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排名开始往下掉。
我觉得这样不行。
我给自己写了点东西,我写,丁沁啊,你今年十八,再过三个月就要高考了,就要走向自由了。到大学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追求什么就追求什么,但是现在不行。不管是余晨,还是爱情本身,都不可以成为你的绊脚石。
我写完了,通体舒泰。
我买了一个带锁的笔记本,又买了个带锁的小箱子,把信放在笔记本里,把笔记本放在箱子里,又把箱子放在了书架的顶层落灰。我,郑重地收殓了不合时宜的暗恋。
信息联赛的成绩出来了,余晨不负众望地拿了国一。
国一是什么概念呢,清华降四十分录取的意思。
按余晨的水平,清华的专业基本可以随便挑了。
我爸非要请我们吃饭,硬生生把我从题山题海里拖了出来。
等我收拾完书包去门口的时候,余晨已经在了。
他一见我先笑了:「这才两个礼拜没见,你怎么这么憔悴
啊?」
我见到他其实还蛮开心的,但嘴巴就阴阳怪气:「跟清华学霸
没法比,只能努努力勉强考个重本这样子了。」
「你勉强考重本,那我们年级文科人均二本了。」他替我拎书
包,钻进后座。
我坐在副驾驶打瞌睡,等我醒了的时候,车已经停在饭店外面
了。
是我喜欢的川菜馆。
我爸说:「那你肯定去清华吧。」
余晨说:「能考上的话,肯定去。」我爸又问我:「沁沁呢?」
我没好气道:「我考哈尔滨佛学院。」
余晨笑出一对梨涡。
阿姨说:「你少问,孩子自己心里有数,是不是沁沁?」
我不拂她面子,说是是是,阿姨你说得对。
我爸就闭麦了,不停让我吃菜喝饮料。
「你都瘦了。」他如是说。
我十分怀疑:「真的吗?」
明显胖了,不止五斤。
过劳肥,害死人。
余晨说:「胖点好,胖点喜庆,像抱鲤鱼的年画娃娃。」
我攥紧了筷子,没好气地怼他:「你瘦,瘦得像尉迟恭,往门
口一站就辟邪。」
他很自然地说:「我哪能做尉迟恭呢,我也抱鲤鱼,跟你一
对。」
阿姨给我倒饮料的手僵住了,椰奶溢了出来。10
余晨去了清华,专业任他选。
我走自招去了人大,读一个偏门专业。
好处是,我们的距离很近,公交只用坐七站。
我把百度地图打开给他们看,我爸说:「哟,挺好啊,余晨你
多照应着点沁沁。」
余晨就笑,说那当然了。
我爸高兴了,满意了,继续看新闻联播了。
阿姨把余晨拉到房间,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
反正开学后的三四个月里,七站公交的距离,我们只见过一
次。
还是偶遇。
许骁挺厉害的,走的自招上了清华。
刚军训完没多久,他就喊我和刘兆去清华玩儿。
我们四个人的群里,消息叮咚叮咚响,直到时间地点敲定,余
晨也没上来说过一句话。
我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单独发微信问他。他隔了好半天才回消息,说,我没事儿啊,你别瞎想。
你别瞎想。
我失去了关心他的理由,也失去了再找他的借口。
好几次,我点开跟他的对话框,打出了字,又逐字删掉。
到后来,我强迫症似的点开他头像,却只是翻着他寥寥几条朋
友圈,和我们从前为数不多的聊天记录。
我像做语文阅读题似的,把那些简单的语句反复拆开重读,想
寻找与我的感觉相印证的暗示。
可是没有啊。
每一句都是平常,都是正常同学间会发生的对话。
存在于我记忆里的那些他也喜欢我的证明,忽然变得飘忽不定
了。
他爱我吗?
他不爱我吗?
我仿佛站在了辩论场上,正反双方都是我。
可是,我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句:他从来没说过喜欢你啊,一
切不过是你的想象罢了。争执不休的辩论局立刻偃旗息鼓,我呆呆地坐着,心里想,是
啊,他从来没说过。
可为什么我一头扎进了自己的想象里,再也出不来?
我仿佛又回到了高三的某些晚上,那时为下滑的成绩焦虑,现
在为一段随时可能断掉的单箭头暗恋而失眠。
我失眠了许多天,到约定碰面的那天,我照镜子。
镜子里的我眼睛下两团乌青,皮肤苍白,憔悴又软弱的样子。
我突然就生气了,生余晨的气,也生我自己的气。
「丁沁你是不是有病?他冷着你你还凑上去找他,还为他失
眠?你贱不贱?贱不贱!」我恶狠狠地指着镜子里的人,「天
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支狗尾巴!」
我骂完了,爽了。
镜子里的我依旧脸颊苍白,眼睛却换了种神采,起码没那么颓
废了。
我利索地洗漱,把头发吹到蓬松卷曲,又请来隔壁寝室最会化
妆的小姐妹帮我上妆。
末了她看了看我的衣柜,表示:「丁沁你怎么连条裙子都没
有?」
顺路又捎给了我她据说是「无往而不利」的战袍。等我再次看向全身镜里的自己的时候,怎么说呢,镜子里的这个人分明是我,从眉眼到脸型都没变,可又漂亮了许多,好像我随便骂一句脏话都可以被形容为娇嗔。
我被自己的比喻恶寒了一下,汗毛都立了起来。
我告别了小姐妹,她窃笑着说:「祝你成功啊。」
她们都知道我有个暗恋的男生在清华,可她们不知道,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包括那天刘兆在群里艾特他,他终于上线说了句话。
说的却是:啊,那天我不在学校,不好意思啊。
我避开小姐妹暧昧的眼神,勉强笑着说:「好啊,祝我成功。」
11
要怎么成功呢?
在我和刘兆、许骁说说笑笑了一路,却忽然在食堂外的路上看见余晨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故作平静要坍塌了。
余晨穿着黑色羽绒服,是那次我跟我爸吵架离家后,余晨怕我感冒,脱下来给我的那件。
他好像长高了一点,头发也短了一点,手里拎着一个打包饭盒,脚步匆匆。刘兆说:「诶,那不是余晨呢么?」
许骁脸上一抹冷笑,看向我:「是啊,那不是余晨吗?」
我冷冷地看他:「所以呢,关我什么事?」
许骁轻声说:「丁沁,你别嘴硬。」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喊了一声余晨的名字。
余晨的身影僵了一下,然后转身。
我看清了。
他不止长高了一点,还黑了一点。
他看见了我们,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然后他迟疑着迈步,向我们走过来。
「你不是说有事不在学校吗?」刘兆问。
余晨笑:「临时改期了。」
许骁也笑,说:「你不厚道啊,改期了也不告诉我们。是不想
看见我们中的谁啊,还是怎么着?」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若有若无地往我身上带。余晨也看向我,顿了一顿,笑:「没有的事,这不是碰巧赶上
了吗。你们吃饭了吗?」
刘兆说:「没呢,准备去吃烤肉,你要不要一起?」
此情此景,余晨再拒绝,就不合适了。
他显然知道这一点,一口就答应了。
我们不时避开骑过来的自行车,刘兆说:「还是大学好啊,后
座随便坐美女,高中谁敢啊?」
我僵了一下,抬眼悄悄看余晨。
被他捉了个正着。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别开了视线。
许骁说:「余晨敢啊,是吧余晨。」
他话是对余晨说的,眼睛却盯着我。
我慢慢说:「许骁,你这就没意思了。」
许骁笑了:「丁沁,我说余晨呢,又没说你,你这么护着
他?」
刘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来打圆场:「你们俩干嘛呢,进来
吃饭,别瞎闹。」我没理他,盯着许骁,说:「你到底在说谁,你心里没数
吗?」
许骁露出一个笑,眼睛里殊无笑意,然后他侧过头去看余晨:
「你心里有数吗?」
我彻底恼了,「我在跟你说话,你老扯他干什么?」
许骁漆黑的眼珠紧紧看着我,慢条斯理地说:「那你老护着
他,又是为什么?」
刘兆懵了,看看我,又看看许骁。
这时,余晨慢腾腾地开口,说:「原来你看见过啊,我载丁
沁。也没什么好瞒你们的,我们是兄妹。」
我们是兄妹。
这五个字好像一记重锤,把我的脑袋锤得嗡嗡作响。
他果然是这样想的,我们是兄妹,有着天然不可逾越的关系。
许骁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看我,「你们是兄妹?」
余晨看向我,侧脸沉在路灯照不明的阴影里,让我看不清他的
神情。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机械地答:「是啊,我小学的时候
就没妈了,我爸和他妈组了一个新家。」周围喧闹,我们这块儿却安静。
刘兆打破了沉默,说:「嗨,看这事儿闹的。丁沁你别往心里
去,许骁他不是故意戳你痛处,来吃饭,来吃饭。」
烤肉刺啦作响,刘兆拿着夹子翻面。
我沉默地吃着喷香的烤肉,食不下咽。
那一天我们聊了很久,就像之前集训的每一次聚餐一样。
刘兆滔滔不绝,许骁和余晨负责捧哏,我偶尔损他几句,大部
分时间哈哈大笑。
可是我清晰地知道,我说的每一句话,露出的每一个笑容,都
是在假装。
假装我还正常,假装这次聚会一如从前。
但是我不好,非常不好。
散伙的时候,刘兆说:「那我和丁沁先走了啊。」
许骁说:「行啊,下次再见。」
我看着他说:「再见。」
他表情有点儿愧疚,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不想多说了,转了向,看着余晨说:「再见。」这一次,他没有避开我的视线,表情挺温柔。
他说:「再见啊,丁沁。」
再见,再见。
再见,我喜欢过的人。
再见,我的哥哥,余晨。
12
之后我再没联系过余晨,他也没来找过我。
行啊,我恶狠狠地想,帅哥哪里都有,少你一个不少。
你不是要做兄妹吗,那就做兄妹。
谁怕谁啊?
我花大把的时间在社团上,跟一帮哥们儿姐们儿四处瞎玩。
我们一起聚餐,大家都喝大发了。
结束了又去KTV续摊,啤酒成箱地搬。
大家起哄,说丁沁你是北方人,酒量肯定行。
我酒量是还行,但也架不住白酒兑啤酒地喝。我喝瘫了,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
我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境支离破碎。
一会儿梦见我在余晨自行车的后座上。
夕阳正美,冰淇淋正香。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抱住他腰。
他回头看我笑,然后说,丁沁,我们是兄妹。
我心里好难受,再抬头的时候发现躺在了跑三千米那天的跑道
上。
余晨冲我伸出手,我慢慢把手放上去,许骁站在我面前冷笑一
声,说,丁沁,我早就看出来了,但你们没可能,你自己不知
道吗?
我冲他大喊你闭嘴,结果站在面前的是阿姨。
阿姨说,沁沁,那天是你奶奶喊晨晨去吃饭的吗?还是你为了
跟他单独出去,说谎话骗我?
我尖叫着说我没撒谎,我知道我们是兄妹,我已经很克制了,
你们为什么还要这样逼我!
然后我被摇醒。KTV里五彩斑斓的光斑仍在晃动,不知道谁在唱歌,旋律震得
我耳朵疼。
我勉强看见面前站了个人,但这时候睫毛上的泪倒滴进我眼
睛,涌出了更多的眼泪,我只好重新闭眼。
我头好疼,胃也好疼。
谁拿了纸替我擦眼泪,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余晨。
白衣黑裤,抿着唇,没什么表情。
「我在做梦吗?」我说。
方粤说:「别怪我,你刚才的样子像是要休克,我拿你脸解锁
了你手机,你通讯录里就他一个收藏。」
余晨唇角弯了弯,又迅速淡下去。
我咬着牙看方粤:「你可能是想我死。」
方粤怪叫一声:「别啊妞,这哥们儿挺帅的,把握机会。」
「你给我闭嘴!这是我哥!」我大吼。
「那好吧,」方粤耸耸肩,拍一拍余晨的肩膀,「这位不同姓
的好哥哥,体谅一下我们沁沁,酒喝多了,容易暴躁,她平时
不这样。」
方粤去嗨歌了,这边一角就只留下我和余晨。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挺尴尬的。
特别在背景音乐还是悲伤情歌的时候。
我抓起背包,拽着余晨的手腕就往外走。
一到门外我就丢开了他的手。
走廊里安静多了。
余晨垂着眼皮看我:「你不准备说点什么吗?」
我说:「你想听什么?」
余晨笑了:「随便说点什么都行。比如为什么喝这么多,为什
么凌晨一点钟了还在外面,为什么……通讯录里唯一收藏的联系
方式是我。」
他最后几个字说完,我耳朵嗡了一下。
「你闭嘴!」我说。
13
这个点,这个地方,就没有药店开着门。
我胃疼得厉害,蜷着腰蹲在路边。余晨本来不依不饶地跟在后边儿,非要我说出个一二三来。
看见我蹲下,他愣了:「肚子疼?胃疼?酒喝太多了?」
我轻声细语地说:「你能不能闭嘴?」
他闭嘴了。
我又说:「你能不能赶紧滚?」
他说:「我不滚。」
顿了顿他又说:「我带你去医院吧。」
我又想起了小学在急诊看到的一切,红十字,担架,哭喊的病
属,还有,医生抱歉的眼神。
我胃开始剧烈地疼痛,我说:「我不去。」
余晨也蹲下来,拿纸擦我额头的汗,然后说:「我叫了滴
滴。」
我忽然觉得这一刻似曾相识。
偶尔有车辆飞驰而过,在寂静的道路上划出一道尾音。
路灯光打在他脸颊,将他的眉骨眼窝照得深邃立体。
而他清澈的眼睛里,唯独映出一个我。我说:「余晨,你别对我这么好,别让我误会。」
他手指一顿,没有立即说话。
这时西边一辆车开了过来,余晨松了口气似的,站起身来,冲
路边扬一扬手,喊:「在这里!」
一直到我们上车,他都没有回应我说的话。
我胃痛得厉害,头也晕,把车窗降到最低,由着北京的冷风拍
打脸颊。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瞥我一眼,说:「小姑娘喝酒了啊?」
我没说话,没心情。
余晨说:「是。」
师傅又看了我们两眼,说:「小情侣吵架了?」
我更烦躁了,没好气地说:「不是情侣,他是我哥!」
师傅就笑:「哟,我看走眼了?一点儿都不像呢。」
五光十色的景在车窗里急剧后退,拉成一道又一道斑斓光线。
我闭上眼,把一切都湮进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昏昏欲睡时,忽然听见余晨说:「您没看走
眼。」我倏地睁开眼,盯着他:「你说什么?」
他慢慢说:「我说,我喜欢你。」
我一怔,然后拿包用力砸他,大吼:「你他妈的别玩我了!」
他挡住了我的包,反握住我的手,说:「虽然不应该在这种地
方表白,但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彻底愣住。
师傅插了句嘴,说:「小伙子,你这话什么意思哪?合着在我
车上表白,委屈你们了呗。」
这句话一点也不好笑,可我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开始哽
咽。
「我们几个月没说过话了,连朋友圈互动都少。我莫名其妙被
你冷处理,连个理由都没有,你说我们是兄妹,好,那我就当
你的妹妹,」我缓慢掰开他的手指,「现在,你上来就说喜欢
我,你怎么不去死呢?」
余晨喉结上下一滚,说:「之前我还没想好,我很乱。」
我冷笑:「所以你现在突然想好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想好,但我觉得,就今天这个情
况,是个爷们儿都该表白。」
我无意识追问:「今天什么情况?」他说:「你睡着的时候,喊了我的名字,还哭了。」
师傅笑了一声,啧啧了两声。
我感觉我快窒息了。
狗日的方粤。
余晨看着我,白色的羽绒服映出微弱的光,像暗海里的一叶白
帆。
是个耐心等待的样子。
「你说喜欢我就得答应?」我冷冷地看他,「从你说我们俩是
兄妹那天,我们俩就没可能了。追我的帅哥一大把,你算老几
啊?」
余晨看了我一会儿,轻声说:「那我怎么办啊?」
14
我管你怎么办。
他委屈,我更委屈。
我想象中的表白不应该是这样的。
它应该发生在一个月亮刚刚爬到树梢,天还是蒙蒙蓝的傍晚。
在湖边,或者在山脚。我穿得特漂亮,化了特美的妆,然后我跟余晨说,我喜欢你。
他接受,就皆大欢喜;他不接受,我也并非输家。
最要紧的是,姿态要漂亮。
即便我想象中的所有元素都没有,但表白之前不应该有漫长的
令人心碎的冷遇,不应该在发生在出租车上,更不应该有一个
支棱着耳朵准备发笑的北京的哥。
这种感觉差劲极了。
就在我整个人随时要爆发的时候,余晨忽然清了清嗓子。
我抬眼看他,发现他居然有点儿紧张的样子。
然后他说:「师傅,劳驾,别笑了成吗?」
师傅乐呵呵地说:「哎,我就爱看你们小年轻谈恋爱。行行
行,姑娘你别恼,我不听了还不行吗?」
他掏出耳机来戴上,还真就听起音乐来。
路灯出现又消失,光影迅速切换,余晨的脸被照得时明时暗。
然后他又清了清嗓子,说:「我原来挺讨厌你的,觉得你有公
主病,娇气还霸道。嘶……别掐我,让我把话说完。后来你替我
挡了一酒瓶子,事后也没哭疼,我就觉得,我是不是看错你
了。」我盯着他的脸,感觉心里酸酸的。
他没注意我的眼神,继续说:「后来我觉得,你还蛮可爱的,
而且你挺聪明也挺好看的,我就有点儿喜欢你了。哎哎,夸你
你还掐,哪有你这样的?不许动了啊。」
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掌心相贴,仿佛有羽毛在我心里挠痒痒。
我忽然就不敢动了。
他说:「但是我们是兄妹,我总觉得不应该喜欢你。所以我发
现自己喜欢你了之后,第一反应是不行,不能这样。伤害到了
你,对不起啊。」
兄妹,又是兄妹。
他的声音与我梦境重叠,让我的心跌到了谷底。
我掰开他的手指,冷笑着反问他:「那你现在是在说梦话
吗?」
他的手追过来,与我十指相扣。
掠过的路灯偶尔照亮他眉眼,我从前喜欢的少年,固执地握住
我的手不肯放,耳朵都发红,却偏偏假装镇定。
他斯文地说:「我现在觉得,去他妈的妹妹。喜欢就是喜欢,
小爷我认了。」我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又酸了。
余晨伸手擦过我眼角,轻声说:「真的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
让你不开心的。看到你难受,我也很难受。」
我躲开他的手,眼泪却砸在他手背上。
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停,泄气似的,好半天说一句:「要不然
你打我吧,骂我两句也成,你别哭了。」
我就真的给了他几拳,他一边西子捧心说完了我也要去医院
了,一边笑着揽住我肩膀。
夜色太迷人,时空都仿佛停止在这一瞬。
我喜欢的人抱住了我,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砰砰砰——
砰砰砰——
是谁的心跳声那么快,是谁轻轻在我发顶落下一吻。
又是谁,在我耳边低声说:「沁沁,我们在一起吧。」
我们在一起了。
没课的时候,他坐七站公交,来找我吃饭。
北京的冬天很美,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朵。我坐在他自行车后座,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抱上他的腰。
我轻轻把头靠在他背脊,微风拂过我脸颊,我偶尔恍惚这到底
是不是在做梦。
余晨就笑:「你是不是想这样做很久了?」
我说:「难道你没有?」
他人模人样地说:「我可是正经人。」
我用力掐他腰。
他话锋一转,说:「不过,要是你愿意喊我哥哥,我还是不介
意的。」
我特嗲地喊:「哥哥,人家想要一个亲亲。」
他嘶了一声,猛地刹车。
月亮刚刚爬到树梢,天还是蒙蒙蓝。
自行车恰好停在了山脚。
他拉着我的手往前走,我问:「不是还没到地方吗?」
他头也不回地说:「但哥哥想亲你了。」
15我爸知道我有男朋友了。
他妈也知道他有女朋友了。
他们俩一致表示:寒假可以带回家玩,请你们四个人吃饭。
要是他们知道四个人其实是两个人,他们估计能把我们赶出家
门。
所以,我们说好了先不公开。
寒假在家,我们实在是客气到了极点。
我爸悄悄问我,是不是很余晨撕破脸了。
我一脸问号。
然后他就呵呵笑着说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完了他又补:「他哪里做得不对,你跟我和阿姨说,别憋在
心里,都是兄妹,让一让也就过去了。」
一听到「兄妹」两个字,我就会想起余晨那天说:「去他妈的
妹妹。」
我语气特冲:「我和他是兄妹吗?我们有血缘关系吗?」
我爸更确定我和余晨撕逼了,安抚说:「好好好,没有血缘关
系,不算兄妹。你别发火啊,这才回家没几天呢,别凶我。」我盯着他说:「不算兄妹,你自己说的啊。」
他说:「嗯嗯,不算兄妹,今晚大扫除,你别忘了。」
我忘了,故意的。
张笑笑喊我出去逛街,我顺理成章地跑路了。
但如果我知道偷懒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的话,我一定不会这
样做。
我爸打电话让我回去,声音很沉,没多说就挂了。
我发微信问余晨,他也没回。
我感觉大事不好,先给奶奶打了个电话。
让她九点钟给我爸打电话,喊我们明天去吃饭。
奶奶在电话里笑:「又犯错惹你爸生气了?」
我装傻,嘿嘿嘿地笑。
她就说行吧,但回去要记得给你爸认个错,服个软。
从小到大,奶奶都是我的救兵。
有了她的承诺,我就放心地回了家。
家里灯开得很亮,是大扫除之后一尘不染的样子。我爸坐在沙发上,手里揪着一张信纸,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看清了。
茶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箱子,箱子边是一个坏了的锁。
那是我放情书的棺材。
现在被撬了锁。
我突然就一点也不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冲上天灵盖的怒火。
「你翻我房间,还偷看我东西?」
我爸狠狠一拍茶几:「你注意说话的态度!」
我深呼吸,竭力镇定地说:「我把箱子放在书柜最顶上,你怎
么拿到的?箱子盖着锁,你怎么打开的?你看我藏起来的信,
你特别有道理,是不是?」
阿姨站在边上,说:「沁沁,我擦书柜的时候碰到了箱子,锁
是当时摔坏的。里面有个本子,我捡起来的时候,这封信就掉
出来了。」
我有点机械地转头看她,她一贯温柔带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沁沁,你跟阿姨说实话,你信里写的都是真的吗?」
我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阿姨,我写给自己看的,没
必要说谎。」我爸大吼:「丁沁,他是你哥!」
阿姨又问:「那你大学谈的对象,是余晨吗?」
我不闪不避地看她,说:「是的。」
我爸劈手打了我一巴掌,是用了力气的。
声音特别响,我被打得侧过脸去。
我爸似乎被自己打出的这一声惊到了似的,手悬在空中,好半
天才放下去。
然后他再没说话,重重坐回沙发。
这时候门打开了,余晨回来了。
他连头都没来得及抬,就开始说说笑笑:「我下去买水果的功
夫,家里人就齐了啊……你哭什么?」
我本来真没打算哭的。
但是一看见他忽然就忍不住了。
余晨在玄关放下水果,认真地看了客厅里的我们一眼。
他分明意识到气氛不对劲,态度却更泰然,甚至弯腰从茶几上
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我。
「哭什么。」我的泪就掉得更凶。
阿姨问:「余晨,你在跟沁沁谈恋爱吗?」
他坦然地说:「是啊。」
阿姨没想到他回答地这么坦率,噎了一下,才说:「你去北京
上学前,我说要你把沁沁当妹妹照顾。我说过没有?」
余晨沉默了一会儿,答:「说过。」
阿姨又说:「我还说你们俩都大了,要注意保持距离,不要越
界。我说过没有?」
余晨答:「说过。」
阿姨说:「既然我都说过,那你为什么不听?」
余晨顿了顿,说:「因为我喜欢她。」
我爸说:「你们是兄妹!」
余晨就笑:「可是也没人问过我们愿不愿意做兄妹啊。」
空气都凝滞了几分钟,静到居然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
许久,阿姨说:「你在怨妈妈是吗?」
余晨敛了笑,挺郑重地说:「不怨,因为你有你自己的人生。
但我不想你为这件事生气,因为我也有我的人生。」16
那天的闹剧结束于我奶奶的一个电话。
不知道奶奶说了些什么,我爸挂了电话以后就让我们滚,别碍
他的眼。
我把信装回没了锁的箱子里,捧着箱子上楼。
真他妈像送葬。
余晨跟在后面,也没说话。
阿姨叫住了他。
「余晨,你今天先睡客卧。明天我请人来,把你房间和书房换
一换。」
我们家是复式,主卧、客卧和主书房都在楼下,楼上两个房
间,原本一个是我的卧室,另一个是我的书房。
后来余晨搬了进来,书房就改造成了他的卧室。
余晨的脚步停住,感到荒谬似的笑了起来:「妈,你这样有意
思吗?」
阿姨平静地说:「之前是我们考虑不周,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晨晨,不要让妈妈难做。」余晨分明还想说话,但在阿姨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攥紧
了手指。
许久,他说:「好。」
我听不下去了,抱着箱子咚咚咚上楼。
门外有脚步声,在我门口停了一停,又离开了。
我守在门后,攥着信,掉了眼泪。
眼泪滴在信纸上,洇开一小团墨水。
我从前天真地以为,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的,是高三,是高考。
我把他当信念,过五关斩六将地成为了高考的获胜者,但走过
了独木桥我才发现,高考只是摆在我和他面前最微不足道的困
难。
我抱着膝盖,终于痛哭。
第二天下楼喝豆浆的时候,我的眼睛肿得不行,双眼皮都变单
了。
桌上有油条和包子,包子是咸菜豆腐馅儿的,我一吃就知道,
是在我最爱吃的那家店买的。
那家店在另一条街,我爸不常买,嫌远,还得排队。
今天它摆在了餐桌上,在早晨七点半的时候。我爸还在看早间新闻,看都没看我。
我一口一口地咬着包子,眼泪掉进了豆浆碗里。
我原本觉得很委屈,现在我忽然觉得好累。
他吃完了饭,拎着公文包出门,关上门前说:「今天中午去奶
奶家吃饭,你们都去。」
我抬头看他,他没看我,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奶奶今天做猪肉炖粉条,喷香。
但重头戏却并非桌上佳肴,而是——
奶奶说,沁沁,陪我下去遛弯,消消食。
奶奶住的是老小区,邻居都是熟识,我们一路走去,碰见了许
多熟人。
「哟,这不沁沁嘛,好久没看见了,长成大姑娘了。」
奶奶就笑,说:「可不是吗,大姑娘了。」
人走后,我专心在雪地里踩脚印,奶奶问我:「你和余晨谈恋
爱了?」
我就猜到她要说这个,恹恹地答:「是啊。」
奶奶就笑:「看你今天眼睛肿的那个样子,真没出息。」我自暴自弃:「反正我没出息不是一天两天了。」
奶奶说:「你知道你爸为什么那么生气?」
我说:「男人心海底针,我哪知道啊。」
奶奶一指头戳在我额头,说:「小没良心的,你爸还不是担心你啊。」
她顿了顿,又说:「这话呢他不让我跟你说,总觉得你还小。但要我说啊,人都是要懂点人情世故的,越早懂,越不容易吃亏。」
这跟人情世故有什么关系啊?
奶奶看了我好半天,说:「就拿余晨妈妈来说吧,你跟余晨又不是亲兄妹,两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好孩子,她为什么要拦?因为她怕人家说闲话!你们俩要是真结婚了,她成什么啦?是组新家庭来的,还是为了你爸的家产来的?」
我脸腾的一下红了,嚷嚷:「怎么就说到结婚了?」
奶奶摆摆手让我闭嘴,继续说:「我问你,你们俩谈恋爱不是冲着一辈子去的?只是玩玩的?」
我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就笑:「这不就结了吗,反正迟早都是要讲这个的,你回避不了。原本啊,你爸只有你一个孩子,他和你妈做起来的家产都是你的。余晨是后子,他结婚的时候你爸帮着给几十万最多了。但现在不一样了,虽然法律不禁止你们结婚,但余晨要是
娶你,家产怎么说,你的不就是他的了?你妈妈那边的亲戚还
不骂死你爸啊?你爸爸要不要脸,你阿姨要不要脸?沁沁,这
就不是你和余晨两个人的事情,懂吗?」
我愣住了,没留神,踩到了化雪堆里,冰凉的雪水渗进了鞋
子。
17
那天,我没有说「家产算什么」的混账话。
我知道奶奶说的句句都是要害,是摆在我和余晨之间最大的障
碍。
甚至,这障碍与我爸、阿姨的个人意志都没关系,它来源于社
会人情,是古已有之代代相传的某种「规则」。
「人活一世,要爱,要钱,但更要脸。」奶奶这样说。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雪地里,脚冷得像冰,但我没感觉了。
奶奶说让我自个儿好好想想,她再跟余晨聊几句。
余晨很快下楼了,路过我的时候停了一停,伸手搓搓我脸颊,
「冷不冷啊,快回屋吧。」
我抬头看他,他神情很泰然,丝毫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余晨,」我说,「我奶奶以前是语文老师,后来又做了校
长。」
他唔一声:「所以呢。」
我说:「她很擅长说服人。」
他笑了笑,问:「你被说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