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一点也不好笑,可我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开始哽咽。
「我们几个月没说过话了,连朋友圈互动都少。我莫名其妙被你冷处理,连个理由都没有,你说我们是兄妹,好,那我就当你的妹妹,」我缓慢掰开他的手指,「现在,你上来就说喜欢我,你怎么不去死呢?」
余晨喉结上下一滚,说:「之前我还没想好,我很乱。」
我冷笑:「所以你现在突然想好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想好,但我觉得,就今天这个情况,是个爷们儿都该表白。」
我无意识追问:「今天什么情况?」
他说:「你睡着的时候,喊了我的名字,还哭了。」
师傅笑了一声,啧啧了两声。
我感觉我快窒息了。
狗日的方粤。
余晨看着我,白色的羽绒服映出微弱的光,像暗海里的一叶白帆。
是个耐心等待的样子。
「你说喜欢我就得答应?」我冷冷地看他,「从你说我们俩是兄妹那天,我们俩就没可能了。追我的帅哥一大把,你算老几啊?」
余晨看了我一会儿,轻声说:「那我怎么办啊?」
14
我管你怎么办。
他委屈,我更委屈。
我想象中的表白不应该是这样的。
它应该发生在一个月亮刚刚爬到树梢,天还是蒙蒙蓝的傍晚。
在湖边,或者在山脚。
我穿得特漂亮,化了特美的妆,然后我跟余晨说,我喜欢你。
他接受,就皆大欢喜;他不接受,我也并非输家。
最要紧的是,姿态要漂亮。
即便我想象中的所有元素都没有,但表白之前不应该有漫长的令人心碎的冷遇,不应该在发生在出租车上,更不应该有一个支棱着耳朵准备发笑的北京的哥。
这种感觉差劲极了。
就在我整个人随时要爆发的时候,余晨忽然清了清嗓子。
我抬眼看他,发现他居然有点儿紧张的样子。
然后他说:「师傅,劳驾,别笑了成吗?」
师傅乐呵呵地说:「哎,我就爱看你们小年轻谈恋爱。行行行,姑娘你别恼,我不听了还不行吗?」
他掏出耳机来戴上,还真就听起音乐来。
路灯出现又消失,光影迅速切换,余晨的脸被照得时明时暗。
然后他又清了清嗓子,说:「我原来挺讨厌你的,觉得你有公主病,娇气还霸道。嘶……别掐我,让我把话说完。后来你替我挡了一酒瓶子,事后也没哭疼,我就觉得,我是不是看错你了。」
我盯着他的脸,感觉心里酸酸的。
他没注意我的眼神,继续说:「后来我觉得,你还蛮可爱的,而且你挺聪明也挺好看的,我就有点儿喜欢你了。哎哎,夸你你还掐,哪有你这样的?不许动了啊。」
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掌心相贴,仿佛有羽毛在我心里挠痒痒。
我忽然就不敢动了。
他说:「但是我们是兄妹,我总觉得不应该喜欢你。所以我发现自己喜欢你了之后,第一反应是不行,不能这样。伤害到了你,对不起啊。」
兄妹,又是兄妹。
他的声音与我梦境重叠,让我的心跌到了谷底。
我掰开他的手指,冷笑着反问他:「那你现在是在说梦话吗?」
他的手追过来,与我十指相扣。
掠过的路灯偶尔照亮他眉眼,我从前喜欢的少年,固执地握住我的手不肯放,耳朵都发红,却偏偏假装镇定。
他斯文地说:「我现在觉得,去他妈的妹妹。喜欢就是喜欢,小爷我认了。」
我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又酸了。
余晨伸手擦过我眼角,轻声说:「真的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让你不开心的。看到你难受,我也很难受。」
我躲开他的手,眼泪却砸在他手背上。
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停,泄气似的,好半天说一句:「要不然你打我吧,骂我两句也成,你别哭了。」
我就真的给了他几拳,他一边西子捧心说完了我也要去医院了,一边笑着揽住我肩膀。
夜色太迷人,时空都仿佛停止在这一瞬。
我喜欢的人抱住了我,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砰砰砰——
砰砰砰——
是谁的心跳声那么快,是谁轻轻在我发顶落下一吻。
又是谁,在我耳边低声说:「沁沁,我们在一起吧。」
我们在一起了。
没课的时候,他坐七站公交,来找我吃饭。
北京的冬天很美,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朵。
我坐在他自行车后座,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抱上他的腰。
我轻轻把头靠在他背脊,微风拂过我脸颊,我偶尔恍惚这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余晨就笑:「你是不是想这样做很久了?」
我说:「难道你没有?」
他人模人样地说:「我可是正经人。」
我用力掐他腰。
他话锋一转,说:「不过,要是你愿意喊我哥哥,我还是不介意的。」
我特嗲地喊:「哥哥,人家想要一个亲亲。」
他嘶了一声,猛地刹车。
月亮刚刚爬到树梢,天还是蒙蒙蓝。
自行车恰好停在了山脚。
他拉着我的手往前走,我问:「不是还没到地方吗?」
他头也不回地说:「但哥哥想亲你了。」
15
我爸知道我有男朋友了。
他妈也知道他有女朋友了。
他们俩一致表示:寒假可以带回家玩,请你们四个人吃饭。
要是他们知道四个人其实是两个人,他们估计能把我们赶出家门。
所以,我们说好了先不公开。
寒假在家,我们实在是客气到了极点。
我爸悄悄问我,是不是很余晨撕破脸了。
我一脸问号。
然后他就呵呵笑着说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完了他又补:「他哪里做得不对,你跟我和阿姨说,别憋在心里,都是兄妹,让一让也就过去了。」
一听到「兄妹」两个字,我就会想起余晨那天说:「去他妈的妹妹。」
我语气特冲:「我和他是兄妹吗?我们有血缘关系吗?」
我爸更确定我和余晨撕逼了,安抚说:「好好好,没有血缘关系,不算兄妹。你别发火啊,这才回家没几天呢,别凶我。」
我盯着他说:「不算兄妹,你自己说的啊。」
他说:「嗯嗯,不算兄妹,今晚大扫除,你别忘了。」
我忘了,故意的。
张笑笑喊我出去逛街,我顺理成章地跑路了。
但如果我知道偷懒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的话,我一定不会这样做。
我爸打电话让我回去,声音很沉,没多说就挂了。
我发
我感觉大事不好,先给奶奶打了个电话。
让她九点钟给我爸打电话,喊我们明天去吃饭。
奶奶在电话里笑:「又犯错惹你爸生气了?」
我装傻,嘿嘿嘿地笑。
她就说行吧,但回去要记得给你爸认个错,服个软。
从小到大,奶奶都是我的救兵。
有了她的承诺,我就放心地回了家。
家里灯开得很亮,是大扫除之后一尘不染的样子。
我爸坐在沙发上,手里揪着一张信纸,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看清了。
茶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箱子,箱子边是一个坏了的锁。
那是我放情书的棺材。
现在被撬了锁。
我突然就一点也不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冲上天灵盖的怒火。
「你翻我房间,还偷看我东西?」
我爸狠狠一拍茶几:「你注意说话的态度!」
我深呼吸,竭力镇定地说:「我把箱子放在书柜最顶上,你怎么拿到的?箱子盖着锁,你怎么打开的?你看我藏起来的信,你特别有道理,是不是?」
阿姨站在边上,说:「沁沁,我擦书柜的时候碰到了箱子,锁是当时摔坏的。里面有个本子,我捡起来的时候,这封信就掉出来了。」
我有点机械地转头看她,她一贯温柔带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沁沁,你跟阿姨说实话,你信里写的都是真的吗?」
我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阿姨,我写给自己看的,没必要说谎。」
我爸大吼:「丁沁,他是你哥!」
阿姨又问:「那你大学谈的对象,是余晨吗?」
我不闪不避地看她,说:「是的。」
我爸劈手打了我一巴掌,是用了力气的。
声音特别响,我被打得侧过脸去。
我爸似乎被自己打出的这一声惊到了似的,手悬在空中,好半天才放下去。
然后他再没说话,重重坐回沙发。
这时候门打开了,余晨回来了。
他连头都没来得及抬,就开始说说笑笑:「我下去买水果的功夫,家里人就齐了啊……你哭什么?」
我本来真没打算哭的。
但是一看见他忽然就忍不住了。
余晨在玄关放下水果,认真地看了客厅里的我们一眼。
他分明意识到气氛不对劲,态度却更泰然,甚至弯腰从茶几上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我。
「哭什么。」
我的泪就掉得更凶。
阿姨问:「余晨,你在跟沁沁谈恋爱吗?」
他坦然地说:「是啊。」
阿姨没想到他回答地这么坦率,噎了一下,才说:「你去北京上学前,我说要你把沁沁当妹妹照顾。我说过没有?」
余晨沉默了一会儿,答:「说过。」
阿姨又说:「我还说你们俩都大了,要注意保持距离,不要越界。我说过没有?」
余晨答:「说过。」
阿姨说:「既然我都说过,那你为什么不听?」
余晨顿了顿,说:「因为我喜欢她。」
我爸说:「你们是兄妹!」
余晨就笑:「可是也没人问过我们愿不愿意做兄妹啊。」
空气都凝滞了几分钟,静到居然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
许久,阿姨说:「你在怨妈妈是吗?」
余晨敛了笑,挺郑重地说:「不怨,因为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但我不想你为这件事生气,因为我也有我的人生。」
16
那天的闹剧结束于我奶奶的一个电话。
不知道奶奶说了些什么,我爸挂了电话以后就让我们滚,别碍他的眼。
我把信装回没了锁的箱子里,捧着箱子上楼。
真他妈像送葬。
余晨跟在后面,也没说话。
阿姨叫住了他。
「余晨,你今天先睡客卧。明天我请人来,把你房间和书房换一换。」
我们家是复式,主卧、客卧和主书房都在楼下,楼上两个房间,原本一个是我的卧室,另一个是我的书房。
后来余晨搬了进来,书房就改造成了他的卧室。
余晨的脚步停住,感到荒谬似的笑了起来:「妈,你这样有意思吗?」
阿姨平静地说:「之前是我们考虑不周,现在补救还来得及。晨晨,不要让妈妈难做。」
余晨分明还想说话,但在阿姨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攥紧了手指。
许久,他说:「好。」
我听不下去了,抱着箱子咚咚咚上楼。
门外有脚步声,在我门口停了一停,又离开了。
我守在门后,攥着信,掉了眼泪。
眼泪滴在信纸上,洇开一小团墨水。
我从前天真地以为,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的,是高三,是高考。
我把他当信念,过五关斩六将地成为了高考的获胜者,但走过了独木桥我才发现,高考只是摆在我和他面前最微不足道的困难。
我抱着膝盖,终于痛哭。
第二天下楼喝豆浆的时候,我的眼睛肿得不行,双眼皮都变单了。
桌上有油条和包子,包子是咸菜豆腐馅儿的,我一吃就知道,是在我最爱吃的那家店买的。
那家店在另一条街,我爸不常买,嫌远,还得排队。
今天它摆在了餐桌上,在早晨七点半的时候。
我爸还在看早间新闻,看都没看我。
我一口一口地咬着包子,眼泪掉进了豆浆碗里。
我原本觉得很委屈,现在我忽然觉得好累。
他吃完了饭,拎着公文包出门,关上门前说:「今天中午去奶奶家吃饭,你们都去。」
我抬头看他,他没看我,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奶奶今天做猪肉炖粉条,喷香。
但重头戏却并非桌上佳肴,而是——
奶奶说,沁沁,陪我下去遛弯,消消食。
奶奶住的是老小区,邻居都是熟识,我们一路走去,碰见了许多熟人。
「哟,这不沁沁嘛,好久没看见了,长成大姑娘了。」
奶奶就笑,说:「可不是吗,大姑娘了。」
人走后,我专心在雪地里踩脚印,奶奶问我:「你和余晨谈恋爱了?」
我就猜到她要说这个,恹恹地答:「是啊。」
奶奶就笑:「看你今天眼睛肿的那个样子,真没出息。」
我自暴自弃:「反正我没出息不是一天两天了。」
奶奶说:「你知道你爸为什么那么生气?」
我说:「男人心海底针,我哪知道啊。」
奶奶一指头戳在我额头,说:「小没良心的,你爸还不是担心你啊。」
她顿了顿,又说:「这话呢他不让我跟你说,总觉得你还小。但要我说啊,人都是要懂点人情世故的,越早懂,越不容易吃亏。」
这跟人情世故有什么关系啊?
奶奶看了我好半天,说:「就拿余晨妈妈来说吧,你跟余晨又不是亲兄妹,两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好孩子,她为什么要拦?因为她怕人家说闲话!你们俩要是真结婚了,她成什么啦?是组新家庭来的,还是为了你爸的家产来的?」
我脸腾的一下红了,嚷嚷:「怎么就说到结婚了?」
奶奶摆摆手让我闭嘴,继续说:「我问你,你们俩谈恋爱不是冲着一辈子去的?只是玩玩的?」
我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就笑:「这不就结了吗,反正迟早都是要讲这个的,你回避不了。原本啊,你爸只有你一个孩子,他和你妈做起来的家产都是你的。余晨是后子,他结婚的时候你爸帮着给几十万最多了。但现在不一样了,虽然法律不禁止你们结婚,但余晨要是娶你,家产怎么说,你的不就是他的了?你妈妈那边的亲戚还不骂死你爸啊?你爸爸要不要脸,你阿姨要不要脸?沁沁,这就不是你和余晨两个人的事情,懂吗?」
我愣住了,没留神,踩到了化雪堆里,冰凉的雪水渗进了鞋子。
17
那天,我没有说「家产算什么」的混账话。
我知道奶奶说的句句都是要害,是摆在我和余晨之间最大的障碍。
甚至,这障碍与我爸、阿姨的个人意志都没关系,它来源于社会人情,是古已有之代代相传的某种「规则」。
「人活一世,要爱,要钱,但更要脸。」奶奶这样说。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雪地里,脚冷得像冰,但我没感觉了。
奶奶说让我自个儿好好想想,她再跟余晨聊几句。
余晨很快下楼了,路过我的时候停了一停,伸手搓搓我脸颊,「冷不冷啊,快回屋吧。」
我抬头看他,他神情很泰然,丝毫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余晨,」我说,「我奶奶以前是语文老师,后来又做了校长。」
他唔一声:「所以呢。」
我说:「她很擅长说服人。」
他笑了笑,问:「你被说服了?」
我好半天没说话,他就伸手揉我发丝,也没说什么大道理,只说了句「快回去吧,别感冒了」。
他朝我奶奶走去,黑色羽绒服晃晃悠悠,好像浩淼海上的一叶帆。
奶奶和余晨聊完了,我们仨一起上楼的时候,我刻意慢了两步,缠着她问:「怎么样啊?」
她明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偏装傻:「什么怎么样啊?」
我急了:「余晨什么反应啊。」
她「哼」一声,打量我片刻,说:「要搁在抗日时候,你这种人一下就变节了,人家可意志坚定着呢。」
小老太太不理我了,背着手往楼上去。
我站在楼梯上,忽然就笑了。
后来,我爸和阿姨都没在说什么,睁只眼闭只眼。
我和余晨早早地返校,就像我爸说的那样,「少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
余晨格外用功,他已经很学霸了,还另外跟着师兄搞创业项目。
我们俩不见面的时候,他晚上常常忙到一二点。
我直觉这跟我有关系,我问他到底跟我奶奶说了些什么,他不肯说。
后来被我问烦了,他就笑,摸摸我的脸颊,却答非所问:「沁沁,你爸爸和你奶奶真的很爱你啊。」
我说:「那你呢?」
他笑:「爱啊,不然为什么这么努力攒老婆本呢?」
我的脸就红了。
我大概猜到了他和奶奶怎么说的。
能堵住风言风语的是绝对的实力,这话是我爸跟我说的。
不过那时候他跟我说的主要目的是激励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别老跟男孩子打架,要靠学习成绩证明自己的实力来着。
大概我爸也没想到,听的人是我,真正践行的却是余晨。
我踮起脚亲了余晨一下,他没防备,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跑了。
他拽住我的手,抵着我额头。
电脑运行的声音响在小间里,除此之外,特别安静,安静地让我莫名心慌。
我看见他喉结上下一滚。
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干嘛呢,手已经摸上去了。
他目光压抑地看我,「丁沁,你知不知道男生的喉结不能乱动?」
「动了会怎么样?」
他俯身亲我,亲到我只能抱着他腰喘气,才慢条斯理说:「会被这样。」
彼时天光正好,春风温润。
我和他十指相扣,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我抱着他,埋首在他颈窝,低声说:「余晨,我总感觉我在做梦。」
他哦了一声,说:「那看来是亲得还不够。」
我拿起抱枕砸他,他握住抛到一旁。
窗外有阳光照进来,照亮他的眉眼。
还有他眼睛里,红透了脸颊的我。
我长久以来的不真实感忽然都消失了。
原来,我写在纸上的期许,真的会实现。
我掉过的眼泪,真的有人会替我擦掉。
我以为会无疾而终的暗恋,他在努力续写未来。
这条路也许崎岖不平,但是他在我身边。
这就够了。
「余晨,」我抱住他,「我十七岁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他在我耳边笑,说:「好巧,我也是。」
(全文完)
□ 风月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