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止手上的旧患,风湿入骨,每隔段时间就会发作疼痛。
我见势不对,连忙唤宫人拿来玉肌膏。宫人却支支吾吾,久久未拿来。
一问才知,阿止殿里早断药了。
那玉肌膏里有一味是由珍稀蛊虫碾粉而成。
那蛊虫产自南疆。
现下我军与南疆交战,玉肌膏便更稀有了。
我宫里也仅剩半瓶,更别说阿止宫里?
我让清欢把那半瓶药膏取来,沉脸问宫人:
「为何不问太医院取药?」
「太、太医院那边说战事吃紧,南疆的药都稀贵。要、要……」
「要什么?!」
「要问过大司马才允……」
……
竟又是成砚。
站在御书房外的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手里还捧着一盅汤。
没想到,我几月前还嘲笑魏南妤的作派,今日便照葫芦画瓢地做了一遍。
等到议事的朝臣散去,我捧着汤盅便进了门。
案上的成砚正蹙眉看着一卷奏折。
多日不见,他似是瘦了。
清减的脸衬得双眸清明,更是出尘清隽。
只是脸上有倦容,清冷的眸下也有淡淡乌青。
怕是这军政朝事,确实繁忙。
心中忐忑,我打了退堂鼓,要不……明日再来?
「既是来了,何故要走?」
成砚从奏折间抬首,盯住我的眼睛似要把我看了个透。
我捧着汤盅,又深吸了一口气,亦步亦趋地朝他走近。
「朕听闻卿近日为了南疆战事,鞠躬尽瘁。」
我将汤盅置于案旁,朝他温婉一笑:
「特意去御膳房给卿做了汤,以解卿之劳困。」
他忽略过我的汤,垂眸看回手中的奏折:「南疆?将死之虫,不足为患。」
「再不足为患,大司马不也为了战事在宫里日日忙政,夜不能寐么?」
我赔笑着,将汤盅推至他面前。
「这话倒是不错。」
须臾,他才将手中奏折搁置案旁:「但不是忙政,而是在等。」
「等?」
他终于抬首,凝眸看我:「等你。」
「……」
我被他直勾勾的眼看乱了心神,一时忘了言语。
良久才缓声道:「阿止的旧患发作,那些南疆制的玉肌膏快用尽了……」
「果真是有事。」
成砚自嘲着笑了,侧头不再看我:
「南境有官,勾结商人,借着战事,趁乱垄断贸易。昨日已经肃清,贸易货品不日便能运往至京。」
他推开了面前汤盅,重新拾起折卷:「陛下且安心。」
我却站着不走。
他见状,无奈叹气:「陛下若急用,我府中还余一瓶,便先差人给陛下送……」
「你瘦了。」
我鬼使神差地抚上他的肩膀。
那清瘦的肩藏在袖袍里,袍管宽松了不少:「瘦了许多。」
忽地,案桌「哗啦」一声被扫了个干净。
我的手腕被他猛地拽住一扯,半个身子便被压在案桌间。
压在堆叠的军报奏折上。
那被扫倒于地上的汤,飘了满室馥郁。
成砚俯身凝视我,清冷的眸里尽是炽热:「遑论我图的是什么。娇娇,这次是你自找的。」
确实。
都是我自找的。
没有谋略才华,满腹儿女私情。
我这个女帝,成砚确实是找对了。
(十四)
南疆战事大获全胜。
战后,谏我的奏折像雪花般纷沓而至。
比以往多得多。
「女帝姜吕,昏庸无能,荒唐无度,不务朝政,白日宣……」
我皱眉读着,淫字还未出口便尽数被成砚吞进腹中。
「别闹!」
我推开了他,一脸气鼓鼓:「没看到折上写的吗?让朕不要荒唐无度!」
自上次御书房后,成砚越发黏人。
除了日日留于锦銮宫,近日还特别喜欢待在御书房中,美名其曰与陛下共商要事。
但共商的是什么事,朝里朝外都心知肚明。
「那些老朽写的酸词,有什么好气的?」
成砚把我手上的奏折夺走,懒散地抛至一旁:
「说你昏庸,我便把政事替你全理了。说你懒政,我便把奏折替你全批了。」
又把我逼至桌边,玩味地撩起我一缕头发,
「说你荒唐,噢,那倒是本司马所喜欢的。」
桌上是一大片上谏我的折子。
桌前是凝眸看我,清俊无双的成砚。
此刻的他像极了那妲己褒姒。
不,散了发的成砚比那妲己褒姒还勾人。
「陛下,大司马。」
清欢的来报打断了我们:「魏都督带着一名女子求见。」
又来了。
自成砚重新宿在锦銮宫后,魏家的人便开始找各种借口给成砚塞妾室与美人。
这是本月第四个了。
这样看来,魏相也是狠心。
为讨成砚的欢爱,给新婚的女儿府中加塞这么多同门的妾室美眷。
「便说陛下与我正忙,不方便。」
「大司马连见都不见一下吗?」我挑眉问他。
「不见。」他果断得很,「魏家要的,我通通都给了。他们总得给我点甜头罢?」
甜头?
由不得我思索半分,成砚铺天的吻便盖了下来。
欢愉后,我端起置于桌边的汤药。
数日沉沦,这药都快要喝乱了。
啪嚓一声,药碗洒了一地。
成砚将我一把揽倒,一双眼睛沾尽春色,委屈巴巴:「娇娇……」
还来?
他近日怎粘缠许多?
一阵荒唐。
我撑起身子去拿那碗被宫人静置在一旁的汤药。
不知疲倦的成砚又黏了上来,猝不及防地从身后把我一抱。
手中的汤药再次洒了一地。
多次的巧合,便不是巧合。
「成砚,你能不能让我喝下这碗药?」
从背后搂住我的成砚,竟耍起无赖:「不能。」
他把脸埋在我颈窝处,声音闷闷的:「娇娇,替我生个孩子吧。」
「大司马莫要说笑。」
我心下一惊,假意撒娇着轻轻推开他:
「若我真生下了这孩子,无名无份的,他能做什么?」
成砚却逐渐敛去笑容,正色看我:
「本司马说他是什么,他便是什么。」
他是说真的。
意识到此点的我,涔涔的冷汗顿时从背后冒出。
许久前,我提醒过自己。
沉沦麻木时走错的每一步,都会让后面的路万劫不复。
但我终究是沉沦了,也终究是走错了路。
(十五)
自上次我拔钗自戕时,我便知道成砚不会让我死。
他舍不得我死。
若我生下了他的孩子。
这个与成砚有至亲血脉,又有姜氏血统的孩子必将顺利登上帝位。
作为孩子的生母,我会被顺利保下来。
但阿止不能。
成氏不会容下除孩子以外,第二位有姜氏血统的继承人。
若我真生下了成砚的孩子,
阿止必死无疑。
更何况,这朝中还有将杨氏视为宿敌的魏相与魏氏?成砚还知悉阿止的真实身世……
无法再想下去,一阵天旋地转,气急攻心的我晕倒在地。
……
那日晕倒后,我便病了。
病得急,又病得蹊跷。
成砚以为先前折腾我太过,内疚地日夜守着我。
太医屡次说我需静养,他方减成一日看我两回。
见成砚走远,榻上的我吞下藏在袖里的半边药丸。
「陛下,切不可再服此药了。」
清欢蹙眉看向我。
这药丸名为龟息,服下半粒气脉皆虚,一粒状假死。
再服,则气脉衰竭而亡。
我颔首。
确实不能再服了。
我病了多时,再病下去要令人生疑的。
再也没有时日可拖了。
阿止也时时来瞧我。
他又长高了,拔葱一般。
一身蓝衣,眉目清朗,也是个小小少年郎。
只是一见我便红了眼眶,改不了小孩气性。
「阿姐,你要好起来。」
他守在我床边,眼红得像我在边营时给他抓过的兔子。
那惆怅的眉眼神情,又像极了疼我至极的父兄。
「阿止。」我伸手抚上他的鬓边,悄摸递给他袖里的龟息丸,「听姑姑的话,往后若遇上生死存亡,谨记要服下此丸。」
他却不接。
「我不要!」
「姑姑这是在交代后事?你不是说过,无论多难我们都能撑下去吗?不是也说过,只要我用功读书了,长大了,一切都会变好的吗?」
他的眼泪再也强忍不住,簌簌掉下:
「姑姑,你要丢下阿止吗?」
「傻阿止,姑姑当然不会。」
假若我可以的话。
我擦掉他的眼泪,笑着哄他:「不是这次病得重,姑姑心里也慌吗?」
恰好有人捧着药碗进来。
阿止一把甩袖,脸干无痕。
「阿姐定会没事的。」
他拉住我的手,目光坚定深毅:「往后,我不会再让阿姐出事了。」
……
阿止确实长大了。
他终是听了我的话,收下了药丸。
更怕我病死,自请前去国佛寺,斋戒三月,替我祈福。
出发前,他特意到锦銮宫中向我辞行。
「阿姐,等我。」
初成的少年一身蓝衣,目光熠熠。
我却等不及他了。
我当然不会病死。
阿止方走十日,我的病便有了起色。
又过了数日。
虽气脉还是不稳,但我能慢慢下床行走了。
成砚大喜过望,把宫中人都赏了个遍。
我撅着嘴,也向他讨赏。
成砚放下喂我的药碗,玉般的指节刮了刮我的鼻子。
「前段时日把我吓惨了,还问我讨赏?讨债鬼。」
言语是埋怨,面上满是宠溺。
「朕日日灌苦药也有功,」
我冲他撒娇,「你先听听我讨要什么嘛。」
「那陛下想要什么?」
成砚笑了,含在唇齿间的笑意漾及满脸,肆意明媚。
是连日的疲倦与忧心,挡都挡不住的明媚。
好看极了。
我触上他的笑,压住眼底湿意:「你。」
他的脸竟倏地一下红了。
杀伐果断的大司马像个被哽住的少年郎。
「不可。」
哽住的少年郎凝住我,眸色渐深,又咽了咽喉:
「换一个,太医说你要养。」
「那便带我去高处看一看漫天繁星吧。」
(十六)
烨城三面环山,极少能见到漫天繁星。
方圆百里内,只有东岱山峰峦入云。
一来一回,需要十天。
应下我后的成砚忙着处理政事朝务,日日留在御书房中。
满烨朝便知道,成砚欲丢下政务十日,陪荒唐女帝去东岱山看星星。
当然也包括魏南妤。
她像佛雕一尊,又日日等在御书房路上。
没等来成砚,却等来了我。
见我停至她眼前,虽有惊讶,却也不再懦弱,长进了不少。
她朝我福了福身,收起了从前的欲语还休。
眼底皆是嫌弃厌恶。
最后,她甚至连我的尊称都不唤:
「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魏南妤一双杏眼瞪着我,身子端得板正:「我又为何要信你?」
我淡然置之,身侧一株凤尾花长得正好。
「倘若夫人不信,那些扎堆要给大司马做妾的魏氏女子里,总有人愿意信。」
我撷下其中一朵,递向脸色霎白的魏南妤,冲她笑了笑:
「汝之蜜糖,我之砒霜罢了。」
我走后,
那树凤尾花被碾成了一地的丹蔻,
也是可惜。
……
东岱山地势险要,我又大病初愈。
成砚虽提前打点过,但我们一行还是走得极慢。
四日才走到山间的断离崖。
云淡日丽,断离崖景致绝美。
我望着崖间松翠的树,望出了神。
「乏了吗?」
下了马车的成砚取过披风,披在我身上:「若是乏了,我们今夜观星过后便回宫。」
这几日天气好,不必到山顶,东岱山一到晚上便能看到繁星璀璨。
「不。」我摇了摇头,「此处名字不吉利,怎么也得过了再看。」
「娇娇近日是越发像小孩了。」
他失笑,把我敛入怀里:
「也好,听闻东岱山顶有暖泉,正好泡一泡,去去你的病气。」
眼间温柔似要将人溺亡,我乖巧地贴近他的胸间,说了声好。
山路险峻,随行的人不多。
除了一队护卫,我只带了清欢作为陪侍。
薄暮将至,清欢服侍我喝了药。
刚放下了药碗,我便见马车外有蒙蒙火光。
车外探信的兵士回报:「大人,我们来路上的山林失火了。」
秋夏交际,天干物燥。
林间失火很寻常。
失火处地势低,再怎么烧也烧不到断离崖来。
成砚自然也没当回事:「差几人去瞧瞧,能扑便扑,不耽误了往后回宫便好。」
然而一个时辰后,前去的兵士只回来了一人。
「大人!那火生得蹊跷,这头扑灭了,那头又起!」
成砚蹙眉,思索再三后决定亲自去察看。
他吩咐余下的兵士严守御驾后,便带着几人纵马下了山。
「娇娇,在马车里等我。」
喝了药汤的我昏昏沉沉地应了他,昏睡间,又被兵器与厮打声吵醒。
撩开蓬帘,只见留守的御前军竟分成了两派。
双方厮杀在一起,刀光剑影,混乱至极。
清欢一人挡在我车前,全身浑血。
「陛下,快逃!」
眼见着护我的一方渐渐抵挡不住攻势,清欢拾起地上一把残刃,拉着我便逃走。
「去树林!」我冲他喊道。
此处除了平地便是峭壁。
只有崖前的一方小树林,能稍稍躲藏。
(十七)
「别让昏君跑了!」
后面有突破防卫的反贼追来。
被清欢拉着的我亡命跑着,穿过丛丛树影,耳边是风声啸啸。
树林不大,没跑几步,竟已至悬崖。
此时,反贼中有人高喊一声:
「清佞臣!杀昏君!为杨老将军报仇!」
前面拉着我的清欢突然脚步一滞。
与我双双摔倒在树边,被追上的贼人围了上来。
看着他们狰狞的面目,我冷笑:「杨老将军?魏家还真敢编排。」
贼人们脸上一滞,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突然恶声道:「废话少说,受死吧!」
举起的刀便直直朝我砍下。
不好!
清欢见势用尽全力地将我推开。
那落下的刀便重重砍在他左肩上,顿时血流如注。
煞白了脸的他却歪歪斜斜地站起,手中举起方才的残刃,扭头对我说:
「跑。」
几个反贼见状哈哈大笑:「废人一个,还想逞英雄?」
笑罢,凶相毕露的他们砍落了清欢手里的残刃。
又一脚,将毫无反抗能力的他踢落了断离崖。
崖下是熊熊燃起的林火。
掉下去的人,恐怕连尸首都找不见。
「清欢!」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却被那几个贼人押着架了起来:「逃?看你能逃去哪里。」
「呸!」
我啐了他们一脸,「魏狗!你们出尔反尔!」
又被他们重重地甩了一巴掌,甩得我头昏眼花。
带头的一人露出得意之色:「兵不厌诈,是你太天真。」
他押着我,举起了手中的刀:「我家小姐让我送你一程。」
哈哈。
太天真吗?
闻言的我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笑了起来。
他被笑得浑身发毛,又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你、你笑什么?!」
我吐净了口里的血沫,唇角勾起:「笑你家小姐太天真。」
那贼人还没来得及疑惑,举刀的手便被忽而飞来的缨枪刺穿。
能称上极目千里,百步穿杨的,京中不止我兄长一人。
只是那人从来不说。
吃痛的反贼弯腰捂住掌心,看着林间策马而来的成砚,难以置信地呢喃道:
「这如何可能……」
又是一枪,直接刺穿他喉间。
「驾!」
风扬起他的氅衣,露出氅下的白衫。
怒策着马的成砚,背着一轮血红的夕阳,似个索命阎罗。
余下的反贼大惊失色,丢下了我,或逃或窜。
没跑几步,便被追上来的御前军围住。
我看着眼前下马朝我奔来的成砚。
他身后青红相接的天边现出一两颗稀星。
是时候了。
「我没事……」
我扬手朝他笑着,忽有箭矢从一方密林中射出,直向我而来。
「娇娇!」
耳边传来成砚的嘶喊声,我笑着闭上了眼。
却有一只手将我费力扯过。
天地旋转,扬起的长氅将我整个笼下,氅下清冽香气窜进我脑间。
身后,利箭刺穿皮肉的声音闷响,伴着血腥气。
我却感觉不到痛。
惊惧地睁开眼,只见眼前的白衣被没入胸间的箭矢染出一片血红。
「成砚!」
又有箭矢射来,成砚费力转身,轻哼一声,欲将我拢在他背后。
「不要!」
见状的我使尽全身的力气将他向外推开。
箭矢咻地一声与他擦身而过,直插地面。
而我却脚下一滑,直直地倒向了山崖。
「娇娇!」
成砚飞扑上前,上半身子探出崖边,拉住我欲坠的手腕。
绵密的汗爬满他煞白的脸,他低吼着竭力想把我往上拉。
被箭刺入的伤口却因为撕扯,涌出泱泱鲜血。
蜿蜒而下,流进了他紧紧抓住我的指间。
「成砚。」
泪意上涌,我笑着轻轻朝他说:「放手吧。」
他却置若罔闻,不顾撕裂的伤口,更是费力地拉着我被血润湿了的手腕。
这样下去,他撑不住的。
「阿砚。」我唤他,另一只手攀上被他抓住的手腕。
「娇娇,不要……」
他死死咬着牙,痛苦地皱起眉间,清冷的眸里第一次涌满了泪。
我向来知道成砚不会让我死。
但我没想到,他会为了我,连命都不要。
我冲他最后笑了笑,苦涩的眼泪流向了颊边:
「阿砚,替我照看好阿止罢。」
轻轻一拨,
松了他指间的我,纵身坠入崖底的火海里。
(十八)
我第一次见成砚,并不是在三年前。
十三岁那年,京中举办狩猎大会,适逢阿兄上京覆命。
阿兄拗不过日日苦缠的我,便带着我一同上京。
遇见成砚时,我正苦苦追着一只野兔。
眼看着要追丢,
立在深林水边的少年,白衣翻动间,拾起矛枪,隔着一潭水,便将野兔钉在我脚边。
他清冷的眸子淡淡瞥我一眼,便搅乱了我一湖春水。
我第二日再去潭边遇他时,他却落水了。
幸得我自小在边营长大,上山下海野了个遍,最是会水。
只是救他,还是费了我一番力气。
我抓住潭边的树藤,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他拖至岸上。
上岸后我提醒他潭泥湿滑,当留神脚下。
吐了脏水醒转过来的他,却冷冷瞪我:「多管闲事。」
一身狼狈湿透的我,扯住他欲走的袍袖:
「公子可知南方有藤?」
他一双冷清的眸子看得我心生寒颤,拽着他湿衣的手指却仍不松开:
「南方有藤萝,柔韧无骨也知攀附生长。」
「我嫂嫂与我说过,野藤知攀缠,蝼蚁知偷生。」
「公子玉树兰芝,枪术超群,日后定比这藤萝更有作为。」
他定定凝住我良久,方缓缓笑语:
「倒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京中脸生,他是不知道我的。
我却知道他。
我在初遇他的当夜便知道他。
「成氏家主为讨好魏家,竟把正经纳的偏房给献出去了。」
「那娘子也是不屈,前几日一头撞死在了魏家的门柱上。」
那夜,狩猎大会上拔了头筹,得了陛下赏赐的阿兄叹道:
「我早年与她所出的庶子指教过。」阿兄摇了摇头,「成砚那一身枪术,可惜了。」
「若不是守孝,这次拔筹的人定是他。」
我因而知道了他叫成砚。
更窥见了他并非不慎落水,而是欲自尽投潭。
大会结束前日,阿兄接到了阿父的书信,愁眉紧起:
「这几年成魏两家,沆瀣一气,朝势越发谲诡,咱们还是早日回边营为上。」
当时的父兄再谨慎,也料不到三年后的祸事。
我在被送回京的当晚,再次见到成砚。
当日躲着人自尽投潭的拾枪少年,已是成氏家主,权倾朝野的大司马。
他捏住我的下巴,眯起一双冷清的眸子,似是嗤笑:
「南方有藤萝?娇娇,我也让你攀一攀罢。」
没成想到头来,还是落了个血肉相缠的生死下场。
「娇娇,不要!」
崖顶的成砚流着泪汩着血,万箭归心,冲我唤道。
我眼一热,睁开时似是落入无尽的孤寂。
自重遇时,
我与我的阿砚,
便注定情缘浅薄,天各一方。
(十九)
两年前,大烨国皇帝被毒。
大司马当即查明元凶,肃清了以魏相为首的魏氏一族。
虽陛下一直病重不起,但有摄政王持政,加以大司马的辅政,大烨清平安定两年有余。
除了近日南境突发的流寇作乱。
「怎么好端端就生了流寇咧?」
南村,有几位农妇在农余中闲话:
「听镇里的人说,皇榜都贴了哎,要封村!」
碰巧一位年约二十的农间女子路过,热心的妇人们纷纷地叫住了她:
「娇娘!镇上有流寇,官老爷们要封镇封村。」
「恁不是要给你家那口子抓药噻?得备着一些嘞!」
「好嘞!」
女子虽衣着朴素,但面容清丽娟秀。
她举了举手中草药,脆声应下:「已经抓了,谢谢大娘欸。」
「哎,这娇娘也是可怜。」
待女子一走,几位妇人又继续闲话:「男人有伤,娇滴滴的女子一人撑着家。」
「可不是嘛……两口子连个娃儿都没敢讨。」
……
我推开村尾寮屋的草门,迎面扑来一股药香。
榻上的清欢见我进来,撑起身子:「陛……」
话音未落,旋即改口:「娇娘。」
我将草药置于榻前桌上,忍俊不禁:「两年都改不了口,你跟阿止还真是一个性子。」
清欢不可置否,又问道:「镇上如何?」
「多了许多府兵,说是流寇贼人作乱,要封村三日。」
如有流寇贼人,调遣府兵是寻常。
但若是一般作乱,何至于封村三日?
见我蹙眉,清欢担忧地看向我:
「或我们趁封村前离开?」
我摇了摇头:「此时顶风出走,反倒引人注目。」
更何况……
两年前,我置之死地而后生。
先是纵山火,再放弓箭。
后又故意跳下被山火浓烟蒙住缓壁的悬崖,瞒下众人作局假死。
而我的死,那两支故意刻有魏家标识的弓箭,也成功惹怒成砚,将整个魏家连根拔起。
为阿止肃清了威胁,谋下一条活路。
只是我这场局,牺牲了清欢的半只掌。
为了让成砚入局,我特意找上魏南妤,假意与她合计伪死之事。
「汝之蜜糖,我之砒霜。」
「若你能助我假死离宫,你的夫君便永远是你的。」
魏南妤果然答应了。
也从没打算放过我。
那些约定好助我假死逃跑的反贼,在林间对我下了死手。
如我所料,亦如我所愿。
若他们杀我时,能被成砚亲眼看见,再加上后面刻有魏家标识的暗箭,魏家的罪名便坐实了。
为了拖延时间,清欢便举刃挡在我面前,被那些歹人连刃砍下了半边掌。
现如今两年过去了,他的残掌还时不时阴湿剧痛。
拖着那痛得煞白虚弱的身子,纵使在封村前逃,我们也不会逃得远。
「娇娘,是我连累你了。」
清欢是个心思极为玲珑的人,他垂眸,郁郁地说道。
「说的是什么胡话。」
我笑了笑,打消他的念头:「这流寇虽起得怪了些,却也不必惶恐。」
两年前的局,除却清欢,还出了另一个岔子。
我原打算,让成砚亲眼瞧见我中箭后坠崖而亡。
却没料到他会不顾一切地替我挡箭。
更没料到中箭之后的他会飞扑上前,死命扯我上崖。
「娇娇,不要……」
想起崖前,成砚那双绝望的,涌满泪的眸子,我心间一阵锐痛。
清欢其实无需惊慌。
两年前的成砚,被我诓得透彻。
被我亲手挣松指间的他,绝不可能相信我还活着。
(二十)
后半夜,南村被火光团团围住。
清欢因痛低低呻吟了一晚,加重汤药才缓转些。
我刚阖上眼,便被外头的喧嚷声给吵醒。
只见村里被行军的火把照亮。
有士兵挨家挨户地把惊醒的村民拢至一处空地。
空地中央,披玄挂的男子,伫银枪而立。
目光掠过茫然惊惧的村民,一眼便凝住了我。
他的眸凉如夜色。
将至小暑,我却通身冰冷。
是我低估成砚了。
方才还喧嚷一片的村子,眼下死一般沉寂。
被放回屋的村民家家灭灯闭户,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整个村子,只有一处屋子光亮。
屋内,清欢药性还没过,便在昏沉中被士兵一把扯下了床榻。
一旁的成砚看都没看一眼。
沉渊似的眼只死死盯着我,目光逼人:「过来。」
见我犹豫着不动,他调转银枪,枪头狠厉一戳,戳在了旁人身子上。
昏睡的清欢闷闷地痛哼了一声。
他挑眉,不紧不慢地道,「我叫你过来。」
直至我乖顺地走到他眼前,成砚方冷笑一声:
「姜吕阿姜吕,你虽谋略见长,却还是心软啊。」
他抬手抚上我挽起的发髻,眼底的阴骛又添了几分:
「你这两年,便是于此处,与他一起过的?」
那抓住我木钗的指尖一捻,发髻便泄了下来。
「清欢是个太监。」
「他若不是,我进门前便已刺死他。」
「你亦知他与你我无关。」我垂眸,「放了他吧。」
成砚却哈哈大笑,一双眼猩红:
「凭什么?凭你姜吕诓我吗?」
「放过他吧,最后一次。」
我也红了眼眶,咬唇轻声道。
成砚还是依了我。
在他喊人把清欢扔至村口后,我木然地扯松衣带。
言出必行,钱货两讫,三年间,向来如此。
那衣带却被他一手摁下。
「你以为我寻你就是图这个?」
面前的成砚怒极反笑:「姜吕,是你太高看自己,还是太轻看我?」
「姜吕死了。」
我欲要抚上他发红的眉眼,「五年前死了,两年前又死了一遍。你图的她没有,大人忘了她罢。」
「你给我住嘴!」
气急败坏的他挡下我的手,猝不及防的暴戾气息便低头压下来。
我似被他捏碎,揉进了怀抱,狠厉地攫取着唇齿。
坚冷的盔甲隔着布料生生扎进皮肉。
疼极了。
成砚的身体却猝然颤抖起来。
他松开了我,通脸煞白,太阳穴的青筋根根可见。
「将她带走!」他咬牙,似是极力抑制急促的呼吸。
成砚……他怎么了?
由不得我疑惑,上前的士兵将我拉出屋,押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上下颠簸。
我撩开惟裳,那是去往烨城的路。
天边微亮时,苍白脸色的成砚也坐上了车。
日光探入帷裳,照映了他半边身子。
匿在暗里的清冷眸子只定定望我。
胸口仿佛被狠狠勒住,我缓缓闭上眼。
……当真是累极了。
(二十一)
我们一路驾进了烨城。
我本以为我会被带回宫,继续当成砚的傀儡皇帝。
马车却停在了一处大宅子前。
一位老妪候在门外,欢喜的神色瞟到我后倏地沉了下来。
我望向檐上写着大司马府的牌匾,眉心一蹙:
成砚把我带回了他府中?
将我交给老妪的成砚,话都不留一句便策马离去,再没回过府。
再见他,便是七天之后。
入府后,我被安排住在偏厢。
成砚的奶娘沈婆子,偶尔会来问我是否短衣缺食。
除了她无故不虞的言语脸色,这几日还算得上风平浪静。
那日,我听到路过的侍女谈论国丧。
国丧?
我心中一凉:难道是阿止?
「小娘子,」我一急,拦下那位侍女。「你方才说大人他这几日在忙国丧?」
「是呀,陛下病瓮,主君都在宫中忙国丧和新皇登基之事。」
……我病瓮了?
「登基的新皇是?」
「当是摄政王姜止。」
小侍女一脸奇怪地看着我:「娘子你怎么了?」
我的小阿止,他登基了。
松了一口气的我,竟不知自己的泪,喜悦得涌了出来。
那些小侍女以为我是被成砚带回府中的娇娘子,思君太过落下泪,笑着安慰我:
「娘子不急。等主君忙完,娘子有大福气呢。」
(二十二)
是夜成砚进我房中时,我方知这大福气所指何物。
几日不见的他一身玄袍,倦容苍白,手中捧着个锦盒。
我盯着锦盒里的红嫁衣,忍不住嗤笑出声。
真是荒谬啊。
他却视若无睹,「先试试,不合身再唤人改,能赶在国丧后穿上。」
我敛起了笑:「成砚,你要娶我?」
「为何不可?」
他抬眸向我,眸中添了几分疯魔:「既然姜吕已死,她一个君王我护不住,你一个普通村妇我成砚还娶不起吗?」
哈哈。
见他如此荒唐,我只觉得好笑。
木然地扯了扯唇角,却猝不及防落了一滴泪。
见状的成砚从后圈住了我,颤抖的双手将我勒紧,喃喃道:
「若你不爱当这女帝,便不当了。」
他卸了以往姿态,低入尘埃中,凄凄问我:
「骗我也好,利用我也罢。娇娇,你我二人从头再来好不好?」
我死的时候,他瞒骗天下说我重病。
我活过来了,他又瞒骗世人我已逝。现下执意带我回京,竟是为了让我在耳目众多的京中与他成婚。
「成砚,你疯了么?」
「疯了又如何?!」
眼眶红透的成砚,歇斯底里地边吼边将我狠狠揉进怀里,似要将我嵌入他血肉中:
「我原以为你死了!」
他埋在我颈间,肩膀难以抑制地颤抖着,不停呜咽道:
「娇娇,我以为你死了!你竟诓我你死了,你次次诓我……」
我感受着衣上被洇湿的凉意,心间似刀口一般。
好疼,疼得透不过气来。
只好死死咬上苍白的嘴唇,那些囫囵了无数次的话,终是说了出口:
「阿砚,放手吧。」
「你我心中都明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我阖上了双眼,痛苦的泪水倾泻而下:
「自你当上了大司马,与魏氏沆瀣一气,害我阿父兄嫂。你与我之间便绝无可能重来。」
成砚身子一僵,倏然抬起头,朦胧泪眼里尽是愕然。
良久才涩涩苦笑,满是怆然:「人说世事无绝对。」
「怎么来到娇娇这儿,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呢?」
「有。」我忍住喉间哽咽,坚决而缓缓:「人逝无忆,今生缘灭,下一世复见。」
「下一世?」
成砚一愣,突然放声狂笑起来:「好一个人逝无忆哈哈哈……」
他边笑边踉跄着去门边,倚在门框上的身子一滞,
一口鲜血喷出。
阿砚……
我下意识朝他步近。
「娇娇果真绝情。」
他只定了定,怆然一笑后,连头也不回。
(二十三)
阿止登基那日,我没有上街去瞧他。
虽是想念阿止,但我深知,藏匿才是对他最好的。
正因如此,我定要离开烨城。日日拘在这司马府里,不是个办法。
那日之后,成砚再没说过要娶我的话,也没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