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朝花不能夕拾:分手快乐,谢谢放过》
确诊癌症那天,男朋友又一次和我提分手。
我笑着让他再等等。
他发疯一样砸光房间所有东西:「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三个月前,他初恋女友出了车祸,他把原因归结成我善妒,不让他送她回家。
我垂下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你再等等。」
再等等,死的就是我了。
1
江褶又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密闭的房间里,全是烟和酒的气味。
安置好他后,做完卫生,我才得空去翻看那张诊断书。
耳边时不时响起江褶的梦呓,喊的是他前女友的名字。
我忽然没来由地笑出声,诊断书每个字我都能背下来,可那残酷的真相,我却迟迟不敢接受。
室内的灯光骤然亮起,我才如梦方醒,匆匆忙忙将诊断书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好在,江褶根本没正眼看我。
他揉搓着眉心,径直走到客厅的遗照前,点燃高香,郑重祭拜。
陈怡然车祸去世后,江褶故意在家摆上她的遗照。
他说:「我就是要你每天都对着她忏悔。」
忏悔什么呢?
出事那天,陈怡然喝醉了酒,搂着我的男朋友,哭诉自己这些年来一直没能忘记他。
借着醉意明目张胆地无视我这个现女友,同学会上其他同学,怎么劝她都没用。
我忍无可忍,将她从江褶怀里拽出来,丢到一旁。
江褶要送她回家,我冷笑道:「这么多同学都在,轮得到你什么事?」
对峙许久,还是陈怡然的追求者提出送她,才缓解了尴尬。
但没想到,他们会出车祸,双双殒命。
而江褶,把这一切罪责,都怪在了我身上。
很莫名其妙,难不成,他也想死吗?
2
祭拜完后,江褶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命令道:「轮到你了。」
我轻轻笑出声:「这套把戏,你还要玩多久?」
他蹙起眉头,一脚踹开我面前的桌子:「不愿意吗?那就分手啊,你舍得我这棵摇钱树吗?」
每次都用这句话威胁我。
他上瘾了。
我和江褶在一起四年,曾经因为在网上秀恩爱,吸引了六十几万粉丝。
他们都夸我们般配。
还说,江褶看我的眼神,充满了爱意。
那时的他,还夸下海口:「我看纪年的眼神到老都不会变,不对,八十岁我老眼昏花了,可能都看不清她这个小老太太了。」
可是啊,人会变。
特别是随着年纪增长,激情退去,人就更容易生出别的心思。
以前我没看出来他有多喜欢他前女友,直到上次同学会,我才发现,白月光和朱砂痣的原理,恒久不变。
他的白月光没忘记他,他也又想起了白月光的好。
而年老色衰的我,就不那么讨喜了。
或许等我死后,他也会在下一任面前,这么深情地怀念我。
我一开始会陪江褶玩祭拜这一套,完全是出于同情。
他整个人都快被愧疚和懊悔折磨疯了。
我想着,任由他把罪责转移在我身上,或许他能好受一点。
可没想到,他入戏太深了。
3
「再等等。」
笑着说完,我起身准备去卫生间洗澡。
许是他觉得自己的话没被重视,发疯一样开始砸东西。
房间里的一切,大到家具,小到摆件,都是曾经我和他一起精挑细选买回来的。
每一件单拎出来,都能说出几件趣事。
他一边发泄,一边咆哮:「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看着一地狼藉,我的心出奇平静,甚至还笑得真诚:「你再等等。」
真的,再等等。
肝癌,也就三到六个月的时间。
江褶不懂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冲过来,狠狠掐着我的肩膀,用力摇晃:「不想分手,你就去给她上香,去。」
最终,我还是顺从了。
因为,江褶吵得我头疼。
小孩子闹起来,真的没完没了。
4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就坐起来,看身侧的江褶。
最近,他总是背对着我,离我很远,我要撑着手臂,探过身子,够着脑袋才能看清他的脸。
他好像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紧拧起,一贯洋溢着少年气的脸庞也染上了沧桑,睫毛长得让人嫉妒,高挺的鼻梁在空中划出一条利落的线条,尖尖下巴上冒出细密的青茬。
我贪恋地看着,记忆忽然被拉扯回到第一次见面。
那时,他十八岁,刚进大学,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在篮球场上挥舞汗水,引得一众狂热的迷妹尖叫。
我二十三岁,回母校办事,看到篮球场一堆小鲜肉,便过去凑热闹。
在他以一个三分球结束比赛时,我跟着人群一起放声尖叫,兴奋得仿佛回到了自己的青春。
他在人群中一下子注意到我,朝我看过来,眉目间全是得意。
我毫不吝啬地冲他竖起大拇指。
紧接着,他就抱着篮球朝我跑来:
「姐姐,你是老师吗?」
盛大的日光之下,他的皮肤白得几近透明,琥珀色的瞳孔清澈如溪,离得很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专属于少年的青春气息。
「姐姐不是老师,老师也不能叫姐姐。」
我仰着头,热烈地对上他的视线,直至他耳尖微红,我才心满意足地放过他。
那时候,我和江褶,意图都十分明显。
我想撩他。
他对我也有兴趣。
但谁也没想到,我们真的碰撞出爱情,打打闹闹走过了四年。
因为是姐弟恋,我理所应当地包容他的任性和幼稚。
与此同时,他也回馈给我少年人的赤诚和浪漫。
但最近,他任性过头了。
也忘了回馈我。
5
一夜没睡,等睡着再醒来,已经又是晚上了。
月光从窗帘缝隙中流淌进来,照出一片惨白。
我习惯性翻出手机,去看短视频的后台,工作团队已经按部就班更新了,带货的指标也很稳定。
这家网红公司,是我和江褶一起创办的。
钱我出的,也是我在经营管理,他只负责配合脚本拍摄就行。
我时常感慨,他生了个好时代,真的可以靠脸吃饭。
而且,还能吃得很好。
但少年得志,飞来横财,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深受其害,他也是。
喊了好几声江褶,都没有人回应,我爬起来准备洗漱,途中又被那张遗照吓一哆嗦,随手拿了几张纸巾盖住才继续往卫生间走。
身后毫无预兆地响起一声呵斥:
「你在干什么?」
我愣了愣,回头,这才发现江褶在阳台抽烟。
指尖一抹猩红即将燃尽,寥寥烟雾随风而上,模糊了他的面容。
想来,他是在生气我刚才对陈怡然的不敬。
「怕她冷。」
我走进洗手间,含糊不清地回道。
他冲到门口,赤红着双眼看着我:「她都死了,你为什么还要羞辱她?」
我乐了:「我羞辱她?小朋友,我真想羞辱她,我就会在她的葬礼上,告诉所有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想了一夜,我才决定摊牌。
以我现在这种情况,再装傻也没必要。
我是在两天前知道这件事的,当时江褶醉得一塌糊涂,酒后吐真言了都不知道。
连我扇了他两巴掌,脱光他衣服扔在阳台冻了大半夜,他也忘了。
也是那时,我才彻底理解他愧疚成这个地步,一定要把责任推给我才能活下去的原因。
本来是想好好清算一个公司股份,把损失降到最低,再和他分手,但没想到,我会检查出癌症。
唉。
得换个玩法。
姐姐好色但也不好惹。
6
江褶戾气全消,僵在原地,半晌没有动静。
「我真是把你宠坏了。」
我洗完脸,走出去,和他擦肩而过时,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像个溺水之人一样,急切地问我: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推开他:「重要吗?」
他踉跄几步,失魂落魄地靠在墙壁,缓缓瘫坐在地上,仰着煞白的脸,对我笑:
「是啊,重要吗?不影响你赚钱就行了,反正对你而言,我的作用不就是这个吗?我有几个女人,我爱不爱你,你根本不在乎。我在你眼里,不过就是个废物,但你知道你高高在上羞辱陈怡然的时候,我怎么想你的吗?你真特么垃圾,在金主面前阿谀奉承,在普通人面前秀优越感。」
他说的羞辱,应该就是上次同学会。
那天,我本来不想去的,毕竟,在江褶的同学面前,我年龄偏大,话题也不一样,会很尴尬。
但江褶一直撒娇,说我不去,他会没有面子。
我迁就他已成习惯,参加同学会时,我给所有人都准备了礼物,大家也通人情世故,知道我和江褶工作性质特殊,不问敏感话题。
唯独陈怡然,反复给我打上网红的标签,问我行业内的传言。
还用玩笑的口吻,问我和江褶,是不是真的和网友猜测的一样,是合约情侣,分享出来的恩爱,都是做戏。
那时,我便敏感察觉到,这人用心不纯。
于是,我问她:「你是在忌妒我吗?」
声音有点大,让她难堪了。
她红着眼睛,要哭不哭的样子,无辜极了:「我只是担心你利用江褶,他是个很单纯的男孩,根本不适合混这么复杂的圈子。」
「哦,你再自作多情担心下去,可就是知三当三了,希望你也能单纯一点儿。」
后面她就一直喝闷酒,时不时擦擦眼泪,引得不少人前来关心她。
再后来,她就喝醉了,名正言顺地在一群人面前上演了一番酒后失态,诉尽衷肠。
我不在意其他人怎么想我的,但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江褶,在我和陈怡然之间,无论对错,都没站在我这边。
或许他还赞同陈怡然的话,觉得我对他就是利用。
而陈怡然,是真的关心他。
他怎么就忘了,他二十二岁能有今天的成就,甩出同龄人一大截,是因为什么?
我在金主面前卑躬屈膝,阿谀奉承,他不是获利方吗?
啊,我知道了。
他要我对陈怡然忏悔,是觉得我耽误他和陈怡然在一起了。
我蹲在他面前,手指顺了他的轮廓轻轻滑动,善解人意道:「傻瓜,你怎么会是个废物呢?你还有这张脸啊。等你老了,丑了,你才会真的是个废物。」
7
平时不吵架,一吵起来,竟然如同泄洪一样汹涌。
大大小小的旧账算起来,哪里还有情谊,分明是血海深仇。
因为了解,字字句句直中要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顾不上。
最后,言语伤害都不够,我们厮打起来。
我先动的手。
昨天被砸得一片狼藉的屋子,此时更像个战场了。
我们俩人就像找不到出口的困兽,用彼此伤害的方式谋求解脱。
我是穷途末路,他是不堪重负。
不知道打了多久,直到陈怡然的遗照在混乱中轰然落地,我们才默契停下。
但到底,他没对我下重手。
我看着他被抓出几道血痕的脸,讥笑:「江褶,你现在真是个废物了。」
他粗暴地抹掉嘴角的血,咬牙切齿地回:「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是啊,我疯了。
在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候,我终于在这段姐弟恋里任性了一回。
想到这里,我又得意又悲哀:「还有更疯的呢,明天我就会在情侣账号宣布分手,把你做的恶心事公布于众。」
「你吓不到我,你这么爱钱,你会舍得?」
他总说我爱钱,这是我很不能理解的事情。
爱钱有错吗?
抓住机遇,努力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有错吗?
「你爱信不信,现在就给我滚。」
8
江褶夺门而去后,室内重新恢复寂静。
我盯着地上的陈怡然发呆,努力回想我和江褶之间,到底是什么时候积攒了那么多的怨恨。
以至于在情绪上头时,会对对方说出那样恶毒的话。
我们明明相爱过的。
他怨我圆滑世故,可我从未想过用我的圆滑世故伤害他。
他怨我总否定他,可我的否认是怕他在互联网虚无的光环中迷失自己。
我到底做了多少我认为对又实际大错特错的事呢?
还是我们在追求资本的路上,早已面目全非而不自知?
脑海里涌入了太多复杂的纠葛,痛得快要爆炸,我竭力去忍,可四面八方涌来的绝望又让每一分痛苦都无限放大。
我只能用伤害自己的方式以毒攻毒。
手臂被咬得鲜血淋漓,我却觉得快意。
再后来,情绪和精力都被榨干,我哭也哭不出,动也不动了,麻木地倒在地上,和陈怡然照片躺在一起。
就这样过了一整夜,早上九点,阳光终于照到我身上时,我才被唤醒。
我爬起来,打开电脑,缓慢敲下关于江褶劈腿的小作文。
按下发布那个瞬间,心脏疼得像被一只大手反复揉搓。
四年,点点滴滴都记录在这个账号上,收获了无数的祝福和羡慕。
可是最后,还是落得这样一个狼狈不堪的收尾。
真是遗憾。
真是始料未及。
随手点开置顶视频,那是三年前,江褶大一时候我偷拍的。
他趴在书桌上睡觉,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皮肤细腻,呼吸轻均,头发蓬松柔软,偶尔被风吹动,看上去干净又无害。
我低头飞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对着镜头洋洋得意。
而身后的他,抿着嘴偷笑,脸颊到脖子,在短短几秒钟红透了。
这种从内心深处流露出来的羞涩和喜悦,比任何情话都要真诚动人。
哪怕情节简单,却在当时引得很多人喜欢。
他们比我还肯定,江褶很爱我。
到现在,那些网友依然在关注我们。
可惜,让他们失望了。
十八的江褶是爱我的,可时间让这份爱意不再单纯。
我们都变了。
9
江褶太年轻了,年轻得锋利而愚昧。
少年得志,加剧了他的轻狂,赞美使他膨胀得忘乎所以。
根本意识不到梦有尽时,世事无常。
而我的居安思危,小心谨慎,只会让他烦躁,甚至厌恶。
再出现一个满眼崇拜和温柔的陈怡然,他自然难抵诱惑,情难自禁。
想明白这些过往被我忽略的道理后,我倒舒坦了很多。
虽然过程很痛苦,连带把自己也否定得一无是处。
小助理问我,用这样的方式宣布分手,会不会太不计后果了,如果江褶故意诋毁我,俩人撕得会很难看。
我望着她,轻轻笑了笑:「做错事,总要承担后果,如果他要跳出来闹就让他闹吧,反正最后也要他自己收场,他不怕就行。」
小助理啊了一声:「年年姐,这对他的前途影响很大,你真不管他了?我不是心疼他,只是想确认一下后面要不要留情面?」
其实我一直都想保护江褶的单纯和美好,我喜欢的也是他身上像小太阳一样的品质。
但没想到耽误了他的成长。
现在,我把社会欠他的毒打,一次性全还给他。
于他而言,不是坏事。
「找个律师打官司,他坏了公司名誉,把他踢出去吧,越快越好。」
如果是好好说再见,我是不会亏待他的。
他从十八岁就跟了我,我享用了他最美好的年华,最旺盛的精力,怎么也该给他一笔不菲的分手费才是。
只是现在,太难看了。
10
从工作室回来,江褶蹲在门口角落等我。
他有钥匙,只是我换了锁,他进不去。
所以才这么可怜。
成于网络,毁于网络。分手三天,他的名声在网上已经一败如水。
我走过去,踢了踢他。
他仰起头,眼睛里血丝密布,脸上的伤还没好,结着褐色的痂。
沉默地对视几秒后,他沙哑着嗓子开口:「你是要和我鱼死网破吗?」
我摇头:「你高看自己了,鱼死,网也不会破。」
他眼里弥漫出泪意,却还在逞强:「好,你狠,我早就不想混这个圈子了,真特么脏。」
是啊,但再怎么脏,我也始终尽自己最大能力去保护他。
有金主打他主意时,我不惜毁约赔钱也要保留他的尊严。
有同行诋毁攻击他,我通宵控评做公关的同时,还要想方设法不让他接触网络。
这个行业真的不好混,他可能是辛苦,但一定没有我辛苦。
而且,他的收获远远超过他的付出,以至于让他都不知道什么才叫人间疾苦,世事无情。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江褶,你做的事情也挺脏的,以后要记住这个教训。」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按住我的肩膀,低头逼视我,一字一顿道:「我有你脏吗?你敢说你为了资源没出卖过自己?」
我都要死了,还要和他争论这些。
好烦啊。
「行,都是我的错,我配不上你,早点和你提分手,你也不用偷偷摸摸和陈怡然苟且,说不定她也不会死,你俩还能白头到老,永结同心,儿孙满堂。」
顺着他的心意说了,他反而更不高兴了,带着哭腔问我:「你爱过我吗?」
真是失败。
四年亲密无间,到头来,他连这个问题都要质疑。
「小朋友,」我挤出商业假笑,努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我爱的是钱,怎么会是你呢?」
他愣了几秒,拔腿就跑,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一般。
我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失神许久。
11
自那天后,江褶在网络上消失匿迹,个人账号删除了所有动态,只留下一句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这声道歉是给谁的。
是百万粉丝?
是怀着他孩子死去的初恋?
还是我呢?
我无法确定,但值得欣慰的是,半个月了,江褶没有靠撕我,博流量。
好几家竞争对手都有意找他合作,想联手弄垮我。
听说都被他拒绝了,好像还动手打了说我坏话的人。
这事虽然在道德层面上不值得夸赞,但这个圈子比较浮躁,金钱诱惑大,还是有很多人选择反目成仇,用尽各种手段吸人眼球。
吃相难看至极。
所以,我才会忍不住感慨。
小助理问我要不要把情侣账号里的内容也清空。
我说算了,过往也不是删了就能磨灭,留下吧。
其实我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等我死了,那将是折磨江褶的最佳武器。
微信没删除,电话没拉黑,但江褶就是没再找过我。
我与他之间,好像已经彻底断绝了关系。
从金钱到感情,从公事到私事,全部算得明明白白,流程走得清清楚楚。
不刻意联系,我甚至怀疑我们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
这一点,他比我想象中要干脆果断。
其实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在那间充满回忆的房子里,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时,都是需要很大一番挣扎,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给他发消息。
道理都懂,习惯难戒。
尤其是脆弱且寂寞的时候,压制欲望更是艰难。
我会很没出息地想着,他在就好了。
但好在,我只是想,没有这么做。
不然,我真会看不起自己。
12
物业一直催我去收房,我拖着不肯去。
这天实在不好意思再找借口,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房是之前和江褶一起选的,本来是用作婚房的。
他很早就承诺过我,二十二岁一满,就和我领证,不给其他小姑娘觊觎他美色的机会。
赚到第一桶金,他就开始选房。和我讨论装修,幻想以后在属于我们的家里,我和他会过着怎样没羞没臊的日子。
那时,小男孩的嘴,真的很甜,不同于混迹社会的精明人,他说再腻歪的话,都能很真诚。
清澈的狗狗眼倒映着我的身影,好像我就是他的全世界。
变化太大了,人没了,婚结不了,我也要死了。
在毛坯房里坐了一整天,直至光线暗淡,一轮明月正对窗口,我才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不知道怎么了,情绪一下子来势汹汹。
我全无招架之力,只能捂着胸口,像条脱水的鱼一般大口大口喘息。
我突然很想知道,我和江褶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离心的。
明明之前我们可以彻夜长谈,说着不着边际的梦想。
想创作内容压力这么大的事情,也不会争吵。
斟酌文案,编辑视频,抵抗水军,每一关都很难,但每一关我们都在互相鼓励。
谁也不曾抛弃谁。
为什么能同苦不能共甘呢?
是不是我们一开始选择的路就是错的?
我们都赚到了钱,却把对方弄丢了。
我那么努力生活,却又没机会享受成果。
我好想时间能够倒流啊。
我一定不去招惹那个阳光下的少年。
去过另一种生活。
就在我沦陷情绪的沼泽中,快要窒息时,手机来了电话。
是我妈妈。
我在黑暗中深呼吸了好几次,努力抑制住鼻腔里的酸涩,又清了清嗓子,才敢开口喊了美女。
得癌症以来,我最不敢面对的就是她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想到这里,比我确诊那天都更绝望。
她不知道听没听出异常,问了很多生活中的细节,突然话锋一转:「其实你和那男孩分手,我挺开心的,姐弟恋本身就辛苦,你又爱操心,想想我就心疼,以后找个能照顾你的人吧。」
可是,没有以后了。
眼泪又一次决堤,我撑着墙壁,才勉强维持身体的平衡:「妈,我知道,我也没有很难过。」
「你哭我又不会笑话你,我是你妈,你怕什么,过段时间回来看看我吧,你给我的钱我都给你存着呢,等你回来我请你去吃好的。」
不能再听下去了,我咬着唇,将手机拿远,喘了几口气后,才敢重新贴近耳朵。
「好……」
终于挂断后,我泣不成声,恨不得立刻飞奔回家。
可我又清楚地知道,不可以。
别人知道只是同情我,而她,会心疼死的。
13
为了妈妈,我开始积极配合治疗,医生说癌症病人考验心态。
我就放下所有工作,专心调养。
每天跑步,跑不动就慢慢走,吃不下东西也逼着自己吃。
只为了让自己气色再好一点儿,那样,我就敢回去见妈妈了。
我反复告诉自己,我没有资格等死,我要和病魔多争取一些时间。
这天,我漂浮着脚步下楼时,意外地又看到了江褶。
他似乎很纠结要不要上楼,在花坛边徘徊抽烟。
许久没见,他变化很大,头发遮住了眉眼,整个人身上散发着颓废。
连我最喜欢的眼睛也黯淡了。
失神间,他碾熄烟头,向我走来:「你生病了吗?」
我下意识摇头。
他蹙起眉头,似乎不太信,但也没继续问:「可以和我聊一会儿吗?我有很多话憋在心里,不知道和谁说。」
是啊,我也不知道和谁说啊。
长大之后,忙忙碌碌,追名逐利,很难再有交心的朋友。
「就在这儿聊吧,我懒得走太远。」我说。
分手这段时间,江褶大大小小做了很多投资,又因为义气,借了人好多钱。
现在账没收回来,投资也失败了。
听他说完后,我沉默着没吭声。
这人远离脚踏实地的日子太久了,对金钱的概念很模糊。
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意外。
毕竟年纪小,阅历有限,能力也有限。
「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你说的是对的,不是贬低我,而是事实,离开粉丝给的光环后,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没我想得那么优秀。」
「嗯。」
这话我以前经常提醒他,但他不耐烦听。
我告诉他只有亲近的人,才会在一片夸奖中,对他说难听的话。
他还觉得我是在 CPU 他。
倾诉完这段日子见到的人情冷暖后,他又提起了陈怡然。
他说,那段时间我天天出差,开口闭口全是工作。
每天视频通话寥寥几句就挂断,好不容易主动找他,还是埋怨他视频内容质量不高。
「你那天特别认真地告诉我,如果没有创作思路就趁着年轻去学点什么,不知道怎么了,我就觉得你是嘲讽我。」他说。
我愣了愣:「很明显,这是建议,你想多了。」
他苦笑了下,说道:「正好那时候,陈怡然约我,我就去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很放松,因为我知道,她很崇拜我,是真心觉得我优秀。」
「嗯……再后来你就没管住自己呗。」我接话道。
他悲伤地望着我:「纪年,我是一时冲动,害了她,也对不起你,可你知道吗?明明是我主动的,可陈怡然却说,会永远保守秘密。」
哦,陈怡然还说了这样的话,以江褶的心性,恐怕当时就已经愧疚得恨不能娶了她吧。
这种以退为进的手段,挺厉害的。我不太信她约江褶的目的很单纯,更不信她没办法拒绝一个有女朋友的人。
「我是不是太没担当了?自己承受不住那么多压力,就转移到你身上,对谁也不敢负责。」
「是的。」
「我以前是这样吗?」
「以前你还没拥有这么多东西,担也担不起什么,终究还是一切来得太容易,让你忘记了珍惜。人性陋习,你路还长,以后记得改啊。」
「纪年,你不恨我吗?」
「恨啊。」
「那你还愿意和我说这些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笑笑,没再说下去,站起身,朝他摆手:「我上楼了,小朋友,听见你过得不好,我挺开心的。」
「以后我还能找你吗?」江褶喊道,「姐姐。」
姐姐?
好久没听到这称呼了。
以前每次听到,都会忍不住抱抱他,占占他便宜。
「你和姐姐只有曾经,没有以后了。」我回头,冲他一笑。
14
明明我很认真调养身体,但还是急速衰弱。
连止痛药都不起效用了,痛的间隔越来越短,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只能抓紧找律师立遗嘱,公司收益不错,我把她留给了小助理管理,股份一部分转给她,一部分转给我妈。
她知道我生病后,大惊失色,小脸煞白,连问了一堆问题。
我没力气回,摇摇头没说话。
她又问:「江褶知道吗?」
「他不配。」我说,「等我死后,你在账号上发个讣告就好了,别弄太伤感。」
处理完这些事后,我回家了一趟,待了两个小时,就让小助理给我打电话,以工作的名头把我喊走了。
离开前,我妈拎着一袋自己包的包子,送我上车:「你抽空去检查一下身体,脸色太不对劲了,再忙身体也是第一位。」
我借着抱她,擦去眼中的泪水,撒娇道:「知道了,你一个人在家也别闲着,爸爸走了那么多年,你该找个帅气的老伴了。」
在她的笑骂中,车子驶离。
我知道她还在原地注视我,可我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自那天后,我身子机制算是彻底乱了,吐出来的东西比吃下去的还要多。
想出去再多看看,也没有力气。
幸好还有小助理,不嫌麻烦地天天来看我,给我做饭,陪我解闷。
她给我安排了一家疗养院,幸好住进去了。
不然我真不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处理床上的失禁。
我羞愧得不敢抬头看护理工,那个阿姨司空见惯,还反过来安慰我:「没事的小姑娘,你就是生病了,你不脏的。」
这句话,让我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整晚。
半个月后的一天,江褶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正在和几个同样身患重病的年轻人围在一起打麻将,一个杠上开花通杀三家。
我笑得前俯后仰,他看我的眼神,却悲痛欲绝。
「出去哭,这里的人,都不喜欢看到你这样的表情。」
我继续码牌,手指在绿色麻将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苍白枯瘦。
他抓住我的手,扳过我的身子,颤抖着问道:「什么时候检查出来的?」
另外三个牌友互看一眼,起身出去了。
我嗔怪道:「输了钱就跑,怎么这样啊。」
江褶又加重语气重新问了一遍:「纪年,到底什么时候检查出来的?」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对上他的眼睛:「你和我动手的前一天,嗯……也就是你逼我祭拜陈怡然,我不肯,你大发脾气的那天。」
他眼里的泪水汹涌而出,眼尾和鼻头泛起娇媚的红色,破碎得惹人爱怜,好看的喉结上下滚动,唇齿间溢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我情不自禁拍了拍他的脸:「现在开心一点了吗?」
他松开我,痛苦无助地用拳头捶自己的头,好一会儿,他又跪在地上,扑进我怀里,仰着头,期盼道:「姐姐,还有救对吗?我这就去赚钱,我再也不挑三拣四了,我要带你去最好的医院。」
我垂眼望去,他头发细软蓬松,发旋旁边几缕头发倔强地翘着,不肯服软。
好想像以前一样,揉一揉他的脑袋。
可是,不行啊。
他不配我原谅他。
我绷直身体,努力战胜感性携带而来的强烈思念:「这事谁告诉你的呀?」
「我在你家楼下蹲了一个多星期,最后实在忍不住去了公司,为什么他们都知道,而你却要瞒着我呢?你不是恨我吗?你怎么不借着这个机会折磨我呢?」他像个被抢了玩具的小孩子一般,试图用痛苦来换取大人的心疼。
「用我的死来折磨你?」我发狠推开他,「你配吗?我和陈怡然不一样,我看不上你那廉价的愧疚。」
15
江褶还是强行留在了疗养院,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有模有样地学着别人的父母,处理母鸡煮汤。
我透过病床边的窗户,不止一次看到他被烫得跺脚摸耳朵。
熟悉的痛意再一次席卷而来,一寸一寸由内而外地折磨着我的神经,让我连具体是哪儿痛都无法清晰分辨。
只能蜷缩成一团,咬紧牙关。
这些日子,痛得太频繁了。
每次我都是靠着想妈妈熬过来的,我对自己说:「我还有妈妈,我没有资格主动放弃生命。」
可是这一次,格外不一样。
我呕得吐出一摊带血的脏污时,下身突然像是皮球泄了最后一点气,急速干瘪下去。
还不及从巨大的惊恐中回过神,门外的江褶正好端着鸡汤走进来。
阳光之下,热气飘扬,他整个人熠熠生辉,脸上又有了当年的赤诚和爱意。
下一秒,他看清我的情形,手上一松,一整碗黄亮亮的鸡汤落在地上,碗四分五裂。
他疾步朝我冲来,我却下意识拉起被子,胡乱地摇头,嘴巴不停抽动,让他滚远点来,别过来。
可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还是靠近了,刺鼻的异味在空气中蔓延,细小的浮尘如千斤重般砸在我的心头。
我屏住呼吸,如同失去色彩的木偶一般,眼睁睁看着他,一点一点掀开我的被子,将那一大片带血的排泄物暴露。
「啊——」
我听见自己怪叫出声,难听又尖锐,调子拖得很长、
江褶被惊恐吞没,手足无措地想抱住我,又不知如何下手。
明明是关切的眼神,可我却觉得在被他凌迟。
护工闻声赶来,将我重新盖住,对江褶道:「你先出去。」
江褶想说什么,护工阿姨补充道:「她不会想你看到这一幕的,听话。」
等他走远后,我身子才终于像一团烂泥一样瘫软下来,我极力扯出一个感激的笑,可是声音却羞耻得近乎呢喃:
「阿姨,辛苦你了。」
16
晚上吃完饭,我主动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她应该是在外面跳广场舞,周围很热闹,偶尔还有老头老太太催促她的声音传来。
「妈妈,你怎么比我还忙?」
她爽朗地笑道:「因为妈妈知道,妈妈快乐了,妈妈宝贝女儿就会快乐的。」
鼻尖一酸,我擦掉眼泪,用夸张的表扬口吻掩盖声音里的异样:「哇,老太太好有境界,我现在特别快乐。」
妈妈突然认真起来:「你打电话过来,没出什么事吧?」
我连忙否认:「没事儿。你的女儿有多能干你还不知道?什么事情都难不倒我的,放心跳舞去吧。」
「也是,你从小就能干,那我去了,下次打电话提前微信说一下,我好安排档期。」
妈妈开着玩笑,我哭成泪人。
挂断电话后,我看向旁边比我哭得还凶狠的江褶,突然感到有些好笑。
我想陪着长大的男孩,看样子还需要成长很多年才行。
「别哭了,带我去看海吧,如果能等到日出,就没什么遗憾了。」
江褶有所顾虑,我又说:「还有什么事情比满足我心愿更重要呢?」
海面铺陈着银河,一个月亮住在水里,一个月亮挂在天上,嶙峋的礁石是沉默的守望者。
天地之间,风来去自由。
我坐在轮椅上,被江褶推着沿海滩慢慢前行。
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离公路很长一段距离后,我示意他停下。
「就这里吧,陪我聊会儿。」
他坐在我脚边的沙滩上,头靠着我的膝盖,头发被风吹得向后倒,露出白皙饱满的额头。
「好。」
其实关于他的事儿,我一个字都不想提。
犹豫许久,我说:「再叫声姐姐听听吧。」
「姐姐。」
泪意直逼眼眶,我重重揉了下他的脑袋,就当报复。
但更狠的报复,还在后面。
我站起身,缓步走向海边。
江褶紧张地亦步亦趋跟着。
我从口袋中掏出车钥匙,回头冲江褶笑了笑,然后用力扔出去。
这是下车时,我偷偷从他口袋里偷过来的。
扑通一声后,海面又恢复平静。
「那姐姐再给你长个教训,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说。
江褶慌张地抓住我的胳膊:「你要干什么?」
「纪年,说话啊,你到底干什么?」
我直勾勾望着他笑,欣赏他的急切惊恐。
好一会儿才说:「把你车钥匙扔了就是一个教训啊,傻子。」
他松了一口气:「你把我扔进海里都行,别吓我,求你了。」
我敷衍地点点头,重新将视线放在远处的海平线上。
「江褶,我们一起找贝壳吧,如果你找到了让我满意的贝壳,我就原谅你。」
他眼睛一亮,惊喜道:「不骗我?」
「不骗你,我们一起找。」
月色下,我和江褶蹲在沙滩上认真地找寻,海浪涨起退下,和风声合奏。
他渐渐放下防备心,视线能从我身上挪开好几秒。
在某一个他没看我的间隙,我拿出藏在内衣夹层里的修眉刀片,割开自己的手腕。
没我想象中那么疼,比病痛发作时,要舒服多了。
我甚至感受到一种即将解脱的快乐。
「江褶,你快看我。」我兴奋地喊道。
他瞳孔一缩,连滚带爬地来到我身边:「你又骗我,你特么又骗我。」
他抱起我,往路边跑去。
可是车钥匙被我扔了,手机在下车前,按照我的要求留在了车内。
这里偏远,也不会再有第二辆车出现。
没人,没车,没手机,伤口极深。
他救不了我。
更何况我提前做过功课,记住了割腕该注意的所有细节。
他此时能做的施救措施根本无济于事。
只能在无望中参与我的死亡。
「别怪我太残忍,姐姐怕你忘了我,记住啊,以后再对不起别的女孩,我会做鬼来找你的。」
「这个惩罚好解气啊,我不恨你了。江褶。」
「再告诉你一件事,我爱过你。」
「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他拼尽全力往前跑,甚至不敢低头看我一眼。
那轮月亮,也躲进了灰色流云。
我疲惫地闭上眼睛,在回忆中细细想它的光,何时曾落在我身上。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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