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忘川无殇:仙侣皓衣行》
我的夫君在凡间历劫时,爱上一名凡人女子。
一回仙界就求天帝,要同我和离,还让我为那女子续命。
平日多看我一眼都万分嫌恶的人。
此刻双眸通红,卑微的模样是我从未见过的。
1.
我是司命,掌管世间万种命数。
我的夫君是那受八方敬仰的战神。
此刻,历劫归来的他正跪在天帝面前,言辞恳切。
「淮炽恳求帝君应允。
「淮炽此生,钟情一人,非她不娶。」
我立在人群里,听着众仙或是同情或是嘲笑的声音,勾唇轻笑。
仿佛将要与他和离不是我。
一仙子瞧了瞧我的脸色,见与平常无异才敢凑到我耳旁解释道:
「仙君有所不知,那凡人女子为了救淮炽战神,可是以肉身为盾,接住毒箭,没有半分犹豫。」
我缓缓点头,恍然大悟,原来便是这让她成为淮炽心尖上的朱砂痣。
那我确实比不了。
我只不过是为他取过极寒之地的仙草。损失万年修为,昏迷半月有余。
此后便落下病根,极其畏寒。
我又没死,怎么比得了?
天帝叹息一声,怕他一时意气用事日后后悔,再次询问:
「你可是想好了,不悔?」
「绝不后悔。」
淮炽神情坚定,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正同大婚那日,明知我在看他,仍无视我夺门而出。
得到答复后,天帝看过来,眉眼尽是复杂。
顿住好一会才询问我的意思:
「司命啊,此时还不算晚。」
这话说得有些模棱两可。
我摇摇头,迈步走过去,俯下身来行礼:
「如神君所愿。」
2.
淮炽比我想的要来得更快。
前脚刚回司命殿,后脚他便抱着奄奄一息的女子来寻我。
我翻弄着手中的命薄,缓缓抬头:
「神君高看我了,我只是个看话本的,哪里懂得续命。」
闻言,淮炽果然皱眉。
往日我是最怕他皱一下眉的。
淮炽虽为战神,却比一般的神仙都要清俊白皙,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生的是一副含情目。
也是这样,我便更不愿他用失望或是厌恶的眼神看我。
那比什么都更伤人。
「司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恶毒?」
他的眼底猩红,双手因为用力握紧而泛白,已是克制着怒意。
平日看我的眼神多是厌恶,或者干脆无视。
如今为这女子动了怒,倒叫我有些发怔。
我扫了眼他怀里的人儿,好心提醒:
「淮炽,再晚一些。
「救你那心上人就得逆天改命了。」
他低头看了眼那女子,眉眼是化不开的怜惜。再抬头便对着我咬牙跪下。
「求,你。」
我失了继续逗弄的兴致,一字一句地替那女子重写了命薄。将人打发走。
3.
谢殷过来时,我当他是看笑话来的。
他也确实含着笑意踏进门来,一袭红衣衬得少年越发明艳矜贵。
只是我此刻的模样定是说不上好,不然他也不会怔愣在原地。
一双星眸看着我,久久无言。
半晌,谢殷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拿出帕子替我擦眼泪。
感受到脸上的湿润。
这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是泪流满面。
谢殷动作停了下来,狗鼻子到处嗅了嗅,捧着我的双颊,一脸阴沉地看我:
「你喝酒了?」
「没有。」
不知为何,理智告诉我不能承认。
我虽然喝了酒,但能察觉到他是在同我置气,便将脑袋从他手里挪出来。
见状,谢殷冷哼一声:
「白酒性凉,现在喝了,等到明日可别想再从我这讨药。」
真小气,我心想。
半梦半醒间,我听见他小声嘀咕:
「学会借酒消愁了,最后折腾的还不是我。」
可惜他说错了。
我喝酒不是为了消愁,是为了庆祝。
4.
谢殷一语成谶。
次日醒来,我果然开始浑身发冷,凉意从脚底蔓延到心口处。
颤抖地走到桌旁。
好在他走时特意在我屋内放了药,几颗下去,身体才逐渐回暖。
心想怎么也得去道个谢,我便拎着自己做的安神香出了门。
一路上瞧见许多人看我时欲言又止。
我表情淡淡,心道无非又是和淮炽有关罢了。
然而还不到地方,远远的便瞧见两个腻在一起的身影,迎面向我走来。
男子身形挺拔,女子身姿纤细、小鸟依人。
两个人站在一起,好不登对。
看清来人是我,淮炽很明显的面色不喜。而女子瞧着他的神色,仿佛也猜到了什么。
她模样单纯,对我和善一笑:
「仙君是来寻阿炽的吗?」
说罢似乎是意识到不妥,神情紧张地的同我解释:
「仙君莫要误会,阿炽不过是看阿宁刚刚恢复,这才陪我出来透透气。」
说完伸手去轻拽淮炽的袖口,像是真的怕因为自己产生了误会。
一张小脸美目微蹙、泫然欲泣,越发显得我见犹怜。
淮炽顾不上别的,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揽在怀里,轻声安抚。俨然是一副保护的姿态。
我瞧着这场景有些刺眼。
早已干涸的心底蓦然升起一股酸涩的无力感。
指甲陷入肉里,倒是清醒半分。
那女子状似无意地看我一眼,惊呼一声,语气娇嗔
「阿炽,仙君还在这儿呢。」
淮炽这才想起来面前还有一个人。
转过头来面对着我。
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身后有人走来。
「我当是谁。
「司命,你一大早就请了唱戏的?」
5.
红衣少年漫不经心,直直越过面前的两人,站在我身旁。
下颌轻抬,随意地瞥着淮炽:
「见到恩人就是这个态度?淮炽,我竟是不知有人历劫会把脑子落在凡间的。」
声音和他的人一样透着股慵懒,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说完,又轻「啧」一声:
「倒是忘了,毕竟你以前眼神也不大好。也是情有可原。」
我费了好些力气,才忍住没笑出声。
这人嘴毒我是知道的,也知道他素来与淮炽不和。
不过淮炽性子淡、不善言辞,口头上从未赢过。便也随他去了。
这次不知是不是心上人在场的缘故。
淮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6.
他将一口气生生咽下,面上渐渐恢复冷硬:
「阿宁的救命之恩,算我欠仙君一份人情。
」日后若是仙君需要,淮炽定竭力相助。」
救命之恩不过一份人情,他倒是同我分得干干净净。
可惜了,我怎么会让你如愿。
我垂下头,任发丝遮掩住眼底的晦暗,和唇角越来越大的弧度。
两清怎么行?
只有他越厌恶我,那么我将做的一切,才会有意义。
「才不要。」
「既是仙君救的方宁,那恩情自该是由我亲自还的。更何况你与仙君既已和离,若再替我报恩,旁人如何看你。」
头上的珠钗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少女语气娇憨,全然忘记刚刚焦急向我解释的也是她。
偏偏淮炽就喜欢她娇俏的模样,轻笑一声,低低应一声「好」。
你依我侬,缠缠绵绵。
话本里这种情节诸多,我早就不爱看了。
见自己的戏份既已演完,就想同谢殷一道离开。
侧身时我还在纳闷。
若是放在平日,谢殷早就不耐烦看这些,今日怎么不见他开口。
谁知这人此刻凤眸微眯,若有所思。
顺着视线看去,正好落在方宁身上。
准确地说,是头上。
7.
「那女子的发簪像是你的。」
手一抖,茶水差点洒出去半杯。
这人从回来的路上就一直沉默不语,原来是在思考这事儿。
我抬手将杯子中的茶水加满:
「什么发簪,我倒是没有注意。」
谢殷一手搭在桌面上,指尖有节奏地敲在桌上,一手撑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记得你有段时间一直戴着这支,宝贝得紧。」
我定了定神,装作若无其事地抿了口茶。
「发簪样式诸多,你定是记错了。
「再说,我同她抛开昨天那次,不过初次见面,她怎么会有我的东西。」
连淮炽都看不出来,谢殷应当更是瞧不出来才是。
想到这儿,我放下心来。
语气轻松地打趣他:
「怎么,太子殿下连我有什么样式的发簪都记得一清二楚?」
对面的人瞬间红了脸。
嗯。
多半是气的。
8.
天帝对和离之事有些介怀,毕竟是他老人家亲自赐的婚。
于是给我放了几日假。
难得清闲,我求之不得。
正巧赶上人间的春节,还能去瞧瞧热闹。
确认好最近并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事件。
我将命薄合上,拎个钱袋子心情愉悦地出了门。
当然,如果谢殷没跟过来就更好了。
凡间已是严冬。
漫天白雪纷纷扬扬,熙攘的街道行人大多撑着伞。
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我从窗户探出头。
对面屋檐下,谢殷站立在那里,怀里抱着斗篷,看起略显笨拙。
一阵寒风过去,少年墨发被吹起,露出线条流畅的侧脸。
惹得过路的姑娘目光流连,频频回头。
「谢殷。」
人流稍散,我朝他挥挥手。
他在看见我时眼神都亮了几分。
奇怪。
这人今日好像格外高兴。
纵使我们之间隔着鹅毛大雪,却也能轻松看清楚他上扬的嘴角,和一张一合的口型。
「笨蛋司命,斗篷忘了。」
9.
凡间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屋外风雪已停,炮竹声震耳欲聋。
我本是想下楼喝壶热酒,去去寒气。
结果刚推开门,就被门外等着的谢殷拉着去看烟花。
可惜走到半路,便被天兵叫住:
「见过太子殿下、司命仙君。
「帝君召两位即刻回天界一趟。」
谢殷面色不虞,细瞧还能瞧出几分委屈。
我只当他是想多在凡间待几日,没多想,低声安慰几句便随着天兵一道回去。
10.
气氛有些不对。
仙娥聚在一起,在看见我和谢殷后窃窃私语几句。
对上我的视线时,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以往我同谢殷走在一起,虽也会惹人注目,但不至于现在这般指指点点。
我暗暗皱眉,心底隐约有个猜测。
这个猜测在见到天帝时得到了证实。
有仙娥在凡间看见谢殷与我同行,举止「亲密无间」。
当然是假的。
天帝自然清楚这点,不然也不会只是照例问了几句话,就不再过问。
可我们在凡间这几日,天界早已传遍,难想现在传到什么程度。
同一个刚和离的仙君举止亲密,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从前,众人看着我缠着淮炽。
现在,他们便先入为主地觉得是我又瞧上了谢殷。还是在将将和离不久。
他们会说些什么?
不知廉耻?还是痴心妄想?
就算不是如此。
可谢殷贵为太子,他们哪儿敢妄议。
问话不过是走个形式,这个事如果没有个结果,对谢殷、对天界都不是什么好事。
而我只需要否认就好了。
我侧身瞥见跪在一旁的仙娥,有些烦躁。
又是她。
哪里都有她。
将左手背在身后,手心流出的鲜血让我冷静了下来。
谢殷明显好想解释,被我拽住袖口,轻扯两下。
我冲他摇摇头。
没关系。
这虽不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却也正是我需要的。
11.
踏出大殿时。
不出意外地,那仙娥将我拦了下来。
「仙君,别来无恙。」
仙娥声音低柔,眼神中却带着分明的挑衅。
这是淮炽带回来的第一个女子。
长相稚嫩,眼神清澈,柔弱又无害。
是淮炽一向会喜欢的类型。
每每看到这张脸,我就会想起淮炽将她带回天宫的时候。
遍体鳞伤,浑身颤抖。
她躺在淮炽怀里,惴惴不安地拉着淮炽的衣襟,眼中藏着一汪清水。
「见……见过仙子。」
果真柔弱又无害。
不同的是。
那时的淮炽会向我走来,然后语气含笑地同我解释:
「这是顾凝霜,见她可怜,就将她带回来了。」
我冷哼一声。
他便想着法子逗我开心。
当然没那么容易原谅他。
本想等他好好道个歉,服个软。
结果他倒好,一连几日消失不见。
我愤愤地想着,笨蛋淮炽,哄人都不会。
结果某天突然又出现,手里端着个精致的木盒,献宝似的捧到我面前。
我低头看去。
里面是支朴素的不能再朴素的木簪,通体墨色,顶部雕成凤翎,镶着颗玉石。
这造型和外面的盒子实在不大相配。
也不知淮炽从哪儿弄来的。
他也不会说话,见我不动只好无措地举着木簪。
最后一咬牙,木簪直接穿过我的发髻,戴在头上。
满意地合上盒子,凑到我面前平视。
一字一句。
「念念不忘,心意自相通。
「我自己刻的。」
那一刻,心跳声如雷贯耳。
12.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是顾凝霜借着报恩,日日前去见淮炽的时候吧。
起初我并未放在心上。
淮炽性子冷,并不容易接近。唯有面对我,才会软上三分。
可有一日。
当我推开门,瞧见那女子浑身湿透,而淮炽正贴心给她披上衣服时。
理智让我没有第一时间失控。
因为我正好对上了那双汪泉般的眼眸,瞧见她眼底的得意和嘲讽。
真是愚蠢。
我心想。
淮炽倒是有些坐立难安,甚至维持不住脸上一贯的自持。
急急忙忙丢掉手中的衣服。
「司命,不是的,只是她被人欺负,泼了冷水,我……」
「阿炽。」
我含笑地止住他接下来的话。
并未责怪他,甚至没有询问。
「我相信你的。」
可惜那时我还不明白。
问题已经出现,只需一个缺口,便会越裂越大。
13.
从回忆抽回神。
顾凝霜仍执着地拦在我面前:
「仙君怎么不说话,莫非是被戳中了伤心事?」
真聒噪。
我揉了揉耳朵,实在是吵得耳朵疼。
但也不能让她自己在这儿唱独角戏。
于是面带同情地看着她:
「淮炽身边已有佳人做伴,先前他瞧不上你,现在更是瞧不上你。」
我看着顾凝霜一点点变差的脸色,寻了个位子坐下来。
「那凡人,想来你应该见过了。淮炽对她有多不同,也应该听说过了。就连当初的你我加起来,也比不上半分。
「如果挖苦我能让他多看你两眼,我倒也不介意。」
说完故作惊慌地捂住嘴。
「瞧我,倒是忘了你先前也是个凡人来着。」
只不过这人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让淮炽给她弄了副仙骨。
不过想来,她的借口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
无非是又拿凡人之身说事,说众仙家瞧不起她,仙子联合起来折辱她。
然后用依赖和感激的目光看着淮炽,哭上那么一哭,便足以让淮炽心软。
说来可笑,淮炽身为战神,却有着不该有的怜悯之心。
既然如此,她能脱胎换骨,那现在的方宁更是可以。
顾凝霜显然也想到了这点。
她咬咬牙,对着我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14.
顾凝霜动作很快。
我很满意。
听着仙娥们讨论的话题变成《战神那点事儿》后,更是开心得差点没笑出声。
难以想象淮炽知道这些流言后会是什么表情。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淮炽不会让方宁受委屈。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现在应该忙着哄方宁,没时间去找顾凝霜。
等着他得空抽开身,去质问顾凝霜时。
顾凝霜便会把事情推到我身上,推得一干二净。
这个质问对象也就成了我。
窗边的烛火,明明灭灭。
以往遇到这种事,我不是没有解释过,只是淮炽从未相信过。
我说从未指使过仙娥们欺负顾凝霜,他就会用手指轻揉眉头,神情动作无奈极了:
「她没必要骗我。」
一边说,一边掀起袖口,让我看她身上的伤。
动作熟稔,毫不避讳,像是早这样掀开过许多次。
我垂眸看了眼,全是仙力留下的痕迹。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以往我希望他信我,可现在,我只恨他不能更快地讨厌我。
15.
窗外有一个身影。
时而站立,时而来回踱步。
脚步声惹得人心烦。
我推门出去。
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大概是没想到我还醒着,谢殷惊了一瞬,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
「你,还没睡?」
我点点头,问他有什么事。
谢殷少有这样的犹豫。
张张口,半晌没发出声音。
「今日为何拦着我,不让我同父君解释。」
「解释什么?」
「当然告诉众人,并非是你纠缠我。而是我倾……」
「谢殷!」
我慌乱打断他。
少年此刻看我的眼神,同当初看着淮炽的我一样。
烫得我往回退了几步。
不知道自己莫名在害怕什么,甚至不敢去猜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大脑在没反应过来时,嘴巴已经先一步阻止:
「殿下近日不要再来见我了,避避风头吧,我不想再被人非议。」
不敢看他,说完这句话后就直接进了屋内。
我背靠在门上,思绪纷飞,又似乎什么都没在想。
不对。
走向不对。
手拿剧本的人,最讨厌发生剧本之外的事情。
最近和谢殷有关的事,总在我的意料之外。
四周很静,我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神色渐渐变冷,起身往里走去。
16.
我不知道那晚谢殷在门外站了多久。
大概是我的话起了作用,确实已有好一段时间没再遇到过他。
淮炽倒是来找我了。
为了方宁。
我抬头扫了眼他身侧,这次方宁并没有跟过来。
心下了然,看来是还没哄好。
淮炽心里烦躁,对我更没有什么好脸色。
他阴沉着脸,大步走过来:
「为什么非要针对方宁?」
「什么针对?方宁怎么了?」
我脸上的疑惑不似作假,可淮炽完全不为所动。
他将手撑在桌子两侧,俯身看我,语气尽是嘲弄:
「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司命?
「这次你想做什么呢?先是挑唆别人去折辱方宁。下一步,又要用你那见不得人的手段去折磨她了是吗?」
奇怪,他好像对他口中的「我」很了解一样。
我不禁觉得谢殷说得对。
原来真的有人历劫会把脑子落在凡间的。
我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恍惚间,才发现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久到很难将面前这个人,和当初意气风发,让我一见钟情的战神联系在一起。
久到他不记得我为他煎的药,熬的汤,也不记得他给我刻的发簪,对我许下的承诺。
这些点点滴滴,他全都不记得。或者说,根本不愿去记。
却清楚、肯定地记得,那些莫须有的「事实」。
他把这些罪状强安在我身上。
眼睛有些干涩,我眨了两下。
心底那点儿隐约的期盼简直可笑。
勉强扬起笑脸,反唇相讥:
「是啊,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所以你一定要护好那凡人,别让我有机可乘。」
看着他眼底不加掩饰的厌恶,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后站起身来冷声道:
「神君,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份人情。」
淮炽拳头紧了紧:「你想怎么样?」
似乎是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和提防。
他是怕我以此为要挟,对他的心上人不利。
我不在意地与他对视:
「我只要极寒之地的一株仙草。
「数千年前为了救你,这副身体落下病根。每每发作十分痛苦,唯有那里的仙草能缓解。这事儿神君不会也忘了吧?」
他神色变了变,抿着唇不作声。
那便是还记得了。
极寒之地,无论是谁踏进去,再出来时,不死也得脱成皮。
不过既然淮炽记得,就不怕他不答应。
果然,我看见他点了点头:
「只要拿回来,我们就两清了是吗?」
「对。」
得到肯定答复,淮炽扭头便走。
也好。
每和他每多待一秒,我都恶心一分。
17.
淮炽动身的那日。
我梦到了许久之前。
从淮炽把顾凝霜带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第一位,但不会是最后一位。
果然。
在那之后不久,他又从战场带回来一位妖族少女。
同样柔弱,却多了几分明媚和张扬,总是能有稀奇古怪的点子逗得淮炽开怀大笑。
但这女子显然要比顾凝霜聪明许多,也更得人心。
让人提防不起来。
淮炽让我将她安在司命殿,我并未拒绝。
日复一日,她同我和淮炽的关系越来越近。
淮炽来寻我的频率越来越高。
我很开心,并不觉得和这少女有什么联系。
她似乎真的只是将淮炽当作救命恩人,有时还会跟仙娥一起打趣我们。
这时,淮炽脸上便会挂着温和的笑,然后同她们讲:「这事要先问一下我家司命仙君。」
我羞恼地瞪他一眼,心底却因他将我归为他的人而溢满喜悦。
我以为我们会这样一直下去。
可惜好景不长。
淮炽再次归来时,身负重伤,昏迷不醒。浑身上下都找不出几块完好无损的皮肤。
许多人来瞧过,都说束手无策。
我不信。
明明命薄都没有给他写上这样的结局,那就一定还有机会。
我擦干眼泪,在藏书阁一坐就是一整晚,白天接着给淮炽上药、煎药。
一遍遍翻阅书籍下,我终于找到了办法——
极寒之地。
人人都说极寒秘境只存在于传说。
我也不信。
18.
事实证明。
我的想法太过简单。
从来没人见过的地方,哪有那么容易被我找到?
雪山中没有、冰川下没有。
除了这些,只剩下最后一个地方——
忘川。
跳进忘川的一瞬间,寒意遍布全身。
穷凶及恶的鬼怪一齐扑上来。
那些恶鬼奋力拽着我,扯着头发、掐住脖颈,恨不得撕开我的皮肉,将我吞噬干净。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鲜血流失。
就连时间都比起平时要慢。
我不知道自己被恶鬼包围了多久,昏迷了多久。
只是再次醒来时,所有的恶鬼都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不敢靠近。
我疑惑地向下看去。
忘川的底部,赫然是一个漆黑的洞口。
借着河水里那点儿微弱的光,什么都瞧不清楚,也瞧不见。
藏在黑暗中的东西,竟能让穷凶极恶的恶鬼都退避三舍。
我在入口处驻足片刻,抬步走了进去。
直觉告诉我,我要找的仙草,一定在里面。
19.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支撑着回的司命殿。又是怎么把仙草塞进那女子手里,让她快去救淮炽。
我醒来时,谢殷正端坐在床头。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明明身着一袭红衣,仍无法遮住面容憔悴的样子。
我张嘴,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沙砾打磨过:「谢殷……淮炽在哪儿?」
谢殷几乎是在我睁眼的瞬间,眼泪就涌出来,听到我开口第一句便是问淮炽,气得怒骂了我几句:
「蠢死了,不会等我回来再去。
「仙界那么多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他们都厉害?」
我被骂得有些心虚,缩了缩脖子:「头疼。」
谢殷闻言,声音低了几分。
后知后觉自己意识到有些丢脸,便用袖口随意抹去眼泪。
但他显然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我:
「笨得要死,连命薄都学不明白,就去救人。
「他现在是好了,你再睡几天他都能娶别人了。」
我听清他最后几个字眼,猛地拽住他的衣袖:
「什么娶别人,你说清楚。」
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谢殷身形一僵,眼神闪躲着不敢看我,任我怎么问他也不松口。
我走下床,落地的刹那,浑身冰冷。仙族常年有法力护身,血不该是我这样冰冷。
试着调动法力去找淮炽,却发现怎么都使不出来。
谢殷看不下去,上前握住我的双手。
「别试了。」
我挣扎着推开他,身形不稳地向外奔去。
20.
原来淮炽在服下那仙草没多久后就醒了。
天帝感慨我一腔赤诚,给我和淮炽赐了婚。
谁都以为淮炽会直接应下。
结果他当着众仙家的面,拒绝了。
他说,那妖族女子衣不解带、日日守着他,即使他命悬一线也不肯放弃他。
这般恩情,他不能弃她不顾。
他说,他们已是两情相悦。
这是一路上断断续续听到的。
那我呢?
不分昼夜照顾他的,不是我吗?
我有些茫然。
这应当是另一个梦,我如是想。
淮炽怎么可能同别人两情相悦,他明明是心悦我的。
我胡乱擦了下脸,将眼泪擦干净。
我要听他亲口告诉我,不然我不信。
心里这样想,提起裙摆便准备去质问他。
谢殷不知是何时追来的,从身后拉住我:
「站住。」
「你干——」
话没说完,口中便被塞了一枚丹药。
那药入口即化,味道有些熟悉,和我费尽千辛万苦寻来的仙草很像。
「能干什么,哼,拦着你别那么快送死。」
谢殷带着失魂落魄的我回了司命殿。
殿内不知何时生了火炉,刚踏进去便被层层热气包围。
人在温暖的环境下,意识会放松下来。
我瘫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谢殷居高临下地看我,唇边挂着冷笑:
「冷静下来了?
「你若再这般不要命,那便随你。」
嘴上的话毫不留情,可身体却下意识地替我传输仙力。
我扭过头,双目无神地看着窗外。
21.
不等我去寻他,淮炽倒是先一步找到我。
他同那女子一齐过来,面带几分歉意:
「司命……」
走到门口,脚步忽然顿住,他转手给那女子设了个结界。
「这屋内温度高,你的原身属木,还是要小心些。」
边走边对她小心提醒着。
看到这场景,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记得那人真身属木,担心她误触受伤。却不过问我的房间为何要放这几簇火。
是没细想,还是我不值得他在意。
心脏胀痛得厉害,酸涩感蔓延全身。
往日见到他,我总有说不完的话,此刻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僵硬地牵扯着嘴角:「你是来告诉我你要娶别人了,是吗?」
总要有一个人要先打破平静。
既然他说不出来,那我便替他说。
「当然不是!」淮炽皱着眉头,立马否认。
「我怎么会不娶你?」
听到这话,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声音哽咽,喉咙艰难地发出声:「他们说你同她两情相悦,还为她拒绝了帝君的赐婚。」
淮炽上前一步拥住我,右手安抚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话头一转,他对着我说:
「但是,众人现在皆知她日夜守着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要对她负责。」
他的语气过于认真,我听着不可置信。
这是什么意思?
我又去看那女子。
她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平静,甚至还能对我扬起微笑。
我找了找自己的声音:
「所以你是要先同她成婚,然后再娶我是吗?」
他缓缓点头。
我忍无可忍,颤抖着给了他一巴掌:
「那我呢?为了给你寻药,九死一生。现在你告诉我你同别人好上了?
「你说她不嫌弃你,日日守着你——那一开始她在哪儿?」
他说不出话,只是脸上的歉意逐渐变成不赞同。
「她,她也不想的。
「你是司命,众人不敢妄议,可是她不一样。」
平日盛着笑意的那双眼睛,此刻有愧疚、有挣扎,唯独不见心疼。
他对我或许仍有几分情义,只是这情义远比不过对那女子的。
22.
心绞痛得厉害。
我闭上眼,让他滚出去。
娶妻纳妾。
他倒是真想得出来。
带他去凡间听了那么多戏曲,他什么都没记住,却是将这事记得牢固。
谢殷同我说。
从我昏迷到醒来,他不过在刚醒来那天瞧了我一次,后面便再也没来过。
我起初不在意,以为他是想安心养伤。
现在看来,我浑身受伤,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可能正和别人蜜里调油,缠绵悱恻。
一想到这里,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天帝听说了这件事,勃然大怒。
淮炽身为战神,守护八方,天帝不会对他怎么样。所以只能是逼着淮炽将那妖族女子送走。
天帝是怕我委屈。
淮炽并不是这么想。
他怨我逼走了他的心上人,说我心胸狭隘。
「既然你这么想要嫁给我,那我便娶你就是。」
桌上的东西被挥落,桂圆莲子在地上滚动着。
大红喜字前,身穿喜服的新郎神情癫狂,怎么都不像是那个清冷神君。
我隔着红纱看他摔门而出。
烛影摇曳,满屋红色最后定格在屋外那一点。
天帝本想直接将这门婚事作罢。
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垂眸轻声道:
「既然是我的情劫,自然该由我亲手解决。」
23.
再次见到谢殷是在大殿上。
他一袭玄衣从我面前直直走过,并未看我。
回想起前些时日的梦。
我心底隐隐有些失落。
不过人声嘈杂,众仙你一言我一语,这点失落很快便消失不见。
我听了个大概——
魔君临祁几日前突破,指名道姓要和淮炽切磋,说是相互指点。
先不提淮炽刚从忘川那极寒之地归来没多久,神魂不稳。便是全盛时期的淮炽,也不过只能和未突破的临祁打个平手。
「这哪儿是较量,明摆着是欺负人!」
「可神君同那魔头并无什么恩怨纠葛,怎么会这时候要切磋?」
「是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我静静地听着,无意间瞥见淮炽苍白的脸。
淮炽从忘川回来后,天帝便让人送去了不少丹药。
他现在还是这么虚弱,看来那些丹药于他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此时应战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可是世人皆知临祁性格乖戾,如果不应下,保不齐他会突然发难。
仙、魔两族已经相安无事多年,自然没人想要交战。
所以这次,淮炽必须应下。
我抿唇沉思着,突然被人扯了下衣袖,扭头一看原来是方宁。
她笑意盈盈,轻声问我:「司命仙君,您能看到神仙的命数,那能麻烦您看看阿炽这次会不会有危险吗?」
说话时,眼睛弯成一道月牙。
我看了眼她的发簪,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必担心。」
说罢便不再看她。
大殿上,听见淮炽已经应下切磋之约。
我挑唇轻笑,满是期待。
这场戏。
终于到了该落幕的时候。
24.
踏入司命殿那一瞬间,我隐约察觉有些不对。
右手翻转,迅速结印。
那人把我抵在门上,双手被他钳制住,举过头顶。
我试着挣扎,结果根本挣脱不开。
牙齿咬在我的肩膀处,很快便有血腥味蔓延开。
我看着熟悉的侧颜,暗暗叹气:
「谢殷。」
谢殷动作停下,抬起头与我鼻尖相触:
「你倒是狠心。」
气氛有些暧昧。
我不自在地动了动,没好气地说:
「所以你就偷溜进我的殿内?」
本以为这人会有所收敛,没想到他笑得更恶劣了:
「既然仙君觉得本殿下见不得人,那我过来时自然要掩人耳目些。」
我被他逗笑。
还挺记仇。
但是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就又笑不出来了。
怕谢殷看出端倪,我正了神色:
「我会去找你,只是要先看完一场戏。」
25.
耽误了一阵儿。
我去的时候,淮炽和临祁刚交上手,你来我往打得不分上下。
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碰撞在一起,又被迅速震开。
天昏地暗,狂沙乱飞。
同我一样来观战的神仙也好、魔族也好,都站在很远开外,生怕被战火波及。
临祁眼神轻蔑,悠闲得紧:
「淮炽,你怎么弱成这样。
「真没意思。」
说罢,下手的力道一次比一次狠。
淮炽已是强弩之末,哪里招架得住?
于是,众人便眼见那鲜血不要钱般从那仙人身上溢出,浸透盔甲,滴落在地。
渐渐有人发现了奇怪之处——
那魔头根本不是在切磋!
他的攻击看似毫无章法,实际上每一击都正好落在淮炽的筋脉处。
「这分明就是要废了他的修为!」一仙君咬牙切齿。
人群开始变得嘈杂。
「快让他住手,万不能继续下去了!」
「魔族果然阴险狡诈!」
我嗤笑。
这群人还是这样。
嘴上说着深明大义的话,却一个都不敢出头。
在我修为尽失,又被淮炽摈弃的时候,他们的笑声远比今日呐喊声还要响亮。
风沙太大。
我只能眯眼继续看去。
淮炽用剑支撑着身体,慢慢直起身来,双手捏诀。
他是想孤注一掷。
长剑随着主人的动作,发出一声悲鸣。
众人屏息凝神,目不转睛。
可惜,临祁不过虚虚一抓,那股力量便化为灰烬。
有人逆着风沙向战场中间走去,驻足在临祁身旁,长裙飘飘。
方宁被淮炽不可置信的眼神逗乐了,笑得开怀,俯身拍了拍他的脸:
「怎么了阿炽?不认识我了吗?」
淮炽嘴角挂着血迹,发丝凌乱,整个人以狼狈又扭曲的姿势趴在地上。
他说不出话,目眦尽裂。
谁知她完全不在意,淡定地擦擦手,然后将手帕丢在地上,满脸厌恶。
头上的木簪被她取下来,放在淮炽眼前:
「念念不忘,心意自相通。神君的记性真差劲,连这也能忘。
「我日日戴着这根木簪,还以为神君能发现什么——比如,一介凡人是如何拥有仙界的东西;又如——替凡人改命,便要承受因果的代价,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会不用背负。」
她笑了:「这都是因为,我本就不是凡身啊。」
说罢,那根簪子从中间断开。
不再去看淮炽的表情,方宁起身,身体逐渐透明,化作一缕神魂飞入我体内。
心底的那道枷锁裂开一道口。
修为迅速恢复,久违的暖意遍布全身。
这情劫,终是破了。
26.
「罪仙司命,干扰上神历劫,擅改命薄!你可认罪?」
「司命,认罪。」
从淮炽为那第二位女子摈弃我的时候。
我便已心死。
我要让他承受我所受过的痛苦。
执念不除,情劫难破。
他既然如此喜欢柔弱的女子。那我便抽出我的神魂,化成他喜爱的模样,送去凡间。
历劫时,他没有身为战神的记忆,若是能让他动心,感情必然热烈许多。
我的计划成功了。
他为了那缕神魂,欠我一份人情。
既然如此。
就让他去忘川取仙草,瞧一瞧那些恶鬼当初是如何对我。虽然以他的修为不会受那巨大的痛苦,但也足以。
在这期间,我同临祁交易。
我替他救心爱之人,背负因果,他替我废掉淮炽的修为——在众人面前,让所有人瞧见。
我成功破了情劫。
这便够了。
天帝常叹一口气:「我早告诫过你,若是那时收手为时不晚。」
他大手一挥:
「革去仙职,罚下诛仙台。」
27.
跳下去的那一刻。
我恍惚听见谢殷的声音:
「笨蛋司命!不是说好来找我。」
(全文完)
备案号:YXX1vrkpRY2t8A1PQ0t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