,一下将我扑倒在地,毫不犹豫地冲着车夫喊「啊!车夫!车夫!再快一些!」
我才恍然原来莲蕊一直犹豫的不是要叫停马车而是想再快些赶车,她护在我身前也不是怕我着了寒而是怕会有暗箭伤人。
伴随着莲蕊的惊喊的是无数箭矢离弦的唰唰声,可是再没一支箭飞入车内,外面是无数刀剑阻挡箭枝的声音,我被莲蕊护在身下,耳边尽是错乱骇人的刀剑声。
莲蕊面色苍白,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害怕,身体还微微有些发抖。
「莲蕊……」我看着这个伴了我五年的娇弱宫女,她那样害怕却依旧死死护着我。
「昭,昭仪,别怕,快了,快到宫门口了,」 马车依旧疾驰着,莲蕊的声音抖个不停, 「皇上说,说会有暗、暗卫保护昭仪。」
「他同你说了会有危险?」我轻轻问。
「皇上说,若回去晚了会被人,被有心人察觉,所以让奴婢一定,一定要让昭仪准时回宫,」莲蕊看着我,眼里闪着泪花,「奴、奴婢誓死保护好昭仪!」
「胡扯,我打小学武,打遍千福巷无人能敌,还是千福帮的帮主,见过的大阵仗多了去,哪用你保护。」我攥着莲蕊的手,将她从我身上拉下与我一同掩在门帘之后,「况且这箭射得一点儿也不准。」
我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马匹的痛苦嘶鸣,马车开始剧烈地左右摇晃,正要翻车之际又是马匹一声凄厉的嘶鸣,而后「扑通」沉闷的一响后,马车稳稳地停住了。
我余惊未平,心口剧烈地跳动,渐渐地外面的刀剑声也消失了。
「出来。」忽然一声熟悉的声音自马车外传入车内,那声音不大,入耳却如雷鸣,我一动不动,觉得自己定是幻听了。
「快出来!」那声音明显多了几分的不耐,听着却真实多了,紧接着车帘被扯开,入眼便是一张俊逸非凡的脸,他一袭贴身玄衣,长发紧紧束起,蹙着眉,眸中有些恼火,却依旧把手伸向了我。
「吓傻了?」他看我怔怔不语,语气稍微放缓了些,「不是千福帮帮主吗?」
我一下拥进了他怀里,怀抱是温暖的,身上染了一丝血腥气,这一切是真的,真的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突然从天而降来到我的马车前?
哦,他的武艺的确很好。
可是他怎么能在这里?
「承元止,真的是你啊。」我把脑袋闷在他怀里低低地叫着。
「你敢直呼朕的名讳!」皇上一只手捂着我的眼睛,一只手揽过我的腰将我抱下了马车,言语中虽带了三分怒气,动作却是小心翼翼。
是啊,皇上名讳怎么能轻易这般说出口,可是皇上又怎么能在黑夜之中一身夜行衣在立宫门外,额上还沾着打斗后的薄汗,带着几分怒气揽着一个妃子的腰呢?
所以你不是皇上,你是承元止,是我的夫君,才会在夜间搂着他惊魂未定的妻子。
「为什么捂着我的眼?」我伸手想扒开他覆在我眼上的手,可我还没能掰开却听到一声「啊」的尖叫,紧接着就是声「扑通」的沉闷响声。
莲蕊!
「皇上,她吓晕了。」一个低沉的声音略带尴尬地禀报。
咦?我怎么觉得这声音也有三分耳熟,可还没待我细想,皇上就凑在我耳边道,「朕怕你看到这马血流了一地也这么一晕,要是一晕不起,朕那三个孩儿可就没亲娘了。」
话语中的嘲讽真是没有丝毫掩饰,什么承元止,什么夫君,他还是那个狗头皇上,呸。
皇上策马一路带我左拐右转地绕道安福门才算入了宫,进了宫我便坐上了一个宫内早已安置好的马车,我在马上的时候颠得七晕八素,一坐上马车我便觉得浑身酸痛,实在累极,便索性窝在皇上怀里打算先小憩一会儿。
「你还有功了?」皇上看我毫不客气地就将他当了软枕,脸色白了一白却也没推开我。
「皇上,阿音没有父亲了。」我闭上了眼,沉默了良久,声音轻而又轻。
这宫里可真安静,马车缓缓地走在宫道上,除了哒哒的蹄声,连风声都是细小而轻微的。
「哼。」皇上低低地哼了一声身体僵了一僵。
我突然想起齐家曾经作为太子党的时候对宁王党毫不留情的打击,我父亲更是上了不少弹劾宁王党的奏折,我父亲亡故了,这宫里除了我怕是没有一个会感到悲伤的,我身上的疲惫顿时减了三分,缓缓地起身欲离开皇上的怀抱,于他而言,这其实更是一件无关悲伤的事情了。
皇上却伸手揽住了我的肩按回了他的怀里,「朕会封齐沧定北将军,宣他回来奔丧,承继齐府,齐府虽不再是相府,但也是将军府,丧事不会简陋。」
我瞪看着皇上眼睛眨都不眨,齐家自从被贬往苦地,虽得恩赦回京居于旧邸,但依旧是平民家院,丧事不能大办也无法大办,但是将军府却不一样,将军家君逝世,是可得以厚葬的。
为什么?
我丝毫没从皇上脸上看到一丁半点的悲痛,他绝不可能因为感念我父亲才这般安排,狗头皇上那么记仇,他也绝不可能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想彰显他的宽广的胸怀才这么做,他面无表情地说着,心里怕是不大情愿的,可他依旧这么说了,为什么?
「他是你的父亲。」
皇上惜字如金依旧面无表情地说着,算是回应我困惑不已的表情。
「承元止你好样的,我身体好了就给你生女儿。」我死死搂着皇上的腰,嗅到了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味,顿时感觉这奇奇怪怪的香味儿也变得甜丝丝的。
「你又直呼朕的名讳!」
皇上怒气冲冲地吼着,安静的后宫窄巷里久久回荡着他的余音。
十九
新建六年在大雪中如期而至,回宫之后,我虽有些后怕,却总觉得那日禀报皇上说莲蕊吓晕了的声音莫名熟悉,心中疑惑久久不解直挠得我心肺难受,问了莲蕊数次她却只记得一地的血,想问问皇上,皇上一个眼神望向我,我便问不出口了。
无法,此番实在是欠了这个小心眼的皇上一个大人情。
以前在千福巷,倘若有人暗害我千福帮人,还害得本帮主差点交代了小命,就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也得逮出来揍上一顿,以报这一箭之仇,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虽不如长姐那般腹有诗书,但书里的精髓我都好生记得,且认认真真地履行着,直到我入了宫。
入了宫,处处是繁琐的规矩,左一条右一条地束缚住了手脚。
甚烦!
譬如此次,乃是惠妃得知我漏夜出宫回府,才暗通太监和守卫,买了坊间杀手匆匆谋划,打算在暗夜之时宫墙之外悄无声息地了结我。
莲蕊传完皇上的话,我实难以相信,我与惠妃甚少来往,只知道惠妃与我乃是同年入宫,皇上似乎很是看重喜欢她,甫一入宫就直接封了妃,才情容貌皆是上乘,颇有几分倾城美人的风采,是以每每宫中若有欢宴,我总忍不住多看一两眼惠妃,若说有什么龃龉,便是有一次她被我看恼了,非得剜了我的眼不可,彼时我入宫不足一年,还是皇上挖苦我说我那眼剜与不剜都一样,瞧着死水一般看不清楚人的,惹得我怒气冲冲却又发作不得,才算息了她心头之火,从那以后我便知道惠妃不喜被人看,我就再也不看她了,她如何就想要了我的小命呢?
是以我撩起裙子就想要跑到祥福宫找惠妃算账,门槛还没迈出去,就被翠心莲蕊死命抱着大腿大喊「昭仪冷静!」,可怜我身子尚虚腿上无力,硬生生地被两个小丫头又拽回了屋里。
「昭仪,惠妃乃正一品皇妃,位份尊贵。」
我还是正二品昭仪呢,她就能随意找人杀了我,凭什么我不能出口气,我不服!
「昭仪如今已有三个小殿下,行事切要三思,不可落人口实啊。」
有仇不报非君子,是得给那三个小的好好树立榜样!
「昭仪,您身子弱,打不过惠妃,会吃亏的。」
弱虽弱了些,只要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信出不了这口恶气!
「昭仪,您可还记得定北将军回京之后,领职于骠骑大将军李巍麾下。」
我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李巍,乃是惠妃的父亲,惠妃的父亲管着我的哥哥。我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我自己倒也罢了,若不慎连累哥哥,怎么对得起齐家?
万没想到,我的思绪还没收回来,皇上身边的小夏子就传旨意晓谕六宫,惠妃御前失仪,褫夺惠妃妃位和封号,降为李宝林。
惠妃从正一品皇妃直接降为了正六品的宝林?御前失仪?这得失多大的仪啊!
「昭仪,想必是皇上知道昭仪秘密出宫之事不宜张扬,只得寻了别的由头发落了李宝林。」翠心见我面露不解,笑着道,「皇上心疼昭仪呢。」
承元止这般好心?他今日来永安宫,我给他拜三拜。
可是皇上足足五日未曾到永安宫来,因为皇上重处了惠妃,其父李巍携了几位亲将上了数封奏折,言语中可谓十分不满。
不满到我尚未等到皇上,便先听到了好些风言风语,可皇上历经两王夺嫡,这些闲言碎语处理起来极其利索,不费多少功夫前朝后宫又是一派祥和安宁了。
不知皇上怎么同李巍交代的,只知道那日李巍进崇德殿时还怨气冲天,走的时候却是感激涕零。
真是神了。
是以第六日我见着皇上气定神闲地迈入我永安宫的时候,忍不住细细打量皇上的头顶,想看看承元止的头顶上是不是冒着仙气。
「觉得自己配不上朕?」皇上好整以暇地坐在下,端起茶来慢慢饮着,神色颇为自得。
我立马收回自己过于热忱的目光,心中暗悔,真是一不小心又丢了我齐家的脸。
惠妃既然已被惩处,我便早把她那日刺杀我之事放下了,可那晚莫名熟悉的声音越发激得我心痒难耐,到底是谁呢?我为何总觉得耳熟却又总是想不起是谁?痒了五天今日终于可以知晓答案了,我便急不可耐道,「皇上可知那日扶莲蕊的人是谁?」
皇上眸中闪过一丝隐晦,沉默了许久,待我还想问一遍的时候,便开始大倒苦水,从前朝李巍如何咄咄逼人到后宫诸妃如何乱嚼舌根,皇上舌灿莲花,细细数来他为我遮掩出宫之事所受的千般委屈,直把我说得面红耳赤羞愧不已。
此后我若再想问,皇上便甩出那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眼神,直逼得我觉得如若再开口提一句那夜之事,再问一句那夜之人,简直就是良心狗肺禽兽不如。
我从前却不知承元止除了冷面小气,还能有这般让人开不了口的本事。
可到底为什么呢?我抱着一团疑惑,却也不得不作罢。
何况失去至亲的伤痛一日比一日清晰,父亲去世,身为女儿我理应食斋三月着素半年,但身为宫嫔是万万不能着素的,唯一能做到的只剩下食素一项。
我生平最厌烦吃素,可如今每日三餐皆是青菜萝卜、清汤寡水,我却并未觉得难以下咽,就连例行一日三碗的苦药我也痛快地喝了个干净。
原来心头的苦是可以掩盖口腹的不满的。
可是皇上看着我食素一个半月之中,一句牢骚也没发,一下眉头都没皱,凝眸打量了我许久,沉思片刻,最后召来了素日照看我的太医,他觉得我莫不是悲恸之下失去了味觉。
太医把脉探舌再三地保证并无不妥后他才放下了心,可他看着我一张脸依然皱得跟个苦瓜似的,不觉伸手探了探我的脑门,「到底是不是不舒服?」
「是不舒服,心里跟泼了辣椒水似的,」我捧着翠心递过来的暖炉瓮声瓮气地回着,皇上的手掌温热,暖暖地覆盖在我额间摩挲了两下便放下了。
「心里难受?」他看着我脸色寡淡,不欲搭理他,微微皱了皱眉,犹豫片刻还是低声对着小夏子道,「唤伽义来永安宫。」
伽义?伽义是谁?新的太医?又要新开那些苦的要死的药?我就算心中悲苦暂时可以不计较吃苦嚼蜡,但不代表可以毫无节制地随便灌药吧,我是太医院的药坛子吗?
「嫔妾不见什么伽义!」我拿眼神威胁着小夏子,你若敢带回个挂着药箱子的太医试试。
「不是太医。」皇上甩了甩衣袖,撩起衣衫坐到了我对面,示意小夏子速去,小夏子一溜烟儿便跑了个没影,「伽义是羽林卫总兵。」
「羽林卫?」我看着皇上,皇上脸色不明,看着我的眼中有些异样。
羽林卫直属圣上,与其说是将士不如说是暗卫,身担保护皇上的责任,所以皆是武功高强之人,总兵之位总领羽林卫,更是皇上心腹,官阶虽不大但地位并不低。
我却十分狐疑,我心中难受郁闷难解,皇上找个羽林卫做什么?
二十
「齐奴儿?」我盯着眼前颇为熟悉的面孔,心中震惊难以言表,纵使他玄衣皂靴,长发束冠,面容棱角分明不复从前那般呆头呆脑,亦退去了昔日的粗莽蛮憨之气,但我依然一眼便认了出来,一下便叫出了他的名字,甚至还约莫能从他的眉眼中辨别出几分昔年的率真来。
那个武艺高超却一身憨气,力大无群却心思爽直,深得我心的千福帮股肱成员齐奴儿,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可皇上明明唤来的是一个名叫伽义的羽林卫啊。
「臣,羽林卫总兵……伽义,叩见皇上,叩见昭仪。」声音举止皆是一板一眼,只是说到最后音量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脸上还略带了些心虚。
声音低沉,一字一句我听得十分清楚,这,分明就是那夜帮扶莲蕊的声音!
我猛地站起身,头晕目眩,心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觉得那声音有几分熟悉呢,六年过去了,齐奴儿的声音不复年少时的清脆,变得低沉了很多,可却依旧保有几分昔年的音色,语调依旧那般没有起伏,显得心思简单直白,没有一点儿弯弯绕绕。
简单直白,没有弯弯绕绕,我在内心狠狠鄙视了一番自己,这些词儿用在我自个儿身上才叫一个恰如其分。他简单直白,简单到从无家可归的寻常家奴一跃成为皇上身边最得信赖的羽林卫总兵?
「伽义?」我怒气冲冲,昔年往事一一涌来,叉腰绕着齐奴儿上下打量着他,齐奴儿低着头脸红到耳朵尖儿,「你不是说你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吗?」
「回昭仪,臣是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是皇上在臣六岁时赐名伽义……」齐奴儿依旧跪着不敢抬头,说话的时候略带了几分嗫嚅和迟疑。
我猛然转头盯着皇上,那狗头皇上何等定力,话说到这儿了脸色都未变一分,气定神闲地端着茶仿佛置身事外似的。
「六,六岁赐的名?」我惊得语无伦次,我千福帮以一当十的大将齐奴儿六岁就蒙皇上赐名,可我遇见他时他已经十一岁了啊,难道,心中猜想让我难以置信,「你一直都是皇上的人?」
齐奴儿自打一开始便是昔日宁王的人?!
「虽是朕的人,但你心有疑惑想见他,朕还是唤他来了不是。」皇上眼神满是无辜,顾左右而言他,语气里还有几分大义凛然,「你若嫌他昔日有所隐瞒,要打要骂,朕绝不护短。」
我一时哑口无言。
他有所隐瞒?难道不是因为你他才来到我千福帮,才有所隐瞒吗?你这个狗头皇上,倒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你当年放了个小奸细在我身边是何居心!
齐奴儿六岁,便是我的五岁,那就是景德七年,那一年登基数年的先皇在犹豫了许久之后,终于立了皇二子为太子,同时恩准皇六子承元止出宫建府,加封为王,封号为宁,而宁王当时只有八岁。
我撂下一旁的齐奴儿不管,只是一味地瞅着皇上生气,心里恨恨地腹诽却又不敢宣之于口,若论心计,我哪儿比得过八岁就封王建府的宁王殿下啊,是以憋得脸通红,和旁边的齐奴儿活脱脱凑成了一对炸红了的虾。
「可不要冤枉了朕,可不是朕要放他在你身边,」那狗头皇上向来看我的心思看得极准,我杏眼圆睁地盯着他一句话没说,他就知道我心里指定想给他一巴掌却又不太敢下手,可他眼中含笑说了句直中要害的话,「当年是你坚持要留着他的,朕才忍痛割爱,那些年伽义顾着陪你玩闹,朕的安全都没有保障。」
皇上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可我却无从反驳,毕竟皇上的话字字见血直中要害,所说皆是事实。
可不就是我千磨万磨央求着齐奴儿入我千福帮的吗!
此事说来话长,我第一次遇见齐奴儿是景德十二年,彼时父母觉得我已然教诲无望,于书文女工琴棋书画上也不再强求,也放弃了把我框在家中的努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我闹去,是以那些时日我频频溜出齐府,短短几日集聚了数个黄口小儿,在东市边的土地庙里创立了千福帮,打算在京中好好闯荡一番。
昨日揍了东市街上乱咬人的大黑狗,今日拔了乱打人的菜贩刘的萝卜秧,初时父亲还担心我一个小女儿整日街头巷尾地闹腾或是惹上麻烦被人欺负,待一日日发现我跟着长兄的武师傅学了点拳脚功夫,别的或许谈不上,逃跑开溜却十分了得,遂也就渐渐放下心来,只一心盼望着四周街坊千万别认出这剽悍的小丫头是齐家幺女齐音就好。
天有不测风云,那日我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鹅黄色对襟小裙,轻柔的飘带随风摇曳,我虽觉得好看却也嫌碍事,但溜出府后依旧十分小心不敢弄脏了裙角衣衫,怕母亲见了要伤心。可偏偏不巧,那日我携四五个千福帮成员还未来得及走到东市,就在东市旁的顺义巷上碰到了一个不知打哪家冒出来的泼皮无赖,带着一个小厮,扯着一个姑娘的衣襟动手动脚,那姑娘吓得不敢喊不敢动,只是哭得梨花带雨。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欺辱民女?我脑子里瞬间想起了无数江湖话本子里英雄救美的场景。
可惜,我忘了自己不过四尺高的小丫头,更忘了天子脚下敢欺辱民女的一般都不是善茬。
「放开那个姑娘!」我大声高喊,气势如虹,但声音却显得有些稚嫩。
瑕不掩瑜吧,我当时这么安慰自己。
「哪来的小丫头,管什么闲事。」那流里流气的无赖顿时停住了手,打眼看过来时,眼睛突然眯了眯,「小虽小了些,倒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坯子。」
我吞了吞口水心下不觉有些畏惧,看着那个高我许多的无赖带着同样高我许多的小厮撇开了那个姑娘,一步步向我走来。
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那姑娘都跑远了,我还是溜了吧。我用眼神打了个暗示给周围的同伴,打算施展脚下功夫走为上计。
然而,我还没能跑两步就踩到袖子上垂下的飘带狠狠摔了个嘴啃泥,春衫料薄,膝上手心顿时擦破一层皮,渗出星星点点的血,我顾不得疼爬起来就想接着跑,胳膊却被钳住了。
「跑得倒快。」那无赖捏着我的胳膊,上下打量着我,眼中不怀好意,「看着柔柔弱弱嫩得掐得出水,倒是很能忍得了疼。」
「放开本帮主。」我努力回想武师傅教的本事抬腿就往上踢,那无赖的鼻子顿时见了红。
「奶奶的,想死!」话音之下那无赖手上施力,我疼得浑身直抖,还是硬撑着不掉眼泪怒视着他,那无赖恶狠狠地骂,「京城上下没几个敢惹老子,我韩大爷倒想瞧瞧,你个丫头有几个胆子敢……」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就被一脚踢出了老远,我摔倒在地,呆愣地看着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一个青衣少年,身手极其利索狠厉地将那无赖连带着那个小厮打得鼻青脸肿,踉跄而逃。
天降神兵?我激动地爬起来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一瘸一拐地跑到少年身旁兴奋得眼神晶晶亮。可那个身形瘦削的少年任我左右追问,却是木讷地看着我,只说是流浪的家奴,没有名字,路过而已,时不时摸摸后脑勺,眼神往我身后飘忽。
我转头看过去,身后却是空无一人的顺义巷。
我拔下头上的东珠小钗,褪下腕上的翡翠环,拿下脖子上挂的平安锁,一股脑儿全塞在了那个呆呆的少年手中,「你没有家,这些给你换银子住客栈,你加入千福帮好不好,以后我给你银子,许多许多的银子哦。」
少年眼神飘忽,摇摇头。
「那我给你买吃的?城南纪家小铺的糖葫芦又圆又大,西市肖婆婆的桂花糕儿软糯香甜,还有回坊斋的酱鸡翅入口即化,好不好?」
少年眼神飘忽,摇摇头。
「那衣服呢?你的衣服刚刚打得都皱了,延福布庄的流云风青可好看了,我长兄就穿那个,他的武艺和你一样好……嗯,还是要多好一点点,我给你买怎么样?」
少年眼神飘忽,摇摇头。
我有些丧气,怎么和话本子里说的豪气英雄不一样,「你真的不想加入千福帮吗?你那么好的身手,不想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吗?一直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无主家奴吗?委委屈屈过一辈子吗?没想过更高的志向吗?」
那少年被我反问得有些懵,懵过之后眼神又开始飘忽起来,良久之后终于点了点头讷讷地说,「好。」。
「真的!」我激动地望着呆头呆脑的少年,「那,那你以后就叫齐奴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