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朕能重新选一个吗?」
老太监恭恭敬敬地将盘子又举高了些:「陛下是皇帝,贵为九五之尊,这当然是可以的,用不着问奴才。」
我心中一喜,丝毫不带犹豫地重新翻了块牌子,谁知牌子上又是黑字写的「皇后」二字。
我不死心,接连将盘子里的牌子全部翻开,却不承想全都是萧停云的,不过是写字的笔墨颜色不同罢了。
我有些气愤地问老太监:「这是什么意思?告诉朕这些牌子有什么区别!」
老太监笑眯了眼,尖着嗓子回话:「陛下息怒,皇后娘娘说了……」
「朱砂写的红牌子,意思是让您去娘娘的寝宫找他。」
「墨汁写的黑牌子,是说娘娘到陛下的寝宫来找您。」
「至于这蓝牌子,是娘娘约您到御花园一聚……」
我听完老太按一本正经地解释后,嘴角忍不住抽搐,左右都是去见他萧停云一人,有什么区别吗?还煞费苦心整出这么些幺蛾子。
我最终选择在御花园与萧停云见面,毕竟现在我与他算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无论是去谁的寝宫,我都不能保证萧停云不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反倒是四面通风,无遮无挡的御花园看起来最为安全。
由老太监引路,我跟着来到御花园,远远便看见萧停云独自在凉亭下来回踱步,手里提着一盏兔儿灯。
看到我过来,萧停云当即便迎了过来。
他将兔儿灯递到我跟前:「今日是上元灯节,知你爱热闹,我特意从宫外买了这灯,娇娇可喜欢?」
我有些恍惚,记得多年前,也是上元灯节,我想让萧停云带我去城中看花灯,萧停云不依,偏要留在寺中读兵书,我写了字条让他选。
「这两张字条,分别写了我们名字,我们将选择权交给老天,抽中谁,就听谁的。」
萧停云应了我的提议,他做了选择,将字条摊开,看着上面的「娇娇」二字会心一笑,转头就要去查看另一张,我眼疾手快地抢过字条,攥在手里。
「不准耍赖!」
萧停云轻轻拍了我的脑袋,便起身准备带我出门:「都听娇娇的。」
我想那时萧停云应该已经猜到,我手心里的字条写的也是「娇娇」二字。
待我从回忆中脱身,我将东西送还给萧停云,阴阳怪气地讽刺道。
「若换作当年的小乞丐洛娇娇,肯定欢喜,但朕先当公主,后登基称帝,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又怎会再稀罕这种小玩意儿呢?」
萧停云的脸当即沉了下去:「这些天是我忙于朝政,一时竟没发现这些年,娇娇的喜好竟有如此大的变化。」
「前些天西域进贡了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那东西精贵,我派人给你送……」
「朕一个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就不劳摄政王费心讨好了。」不等萧停云说完,我打断他的话。
「摄政王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权宜之计,派人知会一声就好,为了保下我自己这条小命,我一定好好配合。」
我丝毫没估计往日的情面,将话说绝,萧停云的脸更黑,已经有些可怖了。
「若我要他们看到帝后二人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你可能做到?」
我丝毫没有犹豫:「逢场作戏,这事简单,自然可以。」
萧停云有了些咄咄逼人的架势:「那——若我说要与你有夫妻之实,孕育子嗣,你也愿意?」
我稍愣片刻,已经自顾自脑补出萧停云去母留子,扶持幼帝上位的场面。
但我并没有露怯:「我为帝,你为后,不过将戏演得更深入些,有何不可?」
萧停云似乎是被我的话激怒了,他扯着我的手,一把将我拉入怀中,一阵失重之后,我稳稳当当地依偎在他怀里。
肌肤接触的触感依旧是温热的,只可惜这暖意终究是传不进心里。
他抱着我回到寝宫,雕琢龙纹的古铜香炉中点着上好的安神香,我忍辱配合着萧停云所想所愿,帷幔下的一番云雨后,我疲惫不堪,迷迷糊糊便睡去。
夜深不知何时,睡意朦胧间,是做了一场梦,我梦见萧停云将我拢在他怀中,额头贴着我的后颈,沙哑着声音说「对不起」。
他说:「当初不辞而别都是我的错,娇娇不要生我的气。」
我笃定这是一场梦,高傲如萧停云怎么可能用这么卑微的语气向我道歉呢,就算他对我有情,当初将我一个人丢在盗匪猖獗的边境,也足见用情不深。
再想到他细心藏着的萧夫人,我的心便时时刻刻如滴血一般。
09
这些日子以来,萧停云不知抽了什么风,找了朝中满腹经纶的大学士来教我治国之道,而他命人抬了张软榻,侧卧在我后方旁听。
大学士是老臣,学富五车,七步便能成千古文章,老皇帝在时便在朝中颇有声望,更是老皇帝的心腹。
面对老学究枯燥的讲学,我向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
每当我困意上头时,萧停云便会恭敬地打断大学士,说让我先休息片刻。
随后要么是嘘寒问暖地叫人给我端些果腹的糕点,要么就是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御花园中透气。
他将声音软下来,用哄小孩一般的语气哄我:「娇娇若是累了,便到我身边歇会儿。」
萧停云在朝中是有实权的,即使在大学士面前也丝毫不避讳地喊我的小名。
他也会在我累得伸懒腰时,旁若无人地绕到我身后,给我捏肩捶背。
大学士起初见我与皇后秀恩爱,是颇为震惊的,但也不敢说些什么,后来也便习惯了。
我知萧停云同我亲昵是故意做戏给大学士看的,大学士看到了就等于朝中老臣看到了。
目前朝局不稳的便是起义军入城前后新、老两拨朝臣的敌对,内讧。
老臣自然是向着我这边,萧停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他爱惜我,大昭朝最终落入他这外姓人之手。
我表面对大学士教的治国之道不屑一顾,私下里我啃了不少先贤编撰留下的书札,在老臣的扶持以及萧停云的默许下,拿回了部分君权。
老臣们见我开始掌权,个个笑得合不拢嘴,而新臣大多信服萧停云,见他「宠冠后宫」,自然也没太大意见。
唯一让我惊讶的是谭青,以前最居心叵测的他,竟成了最安分的一个。
那日负责给自家丞相爹传话的百灵鸟又来了,谭瑶闯入后宫找萧停云,却正好撞上我与萧停云夫妻恩爱的戏码。
我在御花园的凉亭写着大学士留下的功课,萧停云手持一块糕点喂到我嘴边。
我头往后缩了缩,有些嫌弃地瞪萧停云一眼:「四下无人,你这是做戏给鬼看吗?」
萧停云只是轻笑一声:「宫闱深深,暗处不知道藏了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做戏自然是要做全套才行。」
「娇娇张嘴。」
糕点的甜腻已经传入鼻腔,我咽了咽口水,却还是没有吃下。
此时,远远响起了小凳子的呼喊:「谭小姐您等等,要等小的通传之后才能过去!」
我远远看见谭瑶风风火火地走在前面,小凳子拦不住她,只能跟在她后边,小碎步几乎是要与地面擦出火来。
我起了报复的心思,待谭瑶走进,当着她的面,将萧停云手中的糕点咬掉半块,趁萧停云愣神的工夫,将剩下的半块推入他半张的口中。
萧停云有些惊讶地看我一眼,还是将已经送到嘴里的糕点咀嚼两下,咽了下去。
我见谭瑶脸色煞白,心情大好。
谭瑶只是咬咬牙,萧停云在场,她不好发作。
只待她借事将萧停云支走,谭瑶那纯良无害的脸立刻变了模样。
「一个妓女肚子里托生的贱家子,不要以为做了女皇就能得到停云哥哥的心,他不过当你是枚棋子而已。」
谭瑶说得不错,我娘亲的确是烟柳巷里的风尘女子,我也不过是我娘与老皇帝一夜春宵后结下的孽果。
但骂我可以,辱我娘亲不行,这次我没选择忍气吞声:「你管朕是从谁的肚子里生出的,事实是现下,朕为君,你为民,孰贵孰贱,可是你这贱民说了算的?」
大抵是软柿子突然变硬,让谭瑶有些不习惯,她端庄温良的假面彻底撕碎,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你不过是个傀儡,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命宫人将谭瑶扣下,我只轻轻一捏这娇小姐细腻如玉的脸颊,谭瑶脸上便显出来了红痕。
「即使是傀儡,也是你停云哥哥大计里不可缺少的傀儡,不然你以为他为何与我恩爱至此?」
谭瑶向来是欺软怕硬的,见我强硬起来,她眼中也有了惊恐的神色。
「面对这样尊卑不分的人,女皇陛下合该拖出去,乱棍打死!」顾言之不知何时进了宫,站到我身后,替我撑腰。
原本看顾言之从远处走过来,谭瑶像是见了救星,但认清现实后,谭瑶的声音已经有些发抖了:「言之哥哥,你怎么帮着她!」
顾言之向我行了个礼:「我是陛下的臣子,当然是向着陛下。」
介于谭瑶的身份,我自然不能真动她,不过吓一吓便将她打发走。
我问顾言之为何会出现,顾言之依旧笑嘻嘻地油嘴滑舌:「不过是想见娇娇陛下了。」
「方才在路上碰见停云兄弟时,他还叫我快些过来,免得娇娇陛下被谭家那丫头欺负,真是没想到娇娇陛下远没有我没想象中那么软弱,还挺厉害的。」
我白他一眼:「方才是谁说尊卑不分的人合该被拖出去,乱棍打死的?」
顾言之用小狗狗一样无辜的眼神望着我:「我哪里尊卑不分了?我都在娇娇后面加敬称了,还不够?」
我不想再与顾言之掰扯,只是没想到萧停云竟会特意拜托顾言之快些赶来救我。
更令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谭青竟会当着一众朝臣的面向我请罪,自责自己教女无方,冲撞了圣驾。
为了维护我贤明的名声,我自然是没有追究他的过错,不过当着众朝臣的面训诫了他两句。
近日来,我的确成长了不少,就连当初跟着我一同面对起义军入城的小凳子都忍不住感叹我越来越像个真正的皇帝了。
10
不得不说,萧停云若是当戏子,必定是名动京城的名角,他看我的眉目间总是能饱含似水的柔情。
任谁看了都不得不夸——大昭帝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不为人知的秘事,发生在一个寒鸦惊叫的月夜,萧停云难得没在我的寝宫留宿,便有老鼠偷偷摸了进来。
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带着教我国事的大学士半夜潜入我的寝宫,大学士跪在我面前说:「皇上让微臣告诉公主,许久不见,皇上很思念公主。」
就冲着这厮对我的称呼,我便不难猜出老皇帝心中打的如意算盘。
大学士在我跟前哭得那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什么当初老皇帝丢下我跑路实属无奈之举,他那是南下搬救兵去了,留下我,不过是为了镇住朝堂。
他说知道我还活着,老皇帝一直在设法营救。
老皇帝不过仗着我读书少,当我是三岁小孩哄。
但事实上,老皇帝草率传位于我,不过是他自己不想背负亡国之君的骂名,带走一众皇子是想尽可能留下他老洛家的男丁。
而带走其他的公主,只怕是他身为父亲,残存的最后一丝人性。
觉得哭得差不多了,见我有动容,大学士便说出了他此行的目的:「此毒溶入水中,无色无味,见血封喉,你将他下在萧停云的杯中……」
我接过大学士递来的毒药,小心地揣着在怀里。萧停云以朝堂为局,以我为关键一子,在布一局很大的棋,殊不知,棋子挣脱木偶线的控制,暗中破局。
第二日,好巧不巧,萧停云提了一壶桂花酒到我寝宫里来。
差不多也到了用晚膳的时辰,萧停云叫人取了两只酒杯,他亲自将酒壶提起来,往两杯中斟酒。
伴随玉液缓缓落入杯中,萧停云也开口:「入冬已有些时日了,屋外大雪纷纷扬扬的,娇娇最是怕冷,小酌一杯暖暖身子。」
「这桂花酿的酒,甘醇可口,酒性不烈,是你以前最喜欢的。这一坛子,还是你我在塞外时,一同埋在寺院里的桂树下的。」
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尝酒,便是萧停云教的,那是一个金秋,我与他一同靠着桂树,并肩坐在桂香四溢的院中,那时喝的便是这桂花酒。
但我不胜酒力,没喝两口便昏昏沉沉地枕着萧停云的肩膀睡去。
萧停云将酒杯推到我面前,我缓缓开口:「要说以往,冬日里你来寻我,是必定会折一枝寒梅的。」
我平时待萧停云都是冷冷淡淡的,这算是我第一次对萧停云提要求,他有些喜出望外。
「瞧我这记性,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娇娇喜欢,我这便替你折去,等我。」
待萧停云出去,我拿出老皇帝给的药瓶,此刻动手,萧停云必死无疑。
是他先负我的,就不能怪我心狠。
萧停云很快回来,室内炉火烧得正旺,但室外天寒,萧停云着急出去折梅,都没来得及披外袍,他将梅枝递给我时,身上落着的雪都还没化。
我如初见时那般,帮他拂雪,他依旧是捏住我欲动的手说:「雪冷,别碰,我自己来。」
待萧停云收拾好,同我一起坐在圆桌前,我端起面前的两杯酒,将一杯递到他面前:「我们大婚时都不曾喝过交杯酒,今日补上吧。」
萧停云脸上浮现出这些天以来最为明媚的笑意:「好。」
我们双手交缠,温酒入喉,他喉结滑动,一饮而尽。
我亦饮尽,暖意入心。
11
大昭皇后兼摄政王,遭奸人毒害身亡的消息翌日便传遍京城每一个角落,众朝臣皆人心惶惶,尤其是起义军中刚做官的新臣,更是群龙无首。
我用飞鸽传书给老皇帝传了话,说我已经用他留在宫中的一队皇家死士处理好一切,为他的回归铺平了路。
老皇帝手底下还有一队皇家的私兵,此刻正埋伏在京郊的荒山上,得了萧停云已死的消息,立马便率兵大摇大摆地闯入了皇宫。
老皇帝高兴得很,许诺等他拿回皇位,许我做个一世荣华的逍遥公主。
有来路不明的兵马入城,京中各家,不管是贵胄官僚还是平头百姓,得了风声,个个闭门不出。
一如萧停云率军闯入那天,我双手捧着传国玉玺端坐在龙椅上。不同的是,此番我也早是见过世面的人,我没再害怕得发抖。
之前我成为女皇,小凳子自然也跟着飞升,成了我的贴身内侍,好歹也算是经历过生死的交情,这段时间我几乎是待小凳子为亲弟。
小凳子立在我身后,连他都忍不住在我耳边叹息:「奴才看得出来,萧皇后待陛下是真心的,陛下毒死了他,可会后悔?」
我忍不住笑了:「呵,真心不真心,哪有那么好分辨?」
我并没有回头看这小太监,只是顿了顿:「就说你,朕早先也是真心诚意待你,你不也一直替老皇帝暗中监视着朕?」
小凳子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
「别紧张,朕又不会怪你,等着吧,你真正的主子马上就到了。」
没过多久,老皇帝就带着他的一众儿子回来了,他见我,不,应当是见我手中的玉玺,两眼都在放光。
洛家大昭天下,出了十来个皇帝,窝囊到推女儿出来遗臭万年的,老皇帝是头一个。
待我将玉玺交到他手上,老皇帝一个劲儿地夸我:「朕的好娇儿,真是多亏了你呀!」
「听闻叛军首领萧停云能文能武,骁勇善战,没想到竟栽在了你洛娇娇这贱婢之女手里,勾栏瓦舍里的狐媚攻读果然厉害,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出言讽刺的是老皇帝的大皇子洛鸣,此人是皇后所出,待人极为刻薄。
「我娘出身青楼,自是比不得皇后娘娘金枝玉叶,但我这贱婢之女,却是老洛家名副其实的大功臣,父皇您说对吧?」
老皇帝只是象征性地训斥了洛鸣两句,可以看得出来,他打从心底里也看不起我的母亲。
面对这样一副虚伪的嘴脸,我只觉得恶心。
我后退一步,与老皇帝拉开距离:「父皇,儿臣还有一份大礼要献给父皇。」
我从袖袋中掏出一块玄铁做的虎符,高举过头顶,那时调动起义军的令件。
老皇帝喜出望外,笑得更加开怀。
「但儿臣有个请求,儿臣想要父皇让我母亲入皇陵,并追封她为大昭皇后!」
我这要求一出,老皇帝的脸瞬间黑了下来:「娇儿此番立了大功,朕自会好好奖赏,但娇儿这要求属实有违礼法,朕不能答应。」
洛鸣也跳出来,愤怒至极:「追封一个妓女做皇后,洛娇娇你简直痴心妄想!」
老皇帝要从我手上拿虎符,却被我躲开,老皇帝以为大局已定,自己胜券在握,立刻便变了脸。
「小丫头,劝你别不识好歹,乖乖交出虎符,你还能好好做我大昭的公主,否则……」
「哈哈哈,否则如何?可是要像处死我娘一样处死我?」
我再装不下去,忍不住破口大骂:「狗皇帝,你果真负心无情,那就怪不得我了!」
我的袖袋中,不仅有虎符,还有匕首。
老皇帝离我极近,根本来不及躲,待刀刃没入他腹中时,他只能用极惊恐的眼神瞪我。
根据他的眼线,小凳子传回去的情报,我应当只是一个胆小怕事,软弱可欺的怂包,殊不知我回皇宫目的一直以来便只有替我娘报仇这一个!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老皇帝再罪不可赦,我此举也是弑父,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溅到我脸上,我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洛鸣见生变故,拔剑便向我冲来。
千钧一发之际,萧停云闪到我身前,徒手接下洛鸣的剑刃,血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流。
萧停云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揽过我的腰,将我圈过去,紧接着,顾言之率人破门而入,将老皇帝带来的人一网打尽。
我的头埋在萧停云胸前,被他死死护住,没见到半点兵戈,也没见到老皇帝是如何口吐鲜血,在血泊中挣扎。
12
我生于江南,我娘是艳绝一方的青楼花魁,她谈得一手好琵琶,只卖艺,不卖身。
老皇帝微服南巡时,四处留情,一夜春宵后有了我。
他替我娘赎了身,却又骗她说回京后,会派人来接她。
我娘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将我养到六岁也不见有人来寻,便带着老皇帝留的玉佩进京寻亲。
到了京城,我们甚至都没见到老皇帝一面,只有一个老太监找上门来。
我出门买了糖葫芦,待我回到客栈,只在门口听到老太监说:「皇后娘娘说了,公主可以跟着奴才回宫,但你只是个贱妓,是万万入不得皇城的。」
我娘被当作皇室污点抹杀,老太监要抓我回皇宫,我咬了他抓住的手臂,带着我娘的玉佩一个人跑了。
后来我遇到了老乞丐,老乞丐将我的脸抹黑,藏在乞丐堆里,躲过了皇家的追查。
老皇帝想来也并不想认下我这女儿,找了两天,便没再找。
后来我便跟着老乞丐,再后来老乞丐死了,我遇到了萧停云。
萧停云不告而别,我顿觉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便回宫,决心一命换一命,替我娘报仇。
老皇帝带来的人,包括一众皇子在内,被顾言之待人全数镇压。
有人探了老皇帝的鼻息,向萧停云汇报:「死了。」
我心中隐忍的情绪一瞬间爆发:「呵!死得好!这天下负心汉就该全部死绝!」
萧停云拍了拍我的背,像是要给予我宽慰:「娇娇说得是,这老皇帝荒淫无道、心狠手辣,活该落得如此下场,但负心人已经死了,娇娇莫要为此再气坏了身子。」
但我并不领情,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胆小懦弱的小乞丐,我不怕兵戈,不怕血光,因而根本用不着他庇护。
我甩开萧停云的手,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我冷哼一声:「呵?摄政王也觉得负心人活该是这下场?」
萧停云木愣了半刻,还是点头。
「那你可得小心自己了……」
我甩开萧停云:「摄政王也不必在这里假惺惺了,你我目的皆已达到,合作到此为止,这戏没有再演下去的必要了……」
是的,我并没有真的给萧停云下毒,之前的「好戏」诸如——《霸道叛军头子爱上我》、《白痴女皇和男皇后的恩爱日常》,都只是引老皇帝上钩的诱饵罢了。
同样是负心人,我的确恨当年萧停云丢下我,但我更恨老皇帝害我娘被抛尸乱葬岗,害她在那个凄冷的寒夜被野狗分食!
我转身要走,萧停云在我的耳边呢喃:「娇娇,再给我一些时间,待所有的事情解决,我一定同你好好……」
我没听萧停云把话说完,走到顾言之身边喊他:「顾小侯爷,我们走吧。」
顾言之曾问过我:「待停云兄弟的权宜之计结束,娇娇陛下若得自由,可愿跟我一起回边塞?」
他说那里虽是大漠黄沙,但山高皇帝远,没有宫墙之中的千万条的规矩束缚,潇洒肆意得很。
我当时并没有当即答应他,现在看来闲云野鹤的江湖生活才更适合我。
顾言之有些喜出望外,眼里像有星星般闪着光:「娇娇陛下,你可想好了?」
我点点头:「嗯。」
就在我要和顾言之走出大殿时,却被萧停云强制拦住:「陛下身为女皇,怎能弃大昭的百姓不顾,说走就走?」
论嘴上功夫,顾言之终究是比不过萧停云,此番宫变,有不少朝臣被困在宫里,萧停云制服了老皇帝,不少朝臣也被放出来,集结到了大殿上。
早在我登基后不久,萧停云便暗中整理了名目,将对老皇帝愚忠的部分老臣革职的革职,罢免的罢免。
剩下的前朝老臣,大部分都是明事理的,他们知道老皇帝算不得明君,相反,现在的我有萧停云扶持,也称得上是个勤勉贤明的好君王。
他们也知道目前朝局,新旧势力分庭抗礼。若我走了,大昭就真要变天了。
众人拦住我,顾言之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武痴,甚至想带着我直接闯出去,我并不想连累他,便选择了留下。
我意外瞥见谭青黑沉着脸立在一众朝臣之后,也不见说话,看来此番,是有人没能得偿所愿的。
13
待群臣遣散,谭青果然火急火燎地跑来找萧停云,难得的是这回,在我自觉回避之时,萧停云拉住了我,让我躲在屏风后面听他们的对话。
「啪!」谭青一掌拍在桌案上。
萧停云一上来便向谭青行礼,恭恭敬敬地喊了声「亚父」。
「小殿下看来真是长大了,都知道蒙骗老头子我的了。」
萧停云低了声音:「停云不敢……」
谭青狭长的眼眸眯成一条缝。
「我原以为你对瑶儿爱护有加,对那洛家女不过逢场作戏,想着待你大仇得报,夺回属于萧家的尊荣,我便将瑶儿许配给你。谁知你竟然!」
萧停云又向谭青再行一礼:「停云对瑶妹一直以来都只有兄妹情谊,我的心上人从始至终都只有陛下一个。还望亚父成全!」
谭青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萧停云:「这皇位本就是萧家的!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什么都不顾了!甘心做这么个可笑的男后!」
「我所求的从来都不是皇位……」
萧停云再拜:「亚父这些年对停云的照顾,停云没齿难忘,夫妇一体,即使我不登皇位,属于谭家的荣光,她也不会吝惜半分。」
得了萧停云这番承诺,谭青痛心疾首后又换了一副嘴脸,他起身将萧停云扶起来,看起来充满对小辈的关怀。
「小殿下这说的是哪里话,即使在前朝,也是殿下为君,我为臣。」
「殿下自己想清楚就好,臣怎么敢置喙殿下的决定呢?」
送走了谭青,萧停云信步绕过屏风,走到我面前。
我是有些愣神的——
他说他不爱谭瑶。
他说他与我夫妇一体。
他说他的心上人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
难不成他竟是真的要与我假戏真做!
我强装镇定,略嘲讽地开口:「谭瑶竟不是你的萧夫人?」
萧停云有些惊奇,似乎是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会将谭瑶与他凑到一起:「我怎么可能让除了娇娇你以外的人做夫人?」
从方才萧停云与谭青的对话中,我心中已经确定了萧停云的身份,我早该想到的,前朝国号为「启」,国姓为萧,萧停云乃是前朝皇室的后裔。
洛氏一族当皇帝的时间并不长,原是分封的王侯出身,那块封地得天独厚,养得洛氏私兵兵强马壮,因而也滋生了野心。
洛太老爷起兵反了大启,抢来的皇位传到我这里,也不过堪堪四世而已。
萧停云似乎感觉到我们之间存在些误会,他向我坦白了身份。
他说那一场宫变中,除了萧氏最后一位皇帝留下来,慷慨赴死以外,萧家大部分人都成功逃走,活了下来。
而姓洛的前两个皇帝,都还算得上是贤明,将大昭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也没对他们这群前朝遗孤赶尽杀绝。
直到我渣爹继位,比起前人的贤明,我那渣爹绝对是个昏君。
他广征徭役为自己修皇陵,加重赋税只为自己逍遥快活,全然不顾人间疾苦,引得怨声载道,饿殍遍野。
「那狗皇帝派了大量兵马四处绞杀我萧氏一族,我的父母亲族被尽数屠戮,我们本无意与他争夺什么,却落得个这般下场!」
说到此处,萧停云捏紧了拳头,声音气得有些发抖。
我看着萧停云猩红的眼,忍不住有些心疼,他几乎是要将自己的牙咬碎我能感受到他对我那渣爹的恨只怕是比我还要深上不少。
我甚至在怀疑,他会不会厌恶我身上承载着那人二分之一的血脉。
但后来,萧停云的举动,打消了我的这层顾虑,他将头埋在我的肩膀上,他在发抖,像在抽泣,却没有泪落下来。
我木讷了片刻,稍作思考,还是伸手抚上了萧停云的背。
伴随着我哄小孩一般的轻拍,萧停云的情绪稳定下来,他如释重负一般:「好在今日,好在有娇娇,替我报了这不共戴天的灭族之仇。」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我固然同情萧停云的悲惨遭遇,但我却不得不在此刻给他泼冷水。
「我报的是我母亲的仇,至于你的,并没有,我想你从始至终都恨错了人。」
14
老皇帝这昏君固然坏事做尽,但屠杀萧氏一族满门的人,却并不是他。
我也很意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是这秘密的知情人。
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决定开口:「萧停云,你当初救我,应该是因为老乞丐吧……」
萧停云眉心微皱,他并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老乞丐可不是个普通人,他原是萧停云家的家臣,也是萧家被屠当日,除萧停云以外的唯一的幸存者。
当时虽受重伤却并没有伤及要害,老乞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勉强捡回一条性命,他怕再遭人追杀,只能掩藏身份,最后落魄成了乞丐,捡了失去娘亲的我。
是的,萧停云当初将我捡回去,才不是为了给自己捡个便宜媳妇这么肤浅,萧停云当时认出了老乞丐的尸体,他是看在老乞丐的面子上才对我照顾有加。
关于萧停云的秘密,则是老乞丐在弥留之际告诉我的。
谭青是个没落的贵族旁支,颇有才华,是萧停云父亲的好友,萧父待人坦荡没什么戒心,便不小心将萧氏前朝遗孤的身份泄露给了谭青。
此后,谭青便撺掇萧父召集前朝遗留的势力起义夺位,然而萧父决心带着妻儿安稳度日,一口回绝了谭青。谭青也没再提及此事。
萧父依旧赏识谭青,将萧停云送到谭家,跟着谭青读书。
出事那日,年幼的萧停云根本不在家,也活了下来,后面他被前朝旧部找到,送到边境的那座寺庙里藏了起来。
「老乞丐告诉我,当年绞杀萧氏的,并非皇家兵马,而是江湖上的刺客联盟……」
刺客联盟靠杀人牟利,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哪怕是倾尽全盟之力,杀皇帝的活儿他们都接,更何况只是一帮苟延残喘的前朝余孽呢?
屠杀之后,是有人来清算现场的,老乞丐当时躲在暗处,目睹了谭青与刺客联盟交易的全部过程!
谭青骗萧停云说是洛氏皇族心狠手辣,容不下他们,在年幼的萧停云心里埋下一颗仇恨的种子,借萧停云之手,召集前朝残留的势力反叛成军,途中不忘四处游说,收复部众,原本势单力薄之军终成泱泱之众。
「难不成我这些年一直都在认贼作父!」
萧停云几乎是怒发冲冠,他一拳打碎了身旁的屏风,拳头被擦破,流出血来,血肉间还扎着些碎木屑。
谭青是有滔天的野心,他知安澜盛世难垂青史,便决心搅动风云,毕竟乱世才出英雄,萧氏不过是他大计的牺牲品。
他浑身都在发抖,眼神里闪过一丝迷茫,一下子将他从大仇得报的喜悦里扯出来,丢进另一个欺骗的深渊,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鬼使神差地,我抱住了萧停云,我抚摸着他的背,感受他因为多种情绪冲击带来的心乱如麻。
他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小孩:「娇娇,我只有娇娇了……」
「我当年不是故意丢下你的,求你别再生我气了。」
我从萧停云沙哑的声音中听出泪意来,他从未向我展示过他如此脆弱的一面,我又怎会忍心再生他的气呢?
萧停云告诉我,他当时受了谭青的蛊惑,一心想着报仇雪恨,他不带上我只是因为他知道这一路凶险颇多,他不想让我跟着他陷入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