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日子天天反复,我早上出门时遇上来送菜的小姑娘。

时间长了,慢慢熟络了起来。

我们会一起走一道,小姑娘知道我是程寄声的房客,微微有些讶异。

她说:「程先生那么有钱的人,竟然会出租房子。」

我与她闲聊起来:「他很有钱?」

「可不是吗?」她踢着地上的树叶,细细和我唠,「以前他家很有名的,他爸爸是个大富豪,妈妈是书香门第家的千金小姐,我还见过他们,好般配,而且十分恩爱。」

我想象着这样的配对,嗯,应该是挺让人艳羡。

「程先生也很优秀,以前我总爱跑到小卖部看电视,经常能在电视里看到他,人们夸他是天才钢琴家,听说拿了好多大奖,国外的都有呢。」

我才知道,原来程寄声是一名钢琴家。

突然我就想起来了,除了穿过来的第一天看见程寄声弹了钢琴,后面他再也没碰过。

这不该是个钢琴家对钢琴的态度。

我试探地问:「他后来为什么不弹钢琴了?」

小姑娘叹了一口气;「三年前他出事了,好像是……」

她欲言又止,只说:「三言两语说不清,我也是从新闻看到的,不知道真假。」

一整天我都记挂着这事,下班后特意去找了个图书馆翻找三年前的报纸。

还真让我翻到了程寄声的新闻报道,而且还不少。

我仔仔细细地把那近三个月和他相关的新闻都看了一遍,从那些字里行间拼凑完整他的故事,我有种透不过气来的窒息。

11

现在如死水沉寂的程寄声,也曾年少肆意轻狂。

年少成年,天才钢琴家的光芒一时无两,再加上良好的出身和惑人的皮相,他自是有不可一世的傲人资本。

程寄声少年意气,足够的底气支撑,性子刚烈不懂迂回。

他自有节气,眼里揉不进沙子,得罪人是必不可免。

仇家积怨多年,铆足劲要毁了他,怕是程寄声都没想到的。

出事那天,也很寻常。

在某个音乐会的晚上,他在台上收获无数掌声离场。

十几分钟后,工作人员便听到了后台传来女孩凄厉的呼救声。

大家推门而入,亲眼目睹程寄声把女孩压在沙发上,女孩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得破碎不堪。

所有人亲眼目睹,女孩抵死不从奋力撕扯着程寄声的前襟,还在他脸上挠出了几条长长的血痕。

在所有人眼中,程寄声侵犯女孩的事实,板上钉钉。

程寄声被警察从音乐会带走的消息飞快传遍大街小巷。

一夜之间,他从光芒万丈的天才钢琴家,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跌落神坛,程寄声摔得狠烈。

更惨烈的是,他的父亲在得知儿子出事的消息后,心脏病发,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死不瞑目。

可怜他母亲,儿子进了监狱,丈夫去世,她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一边办丧事一边连日为儿子奔走。

得益于积攒下来的雄厚家业,以及程寄声朋友的扶持,数月下来事情总算有了转机。

当初指控程寄声的女孩,得知闹出了人命,在舆论压力下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那一切都是她自导自演,全因有人出了高价买断程寄声的前程。

她说:「我只是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言,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讽刺的是,陷害程寄声的那些人,认错态度良好积极赔偿,他们仅仅被短暂拘留了几个月。

而程寄声的人生,万劫不复。

人们自恃正义,并不相信这所谓的真相,他们质疑程家是用钱为程寄声脱罪的,指责谩骂从未停止。

鲜少有人相信程寄声是清白的,亦没人愿意听他的申辩。

摧毁他的,远不只这些。

他的母亲在他被释放后没多久,心里绷紧的那根弦松懈下来,病来如山倒。

短短两个月,便阖然离世。

被毁掉的人生,因他而离世的双亲,如无数把刀残忍地在程寄声心里剜出巨大的空洞。

风无休止的空洞中吹着,发出无人知晓的哀鸣。

在图书馆呆坐了很久,临近闭馆我才回过神离开。

日子走得不快不慢,再过几日便是中秋。

我站在路边抬头看向天空,高高悬在苍穹的月亮慈悲地把清辉洒向人间万物,誓要让黑夜都要清明美好。

月光多悲悯,可照不进程寄声的世界。

他在黑暗长夜,等不到天亮。

12

我心事沉重走着,不经意间抬头,忽然瞧见梧桐道旁,程寄声孑然立在夜色里。

他等在门口,遥遥地看着我走过来的路。

月光穿过树叶缝隙,细碎地在他身上摇曳。

我的心蓦地狠狠一悸,如浪涛拍岸,震荡起涟漪久久不息,回声不绝。

是明确的心动,是真切的心疼。

一步步靠近他,那股想要拥抱他的冲动愈发强烈。

又怕唐突,自作多情惹了笑话。

便也只敢低声:「你在等我?」

夜色掩合,程寄声眉心微蹙:「你从未这么晚不回家,有些放心不下。」

顿了顿,又解释:「想去找找看,才想起来不知道你的工作地点。」

我之前也就简单和他说找了工作,也没说做什么。

他不是健谈的人,自没有打听。

我心潮汹涌,这些时日压下的心思,在重新冒尖。

见我只定定看他不吭声,程寄声面露焦色:「可是出什么事了?」

想到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事,我的眼睛突然泛酸。

这世界好不公平,温柔良善如程寄声,却没被这个世界温柔对待。

情绪翻涌难以平息,我迎着他微诧的眼神,伸手拥抱他。

程寄声僵直站立,没有推开我,大抵是真以为我遇上什么不好的事了。

稍稍迟疑了会,他轻拍着我的背安慰:「没事的,有我在。」

这人啊,就是让人心疼。

明明自己置身黑暗,却总毫不吝啬地赠人温柔。

我更加难过,紧抱着他哽咽了声:「程寄声,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程寄声手下的动作微顿,想来他是听懂了,但他选择逃避,

含糊地答非所问:「你不是一直都这么做的吗?」

「不一样的。」我从他怀里撤出,微仰起头盯着他深邃的黑眸。

心头是从未有过的炙热:「我想要的是,你完全属于我。」

我早该知道的,我是个贪心的人。

迟早是不会满足于与他若即若离,亲近又疏离的关系。

程寄声压着眼眸沉沉看我,没说话。

我勾着他的手指缠绕在指尖,勇敢真切地同他讲:「我想牵着你的手,和你走很远很远的路,是家人,是爱人。」

不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房主和租客。

程寄声很安静,脸上的神色沉静看不出波澜。

已过十点的夜里,四下静谧,偶有风吹拂枝梢的声响。

他长久的静默,使我心头发紧,备受煎熬。

如今是我主动越了线,若他无心,那以后我们怕是再也回不到最初的位置。

心绪被揉成一股乱绳之际,头顶轻飘来一声低低讪笑。

程寄声眸色薄冷,笑意不达眼底:「同情我?」

我猛地一颤,反应过来他是猜到了我查了他的过去。

一时之间,我有种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盘冷水的凉感:

「在你看来,我的情真意切不过是对你的同情?」

他这样解读,实在让人难受。

程寄声侧过脸看向远处,月色在他的脸庞蒙上圈淡淡的光晕,情绪晦涩难懂。

我一下子就释然了。

他没这么卑劣,说出口的话也并非真心,不过是逃避罢了。

程寄声有他的深渊,他挣扎、沦陷、煎熬,脱不了身。

我自不忍心逼他,喃喃问他:「程寄声,你相信天意吗?」

不需要他回答,我笑道:「以前我不相信,但是遇上你之后,我信了。」

以前我总抱怨自己不幸,可原来啊,上天早早就给我留了最大的幸运。

要多幸运,才能遇上一个程寄声。

我知道他想推开我,但我仍愿意耐心地告诉他:

「程寄声,我很笃定,你是我的命中注定。」

13

我想,人的一生,从开始到结束都有宿命。

或早或晚,或远或近,我们终会遇上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我们相遇相识相爱,一起往前走。

只是有的人中途离散,有的人结局潦草,

有的人,一生独钟。

一切皆由命数起,一切随缘灭。

我们无法掌控缘起缘灭,能做的便也只有在能相拥的日子里,耐心地、竭尽全力地好好爱。

不辜负最初相遇,结局无悔。

在遇上程寄声之前,我是悟不透这些理的。

如今眼下皆是他,爱意便突然有了具体的形状。

这晚最后,程寄声始终没有只言片语,沉默转身回家。

可我就是相信,他终会属于我,颇有耐心地安静等他的回应。

生活似乎没什么两样,除却程寄声越发缄默之外。

他依旧会在厨房,一遍一遍做菜,只是端上桌的菜样多了几分凌乱。

他还是会在书房待上很久,不断反复鼓捣那条被熔掉的金链子,只是偶尔会传出嘈杂的声响。

好些深夜,我半夜醒来,总能看见他形单影只如游魂般,在没有开灯的房子来回徘徊。

说不心疼那是假的,但我没去打扰。

程寄声啊,他在自己的深渊里和心中的魔鬼较着劲。

有时候,推开你的那个人或许比你更难过。

直至某个午夜,我被雨声惊醒。

很难说清楚为什么,就是醒来这一瞬间,心脏莫名揪紧,惶恐不安地跑下楼。

入秋的夜,屋内没有光亮,雨点噼里啪啦敲打着窗玻璃,窗外一片茫茫。

依稀薄光里,程寄声如我初见他那晚一般,端坐在钢琴前。

十指搭在黑色琴键上,却没有音调跳出。

我的心突突跳着,轻声走过去半蹲在他身边:「怎么不睡觉?」

其实也很自责啊,早知道他这么痛苦,就顺其自然,不去开那个口了。

程寄声垂下眼眸,视线先是掠过我没穿鞋的脚,顿了顿,才慢慢落回我的脸上。

我坦然和他说:「醒来时心慌得厉害,忘了穿鞋子。」

并不知道他坐在这里,但就是如同被一根弦牵着,匆匆来找他。

程寄声静默良久,沉沉昏光落入他眼底,似烧起的细碎流火。

他伸了伸手,短暂的迟疑后,轻拉住我的手。

「余穗,对不起。」他低着头,手背贴在自己腿上,紧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覆上合拢。

他道歉,因为那天用质疑冷漠姿态,否定了我的确切的真心。

我早知他当初言不由衷,哪会怪他。

雨下得越大了些,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沙哑模糊:「我本打算在生日那天的凌晨离开,已经接受了人生那样的结局。」

他在此时抬头看向我:「可是,你来了。你抱着枕头进了我的房间,我心想啊,这姑娘心儿真大。直到早上看见你红着眼找我,才知道你早就看穿我了,怎么有这么傻的姑娘,竟会为一个陌生的男人哭红眼。」

程寄声牵了牵唇,自嘲:「我着实算是个懦弱的人,连活着的勇气都没有。」

「不是的。」我心疼不已,「你只是生病了。」

世界没那么美好,不是每个人心都善良,程寄声承受了本不该属于他的苦难。

他身陷在泥沼中,心病了。

程寄声的指尖一下又一下轻轻摩挲过我的掌心,艰涩难言。

「我很高兴你来了。」

他的声音愈低,晦涩喑哑,「这几年,我从未像遇上你后这般,会在每个深夜期待明天的到来。」

14

我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心狠狠地抽痛。

在很多个无人的夜里,他独自徘徊煎熬,每个明天的到来,不是希望,是更深的枷锁。

这小半年,程寄声每日说话,不过寥寥几句。

居多时候,都是我在说,他静静聆听。

我说到兴起眉飞色舞时,他的眉眼也沾了点笑。

我有时不开心,安慰人的话他会略显笨拙,但在陪伴这事上,他比谁都安静有耐心。

程寄声是沉默的,像今晚这般剖开带血的伤,于他太难。

风雨声在窗外呼啸,他拉着我的手低低说了许多话。

他说:「我越发受不了你不在跟前,所以时常惶恐难安。

「想时时留你在身边,又怕你发现我怯懦不堪,惹你失望,倒辜负了你的情意。

「我这样的人啊,连自救都做不到,凭什么拉着你当救命稻草?」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秋夜,我听见了程寄声心里的风声。

空洞凄寒,声声催人心碎。

我把脸依偎在他腿上,要开口,几度哽咽。

最后,我声音发涩:「程寄声,别推开我。」

多想把情意说给他听,便越发赤城:「你真的很好很好,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

我愿意反反复复告诉他,遇上他我有多幸运。

雨一直下,世界喧嚣且安静。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翻了个身去看程寄声。

这人守礼得要命,宁愿打地铺也不肯上床睡。

我垂下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被子:「程寄声,我睡不着。」

他朦朦胧胧睁眼:「怎么了?」

「不知道。」我存心要逗他,不正经地失落道,「可能是心上人在旁又摸不着,不踏实。」

程寄声显然是还没适应这层关系,半响没有动静。

我琢磨着是不是吓到他了,忙嘴硬地解释:「你别误会,我也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虽然但是,是他的话,也不算随便。

我刚准备收回手,却被他反握住:「我知道。」

黑暗中,他的眼睛仿若有了光,闪烁潋滟。

温声哄着人:「给你讲个故事?」

我一听来劲了,和他谈恋爱还有睡前故事听,不错。

「要不,你唱个歌?」我得寸进尺,相对于听故事我更想听他唱歌。

程寄声默了默,有点为难:「童谣行吗?」

几个月相处下来,我是知道的,大街小巷都在唱《小芳》的时候,程寄声更偏爱留声机里婉转戏曲。

要是他张口给我来一段戏曲,我估摸更睡不着了。

「好啊。」在戏曲和童谣之间,我选择后者。

嘴里答应着,身体也不老实地往下翻。

动作有点大,程寄声下意识伸手去接,我顺势枕着他的手,侧着身躺到他的身边。

四目相对,程寄声略显局促不安。

我坦坦荡荡看他的眼睛:「唱童谣哄人睡觉,都是要一边唱一边拍背才有用,我外婆以前都是这么哄我的。」

他又是静了静。

「开始吧。」我往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我乐呵呵地闭上眼睛,满足了。

等了好一阵,我都开始犯困了,程寄声还是没声。

管他呢,唱不唱童谣没关系,重要的是要抱着他睡觉。

睡意袭来,我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他的手一下一下轻拍着我的背,他的声音很轻地落入耳中。

幽长低缓如吟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只馒头一只糕……」

15

我也不知道他唱了多久,反正我睡得挺香。

第二天起来,他已经不在身边。

不出意外,他人在厨房。

我悄悄凑过去,从他身后探头去看,程寄声有强迫症,煎个鸡蛋都要把边边角角弄得平平整整。

距离太近,我的脸微微蹭到他的手臂,他依旧有点拘谨地侧了侧身。

在爱人这件事上,程寄声是不熟练的,做起来总小心翼翼,生怕不够,又怕逾矩。

我想啊,他在黑暗里太长时间了,走出来的路程比其他人要长点。

但是,他确实也很努力。

早餐后我要出门上班,他学着人家的男朋友那般,执意要送我。

我不是很愿意他发现我做着那样又脏又累的活儿,拒绝了。

走在路上,我自嘲地想:原来在爱人跟前,我也成了这样不自信的人儿。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有了最好的爱人啊。

一天忙忙碌碌,夜色渐深,餐馆里剩最后一桌客人。

我刚从厨房出来,便听他们高声嬉笑议论:

「那个不是著名钢琴家吗?叫程什么来的?」

同伴嗤笑:「程寄声,什么钢琴家,应该是著名强奸犯吧。」

「哈哈哈。」桌上的男男女女哄堂大笑。

我忙抬头看向门口。

暮色沉沉的街道,霓虹错落闪烁,程寄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安安静静地站在玻璃门外。

霓虹流光浮动,他站在光影里,纤薄虚幻。

我端着茶水的手抖了抖,滚烫的茶水飞溅到手背,灼热的烫感不如心头酸楚半分。

那些人的嘲笑声,如同一把把尖刀扎心扎肺。

我如此难过,更何况是他?

火气上头,我冲过去就要和他们理论。

程寄声快步走来,拿走我手中的托盘,在众人嘲弄的目光里他旁若无人地牵起自己的袖子,轻柔地替我擦拭去手背上的茶水。

他垂着头,灯光打在脸上,半明半暗依旧极尽温淡柔和。

恍若那些伤人的话,以及那些人不加掩饰轻蔑的目光,从未入他耳进他眼。

我忽地眼眶有点酸,难过的情绪如鲠在喉,上不来下不去:

「你怎么来了?」

程寄声解释:「早上小青送菜到家里,我多问了一句。」

大抵是知道我不希望他来,罢了,低声道歉:「抱歉。」

「傻子,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我越发有掉眼泪的冲动。

他总这样,细心周全地顾着我的感受。

可明明眼下,他才是最难受的人。

「走,回家。」他握住的手,带着我出了烟火缭绕的路边小馆。

回去的路上,程寄声一直都在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几次开口,又无声顿住。

书房内,他径直打开保险柜,把一沓存折整整齐齐摆到桌面。

格外认真地同我说:「你不是喜欢买房吗?以后咱就把这当工作可好?」

「……」他这举动,我很难不被逗乐。

但他心疼人的认真劲,又扎扎实实得戳人。

那灯火明明亮亮,他看着我的眼睛,潋滟有光。

我心头一热,伸手抱住他。

有句话在心中酝酿,爱意满了,从唇齿中溢出:

「程寄声,这辈子就是你了。」

16

他人生的至暗时刻,我没参与过。

也没什么能给他,只愿他知道,我会在每一个他深陷泥沼的日子里,始终陪着他。

爱这东西,在程寄声看来应当是有重量的。

他从不说,但一举一动全有爱意。

日子安静悠长,他事无巨细,餐餐有着落,事事有回应。

在我奋力穿梭楼市,愉快地买房买地,乐得眉开眼笑的时候他也逐渐忙碌。

在忙什么,他不说,我便也不去追问。

林敖常来接他,日日车接车送,我和林敖也逐渐熟络。

那日林敖喝多了,壮硕魁梧的花臂大汉,拉着我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起过去的事。

听他说,程寄声年轻意气重情义,为了他得罪了人。

后来整得程寄声家破人亡的仇人,便是因为他结的仇家。

林敖为此一直难以释怀。

说到最后,他抹着眼泪:「如果可以,我宁愿用我的命换回他的一切。」

程寄声看不下去把人架走,回到客厅收拾残局,不许我沾手。

我不知道他想起这些事的时候悔不悔,又或许来不及后悔,痛苦就足以把他淹没。

见我一直看着他,程寄声表现得很释然:「过去的难以追悔,往前走就好。」

我知道他没有释怀,悔不悔他也很清楚。

但我知道,他在努力地往前走了。

这比什么都重要。

握紧他的手,笑着点头:「好。」

日子一天一天慢悠悠地往下走,某一天我突然在电视上看到他。

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努力着重新回到公众的视野,在钢琴前弹奏出新生命的篇章。

程寄声这些年,低调得近乎透明,他对外面的世界有种深深的恐惧。

如今走出去,这中间克服了多少心理障碍,受了旁人多少白眼,可想而知。

他骨子里是坚韧的,走过了漫长的黑暗之后,终于还是站到了光明之下。

每每总要抓住一切可以面对媒体记者的机会,对不堪回首的过往从不吝言辞讲述澄清。

在一次个人专访,主持人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会有如此转变。

程寄声手下优雅缓慢地折着千纸鹤,说:「因为我的姑娘。」

镜头下,他修长的手指压直千纸鹤每一个棱角,灯光里人影平静温和:「我原本以为我的人生也就这样了,过往不愿再计较,可是她来了。」

话到最后,他的声音生出难以分辨的晦涩:「我总不能让她跟着我,被人嘲讽被人轻视。」

他抬起头,字字坚定:「所以,程寄声必须是清白的。」

隔着电视屏幕,我似乎能感觉到,他在和我对视。

我于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窥见了他心里的火,那是深晦的情意啊。

17

在这个网络并不发达的年代,程寄声努力地想要告诉每个人,他是清白的。

那几年,他早就接受了命运的枷锁,如今索要一个清白,不过是不愿让我站在他的身边受到世人的白眼和唾弃。

我欲笑他傻,既愿与他携手,怎会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又感念他情意重,愈发细致地在每个清晨黄昏牵着他的手告诉他满腔爱意。

日子向来琐碎,我们不慌不忙地相爱。

我的性子不如他沉稳,到底是比他年轻数岁,也不如他走过的坎坷多。

自有些跳脱闹腾,总想着往外面的世界跑。

看惯了 21 世纪的繁华和多姿多彩,90 年代的摩登世界对我别有吸引力。

时不时拉上他,混迹在迪厅穿着新潮牛仔裤波鞋的人群中,在 k 歌房里恶趣味地鬼哭狼嚎,然后矫情地逼着他为我唱一首时兴的情歌。

这两年,程寄声学会了不少情歌,他嗓子好,单听他吟唱便能让人联想到一个词:「深情」。

林敖一开始还笑话他:「不至于吧,谈个恋爱,怎么变得娘们唧唧的。」

没多久,他自己就打脸了。

他和一姑娘整日情歌对唱,那首《心雨》反反复复唱了几十遍,给唱出感情了。

光速陷入热恋,不到三月就传来了结婚的消息。

我有幸得以参加了一出 1995 年的婚礼,事事都新奇好玩。

婚礼上,年轻人拉着新郎新娘在音乐声中跳起舞,我玩心上来,拉着程寄声加入人群。

跳嗨了,摇头晃脑玩得不亦乐乎。

程寄声由着我野,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在人群中,只能被我带着踏步跳起舞来。

这个时候的他,生动鲜活在人群中发着光。

我的心头热意滚烫,耍赖地跳到他身上,挂着就不肯动了。

「我累了,你带着我跳。」

程寄声怕我摔着,双手抱紧人,在耳边提醒:「在录像呢,不羞?」

我才不管什么录像,乐呵呵地趴在他肩上:「那正好啊,以后我想你了,就拿出录像带看一看。」

这就是我随口的一句玩笑话,不过,这的确算是我们相爱着的证据。

程寄声默了默,当真了。

音乐声此起彼伏,他的唇轻撩着我的耳畔,无比诚挚地承诺:

「余穗,我这一生,都会守着你。」

言下之意便是:所以,你每天都可以看到我,不需要看录像带来想我。

听他说情话,确实很受用。

我心里欢喜,嘴里仍傲娇:「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谁信!」

程寄声有些紧张,紧盯着我的眼睛:「你不信我?」

哎,这人就是太正经了,少了点情调。

我偏要故意逗他:「那你给个表示看看我就信你。」

其实心里也是有了些填不满的期许的,得到他全心全意的情意,便想要得更多。

程寄声沉吟了会,有些不确定地问:「譬如呢?」

我看他呆呆的模样,笑意越发放肆,搂着他的脖子紧贴着他的耳畔:「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

「嗯?」他停在人群里,细细聆听。

「在你的户口本上加上我。」为了掩饰自己的羞赧,我怅然地叹道,「一想到我买了这么多房子和地皮,以后涨价了却没有我的份,我好难过的。」

程寄声显然没想到这一茬,直愣愣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生怕他听不懂我的小心思,也怕他会拒绝。

忐忑地问:「你不舍得?」

程寄声恍然回神,连忙摇了摇头,把我往怀里抱紧了些。

音乐到了尾声,新郎新娘在众人的簇拥着拥抱亲吻。

我听见程寄声的声音在我耳边:「好。」

顿了顿,他又郑重地说:「都是你的。」

18

落户到程寄声的户口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几经周折,我才拿到了自己的身份卡。

那天从民政局出来,我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程寄声的妻子。

我拿着户口本和结婚证,心里的幸福一点点酝酿,满满当当。

谁要图他的房子,我要的就是「程太太」的这一个身份。

程寄声就是这么一个好骗的人,喏,被我骗到手了。

我看着证件傻笑半天,程寄声凑过来,突然忧郁地说:「我感觉这张照片拍得我有点傻傻的。」

他不说我都没仔细去看,这会儿看了看,没忍住笑了出来:「确实。」

程寄声叹了一声,挺惆怅。

很难想象,这个人竟然会在意这事儿。

我想起来,其实拍结婚照的时候,他是很紧张的。

那时我偷偷去握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向来从容温淡的人,反而在结婚的事上,紧张藏都藏不住。

我保持着微笑,嘴皮不动悄悄和他说:「老公,笑笑,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是逼婚的。」

程寄声被「老公」这一声称呼震到,表情松动微微张嘴,似要说什么,又没声音出来。

照片定格在这一瞬间,程寄声像个面对镜头懵懂的孩子。

我很满意。

相较于他沉稳微笑的正经模样,我更喜欢他这样生动的样子。

见他如此在意,我笑着安慰:「没事,不影响,你还是很帅的。」

我这话倒是真的,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轻易地让人看到美好。

无论何种姿态。

程寄声这会儿却没那么在意了,反倒是俯下身,轻声问:「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的?」

虽然他的腔调依旧平常,但我怎么琢磨,都能读出一点他别样的坏心思。

不就是想听那两个字吗?

直说不就得了,还拐弯抹角的。

这么想着,我就乐了,拍着他的肩:「你背我回去,我就告诉你。」

程寄声很听话的弯身,看出来了,那个称呼他挺喜欢。

我这人是有点坏的,到了他的背上变着法子折腾人。

支使他快步小跑,把人折腾够呛,才心满意足地软声在他耳边叫着人。

程寄声眉开眼笑,气儿喘不匀,低低声嘀咕:「我有妻子,有家了。」

家对程寄声来说,一直是个沉重的话题。

在家破人亡后的几年,他孑然一人,没有家,没有家人。

那样的人生,他一眼望去全是深渊。

我刻意忽略掉他竭力掩藏的哽咽,紧贴着他的背抱紧他:

「程寄声,我们不仅有家,还会有我们的孩子。」

在关于未来的蓝图里,有他,有我,有我们的孩子。

我们相守,我们白头到来,儿孙绕膝,一生圆满。

我是如此期许着的。

程寄声亦是。

19

程寄声是个完美情人,亦是无可挑剔的伴侣。

在爱人这件事上,他从最初学习的谨慎小心到如今的娴熟,一路上都极致周全。

我常骄傲,拐弯抹角夸他:「我眼光真好。」

有幸遇上他,便足够让我一生感激。

程寄声一如既往地谦和,他总说:「嗯,我真幸运,被你选中。」

瞧,少了点情调的男人,爱人时也会竭尽诚恳。

我抱着他说黏糊糊的情话:「那是,我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一定是我的。」

程寄声也会调侃人了:「那你真自信,很棒。」

「我外婆说,人总执着于第一眼看上的东西,因为那是灵魂认出了对方,我觉得她说得很对。」

是的,见到程寄声的第一眼,很强烈的感觉,他理应属于我。

程寄声气笑,瞪我:「我是个东西?」

我不禁莞尔,抱着他的脸使劲地啃,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是我老公。」

这一招屡试不爽,程寄声受用极了,心甘情愿由我揉捏折腾。

他这人,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有股子对伴侣恪尽忠诚的好,半点不带虚假。

我有时也会疑惑,他是怎么能日日做到极致。

程寄声同我说起他的父母亲,这是他鲜少愿意提及的过去。

他细细说起,年少记事起,便从未见过他父亲大声和母亲说过一句话。

程老先生是个粗人,可他就是再生气,宁愿扇自己巴掌都不会和妻子吵上一嘴。

小时候程寄声皮,母亲性子又软,管不住他反而气得自己掉眼泪。

因为这事,程寄声没少被父亲暴揍。

每每总是边揍他边骂:「「犊子,老子的女人你也敢欺负。」

伴随着老父亲的皮带,程寄声算是刻骨铭心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自己的老婆得宠着,半点委屈都受不得,就算是亲生孩子都不可以。

说完,程寄声失神许久。

料想是想起父母亲,心中多是愧疚难过和不舍。

我故意逗他:「原来这事也可以遗传啊,那以后,你儿子要是惹我生气,你会替我揍他吗?」

程寄声被我惹笑,罢了,一本正经地说:「我会把他的腿打折。」

谈话幼稚又好笑,我哈哈大笑和他闹成一团。

幸福装点的日子,令人欣喜地走到我们的一九九七。

这一年,香港回归。

程寄声是不大爱看电视的人,这晚却早早守在电视机前。

他骨子里刻着祖国情怀,十二点国旗准时升起,窗外庆祝的烟花霎时绚烂。

烟火炸响,光影错落入屋内,他轻拥我入怀。

这个晚上的程寄声,眼里倒影的火花如天上星河。

情话炙热惹人心尖颤然:「香港回归,你在我怀里,这是我人生最璀璨的时刻。」

20

一九九七,是属于我们的一年。

这一年的秋天,我惊喜地发现身体里孕育了新的生命

程寄声在最初的喜悦之后,更多的是担忧。

我自是明白,他心疼我。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