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想救你

出自专栏《她比烟花寂寞:情到深处人孤独》

我的弟弟是被拐来的,买他花了三万块,那是家里全部的积蓄,也是我的救命钱。

他险些要了我的命,还夺走了我爸妈对我所有的关爱,所以我恨他。

我不惜亲自举报我爸妈也要让他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后来,他捧着三百万跪在我面前:「姐姐,不恨我了行不行?」

1

高考前一个月,家里来了一帮人,其中两名穿着讲究的中年男女说是我弟的亲生父母,身边还跟了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

村长以及村里大小干部们很快就被惊动了,一窝蜂似的挤进了我家院子里,惊得我家狗「汪汪」直叫唤。

我弟是在十多年前被拐子卖到我家的,当时负责联系的中间人是我舅舅,开口就要五万,我家拿不出来。

好说歹说给了三万,又给舅舅打了欠条,这才将人送到我家。

隔年我舅喝酒喝多了醉死在马路牙子上,这欠条的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那三万是我家全部的积蓄,也是我的救命钱。

七岁那年我生了场重病,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说白了就是要拿钱砸出条活下去的希望来。

我爸想都没想就决定不治了。

他觉得,在我这么个丫头片子身上花再多钱也落不到什么好处,万一治不好那钱就打水漂了,还不如另谋出路。

从我出生后,我爸妈也不是没想过再要个儿子,可他们不论怎么努力,我妈愣是怀不上,倒是侥幸怀上了一次,可没撑多久就掉了。

我妈成天到晚地焦虑不安,生怕我爸不要她了另找个女人生儿子去。

所以,当我舅干起那档子事儿,跟我妈稍微提了那么一嘴,我妈立刻就心动了。

后来当我病危,她又将这事儿和我爸说了,我爸想来想去,一边是花钱打水漂,一边是买个儿子谋个来日方长。

他选了后者……

周家豪来我家的时候,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不知道跟着拐子跑了多少地方,也不知道到底遭了多少罪,活脱脱像个傻子。

我舅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孩子没问题,耐着性子磨两天,保准活蹦乱跳。

我舅没骗人。

我爸我妈每天好吃好喝地哄着,又买玩具又添新衣服,他们很快就成了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而此时的我,正发着高烧躺在床上自生自灭。

我爸彻底不再管我,连看都不屑多看我一眼,我妈抽空给我喂上两口饭的时候,都显得那么不耐烦。

爸妈出去做工的时候,会把周家豪锁在家里。

这个时候他就会拿着他的新玩具蹦蹦哒哒地在我床边跑来跑去。

我想,他大概对我充满了好奇,可我没有力气搭理他。

我就要病死了,虽然那个时候的我还不太明白,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只知道,我不能哭,不能闹,不能喊不舒服,因为爸妈会不高兴。

2

院子里闹开的时候,我正在房里写试卷。

拨开窗帘的一角,可以清晰地看到院子里的所有情形。

我妈毫无意外地坐在地上干嚎,说周家豪就是她的亲儿子,是她十月怀胎生的,是她一把屎一把尿亲自带大的,死活都不承认是买来的。

有什么用呢?

我闷头继续写试卷,丝毫没有受到这些动静的干扰。

要不是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周家豪的身份,别人能带着警察找上门吗?

我想,他们应该已经比对过周家豪的 DNA 了吧?毕竟周家豪的头发我早就给过去了。

我看到周家豪从外头回来,一只脚才跨进院门,站都没站稳,就一把被他亲妈抱了个满怀。

到底是城里有身份的人,连哭都哭得那么优雅体面,不像我妈,横坐在地上,像个泼妇。

我拉紧了窗帘,戴上耳机,没有兴趣继续欣赏这种亲子相认的场面。

反正周家豪从今天起就要彻底滚蛋了,这个结局,我从八岁那年重新背上书包上学开始就在幻想了。

是的,当年那场重病,我硬生生熬过去了。

我不但活下来了,还活得很好。

往后的很多年,别说感冒发烧,我连鼻涕都很少再流。

我每天都小心翼翼,连磕碰都不敢,不敢生病不敢受伤,因为我不确定,下一次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

我不想死。

可即便我活下来了,也不用爸妈在我身上多贴医药费,他们也不再关注我了。

他们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周家豪身上,绞尽脑汁地想要培养他成才,然后继承我家「皇位」,带着他们升天。

我想,如果没有他,爸妈或许不会这样无视我的存在。

他们不会再有小孩,自然就会多心疼我一些。

我会向他们努力证明自己的能力不输男孩,将来大了,我也会好好孝敬他们。

可惜,自从有了周家豪,他们显然就不再需要我了。

所以我恨他,我无时无刻不希望他从我眼皮底下消失,从这个世界消失!

3

初中毕业那年,我爸就有意让我进厂做工贴补家用了。

我求他,我求他让我至少念完高中。

我告诉他,如果现在让我进厂,根本拿不到几个钱,我成绩很好,如果念完高中,肯定能找到更挣钱的工作,到时候我一定好好赚钱贴补家里。

我爸本来不听我说这些的,坚持要我进厂,后来不知怎么的又答应了。

可这高中三年我过得并不踏实,我每天都在恐惧毕业后,我没有理由再说服我爸让我继续念大学了。

到时候,不仅仅让我直接去打工,说不定还会找个人让我嫁了算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我想念大学,我想有更好的出路,我不愿意我的一辈子就这样毫无希望地熬着。

所以我又开始想,如果没有周家豪,我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从高一那年开始,一有机会就在网上翻查各种失踪儿童登记信息。

不得不感谢这个网络发达的世界,临近高考,真的被我刷到了那条「寻找十二年前失踪儿童沈思维」的微博。

微博上附着的是沈思维幼时的照片,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周家豪刚来我家的样子。

即便时隔多年,我深信自己的记忆不可能出现偏差。

这对我来说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只要能在高考之前让周家豪滚蛋,一切都还来得及。

所以我举报了我爸妈,甚至偷偷交出了周家豪的头发,等的就是这一天。

我手中的试卷越写越快,这些刷过无数遍的题,根本不需要过脑多思考什么,我就能条件反射地写出答案。

我不知道周家豪是什么时候推门进来的,他的影子突然压了下来,挡住了我半边视线。

我无所谓地甩了甩笔,挪了下试卷的位置,埋头继续写。

我虽然戴着耳机,但其实耳机里并没有声音,所以周家豪跟我说话,我是能听见的。

他就站在我身后,身上还残留着家里新买的洗衣凝珠的香味。

他说:「姐姐,我要走了。」

我手中的笔顿了下,没吭声。

他又说:「你……希望我走吗?如果你不想,我可以……」

他在干什么?在期待我的挽留吗?

真是好笑。

我没等他说完,甚至没有转头去看他,只重重地回了一个字:「滚!」

4

我知道周家豪在我房间呆站了许久。

不,现在应该改叫他沈思维才对。

我愣是没有再和他多说一句话,哪怕一个字,甚至没有多给他一个表情。

既然注定要和他老死不相往来,那还有什么可矫情的必要呢?

他走的时候脚步很轻,小心翼翼地替我关上了房门。

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看着他和他的亲生父母并肩离去,来接他的还有他的亲姐姐。

那是个不论长相还是气质,都能让我自卑到极致的人。

我的思绪不知道散到了哪里,回过神时,满试卷居然只写着三个字——

沈思维。

这名字真好听,总之比「周家豪」好听。

他的人生也必定会比周家豪精彩吧!

我从房里出去的时候,我妈还瘫在地上哭。

警察叔叔们早就走了,也没人为难过我爸妈,村干部们甚至还对他们好一顿安慰。

可他们并不领情,大有一副儿子被抢的受害者模样。

我妈将所有的坏情绪都发泄到我身上,我爸对我也没什么好脸色。

或许如果可以选择,他们大概希望,从这个家里离开的是我而不是沈思维。

我麻木地承受着我妈的撕扯和怒骂,等她发泄得差不多了,然后冷静地告诉她说:「你知道他亲妈脖子上的那条围巾顶你不吃不喝多少年才买得起吗?

「你知道他亲爸是几家大公司的老板吗?

「你知道他亲姐姐在哪个国家留学吗?」

……

真正有「皇位」需要人继承的是沈家,而不是我们家。

沈思维留在我们家会有什么结果呢?

上一所不能离家太远的普通大学,找一份不能离家太远的普通工作,娶一个不能离家太远的本地老婆,然后高不成低不就,庸庸碌碌一辈子。

又或者他被放出去了,被迫贴上「凤凰男」的标签,糟心一辈子。

这都不是沈思维该有的人生。

是那该死的人贩子害了他,是我爸妈害了他。

「你们有什么?」我面露讥讽地看了看我妈,又看了看我那一副死人脸的爸,「是屋后头的两亩地,还是塘子里的几只鸡鸭?」

我妈反应比较迟钝,但我爸不笨。

我说了这么多,他总算听出来点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我,问:「是你,周敏敏,是你把这事儿说出去的!」

我扯了下唇,既然做了,我就没有打算瞒着。

何况沈思维已经走了,有本事他就打死我,我有什么怕的?

我挺直了腰背,心情从来没有这么亢奋过。

十二年了,我小心翼翼摇尾乞怜地多活了十二年,也够了。

所以,当我爸的嘴巴子落在我脸上的时候,我哼都没哼一声。

后来,他又取来了栓狗的链子。

他把我拖回了屋里,反锁上了门……

5

我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毒打,可惜我爸他还有点理智,给我留了口气。

我一点都不感激他,宁愿他给我个痛快。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没能下地,这两天也没看见我爸妈。

我猜想他们应该是去沈思维的学校门口堵人去了。

我太了解他们了。

他们想得很开的,辛苦养大的儿子跑了,总得讹点别的好处,要不然白瞎了这十二年的付出,后半辈子还指望什么呢?

沈思维再次推开我房门的时候,我正咬着块冷硬的馒头,敞着衣服,艰难地往身上涂抹药膏。

我没听到他开院门的动静,毕竟连院里的狗都没吭一声。

但他开我房门时,我还是被吓了一跳。

我嘴里的馒头应声落地,滚到了他脚下。

他抬眼看我,满身的狼狈。

我慌忙缩回到被子里,也不管穿没穿好衣服,总之不想让人看见我这副鬼样子。

至少,不能让他看见。

沈思维激动地扒我被子:「你别躲,我看见了,他又打你了是不是?」

我不想和他说话,将脑袋也埋了进去。

「我在学校找不到你,我就知道肯定出事了。

「我带你走,我带你走好不好?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他在说什么胡话?

他凭什么带我走?

我又能走去哪儿呢?

我注定是要烂在这块淤泥地里的,又能重新栽去哪儿呢?

我不知道在被子里闷了多久,闷得我呼吸困难就要窒息了。

房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也没了沈思维的气息。

我想,他大概是觉得没趣又走了。

真是搞不懂,他好好的走了又回来干什么。

我伸出脑袋狠狠吸了口气,缓缓从被子里爬了出来,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坐到镜子前仔细打量着自己。

我才十九岁,可看着却像九十岁一样沧桑。

我的人生明明还没有开始,我居然一心想着结束。

怎么就突然撑不下去了呢?

从前我以为,支撑我活下去的意念是对沈思维浓浓的恨意。

可我怎么会恨他呢?

那个从四岁开始,就知道把碗里的鸡腿偷偷藏起来留给我的沈思维,我怎么可能会恨他呢?

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办法说服的爸爸让我继续念高中,但我知道,他会把自己的零花钱偷偷藏在我的书包里。

他会省下饭钱给我买卫生巾,就连我高中时期不得不穿的内衣,也是他偷偷给我买的。

我有什么理由恨他?

可我又不得不恨他,他和我不一样。

我的根扎在这里,他却可以逃离。

我没想到沈思维会去而复返。

他的手里提了很多药,还有吃的。

大概是一路跑到镇上买的,推门进来时还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从镜子里看到他的样子,直直地立在门边,见到梳洗整齐的我,莫名和煦地笑了起来,然后缓缓朝我靠近,先将吃的递给了我。

包子和糖糕都还是热的,我伸手摸了摸,连着饿了两天,面对这样的诱惑,确实有些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他在一旁塑料袋里翻看新买的一堆药水药膏,对照着说明,然后无措地看向我。

半晌,才艰难开口道:「我……我帮你。」

可我不想领他这个情。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高考了,这个天气,伤口如果不及时处理,会很容易感染。」

他耐心地劝我,而我的眼睛却只盯着眼前热腾腾的包子。

「你吃着,我弄着,很快。」

沈思维说着试图伸手去拽我的衣领。

我多数伤口都在背上,如果自己处理确实很被动。

他见我为难,先是拉紧了窗帘,而后又去反锁了房门。

「姐姐。」他轻轻叫我,「不要拒绝我。」

6

我常常回忆,十六岁的沈思维到底给过我什么,才会让我往后十年念念不能忘。

是那一天昏暗房间里,他借着微光替我擦药时的片刻悸动吗?

还是他亲口说的那句「他要带我一起走」?

我当然不会跟他走,我怎么会跟一个我「恨」的人走呢?

我连拖带拽地将他赶了出去,勒令他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声嘶力竭地吼出了我能想到的所有恶毒言语,无视他的不安和惶恐。

我指着他骂道:「你可怜我?可我的不幸都是因为你,你以为你已经强大到可以兼顾我的人生了吗?沈思维,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他也不过十六岁而已,肩膀还没宽阔到足以让人安心依靠。

何况,我有什么资格去依靠他?

我反身关紧了院门,心里默念:永远不要再见面了,沈思维。

从那之后的十年,我就真的没有再见过他。

我爸妈没能从沈家人身上讹到什么好处,反而把自己作进了牢里。

沈家请了最好的律师,效率极快,赶在我高考之前,直接将人给送了进去,一蹲就是三年。

知道些许情况的人都很同情我,高考前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觉得我的心态肯定大受影响。

事实上根本没有,我甚至因为过于兴奋反而超常发挥,如愿被我梦寐以求的大学录取。

至于沈思维,隐约听说沈家替他办了转学手续,至于转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后来,我的班主任找到我,递给我一张卡,说是沈思维留给我的。

我不要,班主任让我别为难她,她也是受人之托。

无奈我只好收下。

可我从来没有好奇过那张卡里有多少钱,也从来没有用过那张卡,尽管卡密是我的生日。

我用一整个暑假的忙碌去赚学费,辛苦却又欣慰,好在前路坦荡,每一天都是积极的、阳光的。

三年时间足以让我忘掉那个破落的家,唯独「沈思维」这个名字,每每想起,总会莫名漾起一些不该有的情绪。

我深信我们不会再有交集,仅剩的这点念想我也觉得异常可耻。

我试着与异性交往,并且谈了场无疾而终的恋爱。

当他得知我爸妈还在坐牢时,就彻底从我的世界失联了。

后来我也就不强求了,开始明白跻身学业才是我的最终归宿。

我爸妈出狱那年,我才念完大三准备实习。

三年劳改都没能让他们的本性有丝毫改变,他们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找到了我的学校,让这三年除了领奖学金一贯都很低调的我,彻底出了名。

7

「周敏敏,你个白眼狼!」

当着我众多同学的面,我妈冲上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不放。

我险些没能认出她来,她瘦了,憔悴了,但依旧难掩凶悍以及企图撕碎我的恶毒。

我爸紧跟其后,那张蜡黄黝黑的脸上尽是嘲弄,他劈头盖脸就是对我一顿痛骂:「三年了,你倒是过得滋润,大学生了?了不得了?就不认你爹妈了?」

噢……

原来已经三年了。

可这三年我真的过得滋润吗?

我无休无止地要为学费生活费奔波发愁,因为他们在里头蹲着,有太多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无法选择。

但我从不怨恨,甚至感激沈家为我争得这三年的清心自由。

左右同学见势不对纷纷都退到了外围,混入其他路过的同学当中,而我,像个小丑一样供人围观。

「沈家给了你多少钱?」我妈尖着嗓子逼问道,「那可是你老子娘蹲了三年牢子换的,你也用得踏实?」

「就是!你最好老老实实把钱拿出来,你是我们养大的,那臭小子也是我们养大的,没承想你们两个翅膀硬了竟然合起伙来坑老子!」

我一时没能听明白我爸妈话里的意思,更不清楚他们嘴里讨要的「钱」又是哪儿来的。

或许是三年牢狱给他们整出臆想症了吧。

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我不想和他们在这继续纠缠,狠狠扒开我妈揪住我的手。

她一个实际年纪不过四十开外,看起来却有六十岁一样苍老的人,我要甩开她轻而易举。

但同时我还得防备我爸出手打我,我要是还手,大庭广众之下,属实不大好看;要是不还手,这个委屈现在的我并不想吞。

所以我提前警告他:「这里是学校,到处安着监控的,你要是对我动手,我保证你还得回去再蹲三年!」

这话显然是唬住了他,可见那牢里三年他没少受罪。

他忙摆手,陡然换了副嘴脸,软下语声哄我道:「敏敏,好敏敏,爸不打你,爸以后都不打你了,你看,爸妈现在刚出来,日子实在是难过,你手头要是有钱,你给爸分点儿,咱们毕竟一家人对不对?」

我有些无奈,绕来绕去还是为了钱。

厉声恐吓也好,软声哄骗也好,可他们到底是打错了算盘,我都自顾不暇,哪里有钱给他们?

我刚回一句「没有」,我妈就已经端不住了。

「跟这白眼狼废什么话,好声好气的她能给我们?」她作势就要来抢我的包,紧跟着我爸也上前来抢。

我挣不过,眼瞧着他们将我包里东西翻了个遍,悉数散落在地上。

我妈一边翻一边嘴里嘀咕:「不是说有张卡吗,怎么找不到?」

我瞬间恍然,他们说的可能是当年我从高中班主任手里拿到的那张卡。

那他们可真就打错算盘了,那张卡我没用过,也不可能会用,更不可能会交给他们。

我蹲身捡起了被我妈随手丢开的两本要紧的书,然后穿过围观的人群,面无异色地远离了这两个疯子。

后来室友打来电话,说我爸妈又到我寝室乱翻乱闹了一通,她们不想惹麻烦,劝我尽快搬出去。

我望着彼时黑透了的天,明明已经入了夏,可我却只觉得全身发凉。

我一时之间成为了学校论坛的热点,讨论最多的版本是:我害父母坐牢,被人包养,父母为我呕心沥血,我却不知回报只顾自己潇洒。

我搬进了潮湿狭小的出租屋,借着淡泊的月光偷偷端详沈思维留给我的那张卡。

留它干什么呢?

就这么张破卡,还不知道要给我惹多少事。

那几天我莫名地失眠,闭上眼脑海里总能蹦出沈思维的样子来。

他上大学了吧?读的什么专业呢?

越想越多,越想越心烦,越想越睡不着觉。

如我所料,在我爸妈的折腾下,我原定好的实习单位也黄了。

我心底最后那点柔软也被侵蚀干净。

那就这样吧,老死不见了……

8

后来的七年,也是自媒体兴盛的七年。

我的爸妈毁了我,却也成就了我。

如果不是他们的狠绝,我想我最终不会踏上这条路。

我组建了自己的团队,搭载了寻找被拐儿童的信息互通平台。

七年时间,我们帮助十数个家庭团聚,免除了十数场悲剧。

可就当我积极迎接我充满成就感的三十岁时,我的命运再一次发生了转折。

一个好事的记者泄露了我的私人信息,我遭人报复,身中数刀,躺进了医院。

我的命是保住了,可我的将来却成了未知。

我从昏迷中醒来,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沈思维。

他还穿着没来得及换掉的白大褂,满脸疲色地守在我的病床前。

我以为那是梦。

十年了,他的模样和我记忆中相差很大,可我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是他。

如果是梦也好,那就在梦里多看他两眼吧。

瞌睡中的沈思维猛地惊了下,四目相对,我的意识顿时清醒。

这不是梦!

我遭人袭击,被送来的医院正好是沈思维工作的医院。

原来他学了医。

这十年里,我不知他的动向,可他却在时时刻刻关注着我。

所以,当我满身是血地被推进抢救室,我的同事焦急无助不知该联系谁的时候,沈思维站了出来。

他说他是我唯一的家人。

我匆忙闭上眼,身上到处是伤动弹不得,唯独脑袋还能左右偏摆。

我希望再睁开眼时不要见到他,我不知该以什么姿态面对他,总归不是现在这样狼狈。

可我又希望能见到他,那毕竟是我惦念了十年的人。

我想知道他好不好……

一时又觉得自己矫情,回到沈家,他怎么可能过得不好?

我迟迟挣扎着不肯睁眼,耳边传来沈思维略显低沉的声音——

「姐姐。」

我的心口一阵钝痛,恨不能立刻昏死过去。

他又喊:「姐姐,姐姐……」

好像怎么都喊不够,要将这十年的缺失都补齐一般。

我有些恼:「别再喊了,我不是你姐姐!」

「嗯……」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然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病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我终是忍不住睁眼去看他,看到的是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委屈中又暗藏窃喜。

那时,我还不太明白,他到底在欢喜什么。

9

沈思维就像长在我病房里一样,一刻都不肯离开,就连同事们陆续来看我,他也要在一旁待着。

同事们告诉我,袭击我的歹徒已经被抓了,让我放宽心好好养伤,外头还有他们管着呢。

放宽心?

我怎么可能放得宽?

这样的事能发生一次,就有可能发生第二次。

我同他们说:「你们也要当心,能在家里办公的就少出门,这些蛀虫们实在是丧心病狂。」

他们笑嘻嘻地说:「不怕!」

转头又将目光锁到了沈思维身上:「敏敏姐,我们一起共事七年啊,都不知道你还有个这么帅气的弟弟,你藏得也太好了。」

「就是就是!」上个月才领了结婚证的陈暖扁着嘴懊悔万分,「你早说咱还有个这么好看的弟弟,我就不急着结婚了嘛。」

而作为陈暖的新婚丈夫,也同样是我们朝夕相处了七年的刘直男,此刻正尴尬地愣在一旁不停地翻白眼。

有这帮可爱的同事陪着,我住院养伤的日子也就不觉得憋闷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替我挡去了和沈思维单独相处的不适。

然而这样的日子才持续了几天,沈思维就耐不住了。

他跟医院请了长假来照顾我,结果我的病房里日夜都有人,他反而成了块背景板,这让他心里十分不痛快。

于是隔天再有人往我病房跑的时候,他就开始冲人板臭脸了。

他本身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好脸皮,就算摆臭脸,也能让人觉出可爱来。

特别是我们团队里的两个花痴小姑娘,见到沈思维的那一刻,大概连他们以后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

所以,她们哪里是来看我,分明是来看她们「未来老公」的。

好不容易病房里消停了,沈思维又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对着我。

我翻了个白眼:「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沈思维不说话。

「只要你在,我这里就不可能消停!」

沈思维还是不说话。

我有些心累,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了。

我背靠着两块软枕定定地望他:「为什么要偷偷关注我?说好的再也不见的,为什么又要突然出现?还有!」

我愤愤地剥开手机壳,从里头抽出那张十年前的卡甩到他跟前:「这是你当年留下的,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因为这张卡,我至今连毕业证都没拿到?」

沈思维坐在那里,缓缓抓起我甩到他怀里的卡,表情落寞且无助。

看他这副样子,我竟不自觉地心软了起来。

我有些后悔刚才同他说的那些话,连语气都直觉重了些。

我想补上两句缓解下眼下的气氛,可嘴巴张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我才压着声音道:「我不是你的姐姐,你不用这么对我。」

10

我在护士的帮忙下重新躺了下来。

我这伤势少说还得再躺个小半年。

我看着沈思维从病房里出去,佯装不在意。

我以为他应该听懂了我的话,不会再回来了。

什么「姐姐弟弟」?

这样的纠缠本来就很无趣。

我的心里总像是压了一口气无处发泄,一瞬暴躁的情绪牵动起全身的伤口,顿时疼得我眼泪直流。

沈思维再回到病房时,看到的便是我这副痛哭流涕的样子。

他大概以为我在为他的突然离开而伤心?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上前解释道:「我……我没走,我就是出去抽了根烟缓了缓神,你别哭,你别哭……」

我:「……」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再没有听到沈思维喊我姐姐,也很少再看到我的同事们往我病房跑。

我带着疑惑在群里问他们什么情况:「就殷勤两天就不管我死活啦?」

同事们忙忙碌碌中抽空回我:「你那不还有个小帅哥吗,我们才不去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我:「……」

什么二人世界?

这词听着怎么那么别扭?

后来还是陈暖跟我解了惑,她说之前老往医院跑的两个小姑娘,前后争着跟沈思维表白,不过都被人给拒绝了。

「那小帅哥拒绝她们的理由也很直白,他说他喜欢的是你,喜欢了十年了呢,敏敏姐,我可太羡慕你了!」

我彻底被陈暖的话给雷到了,沈思维喜欢我?

他喜欢我什么?

我从头到脚哪一颗细胞配得上他?

还喜欢了我十年……

真是太逗了!

我让陈暖他们别瞎传,兴许人只是随便找个借口挡桃花。

我跟沈思维?

怎么可能呢?

后来院里太忙,实在是批不出假期再给沈思维挥霍了。

沈思维忙碌了起来,可每天还是会挤出时间往我病房跑一趟。

可令我意外的是,沈思维的时间少了,沈家人却来得勤了。

我最先见到的是沈思维的亲姐姐。

她的气质样貌一如当年。

她此前没有见过我,所以当她来到我的病房门口时,反复确认了病房号,然后才提着东西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

见我第一眼,她试探着问:「是……敏敏吗?」

我眨巴着眼睛,虽然认出了她,却不知要如何开口打招呼。

「你不认得我吗?」她微笑着自我介绍,「我叫沈思绮,是沈思维的姐姐。」

介绍完,又小声嘀咕道:「大家还说我跟我弟长得挺像的呢,怎么会认不出我呢?」

「你好。」我同她打招呼,不知她的来意,不敢多说什么。

潜意识里,我对沈家人总会怀揣着一股愧疚感,时至今日,这股愧疚感依旧挥之不去。

沈思绮将带来的补品营养品一件件在我病房里堆上,然后又提出了一只保温壶。

「我弟这两天忙,所以就派我过来啦,这保温壶里是我妈亲手炖的鸽子汤,她捯饬了很久呢,你要不要尝尝?」

我有些不敢相信,出声确认道:「给……我的?」

「当然啊!」

沈思绮盛出鸽子汤,又扶着我靠坐了起来,将鸽子汤推到我面前,说:「我妈很用心的,本来早就要来的,她怕自己发挥不好,逼着我跟我爸做了半个月的小白鼠,这才敢送来给你尝尝。」

我一瞬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分明都不认得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这样的待遇,我从我亲生父母那里都从来没有体会过。

11

中午,沈思维刚结束了一台手术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了我的病房,连中午饭都没去吃。

见到我面前空了的汤碗,沈思维欲言又止。

沈思绮正坐在一旁削苹果,不等沈思维开口,极有默契地反驳道:「我跟爸在家都试过啦,真的不难喝,不会委屈你女朋友的,看你紧张成什么样子了?」

女朋友?

我从沈思绮嘴里又听到了一个新鲜的词,抬眼去看沈思维,沈思维正准备装傻糊弄过去。

我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要不要解释一下?」

沈思维不说话。

沈思绮突然哈哈大笑,一脸幸灾乐祸地白了自家弟弟一眼。

原来她刚才是故意的。

沈思维没待多久就开溜了,这一整个下午,都是沈思绮陪着我。

她旁敲侧击地问我:「你打算什么时候接受我那傻弟弟?」

我靠坐在床上,思绪一阵飘忽,窗外的天很蓝,我的心却很乱。

「你知道当年我们把他接回去,他跟我们说什么吗?他要我们把你也一起接回家去,他不想你一个人留在那里受苦,我们怎么劝他都没用,办转学手续那天,他还是跑回去找你了。

「我那时还不认得你,但却亲眼见证了你爸妈的泼辣和无理。因为你的主动告知,我们找回了弟弟,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你,原本是不打算为难你父母的,可那天他们向我们讹钱的嘴脸实在是让我吃惊。

「我们原本也打算给他们一笔钱,至少改善下生活,对你也有好处。可那天我弟回去后,却铁了心要让你爸妈去坐牢,并且一分钱都不会给他们。但最终我们还是拿出了一笔钱交给了你当时的班主任,想着或许将来你上大学了,学费生活费也能用得上。」

沈思绮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正在慢悠悠啃她削给我的苹果。

「唔,应该是给了三十万吧我记得。」沈思绮回忆道,「不过听我弟说,你好像从来没有动过那张卡里的钱,可他还是执着地定期往那张卡里打钱,最开始是爸妈给他的零花钱,他自己不用也要打进去给你,后来他自己能赚钱了,就把自己的工资统统打进去,现在也不知道有多少了……」

沈思绮托着腮,又偷摸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够不够把你娶回家,毕竟都惦记十年了。」

我承认,那一整个下午,我人都是恍惚的。

沈思绮走的时候,还跟我咬耳朵说:「你要是决定跟我弟在一起了,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咱们一起好好整整他!」

「哦对了。」沈思绮又神神秘秘地补充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学医吗?

「他说,很小很小的时候,看到你生病不舒服的样子,他就已经想好了,长大以后要做一名厉害的医生,他希望你一辈子都舒舒服服的,无病无痛无忧无虑。」

这话忽然就将我的思绪拉到了二十多年前,小小的沈思维趴在我的床头,他说:「你别怕,我一定会快点长大,然后去当医生治好你的病。」

12

我出院的那天,来了很多人接我。

我在人群中找了又找,却没看见沈思维的身影。

我的行动还不是很方便,只能暂时坐着轮椅,陈暖推着我往外走,笑嘻嘻地在我耳边嘀咕:「怎么没见你家小帅哥?」

我狠吸了吸医院外头的新鲜空气,心想他大概是被什么紧急情况绊住了吧。

心里莫名有些遗憾,但很快便释然了。

他现在可是个大医生,多少人等着他的手术刀救死扶伤呢。

至于我,离了这医院就该各回各家各归各位了吧?

下一站我们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因为我受伤住院这段时间,原本的计划搁置了又搁置,耽误了不少事情,回去后肯定又得一阵没日没夜地忙碌。

正当我思绪飘忽的时候,推着我往停车场走的陈暖突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前方的去路被人堵住了。

是沈思绮,簇拥着她的爸妈拦在我们前面。

十年了,他们的模样居然毫无改变,同我当年透过窗帘缝隙看到的一模一样。

沈家爸妈看到我,一瞬便笑开了。

他们热诚地同我打招呼:「敏敏好,我们是思维的爸爸妈妈,来接你出院,带你回家。」

我一时像是被人捧上了云端,毫无防备。

直到沈思维出现,他捧着花,还有那张横在我们中间十年的银行卡。

沈思绮小跑着来到我身边,凑到我耳边说:「敏敏,我偷偷看过了,那卡里有三百万呢,我保证我弟没有藏私房钱了,他挣的,都在里头了,不亏不亏!」

沈妈妈上前,替自己儿子理了理衣领,沈爸爸不知同他小声说了什么,沈思维突然就鼓足了勇气,冲我单膝跪地——

他说:「姐姐,不恨我了行不行?」

「不行。」

「那……爱我多一点好不好?」

「好。」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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