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母表情一僵:「王爷是不是没有听懂臣妇的意思?」
「怎么,唐夫人是在质疑本王?」景珩眼神一冷,锐利刀锋般刮过一旁的唐听月,「貌若无盐,胸无点墨,若是这样的人嫁进来,才是本王的不幸。」
唐听月看上去快要气死了。
「可王爷一开始要娶的人……」
「哪有什么一开始想娶的人,唐夫人还是闭口吧,倘若惹了本王的夫人不高兴,她不理会我了,唐夫人可是赔不起的。」
嫡母只好又来假惺惺地劝告我:
「既然如此,小二你便与王爷好好的吧,切莫如你小娘一般与其他男子眉来眼去、勾勾搭搭,实属不妥……」
多年来积攒的怒意和憎恶,终于在这一刻汇聚成海。
我抬手,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冷然道:「你也配提我小娘?!」
一旁的唐听月猛地扑过来,扶住她母亲,抬眸恶狠狠地瞪着我。
父亲怒吼一声,想扑过来,却被景珩带来的暗卫按在了原地。
「放肆!」他咆哮,「唐小二,你放肆,竟敢对你嫡母动手!」
「你身为正妻,明知委身为妾并非我小娘的本意,却不敢对你的丈夫横加指责,便蓄意刁难我小娘。那所谓的奸夫,究竟是何来历,你心中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那一巴掌,我用力极大,甚至震得手心微微发麻。
嫡母的脸都被我打得偏过去,头发散乱,钗环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她再也维持不住那副慈眉善目的假象,尖声道:「贱种,和你小娘一样都是贱人!」
我不再理会她,又缓步走到我爹面前,从腰间拔出小银刀,抵在他颈间。
「从五年前,我就想像这样,给你一刀,又怕你死得太痛快。毕竟我小娘,可是被你派人活活打死的啊。」
「那是她罪有应得!她既然做了我的妾室,便该安分守己,做出那般不守妇道之事,即便被沉塘也是活该!」
我笑了:「那如果算不守妇道,那你纳了这么多妾室,又算什么?」
「我与她怎么能一样?」他大声咆哮,肌肉颤动间,脖颈被划开一道浅浅的血痕,「她身在后宅,不事生产,是我给她月钱,养着她,若是没有我,她早就饿死了!」
「这话说得不对。」
我摇头,「若是没有你强行纳她为妾,她在绣坊劳作,也可轻松养活自己,甚至还可与两情相悦之人堂堂正正地成亲,厮守白头。」
这个瞬间,我是真真切切想杀了他。
可是景珩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低声道:「再等等。」
「晏晏,为了报仇,别把自己也搭进去。」
我闭了闭眼,到底松了手。
这庭院之中,青砖齐整,种着一溜艳丽的桃花树,完美掩盖了五年前的痕迹。
可我只要站在这里,就会想起我小娘,想到她渐无声息的、血糊糊的尸体,蜿蜒了许多块青砖的血迹。
指尖发颤,下一瞬,景珩直接将我打横抱起,向门外走去。
「回家了,晏晏。」
走到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步伐声。
景珩抱着我停住步伐,转过身,对上唐听月狰狞的神情。
她身后仍然跟着她的传声筒云雀,开口道:
「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小娘是那样的人,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王爷就不怕她也如她小娘那般浪荡不堪吗?」
景珩面色如常:「倘若如此,本王定会更加勤勉地进修男德,令她对本王难以割舍。」
14
回府后,景珩第一时间带我去看那面屏风。
偌大的绣坊中,绣娘无数,我小娘的手艺本就是顶顶出挑的,何况这面屏风,是她绣了许久,想留给我当嫁妆的。
凑近了看,我忽然有些怔住,抬手去摸,才发觉在每一处景色与草木上,都用隐线绣上了看不见、但摸得着的字眼。
「晏晏的桃树。」
「晏晏的蝴蝶。」
「晏晏同我。」
一瞬间,我泪如雨下。
那天夜里,景珩抱着我,耐心而细致地哄了一整夜。
「从前是晏晏同岳母,今后是晏晏同我。」
然而天亮后,宫中忽然来人,带走了他。
「摄政王擅闯朝廷命官家中,旁若无人,藐视皇上,带去禁宫静候发落。」
那骑在红鬃马上咧嘴而笑的中年男子,眉眼间与唐听月的未婚夫很有几分相似。
长宁侯。
我拦在他马前:「王爷不过是陪我回了趟娘家,拿走了我小娘留给我的遗物,什么叫擅闯?如何就擅闯了?」
他不屑地望着我:「是皇上的旨意,若是摄政王妃心有疑虑,不如同去禁宫,等皇上来审问?」
「晏晏,回去。」景珩在一旁淡淡道。
刀剑压颈,他神情依旧从容,看不出半分惊慌失措,「昨夜风大,你未睡好,回去好好休息吧。」
景珩被带走后,我白着脸回到府中,径直去了他书房。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倘若先皇真的留下一封密旨,被景珩藏在那匣子之中,一定就是当今皇上最忌惮的东西。
我白着脸,转头去书房寻那只匣子,许久终于摸到一处暗格的机关。
打开来,匣子里装的却是一对干净但老旧的银质珠花。
三年前,唐听月变成哑巴前夕,我曾生过一场大病。
高热不退,在嫡母的授意下,也无人来看顾。
夜里我强撑着起来喝水,朦胧间有只手伸过来扶住我,清凉的液体灌进喉咙,似有药香。
第二日醒来,竟已痊愈了六七分。
只戴在发间的老旧珠花不见了,许是掉在了什么地方,被人捡了去。
而前一夜那只手,我一直以为那是梦。
捧着那只匣子愣怔间,身后忽然传来琇儿的声音:
「王爷心中一直记挂着王妃,这些年来,都是如此。」
「王妃要找的东西,早在您触手可及之处。」
我蓦然回神,大步回到房中,翻开我的首饰匣子,果然在内里藏着一摞厚厚银票的暗格中,发现了卷成小卷的明黄色绢缎。
我也终于得见那封被君心忌惮的密旨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若新君不贤,可取而代之。」
寥寥十字,石破天惊。
我努力压下心头惊涛骇浪,将密旨重新放进首饰匣子里,想了想,又不放心,还是贴身藏好。
「你有没有办法,能送我入宫?」我问琇儿。
「自有门路,只是未免……委屈王妃。」
最终,琇儿将我乔装改扮,混于宫中采买的马车之中,顺利入了宫。
禁宫位于皇宫西南夹道外,密林之侧,本就有重兵把守,何况如今关押的,是景珩。
于是我哪怕只是埋着头稍稍靠近那边,便发觉附近巡逻的禁卫军多出好几倍,警惕的眼神也总是落在我身上。
无奈之下,我只能先回到来时的厨房。
今日有宴,入夜,宫里点起盏盏灯火,我待在厨房之中,思索着如何救出景珩。
琇儿说,她与几个心腹暗卫此行亦会入宫,夜里便会来找我汇合。
然而此时,木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人影悄无声息迈进来,四下环视一圈。
前方恰有灶台遮掩,又因夜色昏暗,他并未发现我,便放心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将一整包药粉下进了一旁放置的巨大水缸之中。
恰好此时乌云散去,月光落下来,照在那人脸上,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竟是唐听月的未婚夫,那位状若温吞的长宁侯世子。
按理说,他是来参加宫宴的,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看上去还像是一副要投毒的模样?
我心下警惕,待他离开后,便伪装成送菜的宫女,悄悄跟了上去。
大殿之中,丝竹声作响,看上去似乎一派祥和。
而除了高座之上的皇帝之外,宴中所坐的,竟大都是我曾见过的人。
唐府的三个人,长宁侯父子,七王爷……
剩下几个我不认识的,大概也是七王爷一脉的官员。
脑中飞快闪过些什么,我步履微一停顿,身后便有嬷嬷催促:
「愣着干什么呢?还不赶紧将东西端进去!」
唯恐被唐家人认出来,我将面容藏在托盘与汤碗之后,低眉顺眼入了殿。
顺台阶一路而上,正巧与我前面的小宫女一起,停在高座之上的君王面前。
抬眼的一瞬,我与他目光对上,那双眼如寒潭幽深,面上浮着的一点笑意丝毫未达眼底,怎么看都不像是昏君的模样。
也就是在这一刻,变故陡生。
站在我前面的小宫女忽然扔了托盘,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向面前的皇上刺去。
「护驾!——」
太监惊慌而尖利的声音里,皇上身子向后仰去,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一刀。
一击未中,小宫女还想再刺第二刀,我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死死扣住她腰身,在她陡然剧烈的挣扎中,反手摸出小银刀,干脆利落地割断了她的喉咙。
一线温热的血迹喷出来,落在我脸上。
也是在她尸身轰然倒下的同一时刻,门外的喊杀声由远及近,七王爷霍地起身,冷声道:
「皇上为妖女所惑,昏庸无道,为我大周江山着想,也该退位让贤,由能者居之!」
我:「?」
我:「你没事吧?你说谁是妖女,我吗?」
台阶之下,唐家三人皆是一脸惊骇地望着我。
他们眼底倒影中的我,素面染血,鬓发凌乱,宛如索命恶鬼。
「三嫂骁勇非常,更胜须眉,自然不是所谓的妖女。」
身后皇帝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七王爷,
「七哥所谓能者居之,能者说的是谁,莫非是七哥自己?你苦心筹谋多年,在朕面前进言数次,说三哥狼子野心,图谋江山,为的便是这一日吧?」
皇上话音将落,大殿门口,提着一柄染血长剑的景珩走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琇儿和阿然,还有从前为我守院子的那两个「小厮」。
「难为七弟苦心筹谋多年,今日倒是一朝梦碎。你埋伏在禁卫军中的逆贼均已伏诛,还不束手就擒吗?」
这人原本从容的神情,在看到我的那一刻骤然碎裂。
「晏晏?!」
一瞬间,我什么都懂了。
是景珩与皇上共同演戏做的局,只为了引蛇出洞,将七王爷一脉的势力彻底拔除。
这大概是他这么多年稳固江山的路走下来,所剩的最后一步。
「三嫂舍身护驾有功,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同朕说。」
我还握着那柄染血的小银刀,转身跪了下去:「臣妇要状告二人。」
「哦?三嫂要告谁?」
「臣女要告礼部尚书唐金元,十七年前强抢孤女入府为妾;还要告唐金元正妻王氏,设局戕害臣妇娘亲,在她茶水之中下入迷情散,又引外男入室;再告唐金元夫妇二人,合力杖杀臣妇娘亲,令她横死唐府,尸骨难存。」
大殿之中,肃冷夜风卷过。
将我的声音,一字一句,都染上了刻骨的憎恶怨恨。
片刻后。
皇上的声音在我发顶响起:「既有此事,杀人自该偿命。」
「至于三嫂的母亲,能养出三嫂这样的忠烈女子,自然该追封一个诰命夫人,再昭告天下。」
我咬着嘴唇,叩头:「臣妇谢皇上圣明。」
其实我心知肚明。
是因为唐家站错了队,站在了七王爷那一脉,皇上根本不打算留他们。
此番作为,不过是顺水推舟。
所以他给我的奖赏,只是追封我小娘的那个诰命。
但也够了。
她生前不得自由,死后仍然背负着那样不堪的名声,整整五年。
而今,终于平冤昭雪。
禁卫军将殿中人都带了下去,皇上抖了抖衣袍,淡淡道:
「想必三哥与三嫂有话要说,朕先回御书房,三哥说完话再来就是。」
我紧绷的心骤然松懈下来,望着台阶之下的景珩,原本想生他的气,可张了张嘴,却掉下眼泪来。
景珩一下就慌了神,他疾步上前,抱住我:「害怕吗?」
我哽咽着说:「我真的以为你会死。」
「对不起,晏晏。」他抓着我的手,按在他心口,「这是最后一次了,只是结果未知,我不想你置身险境。」
「倘若事情不成……你该带着你的首饰匣子逃出京城,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我鼻子忽然一酸。
所以他将那封密旨,和那叠厚厚的银票都放进了我首饰匣子中。
景珩身体的温热,短暂驱散了深夜的寒意。
他抱了我一会儿,然后站起身:「你先随琇儿回府,我再去处理最后一件事。」
他转身欲走,却被我扯住衣摆。
于是步履一顿,转头向我看过来。
他温声安抚:「别担心,你此次入宫,护驾有功,皇上也不会太过为难我。晏晏,我此前所言非虚,有朝一日我身陷囹圄,到底需要你来救我。」
我仰头望着他,郑重其事道:「若是你今晚回来,身上敢带着一处伤,我们就分房睡半年。」
大殿之中的琇儿和阿然忽然红着脸偏过头去。
景珩唇角微勾:「晏晏舍得?」
「舍不得,但做得。」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回身过来,低头在我颊侧落下一个吻,顺势耳语:
「好,那今夜我回府后,便任由夫人好好检查。」
那天夜里,我与景珩在幔帐之中闲话。
「百年后史官提笔写你,名声一定不会太好听,比如什么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手中兵权终于被皇上一步步收缴,狼子野心未曾得逞。」
景珩眯着眼睛,笑得十分漂亮,「我既走了这条路,便不在意史书如何留名。」
「流落民间那几年,见多民生疾苦,官商勾结,权势倾轧。而如今,大周江山稳固,官政清廉,百姓安泰,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与夫人闲适余生了。」
我笑了笑,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心口:
「史书倘若写我,一定也是不孝不悌,向皇上状告生父嫡母的恶妇。」
景珩捏着我的下巴,低头吻下来,含混道:
「既然如此,我与晏晏一起做一对恶人夫妻,倒也不错。」
(尾声)
宫中的旨意第二日便下来了,取缔了景珩摄政王的位子,另封清翎王,是个没有实权、但俸禄高的闲散王爷。
那封先帝留下的密旨,从此被束之高阁。
我想,景珩再也不会将它拿出来了。
原本我与景珩提过,想再见一见我们的师父,然而他告诉我,师父不喜纷争,自他重入朝堂后,便自去江湖漫游,不知所踪。
曾经我以为,我大约会死在十七岁这一年,在唐家放一把火,与他们同归于尽。
可后来,我总是梦见我小娘。
梦见她被活活打死那天,流着眼泪艰难地告诉我:「晏晏,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如今我活得很好,不曾辜负她的期待,也为她报了仇。
百年之后,我亦能带着景珩,与她黄泉相见。
来年春天,我与景珩一同去了趟极北之地。
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旷野,灰暗之上新生的茂盛绿意。
我转过头,在极北春日凛冽的风中吻他。
他捧着我的脸,俯身低语,「晏晏……」
哑着嗓音,修长的指尖扣在我肩膀,墨发凌乱。
而我含笑吻上他轻颤的眼睫:「夫君,别这样叫我。」
「我会……心疼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