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儿寒乎

出自专栏《向阳而生,做自己的光》

父母离婚,没人要我。

奶奶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考上 985 的时候,爸妈却突然又抢着要我了。

他们不知道,奶奶去世的时候,身上只有一大把零钱凑齐的五十块。

她让我多买点肉吃。

她死在了没人给她尽孝的老屋。

1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大西北农村的冬天。

泥巴墙,泥巴房,泥巴烀的炕,黄土做面霜。

起因好像只因为我是个女孩子。

爸爸重男轻女,妈妈因此闹离婚,真离成了,谁都不愿意带我。

爷爷走得早,老家就奶奶一个人。

她那时接到我的时候,可高兴了。

她是唯一一个想养我的人。

好多人都讲说,我那年才六岁,肯定不记事。

包括他们后来问我还记不记得爸妈长啥样,我都察言观色地说「不记得了」。

其实我记得可清楚了。

我连我爸送我回老家,坐的那趟班车的司机长啥样,我都记得。

我小时候很爱哭,唯独那天我没哭。

我爸啥话都没问我,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班车停在山梁上,奶奶家在山脚。

原本我爸要带我走下去的,没想到奶奶老早就在路口等着了。

我爸前一天给村子里的小卖部打过电话,知会了要带我来的事。

我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只知道下过大雪的阴天,她托住我的时候,手已经冻得紫青了。

她真老呀,那是我的第一印象。

此前她只来过一趟城里,是在我还吃奶的时候,帮忙带我来的。后来我上了幼儿园,就再没见过她了。

那天细看她——在乡下成天风吹日晒,没保养的脸是紫红色的,尘土遍布在褶皱里。

妈妈是又白又嫩的,所以她后来找了很年轻有钱的一个叔叔。

还和他生了一个儿子,有了一个新家。

那我算什么呢?

我还没来得及问妈妈这个问题,妈妈就已经有了新家。

「狗娃、狗娃!」我们那里的老人,都用这个词来呼唤自己疼爱的孩子,「饿不饿?冻不冻?奶奶晚上给你包饺子好不好?」

奶奶的个子很小,站直了也不到我爸的肩头。

而我爸看到奶奶来接我,二话没说转身又回了车里。

他要趁着这趟车,再回到城里去。

他一天都不想陪我了。

那时奶奶剜了他一眼,问他:「不住几天吗?过年回不回来?」

我爸临窗坐下,掏出手机——他总是那么忙,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他和我待在一起时,永远抱着他的小灵通在和别人发消息。

他甚至没抬头看我们,潦草回了句「看情况吧」。

那一看,他后来十几年间,就只回过五趟老家。

那天风吹雪扬,载着爸爸的班车走远了,奶奶抱起我,开始往山脚走。

重峦叠嶂,厚雪覆盖的梯田望不到边。我后来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走出那层层叠叠的深山。

奶奶精瘦,但是手很大,也很有力气。那年她整六十岁。

雪路滑得很,我知道她不好走,就让她把我放下,牵着我的手,我俩一起走回家。

一路遇见很多乡亲,她高兴地给他们介绍我:「这是我的孙子!看,长得多心疼!」

她好像,真的很期待和我一起生活的日子。

她好像,打一开始就很爱我。

很爱、很爱我。

2

奶奶把我送去村里的小学念书了,她不听那些叔伯的话让我跟着她干活、以后早些嫁人,她想让我好好读书。

乡下的条件不好,一个学校就五个老师,数学课和语文课都是同一个老师教的。

有个女老师姓杨,和我沾亲带故,算是我的二表婶。

但我还是喜欢叫她「杨老师」,她和我妈妈长得有点像。

杨老师念完了高中,不知怎么没念大学,就早早嫁人生子了。

她家里有一儿一女,和我差不多大,有时炒了菜,她会叫我一起去吃。

她给我说,现在城里的小学生,都开始学英语了。

我幼儿园接触过一点英语,会唱字母歌,所以杨老师想让我早些学。

「怕你初中再开始学,以后赶起来吃力得很。」她拿出一个笔记本,是她高中的英语笔记。

她说每天都教我一点,这样等我念到六年级,就能帮她带别的学生学英语了。

我抱着笔记本回家,那是我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奶奶也看得出来,家里的麻袋是稀罕的,但她还是拆了一个帮我做书皮,包在了那个笔记本上。

她是旧时代出生的人,她一个字都不认识。

她说她小时候,原本有念书的机会,但是听了两节课,实在记挂家里没做完的针线活,就急得坐不住了。

她没能念成书,一辈子都困在小山村里。

哪怕她一个女人,能养成所有的牲畜,能架着两头骡子犁地,下了大雨还会修路,盖新房子的时候还会砌砖。

奶奶似乎生来就那么勤快,似乎生来就无所不能。

「静静现在不怕了,奶奶把活干好,你就好好念书,什么都别管。」她说着这话,一边帮我缝冬天的棉衣,时不时还要操心一下火炉子。

我们的小院子,虽然破旧,但总是很干净整洁。

天不亮,奶奶就能打完水、扫完院、烤好面饼。

她会把其中三个切开,在腾着热气的白瓤上抹一层薄薄的猪油,让我带到学校去吃。

装猪油的罐子,是家里最好看的一个小瓷罐。

奶奶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在柜子里,除了给我吃,再也不拿出来的。

3

我的小学其实过得挺舒心的,因为我还小,奶奶舍不得让我干活,她的身体也还很硬朗。

她甚至学会了骑自行车,偶尔还能带我去镇子里。她把自家种的杂粮卖掉,买些生活必需品之后,会再买几颗糖给我吃。

去镇子上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铺面、小摊琳琅满目,赶集的时候,人多得连脚都没处放,热闹极了。

我尤其喜欢扒在小卖铺的门口看。

有时候能遇上小学同学,他们被爸爸妈妈带着来,想买什么就拿什么。

我看着,很偶尔地会有一点羡慕。

哪怕是在这样贫困的小村子,但能在父母身边长大,应该也很幸福吧。

我那么出神想着的时候,一只大手就揽到了我的后脑勺上。

「静静想吃啥?走,奶奶有钱,奶奶给你买!」

她好像总能看见我的难过,也总能看透我的懂事——

我把小零食齐齐扫视一遍,就当吃过了,舍不得花奶奶的钱,仰头给她说我啥都不想吃。

她不理会我的话,把小孩子们买得最多的辣条、泡泡糖之类的,一样拿一个给我。

「你尝尝哪个好吃,下回我们多买几个。」

她把辣条全部塞到我嘴里,自己只嗦了一下手指头上剩下的辣椒油。

我后来才知道,大人也会嘴馋,也会想吃小零食。

可他们不说,他们甚至还会说谎:「辣死啦!静静,我真是不爱吃辣条。这些你一个人吃完哦,别剩下了!」

奶奶啊奶奶,为什么小零食、炒肉、白面馍馍你都不爱吃呢?

奶奶啊奶奶,为什么你的口袋里,永远只装着我吃剩下的干馍馍呢?

我要是真问出了口,她一定还是会笑着说谎话。

一字一句,和这大山一样深,和星空一样广袤。

她生得那样了不起,好像就是为了承我一句「奶奶」。

4

我没想到在我读三年级那年,我的奶奶,竟然自己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铺。

乡里乡亲的,不算正规,腾出了我家的门房,一块长木板支起了货架子。

一开始生意不算好,但奶奶很聪明,趁小学的学生放学的时间,背着一背篓小零食去学校门口卖,渐渐就赚到钱了。

每隔一段日子,奶奶就会骑着自行车去镇子里进货。

我每次都会帮她推车上山,一直走到大路上。

沿途遇见同学,我都会很骄傲地说:「我奶奶要去进货了,你们爱吃什么就给她说!」

奶奶开小卖铺的初衷很简单。

她那时一边摆木板,一边笑着对我说:「我要不是问了进货价,我都不知道那些嘴头子那么赚钱!一包辣条就能赚好几毛,还不如我自己开,你天天都有的吃。」

她不知道,除了零食自由让我快乐,家里能开小卖铺,看着同学们投来的羡慕的眼光,也很让我快乐。

那之前我总因为没有父母照顾,有些自卑和难过。

但给同学们分水果糖——虽然只是一毛钱两个的小糖果,收到他们的谢意和友好,依然能让我高兴很久。

村子里的小孩,家里能开个零食铺子,在娃娃堆里真的很威风。

那时十里八乡的人,好多都听说过我的奶奶,说那个小老太太真不一般,头发都白了,还能骑自行车去进货,再自己摆摊卖货。

就带着一个孙女,愣是把日子过好了。

那个时候,奶奶的小卖铺成了我最大的骄傲,奶奶成了我最坚实的支柱。

奶奶是很能省钱和攒钱的,小卖铺的货,赚的都是毛毛钱,就这样一年到头也能攒上千块。

那年过年,奶奶头一次带我去了镇子上的服装店。

她说要给我买一身新衣裳,好好过年。

我一边目不暇接地看那些电视里才见过的漂亮的小衣服,一边理智地问奶奶:「那你之前扯的布咋办呀?不就白花钱了吗?要不不买了吧,奶奶。」

奶奶笑着,已经拿了一件粉色的小棉袄往我身上比划,她说:「那些布完了我给我自己缝个棉背心穿,多出来的还能纳双鞋。」

我还是扭捏着不肯换,双手揣在上衣兜里,怎么都不取出来。

奶奶蹲下身,仰起头看我。

就和我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眶就泛红了。

「狗娃是不是不喜欢粉色?奶奶再挑一件。」我清晰地看到,她借着换衣服,背过身擦了下眼泪。

她的背影总是那样瘦弱。

瘦弱得我怕多浪费她一分钱,都会压弯了她倔强挺直的脊梁。

因为被亲生爸妈抛弃,我总是把自己当个累赘。尤其面对无条件收容了我的奶奶,我更怕给她添麻烦。

最终在奶奶的执着下,她还是买了一件天蓝色的新棉衣给我。

我怕我长得太快,特意跟店员要了身高一米六都能穿的码。

那时候的我穿上像套了个大麻袋,但我想着,至少穿个十年是没问题的。

我体谅奶奶的不容易,奶奶心疼我的懂事。

那些年,我们就是依靠着这样全情为对方考虑的爱,一起支撑着走过寒冬酷暑的。

5

面朝黄土背朝天,最热的七八月放暑假,我刚好帮奶奶拔麦子。

但她舍不得我下地干活,起初一直赶我回家。

她让我看书、写作业,最多帮她和面、切好面条,等她回来就行。

但我刚放假的几天,就把作业全部赶着写完了,只需要每天早上背几个杨老师安排给我的单词,因为我本来就打算腾出空来帮奶奶干活的。

于是每天她前脚走,后脚我就偷偷跟出去,绕到麦田的另一头,悄悄开始拔。

我们那边发展落后,很晚的时候,都是人工用手拔麦子的。

家里没有多余的手套,每次拔完几个小时麦子,我的右手小拇指就和要被割断了一样疼。

奶奶夜里忙完就着月光,心疼地给我抹棒棒油——那是我们能买到的最便宜的抹脸油。

质地像稀释过的凡士林,十块钱一大盒,算下来一棒都不到五毛钱。

我怕浪费棒棒油,让奶奶少抹一点。

她看着我,很久很久,只剩下长长的叹息。

我知道她又在自责了,所以忙说:「奶奶,过几天有卖瓜的人来,咱们买几个西瓜吃吧,我最爱吃西瓜了。」

那几年,经常有瓜农载着满满一三轮车的西瓜来乡里卖。

晴朗的夏夜,我和奶奶坐在草垛上,一边吃西瓜一边数星星。

我给奶奶比划着说哪个是北斗七星,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啊呦!这么多的星星,我怎么看得清啥『北斗七星』嘞!」

后来我走出了深山,去了高楼耸立的大城市,再也没见过那样星河灿烂的夜空。

繁星如碗倒扣在头顶,让人知敬畏、知脚踏实地。

我最爱那些价格比白菜还低的西瓜,是我家唯一放开吃也不心疼的水果了。

重要的是,买了西瓜,奶奶也肯一次抱着小半个,用勺子大勺、大勺挖着吃。

不像猪油、不像腌肉片、不像大年夜的一碗饺子。

不像那些她永远拿「不爱吃」当借口,然后全部留给我一个人的好吃的。

如是,我就通过要了一袋西瓜,换到了跟着拔麦子的机会。

奶奶还给我买了双新手套——她的脑瓜是真的灵光,按进价一次性拿了二十双,给我一双,其他的卖掉,不仅回了本,还额外赚了几块钱。

那几块钱她拿去扯了布、买了棉花,亲手缝了两个护膝,在我跪着拔麦的时候,戴在我的膝盖上。

那双护膝我留了很多年。

留到我结婚生子,都一直放在我的床头柜里。

很多年后,当我也成了别人的奶奶,再摩挲那双护膝上的一针一线时,仿佛都能感受到我奶奶的温度。

是她那遍布茧子、粗糙僵硬的指肚的温度。

是她那为我撑起一片晴天、瘦小却有力的掌心的温度。

6

抛下我的三年半后,我爸终于回了一次老家。

这次他来,带了个我不认识的阿姨。

那个姓陈的阿姨长得有点像我妈,很多年后我捋顺了,才发觉我爸真的挺贱的。

陈阿姨对我很客气,可能是嫌我脏,本来伸出手要拉我的手,最后硬是收回去了,只是客套地冲我说好话。

我爸很亲热地摸着我的脑袋,让我管陈阿姨叫「妈」。

奶奶刚干完农活,走过来拍掉他的手,没好气地说:「别给静静说这种话。」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我装作一脸懵懂,只是不想面对这样的局面罢了。

我爸终于有了点不好意思的神情,他问我别的:「静静,想爸爸了没有?」

这话,让我霎时就酸了鼻腔。

哪怕爸妈不那么爱我,我刚回奶奶家的那年,依然不可救药地想念他们。

我那年才六岁啊,是最不计较得失的天真的年纪,我毫无保留地依赖着他们,就像一只忠诚的小狗。

而在我最爱他们的年纪,他们却舍弃了我。

他们想要的美好未来里,都没有我。

就像抛弃一只小狗,不甚心疼的模样。

所以我想了好半天,明明初秋还很热,却觉得手脚冰凉到发麻。

我抬头,仰视着我爸爸,只是回他:「爸爸瘦了,比上次我见你的时候。」

上次见你,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吗?

他终于露出了一丝愧疚的神情。

那一瞬间,我好想问问他,如果我管这个陈阿姨叫「妈」,他会不会带我回家。

不是我想和他走,我只是想知道,他有没有拿我当亲女儿。

但我没问,那天我乖巧地给他俩倒水、做饭,再多一句话也没说。

因为我能想到他的回答。

奶奶和他俩也没说多少话。

爸爸说要娶那个陈阿姨,奶奶就说「你自己看着办」,爸爸说会再生个儿子继承香火,奶奶说「静静这么好的娃娃,也能管家」。

一直到爸爸临走时留了两千块钱,奶奶才主动说了话:「这些钱我拿着,不是我自己贪财,是以后我要用这些钱供静静上大学,也是你该给她的。我一分钱都不会花。」

小老太太,又瘦又矮,可是那副傲骨啊,和参天大树一般。

许多年后我都在想,就是这样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老妇人,她教会了我乐观、坚韧、不卑不亢。

言传身教,丝毫不逊色于书中名家们的大道理。

7

我爸是在傍晚时分走的,他和三年前一样,连一晚上都不肯住。

陈阿姨的一身衣裳很气派,就更不肯暂住了。

我本来打定主意,既然爸妈先选择不要我,那我也要拿他们当陌生人。

可是看着我爸走远的背影,我还是难过得落泪了。

我被他又一次丢弃了。

我怕奶奶伤心,借着抱柴,躲到柴垛子后边哭。

我多少记得一些小时候的事。

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我惹我妈妈生气,怕她骂我,就躲在了沙发背后。

我蹲在地上偷偷抹眼泪,是我爸爸最先找到我的。

他手里拿着一块糖——就像此刻奶奶手里拿着一大把糖,找到我,把糖装满我的口袋,把我抱进怀里。

她安慰我的声音,就像迷途人跪在佛像前听到的梵音。

是澄澈而神圣的,是足以温暖心灵的:「静静,晚上奶奶给你包饺子,好不好?」

她不会说那些俏皮话,她不会说那些文绉绉的悦耳话。

她把她深沉的爱,融进最朴实的话语里:

「静静,奶奶给你做顿好吃的吧?」

「静静,奶奶给你缝个棉马甲吧?」

「静静,雪这么大,奶奶送你去上学吧?」

「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后来语文课学到《项脊轩志》里的这一句,我满脑子只有奶奶满是褶皱、晒得黝黑的笑脸。

是她手里要么扛着铁锨、要么抱着一捆柴、要么提着一篮杂草的模样。

奶奶向来说话算数,那晚她真的给我包了我最爱吃的饺子。

在村子里,包饺子是最麻烦而且费食材的,一次用的臊子肉,够我俩吃十几顿珍贵的臊子面了。

所以奶奶只在春节和中秋包给我吃,说是图个团圆健康的好彩头。

袅袅炊烟升起,彩霞勾勒出远山的轮廓。

我垂着鼻涕帮奶奶生火,奶奶笑着打趣我:「你等下可不要包饺子了,我怕你把鼻涕包进饺子里。」

一下就逗笑了我,胸腔里闷着疼的感觉也霎时消散了。

奶奶用很轻松的口吻对我接着说:「要是你爸今晚住下,这顿饺子也算团圆了。」

那一瞬间我才在想,他是我的爸爸,也是奶奶的儿子。

父亲的缺席,和独子的缺席,大概都是很痛苦的。

我的奶奶,也是需要安慰的呀。

所以我立马掷地有声地说:「咱们两个人就算团圆!就咱俩吃,他错过这顿好吃的,那是他没口福!」

奶奶跟着笑,最后一丝余晖降落山谷,湛蓝的夜幕便四合了。

奶奶,静静长大了,也会跟你一起撑起这个家的。

8

到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能独自操持小卖铺了。

那时候奶奶还会卖烟酒和点心,经常会有叔伯们来买东西。

我算账很快,放了学就坐在小卖铺里,一边学习一边卖货。

感觉差不多奶奶忙完农活要回来了,我就锁上小卖铺,去生火做饭。

乡里乡亲都夸我懂事,说我奶奶年纪大了,要我多帮她干些活。

只有奶奶板着脸训斥他们:「我好好的娃娃要专心念书嘞!你们别总教她去地里!」

我有时候很惊叹于小老太太对于要我念书这件事的执着。

她明明没走出过深山,明明从没听过「读书改变命运」这些话——

反倒她听得最多的,该是女孩子要早些嫁人、女娃娃要少读些书这种话。

但她一心一意要供我读书,她要我考大学,要我回到大城市里去。

她对我说:「人自己要争一口气。」

她对我说:「你本来是城里娃娃,奶奶没本事,让你在乡里受苦,现在只能靠你自己再走出去了。」

我没忍住心里泛酸。

她当年辛辛苦苦把我爸爸培养成大学生,应该也在想这个。

没有人生来就会当父母,但她在教养小孩上,始终保持着这样的愧疚心。

因为愧疚,所以做的事儿强过绝大多数家长。

我小升初是保送上去的,所以六年级的时候比较清闲,能帮杨老师给低年级的学生教英语。

杨老师就是那种被「女孩子就该少读书、早嫁人」的家庭害的。

因为她给我教英语的时候,不经意间唏嘘:「我高中那会儿学习可好了,大家的英语都很差,唯独我学得好。我要是能考大学,我就去北京念。」

我听说过一些闲言碎语,听说那会儿为了逼她弃学回家,她妈妈甚至都在闹上吊。

因为她家里给她说了一个很好的对象——那个男人甚至只有小学学历,只是家里养了一大圈羊,相对比较有钱罢了。

农村的孩子,大多朴实而恋家。

尤其女孩子对自己的母亲,依恋中又饱含同情——她们知道妈妈受了多少封建社会的苦,她们知道妈妈到终了都在为这个家当牛做马。

而她的爸爸,冷血无情到以「扫地出门」为要挟,逼她妈妈一定要把她带回家。

明明不是母女们之间的矛盾,最终所有的伤害却都落在了她们身上。

所以杨老师不忍心,在高中老师们齐齐的阻拦下,还是选择回来成家了。

她和我的奶奶有点像,揪着家里的女娃娃,几次三番地要她务必好好读书、考个大学念。

但我想杨老师的执念,要比我奶奶的更深。

因为那里边,还有她此生未竟的梦想。

她还很羡慕我——这是第一个羡慕我自身、而非小孩子一样羡慕我家有小卖铺的大人。

她对我说:「你运气好,遇上你奶奶这样的人,一门心思对你好。所以你要珍惜,以后念了大学、找了工作挣了钱,要好好孝顺你奶奶。」

我那时拼命地点头,已然没有语言来形容我的决心。

奶奶,你看,因为有你,我也是被别人羡慕的人了。

在我羡慕了那么多年别的小孩有爸妈管的时候,也有人羡慕我了。

9

我念的初中离家远,家在山沟沟里,学校却在山顶上,一爬就是两个多小时。

黄土高原的山,一重叠着一重,高得令人生畏,羊肠小路的旁边就是悬崖。

而我们做了那么多道题、走了那么多里路,也只是为了翻出这一望无际的深山,背负起全家的命运,让家人生活得好一点点罢了。

奶奶特意给我纳了几双鞋底很厚的布鞋,她怕我走山路磨疼脚。

夏天的时候还好,山梁上种着好几亩的毛桃树,粉白的花长在黄土上,水蓝的天下,放羊老汉的秦腔能回荡在好几个山谷间。

就怕下大雨,小路滚着泥,人都不敢走,就得绕大路,要多花半个小时才能走到家。

晚上回得晚,就来不及帮奶奶干活了。

最难的是冬天,零下二十几度,冻实的硬土不亚于冰面,既冷又不好走。

一直到腊月里的一天,下了大雪,我着急回家,下坡路一个没刹住,滑进沟里摔伤了胳膊,奶奶就吓得再不敢让我走读了。

我不想浪费钱,但她在我升初二时,还是执拗地花钱让我去住校。

她把住宿费交给班主任后,我送她走出校门,下午还有课,我不敢走太远。

我就倚在学校大门边,九月的天很晴朗,我看着她穿梭在几棵榆树下,斑驳的树影染花了她一头的白发。

我突然发觉,奶奶的背佝偻了许多。

她好像背后长了眼睛,知道我还在目送她,突然转过头来看我。

她一边倒退着走,一边笑着冲我摆手,大声喊着说:「静静!快回去上课去!奶奶就走啦!」

那一瞬间,我蓦地眼眶发胀、鼻腔发酸,没忍住就流下了眼泪。

我没法注视那个瘦小的背影了。

我一想到大热的天,她从凌晨四点多起床就要开始喂两头驴、喂五只鸡、喂一头猪、烧热水,然后立马就要去地里除草、去收成熟了的农作物——

那是足足二十亩地,我住校之后就全靠她一个人了。

她还要顾着小卖铺,还要顾着给我做吃的、缝穿的。

这一年,她都快七十岁了。

所以那些要命的病根,都是这般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

一件件重活,和她从来都不肯说出口的辛酸事,压垮了这个山一样的女人。

以至于我后来产生过这样的迷惘:

假如我那几年不要那么费力于念书,多分担些家里的活,能不能让奶奶再长寿一些。

可如果我真的为了干活而放弃了学业,也许会让奶奶即便长寿也不高兴吧。

我甚至有时候会埋怨命运不公。

这世上有这么多难两全的事,但我只求奶奶健康和我能读个大学,也求不到。

反倒是我爸爸妈妈,那种做了许多缺德事的人,心安理得活了很久,还活得很滋润。

10

我念初中的时候,我爸回来过两趟。

第一趟来,他洋洋得意地说,自己在城里买了套房子。

第二趟来,他开着新买的车,方向盘上挂着张照片:是他和陈阿姨的合照。

他有了新家,他房子、车子都有了。

他当着我的面,对奶奶说:「现在就缺个大孙子让妈抱一抱。」

奶奶把茶水泼到他脚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奶奶发火:「要不是静静这几年陪我,我死在这里都没人管。养儿子有用吗?养儿子防老吗?你看看我不就知道了!」

那天我爸悻悻地走了,我安静地收拾屋子,看奶奶独自坐在炕头,手里拿着张我爸小时候的老照片黯然神伤。

后来我才听奶奶讲起了一些她的旧事。

她也是十几岁就被家里人安排出嫁了,爷爷身体不好,经常瘫在炕上,婆婆和公公好吃懒做,家里全靠她一个人操持。

爷爷是早早病死的,但早些年短暂地健康过。那几年我爸出生了,全家对这个男孩都很溺爱。

溺爱到什么程度呢,爷爷动手把奶奶打到满头是血,奶奶的婆婆还在那里撺掇我爸:「你以后可不要娶这样的婆娘!」

起因只是奶奶多问了一句话。

大过年的,奶奶给爷爷钱,要他出去买些家用品回来,但爷爷却全部拿去赌博输掉了。

奶奶就问了一句:「你知道家里没钱,你赌完了我们用什么?」

然后就挨打了。而我爸爸偏听偏信,一点儿也没维护自己的母亲。

所以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奶奶这样好的人,会有我爸那种儿子。

她实在是尽力了。

也实在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无能为力。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所以当我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的时候,我奶奶直接哭了。

我看得出来她有多想只对我高高兴兴地笑,但是太多的苦难在那一瞬间涌来,她大概是觉得自己那一无是处的人生终于做好了一件事。

我走过去使劲抱住了她。

我好想让她知道,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奶奶。

她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好人。

她会做那么多的活,她能做好那么多的事。

她从不向生活低头,甚至明明给了我新的人生,却从没对我说过一句道德绑架的话。

她谦逊到尘埃里,她的愧疚让我心疼极了。

「奶奶,我高中也会好好学,我一定能考个好大学。以后我就和我爸一样,也在城里买房、买车,到时候我也开着车,载你出去看看。」

我那时那样笃定,我认为那一切都会实现。

事实证明是的,我后来以全市第三的成绩考上了一所 985 大学,还在本校硕博连读,毕业后选了不错的工作,没用几年就有了物质上的一切。

可那时候,我开着车回到我和奶奶的小院子,我能接走的,却只剩一张黑白色的老照片了。

她熬过了最难的日子,却多一天都没能撑下去。

11

上高中之后,我申请的助学金和我考试成绩优异挣到的奖学金够我花了,所以在我的坚持下,奶奶终于少种了几亩地。

她坚持说,我将来还要上大学,听说大学生每个月生活费要一千五百块钱,她也要按这个标准给我攒钱。

我听着听着就失笑了,我捏她的肩膀:「奶奶,我花不了那么多。而且我到时候也成年了,我能自己打工赚钱,再加上助学金和奖学金,绝对不用跟你要生活费。」

奶奶固执地摇头,对我说:「女娃娃不能穷养,你喜欢买的就用自家的钱买,奶奶不想让你到时候被人看不起,尤其遇上那种给你随便花点钱、就要和你搞对象的人……」

我明白她的那些话,我知道她打心底为我好,所以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奶奶说着说着就停下了,她长叹一声,伸手轻轻拉住了我的手。

她垂着头,头上的白发如遍布苦难的蛛网,纠缠住她本该和乐美满的一生。

「我的静静,应该是受不了骗的。因为家里难,静静早就懂事了,早就——」她哽咽起来,「早就懂事了……」

「奶奶,」我看不得她哭,一瞬间也泪如雨下,我紧紧抱住她,「不怨你呀,真的一点都不怪你呀……」

「要不是奶奶,我才没有今天,我才活不到今天……」

那天我和奶奶抱头痛哭了一场,又畅快,又心酸。

但如果大哭一场就能解决问题,那这世上就没那么多的委屈和遗憾了。

我和我后来的丈夫,就是高中认识的同班同学。

但我俩并没有早恋,他家也在农村,条件比我强很多,他没有瞧不起我,反倒在我俩做同桌熟了、我给他讲了我的事之后,越发同情和敬佩我。

我和他约定过一件事情:「我和你讲我的事,不希望你可怜我,更不希望将来有一天我做了什么让你失望的事,而你对我说『怪不得』。」

他记住了这句话,在很久很久以后,我俩吵到不可开交快要闹离婚的程度,他也没说过「你一个爹妈不要被你奶奶养大的人,怪不得脾气这么硬」。

所以我俩磕磕绊绊的,倒是携手并进过好了一辈子。

我和他生了一个女儿,我给她取名叫「青苗」,就像奶奶带给我的茁壮的希望。

青苗的眼睛,长得很像我奶奶的。

我后来给丈夫说,我就当青苗是我奶奶托生来的,我一定会和奶奶养育我一样,把青苗好好地养大。

奶奶给了我很好的一生,甚至是很快乐的一生。

如若我爸妈后来不做那样的事的话。

12

高三那年,我忙得不可开交。

城里的老师见多识广,他们给我们说起北京和上海,说起清华、北大、同济和上交。

高三最后的寒假,我见了杨老师。

她依旧是很温和的模样——但我想我的妈妈,一定是没有这份温润如玉的气质的。

她也说,我现在的成绩和状态,只要能保持住,一定能去大城市的好学校。

所以之后一直到高考结束,我都再没回过家,就是想着一鼓作气,把能学的都学扎实。

所以我没发觉,就是在那半年,奶奶的身体状况急转而下。

但她还是执意把那二十亩地都种了,甚至还多养了五只羊。

她说要给我攒够钱去念大学,她说一定要每个月都给我一千五百块钱。

她就是那样累倒的,被人发现的时候,她甚至是昏倒在了大中午的毒太阳下的洋芋地里。

那是我高考的第二天,我后来才知道,我下午进考场的一刻,她被乡亲们送进了医院。

但是她不听大夫的劝,死活都不住院,怎么劝都不肯花钱治病。

她还不准别人告诉我,之后听一个表婶讲述,我才知道她那天说:「我怎么都能熬到静静去念大学!她走远了,我才敢死嘞!」

然后她只打了个不痛不痒的针,当天就又回家干活了。

在我回家后,还天天做好吃的给我。

一直到我出了成绩填报好志愿、确定被录取,等着收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甚至亲手宰了唯一一只会打鸣的大公鸡,给我熬汤炒菜。

以至于在第二天我迟迟听不到鸡叫声,翻身疑惑的时候,才发现奶奶的呼吸声我也听不到了。

我那时脑子嗡鸣一声,手和脚僵了半天都动不了,我一连声地呼唤她:「奶奶!奶奶……」

我想摇醒她又怕力气太大,只敢拼命晃动她的胳膊——

可是一直到附近的叔伯婶娘们把她抬上车送去医院,她都没应我一句:「静静,睡醒了吗?」

她久久地闭上了眼睛。

「奶奶给你热个馍馍,给你抹上猪油了吃!」

「奶奶把热水烧上,你等会儿起来了洗脸用!」

「奶奶到小卖铺里给你拿包辣片,这是前几天进的新货,静静先吃,奶奶再给旁人卖!」

没了。

都没了。

和她前一夜答应我,等我的录取通知书到了、要给我包的一顿饺子,也没了。

在我成年的这一个月,在我即将也要有能力改变她的生活的这一个月,她弃我而去了。

一丁点念想也没留给我,留给我的只有医院查出来的密密麻麻的病因。

心、脑、脏器、四肢。

大夫惊奇地问我:「你奶奶平常都没叫唤过哪里疼的吗?」

她没有。

她没有啊。

她开春的时候,还架着两头驴子,一个人犁地——

那该是何等的剧痛。

可杨老师却说,那会儿路过时,还经常听到她在豪迈地唱秦腔和老歌。

那个很老、很老的人,那个脸是紫红色、手如粗石砾的老人,她从来没叫过「疼」,连死的时候,脸上都只带着慈祥的微笑。

许多许多人都和我一样不敢相信,说:「那个老太太平时不是看着特别精神吗?怎么突然就没了。」

猝不及防地,我甚至回想了好久,才想起她最后对我说的话——

乡村清亮的月光透过窗,拉了灯的炕上还是亮堂堂的。

她侧过身子,脸冲着我,我不必看她,都知道她笑得有多甜。

她问我:「静静就盖个薄单子,冻不冻?」

我说有一点,她就把自己的被子分过来,盖在了我的单子上。

吾儿寒乎?

吾儿欲食乎?

她会说的话那样少,十几年间,来去只有这几句。

可就是这样的几句话,承载了我少年时唯一的温情,并引导我长成了和她一样称职的家长。

然后她突然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个小荷包——一看就是她自己缝的,她挪到了我的枕头下边。

「静静,一点零花钱,拿去买好吃的。要多吃肉哦……」

厚厚的一沓零碎钱,加起来不过五十块。

那之前她给过我一个存折,里边有两万块钱。她说全是给我上学用的,包括我爸之前来留下的钱,她是真的说到做到了。

但我没想到,她只给自己留了五十块的生活费。

哦不,她还给自己留了一身的重病。

而她唯一的忧虑,只是怕死在我远行求学之前,怕我难过……

13

我爸闻讯赶来的时候,奶奶已经下葬了。

我作为这个家的户口本上的最后一个人,跟着乡亲们操办了奶奶的丧事。

他来的时候,哭得人模狗样,大把的烟递给乡亲们。

守灵的深夜,他跪在我旁边,问我:「静静啊,听说你考上北京的大学了?」

我是真没想到,在奶奶尸骨未寒的日子,在她的灵堂里,他竟然有脸提要带我走的话。

这话十年前说,都已经晚了,更何况现在。

我冷笑着问他:「怎么?想让你儿子认个在北京念书的姐姐吗?」

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很奇怪。

装模作样的哭腔也没有了,他一摸秃了大半的油头,讪笑着回我:「你陈阿姨身体不行,一直没怀上。」

「爸爸,」那是我最后一次叫他「爸爸」,「你真的活该断子绝孙。」

他怒目圆瞪,下意识抬起手要扇我的脸。

但我立马指向奶奶的遗照,我流着泪质问他:「当着奶奶,你真的有脸打我这巴掌吗?你不养母亲、不要女儿,你真的有脸接我去给你养老吗?」

我深深知道,道德束缚不了他这种人。

但灵堂里还有很多人听见我的这些话,面子会束缚住他的暴力行为。

他再一次急匆匆地离开了,说之后有时间了再和我聊。

我知道他有和村干部商量过提我户口的事,但我已经成年了,我坚持落户在奶奶家。

我不在乎所谓的「农村户口」「城里户口」。

除了奶奶家,我没有别的家了,这里就是我的家。

这个小村子、这个小院子,我在之后每一次地填表、登记时,都很骄傲地写下这个地址。

我最爱的人长眠于此,如果我都不留在这里,那她魂魄归乡,就连家都找不到了。

赶走我爸之后,我妈也来骚扰过我。

她生了个儿子,她家富丽堂皇,吃饱了饭就开始沽名钓誉,是真想「给她儿子认个在北京念书的姐姐」。

也许还想让我当个免费家教,更甚者想等我将来出息了给她儿子做个助力,反正绝不会是悔过了。

所以听说她到了时,我提着烧纸钱的火棍就冲了出去。

时隔十六年,我再次见到了我的亲生母亲。

记忆里,她明明和杨老师一样长得端庄而美丽,但这一刻踩着高跟鞋、浓妆艳抹的她,居然让我一时半刻没认出来。

尖酸刻薄,也许真的有相由心生这么一说。

我冲她挥舞烧火棍的时候,两条胳膊都在抖。

我大喊:「你要是敢进我奶奶的灵堂,我就要你的命!」

她大惊失色,对我说:「静静,是妈妈呀,你不认得妈妈了吗?」

「我哪有妈妈!」那一刻,我嚎啕大哭起来,有表叔夺下我手里的棍子,杨老师过来把我抱在了怀里。

我撕心裂肺地喊:「你去问问!谁知道我还有个亲妈、亲爸!我只有我奶奶!」

我看不清她有没有落泪,我只听到她颤着声问我:「静静,妈妈当初也是不得已,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我强自镇定了很久后才回她:「我不会原谅你们的。如果我说原谅,那我和奶奶经历过的一切,就都是活该的了。」

后来我哭得眼前泛黑,跪倒在灵堂里,大概还是有人同情我的,所以帮我赶走了我妈。

再后来,我爸找过我几回,而我妈妈,我是再也没见过的。

毕竟当初,你们做出的选择,就是要和我死生不复往来啊。

我没法释怀。

终我一生,那都是横亘在我生命里的一道伤痕,奶奶治愈了我,但留下的痂却永远不会褪去。

所以我不会和解,我唯一的路,只有带着对奶奶的思念,过好我这被她用命换来的珍贵的一生。

14.尾声

奶奶的存折,我始终没有用过。

好像印刷字停在她最后一次存钱的日子上,我就还有机会再等她自己去取出来。

我后来打扫过老家的院子,那些黄土搭起来的房子,虽然破旧,却很坚固。

因为那里边有奶奶的手艺:那样一丝不苟和实在的手工,她帮我盖好小书房时的笑脸我永远不会忘记——

「静静,奶奶盖的房子,你放心地住,一百年都不会塌的!」

我信,我坚信着。

而同样不会坍塌的,还有她遗留在我生命里的力量。

后来我带着青苗回来过许多趟。

我带她去给奶奶上坟,我教她说:「太太,我是苗苗,我陪着妈妈来看你了!」

我摸摸青苗的小脑袋,就像那些年奶奶疼爱我的样子。

奶奶你看,时至今日,我也是可以为别人遮风挡雨的人了。

曾经那样一无所有、被父母丢弃的我,终于也成了自己的家。

我看着小丫头在奶奶的坟前天真地玩土,那一瞬间突然难过到崩溃,使得我忍不住别过头去流下了眼泪。

奶奶,你知道吗?我大一的第一学期,就打工挣到了人生的第一笔钱。

我固执地买了一对老人喜欢的那种银耳环,我知道你会喜欢。你没法再用「奶奶不喜欢」来欺骗我了。

可我抱着那对耳环,我在陌生的钢筋水泥的城市穿梭,永远不可能亲手帮你戴上了。

我买了一件永远不可能送出去的礼物。

到我结婚前,整整六年的大年夜,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家里度过。

我在炉子前包饺子——奶奶,你到底有没有回来看过我呢?

我哭着包饺子,我好像真的把鼻涕包了进去。

小卖铺关了,那扇门锁久了之后,我就不敢打开了。

我怕打开了,看见你一直坐着的那把高椅子,我又会忍不住哭。

我原本是那样心硬的一个人,可唯独关于你的一切,多想一秒都会让我泪流满面。

那几年,只要我回老家,杨老师就会来看我。

我知道,她总是怕我做傻事,或者一个人在家哭坏了也没人管。

我在她面前,好像总是会追寻缺失的母爱,我越逼我自己表现得冷静稳重一些,越容易当着她的面就泣不成声。

她也总会红了眼眶,紧紧握住我的手,一个字也说不出。

奶奶,我真的太想你了。

这种思念像一根针游遍了我所有的血管,非得要我哭到头昏才能睡得着。

你总说我长大了,你总说我懂事太早。

可其实你在的那几年,我从没拿自己当过大人。

我吃着糖,口袋里装着辣条,我远远看到咱们家烟囱里冒的青烟,我就总觉得我是个小孩——是需要回家、需要围着你转的小孩子。

我的长大,是随着你离开才被迫到来的。

我没有办法不长大了。

我躺在炕上,在自己身上盖上你穿过的大棉衣。

棉衣又冰又凉,棉衣不会对我说:「静静,你冻不冻?饿不饿呀?」

奶奶,为什么不能再陪陪静静。

奶奶,我为什么没有一点办法,让你再多陪陪我……

青苗发现了我的异常,站起身来牵我的手。我忙抹掉眼泪。

又是一年寒冬腊月天,就像奶奶走了两个多小时的路、接我回家的那天。

我问青苗走不走得动,我想带她再多转一转。

「走得动,我陪妈妈。」

爬到山坡上时,青苗童言无忌:「妈妈,这里原来这么小呀!」

登高望远,这小小的山沟,只有巴掌大。

我奶奶的一生,尽数葬在了这巴掌大的地方。

青苗还说:「妈妈,这里到处都光秃秃的,黄黄的。」

我问她:「那你喜欢来这里吗?」

青苗这时候才六岁,但我总觉得似是冥冥有意,她缓缓点了点头,对我说:「这可是你家呀!」

是啊,这是我的家。

这大西北偏僻乡村小山沟里,就是我和奶奶的家。

大西北荒芜贫瘠,但总有坚韧的人,开出不屈的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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