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问归期未有期

君问归期未有期

顾府留洋的二小姐回来了。
我看着自己的小脚:我会和少爷和离的。
她却对我说:姐姐,我教你跳舞好不好?
我害羞的没回答,她就直接挽起了我的手。
1.
顾府留洋的二小姐回来了。
在我和秦家少爷成亲的第二个月。
彼时,我正在花园内与秦少钦谈起府内祭祀的事宜。
微风吹乱了我的额发,秦少钦亲昵地帮我撩起。
她穿着西式的长裙,烫得微卷的头发扎成一个漂亮的马尾。
欢快地跑进了花园。
「新阳!」少钦欣喜地迎了上去。
我站起身,慢步跟在他身后。
三寸金莲让我行走得极为缓慢,走到他身边时,他们的目光胶着在一起。
小脚有些支撑不住,我想了想,还是将手搭在了旁边的梅树上。
秦少钦穿着西装,头发用摩丝向后梳了上去。
我穿着宽大的上袄,下身是绣着花鸟图的马面裙,十八条凤尾搭在外面,刚好可以盖住我的小脚。
我与他们,像是两个时代的人。
2.
幼时,我们三个曾是最好的朋友。
陆、顾、秦家是世世代代的好友,因着年岁差不多,我们三人从小便在一起疯跑。
直到六岁时,母亲做主为我缠了足。
脚趾被布条强压在脚掌下,我流着泪一遍遍地喊着疼。
母亲边缠着布边对我说:「卿卿,女孩子都要有这一遭的。」
缠足后,我躺在床上整夜地流泪,没几天就被母亲喊着起来走路。
初时,走路像刀割一样疼。
渐渐地,小脚不再疼痛了,我也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疯跑。
母亲为我从人牙子那里高价买来了一个女孩,她没有名字,我只叫她抱娘。
她的活计,就是在我要走远路时抱着我。
足足折腾了半年,我才终于能继续回到学堂去上学。
新阳和少钦会在一起放学时故意慢下脚步等我。
也会在一同放风筝时为我准备一张小凳。
我曾多次问过娘,为什么新阳不用缠足。
母亲说:「她那样的女孩子,将来是找不到好婆家的。」
几岁的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3.
十三岁上,少钦被父母送出国留了洋。
我被母亲扣在家里,学着如何管家,学着女人要三从四德、孝敬长辈。
偶尔,我坐在闺房中透过窗户望着天,也很怀念从前那些能跑能跳的日子。
新阳时常来看我,也会送我一些新奇的玩意。
其中,有一条白色的纱裙,裙摆层层叠叠的坠着珍珠。
只是那衣服布料甚少,我羞于细看,草草地塞进了柜子的深处。
少钦也会寄来些书信,写着他在国外的一些见闻。
他将那些洋人开放得很,男士和女士见面要行吻手礼,就是亲吻对方的手。
我大惊失色,回他说女子的身体如何能被其他男人碰的,这是不守妇道。
他回信说我迂腐,还说什么男女平等。
我将这些同母亲讲,母亲说:「我的儿,无需去听外人去讲,你只谨记你要守住的。」
渐渐地,少钦不再来信。
直至第二年,新阳欢快地说,她的父母也要将她送去留洋。
我对她讲:「那些洋人不礼貌得很,你要小心些。」
她躺在床上捧腹大笑。
4.
新阳留学后的转年,少钦回来了。
他拎着皮箱,长长的辫子已然剪掉了。
身上穿着的也不是从前的褂子,而是一套白色的西服。
抱娘年前出了嫁,我只能坐在椅子上。
他放下皮箱走上前来向我伸出手,我以为他要行那劳什子吻手礼。
两只手紧紧地握着不肯把手给他,他抓过我的袖子,将一枚钻石胸针放到了我的手里。
「卿卿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这是少钦哥哥给你带回来的礼物。」
我攥着那枚胸针,看着他脸上的金丝眼镜,担心地问他是不是学习用功,近视了。
他也捧腹大笑。
年末,父母亲做主,为我们定了亲。
我整日拘在房中绣着嫁衣和盖头,却听闻他同父母大闹了一场。
母亲说,我们是幼时一同长大的情谊,他只不过是闹些小孩子脾气。
可我还是坐上马车,想亲自问问他为什么不愿意。
5.
丫头扶着我慢吞吞地走到庭前,屋内传来一阵摔东西的声音。
「我不同意!」他大喊着,「婚姻应当是自由的,你们不问过我的意见就要我娶?」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说不同意。」秦家伯父说道。
「何况你们是小时候就认识的,也算不得盲婚哑嫁,卿卿是我看着长大的,一定是个好媳妇。」秦家伯母在一旁劝和。
「我不是瞧不上她,只是我怎么能娶一个连行走都要人抱着的女人?」他不满地怒吼。
我将将走到门前,他看着我,有些惊诧地闭了嘴,撩起碎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卿卿,你别听那混小子胡说。」秦家伯母亲热地牵起我的手,引着我向屋内走去。
走到他面前时,我挣脱了秦家伯母的手。
「你别生气,我现在不要人抱了。」
说着我还在他面前走了几步。
他周身的气焰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6.
我们还是定了亲,在他母亲绝食的逼迫下。
十五岁的初春,我由一顶花轿抬着,嫁给了他。
新婚夜,我穿着自己绣的大红喜服,蒙着盖头坐在西式的大床上。
他醉醺醺地走进来,坐在我身旁良久没有出声。
我以为他喝多了酒睡着了。
他却先我一步开了口:「卿卿,我不是讨厌你,只是……」
「夫君,我们掀了盖头再说话罢。」我不知道他后面要说些什么,本能的有些不想听。
他坐起身,草草地掀了盖头。
「只是,婚姻应当是自由的、欢喜的,而不是像我们这样,这样……」
他的视线没落在我身上半分,许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半晌后,他推开门去了书房。
我坐在镜子前一点一点地卸掉钗环。
他不知道,听说能嫁给他时。
我很欢喜。
7.
成婚后,我照着母亲说的伺候公婆操持家务。
他虽然仍每日埋在书房里,渐渐地对我也没那么抵触。
他替我撩起碎发时,我想,慢慢地他总会接受我的。
可是新阳回来了。
她的那么明媚,见我时会高兴地牵起我的手。
还会同以前一样,为我买很多西式的糕点和礼物。
他们总在书房长谈,有几次去送茶时我在一旁听着。
他们谈起国家,谈起未来,谈起新思想。
偶尔,他们也会问一问我的看法。
我想了想,只是说,那是男人家的事。
他们在这时,会异口同声地反驳我。
你这是传统的旧思想,是迂腐。
8.
慢慢地,府里的风言风语多了起来。
丫鬟婆子们常说,少爷想娶的是新阳小姐这样的人。
我想,若不是新阳留了洋,那么与他成婚的确实不应是我。
男人家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只是我不想与我分享丈夫的人是她。
可我看得清,他与她交谈时,眼里闪着光。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新阳送我的那条裙子。
深夜一个人在房中时,我将它翻了出来。
原本洁白的纱裙已经有些泛黄,上面坠着的珍珠也掉了好些。
用了好久,我才将这条裙子套在了身上。
镜子里,我露出大片的胸脯和胳膊,还有一截小腿。
我想起那枚少钦送我的胸针,拿出来别在了胸口。
裙子和胸针是相配的,只是我这双绣花鞋,看起来别扭极了。
9.
准备脱下衣服时,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为何还不睡?」是少钦,他罕见地饮了酒,脸颊微微泛着红。
让我想起四岁时,他曾带着我和新阳偷喝父亲的藏酒。
我们三人喝得酩酊大醉,走路也歪歪扭扭。
因着这事,他被公爹用藤条抽得在床上躺了三天。
我哭哭啼啼地去看他,劝他再也不要胡闹了。
新阳在一旁笑嘻嘻地说,下次有机会还要尝尝别的酒。
也许从出生时,我们就是不同的人。
我怔怔地看着他,直到发现他开始打量我穿着的裙子。
他的目光透着些惊艳,直至看到了我三寸金莲上穿着的绣花鞋。
灼热的目光陡然冷了下来。
我正犹豫着是否要挽留他,他在我开口的前一刻开门离去了。
四肢仿佛不听使唤,我身子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裙子上,我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哭。
只是觉得心脏好像被一双大手紧紧扼住。
他想要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我吧。
10.
那晚过后,他再也没有到我的房里来。
他在书房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几次我都见他差人送信出去。
惹得公爹都有些不满。
新阳邀我去看西洋戏剧,我想了想,还是出门了。
剧场里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女人们穿着开叉到大腿的旗袍,挽着男人的胳膊。
我羞红了脸,不敢再四处张望。
新阳笑着拉住我的手,说这世道再变,我都不会变。
我第一次同她谈起了少钦。
「你们在聊些什么呢?」
「姐姐,我们在做一件很大、很大的事。」她的神情无比郑重。
我无心再追问,专心地看起戏来。
那西洋戏剧与我常看的那些戏曲不同,实在太不雅观,两个戏子在戏台上面公然搂搂抱抱。
我在下面如坐针毡。
新阳看出我的为难,拉着我走出了剧场。
她带着我第一次吃了西餐,新阳拿着小巧的刀叉,轻轻切了一块带着血丝的牛排送到我嘴边。
我看着上面冒出的血水,犹豫着无法下口。
她笑着喊来侍从,为我换了一块全熟的牛排,又细心地帮我切好。
这西式的餐食我实在是有些吃不惯,她又带着我去大学门口,吃了一碗牛肉面。
「姐姐你看。」她指着那些放学的女学生,她们穿着一样的校服,抱着书在夕阳下说说笑笑。
「女子,不是只有相夫教子一条路可走。」
11.
母亲教过我。
女子入门三日无虚度,一日学蒸煮、二日勤扫除、三日频频催大肚,家中事事躬亲不可误。
她是这样活了一辈子,所以,我也应当这样活。
可是新阳告诉我,女子,还有其他的路可走。
我想不出自己走出这大宅院是什么样子,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新阳差人送了我一本书,讲了一个叫列宁的男人的故事。
府内的流言蜚语越来越盛,她已经许久不来了。
虽然她不来,可我知道,少钦那一封封信都是寄与她。
终有一日,公爹怒了。
他将我拉到少钦面前,问我有何错。
他问少钦,我整日在这府中侍奉长辈,操持打理,尽职尽责,少钦究竟有何不满。
他没答,任凭藤条一下一下地抽下去。
眼见他的后背鲜血淋漓,我扑到他身后,哭求公爹停手。
「儿媳不怨,儿媳是心甘情愿的,求爹爹,莫要再打了吧!」
公爹颓唐地扔下藤条,将少钦关进了祠堂。
12.
祠堂风大,他身上还有伤口,公爹不许人送水送药。
我只能在深夜一个人提着餐食送过去。
祠堂的窗户太高,无论我多么努力,却都够不着。
缠过的小脚没办法踮高,我只能从远处搬了个椅子过来。
六岁起,我已有十余年不曾爬高了。
艰难地站上凳子,想去拎起餐盒,小脚摇摇晃晃的,终是摔了下来。
食盒里的饭菜撒了满地,我看着自己的三寸金莲。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出了声。
若是新阳,若是新阳,一定不会同我一般没用。
脚趾被折断时,我痛得夜夜啼哭,却不曾有一刻怨恨过。
这是第一次,我如此恨自己。
「别哭。」隔着门,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样。
「我……」我想说无妨,可是一口气郁结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卿卿,不怨你,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他艰难地从门缝伸出两根手指,摸了摸我的裙角。
「帮我把这封信带给新阳。」他从门缝里塞出一封染着血渍的信。
心头的怨恨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知道,只要他欢喜,不管是什么,我都愿意做。
13.
我攥着信,蹒跚地回了房。
那封信就静静地摆在桌上,我也静静地看了一整晚。
数次我都想要打开看看,里面是否写满了对她的思念和爱意。
我还是没有。
那封信送了出去。
新阳没有回信,也没有来。
婆母第一次违逆了公爹,带人闯进了祠堂。
少钦躺在床上整整半个月,我撑着小脚换药擦身,夜晚就睡在旁边的小床上。
有一夜,他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嘴里喊着对不起,再等等我。
我终是下定了决心。
他的身子一日一日地好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披着衣服写写画画。
我心照不宣地在旁为他磨墨,再帮他把信送出。
一整个月,他终于完全好了起来。
「不要再同爹吵架了,你要娶新阳,我会去劝服爹娘。」
「你说什么?」他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甚至还有一丝怒气。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知他是误会了我要让新阳做妾,连忙摆手否认。
「这些话,你不要再说了。」他的表情淡漠,带着不喜。
「我说的是,我们和离,你娶新阳。」我重新解释了一遍。
他震惊得半晌未说话,直接摔门走了出去。
14.
我不知他什么意思,只好邀了新阳来做客。
她穿着白色的高跟皮鞋,穿着与送我那一条相仿的裙子。
手中还提着一大包送我的礼物。
少钦仍穿着留洋归来时的那套西装,他们站在一起,我心里没有丝毫的怨恨。
他们是冉冉升起的朝阳,而我是古旧传统的遗物。
这大宅院,最终只应有我一人留在这里。
我看着自己的小脚:「我会和少爷和离的。」
新阳的眼里没有欣喜,她对着我说:「姐姐,我教你跳舞好不好?」
还未等我回答,她却直接挽起我的手。
花园里,她牵着我的手,我笨拙地被她带着旋转。
午后的风带着丝丝暖意,纱裙和马面群的裙摆扬起。
「姐姐,你不应当过这样的生活。
「谁都不应当过这样的生活。」
后来,新阳教会了我很多新东西,她让我明白,女子不是只有相夫教子一条路可以走。
她也耐心地为我解释了什么是他们要做的大事。
我们的国家病了,他们要挽救这个国家于水火。
他们要让每一个女孩子都能在阳光下肆意地奔跑,让每个女孩子都不再吃我吃过的苦。
15.
外面开始燃起战火,飞机不停地在头顶飞过。
大宅院里依旧安静得如一潭死水。
我在新阳和少钦的安排下,开始读那些新书。
飞机飞过头顶时,我正在灯下读着新青年们写出的文字。
偶尔我还是会问出一些傻问题,三人对视,都不禁捧腹大笑。
死水终究被打乱了,因为父亲不肯同洋人合作,被抓进了监狱。
少钦和新阳奔走数日,我和弟弟还是领到了父亲遍体鳞伤的尸体。
母亲在父亲出殡那日倒地,再也没有站起来。
一夕间,我失去了父母。
还在念书的弟弟站出来,接管了家里的生意。
少钦终于遂了公爹的愿,在新政府里谋了份差事。
我开始每日迈着碎步为他和新阳送饭,也会挽着他出席那些舞会。
慢慢地,我学会了那日花园里的舞步,也能用蹩脚的洋文同洋人交谈。
少钦在酒桌上推杯换盏,我在公馆内同夫人们打牌逗趣。
偶尔也会听说,战火又烧到了哪里,死了多少人。
不管外面的枪声多响,好像都盖不住那些欢笑声。
16.
少钦带我去见了他的朋友,不,他说那是他的革命伙伴。
小小的医馆里或站或坐了几个年轻人。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说着欢迎我。
我有些局促,不自觉地往少钦的身后躲。
他拉着我的手,大方地介绍:「这是我的妻子,陆守卿。」
少年们在屋里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国家的局势。
他们说,北边开始打仗了,可以利用水路运送药物到前线。
新阳和少钦同他们一起规划着路线和分工。
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发。
少钦看出我的不安,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会不会很危险?」我轻声问他。
「卿卿读过孟子吗?」他没有回答我,而是问了我一个问题。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呆呆地点了点头。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17.
十八岁生日前的那晚,我和新阳躺在床上。
她如珠似宝地掏出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笑着的年轻男人。
「有机会定要带你见见他。」
烛火下,她的眼里闪烁着碎钻一般的光。
第二日,弟弟一定要亲自接我回家过生日。
公爹和婆婆塞了满满一马车的东西,少钦温柔地牵着我的手。
「晚上我去接夫人回家。」
谁知晚饭后下起了大雨,天色黑了少钦还是没来。
我担心得要撑伞回家,弟弟却拦住了我。
「你清醒一点,他可是革命党的奸细!」
我晓得家里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却从未想过他竟会同害死了父母的倭国人合作。
十八年,我第一次甩了他一巴掌。
「你若不想姐姐也去死,就不要拦我。」
扔下伞跑出陆宅时,身后传来他的怒吼。
「不过是一个男人,值得吗?」
弟弟不懂,他是我的命。
18.
雨夜难行,我的小脚无论如何也走不快。
一次次地摔倒在水洼里,鞋子湿透,衣服也沾满了污泥。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我晓得自己现在一定像画本子里的女鬼一样。
我还是迟了。
跌跌撞撞行到办公楼外,我听到的是阵阵枪声。
不知道谁在大声呼喊,我猛地跌坐到地上。
枪火里,我看到的是新阳和照片上的年轻男人相拥着从楼上掉下来。
「我见到他了。」
新阳,我见到你心心念念的人了。
脚步声阵阵,有人在向我的方向跑来。
我不敢哭,艰难地支起身子逃跑。
小脚已经被磨出了血,绣鞋上的缠枝梅花被染红了。
脚步越来越近,一只宽大的手将我拉到了巷子里。
黑暗里我看不清少钦的脸,可我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只有我们的喘息声。
悬着的心终于能放下。
还未等我哭出声,就晕了过去。
19.
醒来时,我是在陆府。
弟弟守在我的床头,我苍白着脸抓住他的衣领。
「少钦呢?」
「姐夫他走了。」他说话时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不信,红着眼睛就要离开。
他一把摁住我:「你能去哪?」
「总之不是留在这里。」
「他真的没事。」弟弟颓唐地坐下来。「我放他走了。」
「陆守忠,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想过会有叛徒,也想过新阳和少钦会暴露,可我从没想过举报他们的人是我的弟弟。
「新阳死了。」我的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他手上。
那个明媚的、像新诗一样的女孩子,死在了倭国人的手里。
「我不想的!」弟弟崩溃地用手抓着头发。
「小的时候,她和少钦教你习文认字,这么多年她送我礼物时都会带上你,你怎么能啊!」
我再也压抑不了心中的悲痛,捂着胸口质问他。
「我被骗了!他们说只是招安!他们骗我!」
他跪在地上,愤怒地喊。
我翻出手提包里的新闻摔在他脸上。
「你看到了吗?他们杀了多少中国人,你看看,他们是怎么在我们的国土上为非作歹!
「你竟然会相信这种人说的话!」
他抓起报纸问:「你也?」
「对,我的新阳的姐姐,少钦的妻子,我要做的事,跟他们是一样的,如果你还有良心,就不要拦我。」
20.
我还是回到了秦家。
回家时,院子里站满了倭国的军队。
由于弟弟的力保,他们没有为难我。
我一个人,为公婆收了尸。
走时他们说,我的丈夫是革命党,如果他回了家,一定要向他们报告。
我含泪点了头。
一个人在公婆的灵堂前守着,第三夜,少钦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我几乎没能认出来。
直到被他一把抱在怀里,我才敢小声地啜泣。
「我来为爹娘上炷香。」
他的衣服破旧,身上还带着伤。
「战火马上就要烧到这里了,革命的同志十不存一,卿卿,这东西你要拿好,如果我回不来,交给信得过的同志。」
一张带着血迹的信纸被塞到手里,我死死地握住那双拿信的手。
「活着,求你。」
最终,我也只说出了这四个字。
他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我的头。
「我爱你。」
他第一次说。
21.
瘦弱又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我心里无数次的祈求。
愿他平安。
没有时间悲伤,我还要撑起秦家的家业。
我和弟弟一起搬进了租界,在这里我收养了好多在战火中失去父母的孤儿。
一个女人家做生意并不容易,靠着弟弟的帮助,我终是站稳了脚跟。
秦家开始改行同洋人做生意,发货时我总是会亲自到场。
一艘船发往国外,另一艘会半路改道,将货物里隐藏的药品送到前线。
暗中与我联系的,一直是少钦那时介绍给我的朋友,那家医馆依旧是一个据点,只是那些人不在了。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弟弟。
行走得太多,小脚上不停地生出水泡,直到变成茧子。
弟弟也像新阳一样劝我去放足。
我来到医院,大夫说,幼年时缠得太狠,放了也恢复不到从前。
我想了想便算了。
思想已经解放,身体传统些也无妨。
22.
又是一年生日,我已经二十岁了。
嫁给少钦,已然是第五年了。
饭桌上,弟弟喝了酒,哭着对我道歉。
我没责怪,也没原谅。
战争愈演愈烈,租界也常有倭国人的身影。
运送药品的事被迫停了下来,我看着仓库的药品心急如焚。
前线最紧缺的就是药品,没有这些,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失去性命。
我只能铤而走险。
船只被拦下,孩子们劝我快逃。
可是外面都是连绵的炮火,我能逃去哪。
安置了孩子们,我穿好衣服,却迟迟没等到倭国人上门。
被抓的是陆守忠,他瞒着我参加了运送,将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我没去牢里看他。
枪决的那一日,我隐在人群中。
他还是望见了我。
他的身上满是伤痕,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
可是看见我后,他的嘴角绽开了一个笑。
「我不是叛徒!」他嘶哑着说。
「我知道。」我在默默回答他。
23.
此后,我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陆家的生意也由我接手。
我从那个古板老派的小脚女人,成长为了商会会长。
收养的孩子们渐渐长大,我将他们送去留学。
第二年,战争胜利了。
倭国人灰溜溜地被打了回去。
我第一次走出了租界。
外面尽是残垣断壁,百姓们衣不蔽体,可是每一个人都在大声呼喊,我们胜利了!
我的身体几乎一下子垮了下去。
这些年,我一个人走得太疲惫了。
孩子们围在我的身旁,他们叽叽喳喳地讲城市的修建需要我们。
爹还没有找到。
我到底是挺了过来。
作为商会的表率,我拿出自家商行的钱全力去修复城市。
其他各家商行纷纷加入,不仅捐款修建了房屋,还为壮劳力提供了工作。
不断有孩子学成归来,他们有的成为了老师,有的成为了医生。
我的国家挺过了战火,迎来了新生。
领导人欣赏商会的爱国之举,接见了我。
在他的面前,我终于掏出了那份贴身藏了数年的信纸。
上面写满了当年那些革命者的代号和去向。
我指着一个名为新诗的代号,颤抖着说:「她是我的妹妹,叫顾新阳。」
领导人神色凝重,看过后他激动地握住我的双手。
「同志,我替国家谢谢你!」
很快,有人接过了信纸。
有很多人在我耳边说着什么,可我都听不进去了。
我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麻烦您帮我问问,有没有人见过一个叫秦少钦的人。」
24.
后来,我将商行交给了收养的孩子。
一个人回到秦府。
按照记忆中的样子,我将这里重新修回了原样。
幼时,我们三人一起疯跑的院子。
少钦回国时,他送我胸针的厅堂。
新阳第一次教我跳舞的花园。
我一个人在这里一遍遍地走着,仿佛他们就在我身边。
五年、十年、二十年,始终没有少钦的消息。
直到我六十岁。
收养的孩子中,最大的也已经成了中年人。
他的官做得很大,却还是每周都来看望我。
这天,他伏在我的床头。
「娘,爹找到了。」
油尽灯枯的身体好似突然注入了力量。
我坐在身来抓住他的手。
我穿着宽大的上袄,下身是绣着花鸟图的马面裙,十八条凤尾搭在外面,刚好可以盖住我的小脚。
这是我们三人长大后第一次相见时的衣服,几十年前的衣服,再穿起来宽大得不得了。
我第一次坐上了飞机,来到国家另一头的东北。
正是清明时节,穿着校服的孩子们在陵园里敬礼默哀。
离去时,他们还有礼貌地对我打招呼。
孩子扶着我走到一个小土包前。
墓碑上写着,抗日烈士秦少钦之墓。
「秦师长在 1939 年的讨伐战争中被身边的叛徒暴露了位置,在林海中独自与敌人周旋了五个昼夜后壮烈牺牲。」
身旁的年轻人眼含泪花解释道。
1939 年,那年他一个人在远离千里的地方为国捐躯,我在家乡用货船为前线送药。
我没有辜负他,他亦没有辜负我。
25.
孩子提议要不要把少钦的尸骨迁回南方,这样也方便时时去祭扫。
我拒绝了,这里是他为之奋战流血的地方,他应当同他的战友在一起。
而我,死后自会回到他的身边。
回家后,我的身体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弥留时,我听见有人问我:「奶奶,您的入党介绍人是谁?」
「我的入党介绍人,是秦少钦和顾新阳。」
我死后,孩子们将我葬在了新阳和他爱人的衣冠冢旁。
三座小小的坟墓面向着遥远的东北。
我们终会在一次相遇。
番外
我的妻子,是一个传统的女人。
幼时,我们三人是最好的朋友。
她和新阳像假小子一样跟着我爬树疯跑,我因着大了几岁,挨了父亲不少的打。
守卿六岁时,突然被她母亲拘在了家里一年。
再出门时,她变了。
她变得沉默,再也不能跑跑跳跳。
她的身旁也多了一个人,叫抱娘。
守卿有些不喜欢她,同我们一起时,从不要她抱着。
我和新阳悄悄商议,走路时要慢些、再慢些,等等我们的守卿。
后来,父亲送我去留洋读书,我第一次见识到了外国人的新思想。
每次我看到学校里那些女同学读书的模样,总会想到那个沉默的小人儿。
她的脚小小的,像一只莲花瓣。
我开始给她写信,可是信里的那些东西将她吓坏了。
回国后,我送了她一只胸针,她或许是不喜欢,我只见她戴过一次。
那时,父母要我娶她。
我在家里大闹了一场,她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若是不愿也不会说出口。
所以,这个恶人要我来做。
可是那天,她就那么怯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
小声地说,她不再用别人抱着了。
我的火气全没了。
新婚那夜,我本想同她说明,我不是嫌弃她。
她只是说叫我掀开她的盖头,这样才算礼成了。
她穿着大红色的嫁衣,烛火下是那么令人惊艳。
我不敢看她,怕生出什么不好的念头,只是落荒而逃。
她真的如父母说的那样,贤惠、温柔。
我同新阳加入了革命党,我们都想着,等到国家自由了,我们的守卿,也就自由了。
我怕吓坏她,一个字也不敢同她说。
那夜,我喝醉了酒闯进了她的房间。
她穿着一身有些旧的裙子,还戴着我送的胸针。
我惊艳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可是看到她的小脚,我的酒又醒了。
那日我同新阳的信被爹爹发现,爹爹怒极了。
她用小小的身躯扑在我身上,要为我挡棍子。
祠堂外面,我听到她哭了。
我的心都叫她哭碎了。
后来,她主动帮我送信,我高兴极了。
可是她好像误会了什么。
她竟然对我说,要同我和离。
我生了气,很快又后悔了。
她还叫来了新阳,说要我娶新阳。
新阳在一旁笑得不能自已,居然拉起她的手教她跳舞。
她们两个人,一贯的爱胡闹。
我央着新阳去教她些东西,我的小人儿很聪明,她学得那样快。
有时她也会问出些冒着傻气的问题,问完自己也笑了。
我想着,日子若是能一直这样过着,该多好。
梦很快碎了。
她的父母去世了,她眼睛红红的却忍着不肯哭。
我暗中帮她安排了父母的丧事,又求着父亲帮她弟弟接管了家业。
组织上的联络人说,需要有人打入敌方内部,我顺着父亲的意,谋了份差事。
在这里,我小心翼翼地获取情报,再传递出去。
我的妻子,我的卿卿,也同我一起并肩作战。
新阳暴露了,被卿卿的弟弟举报。
我们都没想到,她和她的爱人舍命引走了敌人,我才逃了出来。
她在雨中晕倒,我将她送回了陆家。
秦家她不能再回去了。
我对守忠说,替我守好她。
他红着眼睛向我说对不起。
我在城里躲藏了三日,终于找到机会回了秦家。
她还是没有听我话,一个人操持我父母的丧事。
小小的身影跪在灵堂里,眼睛却闪闪发亮。
我将那份文件交给了她,我本不该将她拉进这摊浑水,可是她,是我唯一能托付的人了。
「我们要做的事,是为了千千万万的后人,和生我养我的国家。」
她在我怀里啜泣,半晌也只说了四个字。
我轻拍着她的背,第一次对她说了爱。
其实我早该说出口的,只是怕,说出口后,我再也不舍得走了。
后来,我随着部队到了东北。
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有着难凉的热血。
再多的侵略和战火都没能将他们打倒。
我们在前线作战,后方不断地为我们送来支援。
有一次,我不慎被流弹击中。
为我换药的护士笑盈盈地说,这批药品来自上海,那里是秦师长的家乡吧。
我不由得想起她怯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的样子。
后来的每一夜,我都会幻想着战争胜利,重逢的那一天。
梦中,她无数次对我说,活着,求你。
这样的信念支撑着我杀死一个又一个敌人,送走一个又一个战友。
直到最后一刻。
刺刀穿透身体时,我摸着胸口的那个胸针。
为国捐躯,我并不后悔,只是没能在她身旁护着她,我很抱歉。
我还记得那天,她站在我面前,红着眼睛怯生生地说。
「你别生气,我现在不要人抱了。」
那时候我在想,这样美的女孩子,若是自由的,该多好。
只可惜,我从头到尾都忘了告诉她。
能娶到她,我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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