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生气了。
「你说实话,是不是从没想过要见我父母?」我问小暖。
她的脸立刻涨红,憋了半天才说:「我觉得,太快了……」
「被我说中了,是吧。」我冷笑。
我们在沉默中僵持。
我的心已经凉透了。没有想过见我的父母,意味着小暖并没有
想过要与我结婚、成为我的妻子。
原来这几年,都只是我一厢情愿?只是我单方面地想要与她一
起建设家庭?
那我在她心里,究竟是什么?只是「玩玩」的对象吗?
又或者,只是她在北京漂泊时,抱着的一块并不怎么好用的浮
木板?我想问她,是不是这样。
但我实在说不出口。
倒是小暖先打破了僵局。
「是又怎么样?没到结婚那一步,我不想见你父母,这有问题
吗?」她平静下来,慢条斯理地说。
这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与那天拉黑男同事时一样。
可我没想到她会以这副样子对待我、说出这样的话。
而更让我觉得可怕的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她。
理智地想,她说得完全没错。于情于理,小暖都有不跟我回家
见父母的理由。我没资格在这个问题上批评小暖,这点自知之
明我还是有的。
就这样,我憋了一肚子气,与小暖踏上了回程。
由于只买到了从南昌返京的机票,我和小暖要先从鄱阳去南
昌,然后再从昌北机场坐飞机到北京。
从鄱阳县去南昌,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坐大巴。每天,有19趟车
从鄱阳开往南昌,每趟车会在路上行驶两个半小时。
鄱阳这地方不大。我就是碰上了那1/19的概率。
在客运站候车室,我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隔着候车室里的柱子,我偷瞄这个人,看了两三眼就确定了,他是我小时候的朋友、同学雷亚云。
我和雷亚云在上小学、初中的时候一直是同学。后来我继续读了高中,雷亚云早早就不念书了,听说是去了广东打工。
去年过年我回家,我妈还告诉我,雷亚云在广东赚了好多钱,讨了湛江本地女人做老婆,光彩礼就送了几十万。
说起这件事,当时我妈还有点犯愁,说以后我要是讨老婆,家里真的是出不起彩礼。
「妈,不要担心这些。」我说,「北京那边的女孩都很独立,可以不要彩礼。」
我爸妈笑我傻,说我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哪知道谈婚论嫁的事情?还说就算女孩自己不要,女孩的娘家人也会提的。
我没说话,只是笑了笑。那个时候,我已经和小暖恋爱了一段时间,只是觉得时机不成熟,还没有告诉我父母。
我想,小暖肯定不是要彩礼的那种姑娘——当然,我绝对不会亏待她,而一定会尽自己所能给她一份「彩礼」,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我——但她自己想必是不会对我开这个口的。
我之所以这么想,除了因为知道小暖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也是因为,小暖的家庭在南方二线城市算是殷实之家。
她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教师。这样的家庭,算得上小城里的「中产阶层」,还是有教养、有素质的那种。我相信,这种人
家也不会强迫一个穷女婿出彩礼,更不会说什么「拿不出彩礼就别娶我女儿」之类的话。
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我认为小暖想嫁给我、会嫁给我的基础上。
雷亚云的出现,唤醒我这段看上去与他并无关系的记忆。
也让我心中一痛。
我下意识想要躲开雷亚云。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混得比我好,更是因为,雷家全家跟我父母都很熟。
如果我和小暖被雷亚云发现了,那他很有可能立刻把我们回到了鄱阳的事情告诉他的父母。
小镇上,消息传得比老鼠跑得还快。一旦雷家父母知道了,那我爸妈很快也会知道。
儿子过家门而不入,他们会很伤心的。
与其这样,我倒不如假装没看见我这位发小。
但命运偏偏就爱捉弄人。客运站人很多,绝大多数候车座位上都坐了人。小暖看准了有个女人在东张西望,料定她马上要起身离开座位,于是一直死死盯着她。
果然,当广播播报一趟开往萍乡的车就要出发,女人忙不迭地站起来赶往上车口。当时我刚刚方便完,从男厕所出来,为了尽量躲开雷亚云,还稍微绕开些人,向着小暖走过去。看到我,小暖立刻大喊:
「熊铁铭,这里有座!」
听到她高呼我的名字,我心里大叫:完了完了。
还没等我回答她,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肩上。
我叹了口气,随即转过头,在半秒之内换上又惊又喜的笑脸。
「是你!」
我和雷亚云同时说。
他是真惊喜,而我,是假高兴。
我们寒暄几句。
我很快就知道,雷亚云跟我们刚好要坐同一趟车去南昌。
7
小暖看我迟迟没有过去,就跑过来。
「怎么了?」她来到我身边,习惯性地挽住我的手。
——因此难以避免地与雷亚云打了照面。
雷亚云上下端详小暖,那大胆又暧昧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噢,这是谁啊,是你老婆啊?」他有些兴奋地问我。
小暖也望着雷亚云,微微皱眉。雷亚云来来回回看小暖看了个
饱。
我向雷亚云点点头,没说话。
小暖脸上掠过一丝厌恶,但马上换上礼貌的微笑。
她问我:「这是你的朋友?」
我刚张了张嘴,雷亚云就替我抢答:「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
友。」
小暖笑笑,用不那么明显、却被我观察得一清二楚的审视目光
看看雷亚云。
她应该是注意到了雷亚云穿着的假阿迪达斯运动服,还有假椰
子鞋。
虽然我也不太懂名牌,但这套行头实在是假得可以,令人难以
忽视它的劣质。
从女友的眼神中,我读出一种蔑视。
这令我的心情复杂到极点。
我明明知道她蔑视的对象是雷亚云,却有一种被牵连着受到鄙
视的羞耻感。后来过了很久我才想通,这是因为,雷亚云代表的是我的出
身,是生我养我的那个「来处」。
尽管我,熊铁铭,已经在北京混了很多年。
尽管我是知名企业里的正式员工,有个年轻漂亮、在北京念过
大学的女朋友……
但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法抹灭我的出身底色。
我的「底色」,是雷亚云和他身上假得明目张胆的伪名牌、我
贫苦的父母,以及油菜花海背后那些并不光鲜的村镇。
不得不说,相比于突然出现搅乱了一切的雷亚云,此刻我更恨
小暖。
她的神情令我感到耻辱,更令我愤怒。
我有一种冲动。我想抓住她的手腕问她,凭什么瞧不起我,凭
什么瞧不起我的出身?
但我忍住了。
我还不至于那么疯、那么失控。
在毫无重点的寒暄中,我几次试图中止与雷亚云的交谈。但都
失败了。
发小对我现在的人生充满好奇,问东问西,没完没了。最后,如我所料,我没能阻止他拨通电话,把我回到鄱阳的消
息告诉了他的父母。
挂断电话,雷亚云兴奋地跟我说,他父母说要给我父母打电
话,向他们道喜——儿媳妇长得可漂亮。
「你爸妈还没看过她?」他一脸热切,「还是刚从家里出
来?」
我真想用一记老拳狠砸他的大脸。
但是我没有。
我的脑子已经一团乱,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带着小暖往回走、去看我的父母?
但她已经明确表态了,她不想去。因为她没想好要不要嫁给
我。
直接离开?
但雷家人放出去的消息,一定会让我的父母抬不起头来。
在注重亲缘关系的乡镇社会,人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家里
的独子带着女朋友回到老家,竟然做得出不回家看父母这种
事。
人们要么会指责做儿子的不孝,要么甚至会悄悄议论,是不是
做父母的有什么问题,「亲儿子回老家都不进家门」。就在我左右为难之际,小暖突然拉了我的胳膊一把。
我下意识看向她。
只见她迅速蹲在地上。
「不行了,小熊,我肚子又痛了。」她的表情很痛苦。
跟真的似的。
而她台词里的「又」字,是对我最明显的暗示。
「我们赶紧去南昌,大医院……」
也许是怕我不明白,小暖给出了更明确的信息。
我懂了。事到如今,她这个借口,的确是最好用的。
当下,我也顾不上难受,顾不上委屈,顾不上问小暖任何话。
我只想着赶紧逃,按照小暖的意思,摆脱这个讨厌的发小,摆
脱我父母可能的疑惑和期待。
我习惯了依着小暖的性子来。一旦收到她的「指令」,我就会
自然而然地照办。
这几乎成了我人生的惯性。
我转向雷亚云,一脸抱歉:「忘了跟你说,我女朋友肚子疼得厉害,我要带她去南昌看
病。」
雷亚云看看小暖,又看看我。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信了我的
话,但无论如何,这段会面以雷亚云帮我把小暖扶上大巴车、
我们三人一同坐车到达南昌,最终在医院门口告别作为结局。
看着雷亚云的身影逐渐远去,最终消失,我长舒一口气。
接着回头看到站在我身后,已经完全「恢复」如常的小暖,正
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
「走吧,别耽误时间了。」她一只手扶着箱子拉杆,「快去机
场。」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拉着箱子,走向停靠在医院门口路边的一
辆出租。
那天我们回到北京,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
进了小屋的门,我和潘爱暖都累得够呛。
而我扔下行李,立刻钻进卫生间,开始洗澡。我需要好好清醒
一下。
洗完澡,我迅速擦干身体。潘爱暖已经换好在家穿的开衫起居
服,靠在床上。她应该是在等我洗完,她再去洗。
我没给她这个机会。我冲向她,扯开她的衣服。她愣了一下子,接着就迎合了我。
但我们都没想到,那次她几乎疼哭了。我亲吻她额头,安抚
她,然而没有停下来。
结束之后,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心里很乱,点燃一支烟。我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几乎忘记
了应该怎么抽。
我说,小暖,对不起。
虽然道了歉,但我说不清,刚才粗暴的动作里是否真的怀有对
她的恨意。
过了很久,她才微微偏过头来对着我。
「记仇了,是吗?」她说。
没开灯,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语气里的讥讽与不耐烦,我
听得出来。
她懂我的心情。她知道,自己拒绝和我一同回家见父母,已经
挫伤了我这颗敏感的心。
但她不愿对此做太多解释。
这本身其实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我深深叹了一口气,隔了一秒钟才说下去,「小暖,你是不是
嫌弃我,觉得我是农村出来的,配不上你?」
憋了这么久,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黑暗的房间中,小暖沉默了。
隔了良久,她忽然说:「我当然知道,婺源属于上饶,油菜花
比鄱阳更有名。我也知道,你为什么坚持要带我回你的老家。
你的心思并不在看油菜花上。我没有那么麻木,也没有那么
笨。只是,我不想做的事情,你也不能勉强我。」
这一番话,被她轻轻地说出来,就像在讲别人的事一样平常。
但对我而言,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仿佛在我心上划了几刀。
原来,她清楚,她懂。
她什么都明白。
她的行动,就代表了她的选择。
她可以陪我回到老家,在一定程度上安抚我,不磨灭我的全部
希望。但她也会按照自己的心意,拒绝走进我家的门,拒绝去
见我的父母。
这就是她的妥协与坚持。
这就是我看似柔弱,其实却一肚子主意的女朋友。
说不清为什么,我打开手机,从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
那是父母坐在我家院子里的合影,是我上次过年回去给他们拍的。
「你看,这是我爸。」
一张五十多岁老农民的脸,皮肤粗黑,每一道沟壑都很深。
他眯着眼,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在破旧的院子里。在阳光下。
我指着照片里的母亲,「这是我妈。」
我又划动手机屏幕。找到的下一张照片,是我妈和我家的黄狗站在一棵柚子树下。
「你看见这柚子了吗?」我指着照片上一只掉在地上的柚子,对潘爱暖说,「这种柚子皮很厚,肉很小,味道还涩。不好吃,不能吃的。」
「你知道吗,潘爱暖。这样的破院子,还有这种没用的破柚子,它们代表了我过去将近二十年的人生,代表了我来的地方。我就是来自一个没钱修破房子的家庭。这个家庭就像不好吃的柚子,结了很多果子,付出了很多努力,但都没有用。最后,从这个家走出去的人,也还是只配穿我发小身上那种假名牌。」
我不停地说着。
不知不觉,我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中不停流下。黑暗中,我感觉到潘爱暖正静静地望着我。
「这就是我的人生。你可以看不起我,看不起这些,都可以。
你如果嫌弃我,我可以离开你。」最后,我对她说。
说这些话,几乎用尽我全身力气。
我无法面对这样狼狈的自己。
8
「祸不单行」,这个词说得太对了。感情出了问题,事业竟然
也开始捉弄我。
和小暖闹矛盾之后,无论是我还是她,都很有默契地「装聋作
哑」。
没人提搬出去、分开住的事情。
北漂的情侣,要想「分开住」,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
这个代价,具体来说,就是真金白银。
所以,尽管我和潘爱暖陷入冷战,但还是将就着住在一起。只
是我们也都达成了另一种默契——两人都是能加班就加班,尽
量不早回家。回家之后,就在还算大的双人床上各睡一边。
说来可笑,我都拼命加班了,工作居然也没有垂青我。在运营部干了才一个多月,我就听到风声,说宋超得罪了
CEO。当时我还天真地以为,宋超工作能力强,人品也不错,
就算得罪高层也不至于怎么样。
谁知我听到消息后还没过一周,宋超就离职了。
当我看到他拿着一纸文件——应该是离职证明——从人力资源
部的方向走过来,我只觉得心中一阵发慌。
我来运营部时间很短。在一些同事眼中,我是宋超调来的人,
几乎就等同于是他的「嫡系」。但他们并不知道,宋超对我,
完全是偶然的赏识。
除了干成调岗这件事,宋超对我没有任何其他帮助,或者资源
倾斜。
这个「嫡系」,我当得实在很冤。
而虽然我在职场上混的时间不长,但之前也听别人说过,基层
员工最怕的就是领导站错队。有时候,这可能会导致一个部门
被「连锅端」。
因为新来的领导,总是会更想用自己带来的人,或者亲自提拔
的人。
而不是将前任领导留下的人照单全收。
宋超临走前,我想约他吃个饭,在微信上问他有没有时间。
他回我一条:「不吃了,有缘再会吧。小熊你不错,以后会发展得更好的。」
这句不咸不淡的话,倒让我心里更不踏实了。
因为它不像什么吉利的祝福。
最后,我还是迎来了最坏的结果。
宋超离职一周后的星期一,我刚到公司,HR就来工位找我,说要单独谈谈。
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就算我再不懂,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HR上来就挑我的毛病,说我这个月几次没有打卡,有旷工嫌疑。我辩解:「我只是忘了打卡,公司门口的监控应该都有我上班的记录。」
HR笑了笑:「大门监控都坏了好几个月了。」
我觉得浑身发冷。
这显然是想跟我耍流氓了。
HR接着说:「我知道你转岗没多久,可能还不适应这个新岗位。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到客服部,继续做客服。二是主动离职。」
我隔了半晌才挤出一个冷笑。就是说,开我还想不赔钱。
最终,HR给的两条路,我都没有接受。
我选择了辞职。
我心里很清楚。如果回客服部上班,我不仅要面临工资砍半的经济窘境,我的职业生涯也会遭受重挫。
简历上会显示,我先做客服,然后做高级运营做了不到俩月,接着又回去做客服。以后我再出去求职,用人单位一定会认为是我无法胜任运营工作,才被「退回」客服部。
再说工资砍半,也会让我的处境更艰难。
我每月要承担4000元房租。一旦我的工资退回到3800元,下个季度我住房子都成问题。
另外,我心里的确隐约担心,如果我更穷了,小暖会不会离开我。
办完离职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已经是十点了,小暖还没回来。最近一段日子,她到家都比我晚。
我还记得「天地逍遥」这个人,记得他曾经对小暖的死缠烂打。于是每次先到家,我都会时不时到窗前看看。
如果小暖是被陌生的车送回来的,我会发现。
但实际上没有这回事,小暖一向是打出租车回来。
这也是因为曾经我对她说过,我觉得网约车不如正规出租车靠谱,叫她尽量打出租。
我觉得稍稍踏实了些。于是,我再次踏上了找工作的路。但与上次不同,这次行动是背着小暖悄悄进行的。没有人安慰我,也没有人鼓励我。
唯一支撑着我的,就是眼前这个与小暖的小家。
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我每天依旧照常出门「上班」,然后找个苍蝇小馆子,一边吃早点,一边用电脑投简历。我用的这个电脑,还是上大学第一年用勤工俭学的钱攒的组装笔记本,风扇吵得要死。
这样坚持了半个多月。历史重演了,我投出去的简历,没有半点回音。
我坐不住了。
下次交房租的日期逐渐逼近。我看了看自己的银行账户,余额连交水电费都有点紧张。
坐在苍蝇馆子里,我对着微信的界面走神,双手不听使唤似地打开与小暖的对话框。
我看着自己敲了这么几个字:「下次交房租,你能先帮我垫上吗?」
打完这行字,我的自尊心逼迫我立刻删了它。
几乎只花两秒钟,我就做出了决定。
我要去送外卖。
9
我可能跟身边大多数人不一样。
从看上去很光鲜的互联网公司员工,到外卖小哥,这个身份落差对我来说不算啥。
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农村青年,从小到大过的都是苦日子。
我也从来没觉得在互联网公司上班有什么高人一等的——除了工资的确高于部分传统行业。无论是一开始做客服,还是后来做运营,我的「工种」自始至终也都是「体力活」,不像程序员什么的那样高大上。
再说,这几年,网上也经常流传着「失业人员送外卖」之类的新闻。
唯一让我觉得有点担心的,是安全问题。
我一开始想过要不要去开网约车赚钱。送外卖,是人骑着摩托车或者电瓶车,所谓的「肉包铁」,一旦需要抢时间,安全隐患还是挺大的。要是开网约车,那最起码是「铁包肉」,人坐在车里驾驶还是更安全一点。
但我没有开网约车的资格,因为我没驾照。
在北京,考机动车驾照最便宜也得四五千块钱,我实在拿不出。所以就一直没考。
送外卖就没那么多限制。骑摩托车也要考本,但我还有另一个选择:骑电瓶车。当然肯定比骑摩托慢,会影响收入。但从省钱角度来讲,这是我眼下最好的选择。
决定开始行动的那天早晨,我特地比小暖晚一点出发。
我家附近就有个配送员站点,之前我在早晨路过那里,经常能看到外卖小哥们站成一排喊口号的盛况。
进了配送站,我跟工作人员说明来意,很快就被分到一个师傅。
师傅先问了我:「你有健康证吗?」
我点点头。
办个健康证以备不时之需,这还是我爸提醒我的。
他以前出去打工,除了在工地干活,也会抽空去饭馆兼职。从我来北京上大学那时候起,他就劝我提前办好健康证。
「什么买卖都可能不行,但饭馆的生意永远会有。有个健康证,你起码能端盘子养活自己!」
我爸向来少言寡语,那次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话。我原本是很不屑的。我去北京是去上大学的,又不是去端盘子
的。但看看家徒四壁的老屋,我还是选择听了我爸的话。
于是,手里留着一个在有效期内的健康证,成了我的习惯。
没想到,它在现在这个节骨眼救了我。
第一天穿上外卖小哥的工服,我百感交集。
我还算聪明。师傅给我讲过几次流程之后,我就开始接第一
单。
这样过了三四天,我越干越得心应手。送外卖骑的电瓶车是我
租来的,我还特地额外租了一个电瓶,为了多跑几个小时。
而小暖似乎对我生活的变化毫无觉察。我们之间的话比前段时
间多了些,但她从来没问过我工作是否顺利。
她的状态倒似乎越来越好。有一天大概是在公司心情不错,早
早回了家,还为我做了四菜一汤。
我跑了一天的单,推门进屋,看到小暖呆呆地坐在餐桌旁边,
守着那五个菜盘菜碗。
当时,我下意识感到有些心虚,因为我有事瞒着她。
但小暖没看出来。
她招呼我吃饭:「最近你挺忙的,老加班,今天咱们不叫外卖
了,你尝尝我的手艺。」听到她说叫外卖这几个字,我感觉自己的脸好像有点烫,于是赶紧洗手换衣服,坐下来和她一起吃
饭。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一起吃晚饭,一起聊天了。小暖告诉
我,最近她在公司干得挺顺利。她的顶头上司——市场部的营
销主管,刚刚宣布自己怀孕三个月了。
「等她休了产假,我可能就有机会升职了。」小暖脸上有藏不
住的开心。
「她走了,你的顶头上司是谁?」我边吃菜边随口问道。
这原本是个很平常的问题,我问出口时,也完全没过脑子。
没想到小暖脸色都变了。
我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怎么了?」
小暖笑笑,摇摇头:「现在还不知道呢。」
「那你怎么……」我疑惑。
小暖叹了口气:「就是因为还不知道会是谁,我才有点不踏
实。万一给我空降一个不靠谱的代管领导,那我的日子就不好
过了。」
我点点头。
看着端起饭碗努力吃饭的女友,疑云却再次浮上我心头。潘爱暖的这些反应,在我看来实在是很可疑。
我不禁又想起之前与她的摩擦和不快。
还有那个令我如鲠在喉的人——「天地逍遥」。
翻看小暖手机的坏念头,又一次占据我的脑海。可是那天小暖
迟迟不睡觉,白天辛劳一天的我,一在床上躺倒,双眼眼皮就
开始打架。还没等我动手翻她的手机,自己就先睡着了。
而一个念头,特别是带有恶意的念头,一旦形成了,就很难自
动消失。
第二天,我早早收工回来,在家里坐等潘爱暖。
她今天回家比昨天晚得多,快十点才进家门。
「小熊,你吃饭了吗?」她看见我,第一句话就这么问。说完
她扬了扬手里的肯德基纸袋:「我买了两个汉堡,咱俩一人一
个吧。」
我笑笑:「不了,我吃过了。」
我看着她吃汉堡,看着她洗澡又出来,最后看着她入眠。
听到她有规律的、轻柔的鼾声,我知道,她已经睡熟了。
还像上次一样,我用小暖的指纹解锁了她的手机。但不同于上
一次,这回我毫无负罪感。我几乎可以确定,她一定有事瞒着我。而且,这件事一定与我
瞒着她的——我失业了,在送外卖——性质不一样。
否则,她表现出来的会是委屈,而不是心虚。
怀着一种复仇般的狂乱和激愤,我翻看她的微信聊天记录。
除了在几个同事小群中与男同事们并不过分的打情骂俏,小暖
的微信里没有任何与异性聊天的痕迹。
这看上去似乎能证明她是清白的。
我又仔细看了看那几个工作群。从同事们的聊天中,我获知一
个信息——小暖的新上司,是另一个部门的「老人儿」,暂时
接管小暖所在的市场部。
这个「老员工」,不仅资格老,更是老板多年的朋友。
在市场部微信群里,我看到一群员工「列队欢迎」这位代管领
导。
翻到最后,我看到了那「领导」的头像。有点眼熟。
而头像上方的微信名,更令我悚然心惊。
那是三个字——老宝贝。
我点开那个头像。「老宝贝」是小暖给他的备注,这人的微信
名不是别的,正是「天地逍遥」。眼前铁一般的事实,将我狠狠击倒。
10
回过神之后,我又反复检查了小暖和「天地逍遥」的聊天记
录。
一无所获。小暖把一切删得干干净净,半个字都没留下。
我的心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不停下沉、下沉。坠得我生疼。
没有消息,对我来说就是最坏的消息。阅后即删,这当然是做
亏心事之后的「善后行为」。
越是这样,小暖和这个男人之间的暧昧关系,在我心中越是坐
实了。
我有一只接单专用手机,是之前被淘汰下来的一只老旧安卓
机。之所以单独备下这台机子,就是为了向小暖掩饰我送外卖
的事情。
这天晚上,我用这台破手机接了个午夜派送单。
电瓶车在城市街头不疾不徐地行进。我看着夜色中空无一人的
街道,整个人陷入了巨大的迷惘。
我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为了今天被工作和女人双双抛弃?为了觉得自己是个大傻X?为了把有多年感情的女友,双手送上一个老男人的床?
送完单,我默默坐在街边,掏出刚才从便利店买来的一盒烟。
最近心情不好,又很疲劳,我抽烟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
抽着烟,我想到小暖曾经对我说过,「天地逍遥」并不是她那
个部门的人,也不是人力。
而是另一个部门的商务。
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小暖的新上司?两个人又怎么会勾搭
上?
除了愤怒,我更感到莫名其妙。
我站起身,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碾灭它。
我下了决心。要像碾灭这个烟头一样,整死那个老男人。
为了不引起女友的怀疑,我在做了决定之后立刻回家去,蹑手
蹑脚地脱下外衣,稳稳躺在她身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什么都没发现。
我一定要把那个「天地逍遥」揪出来。不仅如此,我还要让他
好看。
第二天,我就意识到,在这个节骨眼,送外卖于我而言真是绝
佳工作。
我骑车去了小暖公司附近,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下了车,坐在路边的台阶上。
除了所有人都能做的事情——蹲守,我还能用外卖小哥特有的办法,「抢单」。
昨天我翻小暖手机的时候,我仔仔细细看过「天地逍遥」的朋友圈。虽然他没发过自己名字,但那里边有一张图片,是他在炫耀正在上初中的儿子的考试成绩。
那张满分120、实际分数118分的数学考卷上,有他大大的家长签字。
庞禄园。这应该就是那男人的名字。
庞这个姓,说常见也不常见,说罕有也不罕有。
不知道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午吃饭会不会叫外卖?
忽然,APP给我推送了新订单消息。我仔细一看,这一单叫的是「小胖孩肉蟹煲」这家店的招牌菜,虾蟹双拼锅。
下单用户显示为「庞先生」。
「小胖孩肉蟹煲」的虾蟹双拼锅,是小暖特别爱吃的东西。
去年,囊中羞涩的我俩约好了,每个月去吃一次小胖孩。后来我赚钱虽然慢慢多了点,但时间却全被工作占据了。我不再像以前那么清闲,有那么多时间可以陪伴小暖。
没想到,我陪不了的,很快有别的人陪了。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这种心情,说不上是屈辱,还是心酸。
我几乎在那一瞬间就确定,这个庞先生就是「天地逍遥」,就是那个引诱了我女朋友的人。
我毫不犹豫地抢下这一单。
在从商家赶往顾客的路上,我想象了无数种与庞禄园和小暖见面的可能性。
但还没见到他们,我就接到了「客户电话」。我赶紧把车停在路边,拿出我的破手机。
是庞禄园通过APP打来的。由于有手机号保护机制,我是在接通电话之后才判断出,电话那头的人是他。接起电话的瞬间,我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喂!」
这是非常不友好、不客气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送外卖的吗?给我改送个地方!」他完全不管我有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说着,「送到对面XX路的XX大酒店,搁前台就行。」
我简单应了一句:「好。」电话那边传来女人的嬉笑声:「大中午的,你干什么呀!」
尽管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我还是像被雷劈中了天灵盖。
这是这个世界上除我妈之外,我最熟悉的女人的声音。是我绝
对不会听错的声音。
是潘爱暖。
电话是被庞禄园挂断的。
我抹了一把眼泪。倒不是我脆弱,只是接下来,我要加快速度
骑车。
我不能让眼泪模糊双眼,影响我看路,阻碍我冲过去暴打这对
狗男女。
这是我这辈子骑车最快的一次。到酒店门口,还没等我东张西
望,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男一女高声嬉闹的声音。
那女人的声音,我当然再熟悉不过。
我把车往路边一扔,循着声音就往两人那边冲。
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几乎与潘爱暖打了个照面。
她却没有认出我。
她没有认出,这身穿外卖制服、头盔压下来遮住半边脸的人,
就是与她同床共枕好几年的那个男人。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拳头,狠狠砸在我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