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藤

出自专栏《故人往:怎堪红颜悲白发》

清冷自持的大司马,竟把给我熬避子药的宫人都杀了。

一行人头就挂在我宫外。

我明明是女帝,整个皇宫居然没人敢再给我熬一碗避子药。

而后,他把我搂入怀里。

「娇娇,再不听话,人就死光了哦!」

(一)

「娇娇,我放了你吧。」

大烨锦銮宫内。

成砚埋在我颈间,声音沉哑道:

「娇娇,我放你走吧。」

我咬唇。

手指轻扫过他染尽桃色的眼尾,

微微一挑,尽是春色。

成砚是长得极好的,比我近日看中的小倌不知要好看多少。

天上谪仙,人间成砚。

说的便是大烨的大司马成砚,清冷绝色举世无双,乃世上寻常女子的人间理想。

我笑着反客为主,尽显谄媚:

「大司马,将奴家当前的御前军换掉可好?」

可惜我不是寻常女子。

我是大烨自开国以来,第一位当朝的女帝。

(二)

我叫姜吕,是大烨的女帝。

跟历代君王不一样,我的帝位不是继承来的。

三年前的杨门兵变,皇室血脉一夜尽断。

如今还有姜氏血统的,满大烨仅余我与幼弟姜止二人。

我便是被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捧上的帝位。

「大司马,将奴家当前的御前军换掉可好?」

一向清醒自持的成砚未被影响。

非但没有应下我,捏住我的双臂还暗发了狠劲。

我唯唯诺诺,「御……御前军太凶,把……把阿止吓怕了。」

闻言的成砚忽而停住看我。

骨节分明的手抚过我雪白的脖颈,只轻轻一用力,便能让我香消玉殒。

凉薄的唇却吻上我微湿的眼角。

「陛下。」他在我耳边呢喃,「唤我夫君便允。」

「夫君。」

我含羞,那仿着章台的模样,就如那些老臣嘴里的谏词一般:

女帝姜吕,德不配位,离经叛道,放浪形骸,丢尽皇家脸面。

但这些安坐高堂的酸腐老朽又如何知晓,

排在君威与尊严前面的,是生死性命。

三年前的杨门政变,以成砚为首的成氏,和辅助成砚的魏氏成了最大的赢家。

皇室子嗣一夜间,或被诛或被毒,血脉几乎断尽。

就连偏隅一方的冷门宗室也无法幸免。

然而谁也没料到,

冷门宗室里竟活下了十五岁的我,与九岁的阿止。

那时所有人都在猜测,大司马成砚会不会杀了这最后的血脉,自己穿袍为皇。

我也在猜测惧怕。

却只能在马车里,将同样瑟瑟发抖的阿止护在怀中。

被送回烨城的当晚,我孤注一掷地爬上了成砚的床。

第二日,便登基成了傀儡皇帝。

杨门政变被成砚大手一挥,改成了诛杀奸臣的杨门兵变。

而白天是女帝的我。一到晚上,便沦为成砚的玩物。

(三)

「娇娇,活下去。」

「如何也好,一定要活下去。」

梦里的女人依旧温柔如初。

她把我与阿止藏在木板之下,轻柔地阖上了我的眼。

我却还能看见她满脸的泪痕。

「嫂嫂!」我撕心裂肺地唤她。

忽从梦中惊醒,湿了一身冷汗。

天边微亮,锦床上独余我一人。

成砚不会留夜,我早习惯自己梦醒。

只是昨夜的梦,我有一段时日没做过了。

「陛下,您醒了。」太监清欢惯例递上避子汤。

我一口闷下碗里药汤,褪下半湿透的小衫,露出斑斑红痕。

「陛下,要不让奴才帮您上点玉肌膏吧。」

面前的清欢一脸不忍。

他是整个锦銮宫里唯一向着我的人,心疼我也是自然。

「不必了。」

我望着窗外初升的日头,对他笑了笑,「勿消煞了这些好膏药。」

旧印新痕。

日日重叠,夜夜不尽。

哪消得这么多的玉肌膏?

成砚一言九鼎。

天才刚亮,一直由魏氏掌控的御前军,现下全换成他麾下的兵士。

「我们的人安排好了吗?」

看到宫廊里生面孔的巡卫军,我悄声问向身旁的清欢。

「虽难,但已混进御前军中。」

那便是极好的了。

我心下欢喜,加快了行至玉乾宫的脚步。

「陛下!」

还未踏进玉乾宫,便听到阿止的声音。

一见我进门,小小的阿止便冲我飞奔过来,快乐得像一只无忧的雏鸟。

却被清欢拦在御前。

我睇了无措的阿止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

「玉乾宫众人侍奉安郡王有功,赏。」

「各家都来我这儿领赏。」

守在周围的宫人方跟着清欢鱼贯而出。

直至仅剩我和阿止二人后,我才安心地将小小的他拥在怀里。

「阿止,伤好些了没?」

我掏出玉肌膏,急急撩开他的衣袖。

魏家那些杀千刀的,借着御前军之便,每每仗势欺辱阿止。

几月前还猖狂到将他摔于泥地中,蹭了一臂破损。

这玉乾宫中竟无一人敢言。

是我屡次问阿止,才从他的欲言又止中撬出个大概。

那时他臂上的伤早发了疡,入夜后高热不退。

最后是割了烂肉,用烈酒一遍一遍浇洗伤口,才堪堪保住性命。

「好,好多了。」

慌乱的阿止将手臂藏在背后,被我一把扯过撩开袍袖。

伤口是快好了。

但那条小小的手臂上布满痂痕,触目惊心。

他还不到十一岁啊,那些狗贼怎么下得去手?

「陛下别哭。」

温热的小手触上我涌起泪的双眼。

阿止从小便懂事。

就连被烈酒浇洗烂肉伤口时,他也死死咬牙,愣是不哭。

眼下见我掉泪,他却忍不住呜咽起来:

「阿止不痛了,真的。姑姑别哭了好吗……」

「你叫我什么?!」

我厉声问他,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对不住。」

哭泣着的阿止,一如犯了错的孩童,低下了头。「阿止只是想姑姑了……」

「姜止!」

收起眼泪的我严厉地喝斥他:

「朕讲过多少次,人前要叫我什么?人后要叫我什么?」

「人前要叫陛下,人后要叫阿姐。」

「那你为何总是忘记,一犯再犯?」

「对不住……阿姐,阿姐。」惊慌失措的阿止连连唤我。

见我不言,他又着急地扯住我袖角,眼泪都顾不上擦:

「阿姐最喜欢看我读书了。我这就去读书,阿姐别气了好吗?」

「好。」

叹了口气,我心疼地将阿止搂入怀中。

自父亲兄嫂去世以后,阿止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

若不是攸关他性命,我怎舍得厉声斥他?

爱之深,责之切。

我姜吕,定要拼尽所能,护阿止一生周全。

就如三年前阿止的娘亲,我的嫂嫂拼了命地护住我一般。

(四)

我嫂嫂是个极温柔的人。

会给我扎漂亮的蝴蝶纸鸢。

会替我梳最好看的发髻。

会安慰我说,我们娇娇最好看了,以后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纵使是死前,一直流着泪的她,

还是会温柔地哄我:「娇娇乖,记住别睁眼也别出声。」

颤抖的手轻轻地阖上我的眼:

「答应嫂嫂,活下去。如何也好,一定要活下去。」

但我不乖。

那个弥漫着血腥气味的晚上,

藏在木板下的我,抱着昏睡的阿止,没有闭眼。

于是我看到,我极为温柔善良的嫂嫂,被闯进来的暴军群群围上。

如对待畜生般地,肆意凌虐摧残。

她就倒在我眼前的木板上。

残破不堪的身体挡住那细小的缝隙。

汩汩不断的鲜血染湿了她凌乱的裙衫。

「知道你的夫君吗?他方才自尽了,就因为我诓他说,只要他自戕,我便放过你。」

为首的恶人哈哈笑着,

一脚踩在她满布血污的姣好面容上,如踩死一只断翅的蝶。

「而你的父兄一个时辰前,也被当成是始作俑者和乱臣贼子给诛了。」

「狗,狗贼……」

她嘴里呢喃着,脸上第一次出现怨毒的神情。

趁着那狗贼大笑之际,她撑起最后一口气,死死咬上他的脚踝,

却被他一脚踢断了脖子。

黏糊糊的,温热的血。

渗下木板的间隙,糊住了我迷蒙的泪眼。

……

我时刻都记得,

作为杨将军嫡女的嫂嫂,咽气前连哼都没哼一声。

与眼前伏于我脚下,苟延残喘的魏延截然相反。

被捆成一团的他目跐尽裂,向我咆哮道:

「是你!」

「当然是朕。」

我朝他笑。方才玉乾宫的眼泪,早被擦得一干二净。

「魏副统,这加了料的桃花酒滋味如何?」

「你这成砚腰下的姘妇!竟敢迷我绑我!」

「什么东西也敢侮辱陛下?给我打!」

一旁的清欢面无表情地吩咐道。

「谁敢动我!我是御前军副都统,我表叔是当朝魏相!」

青筋暴起的魏延张狂地叫唤着,嚣张气焰在见到上前的兵士后,顿消了一半:

「御前军?他成砚卸了我,竟是为了替你……」

他话音未落,上前的御前军便一拳朝他的左眼打去。

「啊!!!」

而眼睛都被打凹进去的魏延,方才的气焰有多嚣张,嗷嗷的称痛声便有多大。

我这个傀儡皇帝,当然使唤不动成砚手中的御前军。

但我能使唤,我布置在御前军里的人。

我蹲下身子去瞧他那丧家样儿,通身舒爽:

「如今知晓是谁动的你,魏副统也可以安息了。」

「我呸!那成砚自誉清冷独世,没想到是个色令智昏的草包!竟与辅助他的魏家对着干?」

他不依不饶地叫骂着,仅余的一眼,却是越发地亮:

「定是你这个小姘妇把他迷得三昏五素。」

酒中的迷情香起了作用,魏延脸上涨红,脖子青筋凸现:

「三年前我就不该粗心漏了你!不然就像弄死你嫂嫂杨芸一样,也弄死你!」

「就凭你?」

那污糟烂透的嘴里不配说出我嫂嫂闺名。

我极力忍住汹涌而上的怒气,冷笑着站直身子,绣金莲靴踩上他隆起的腿间。

果不其然,张牙舞爪的魏延,脸上终于露出了怯色:

「小贱人,要杀便杀!老子叫一声算我输!」

「一刀杀了你?那只是便宜了你。」

我一身黄袍,睥睨地看着脚下的丧家之犬,「既然魏副统如此紧张你的宝贝,」唇边勾起一丝快意的浅笑,「那便用剑切下来,让魏都统死前好好观赏观赏。」

「啊——」

魏延的惨叫声响彻天际。

地上那污物还在微微跳动。

他被生生切断的腿间,汩汩的鲜血直淌,一如那夜我断翅的嫂嫂。

「娼货……」

尚存一气的魏延冷汗直流脸色死白,气息虚弱地喃喃道:「我做鬼也……」

我一脚踩住他污秽的脸,生生把他的话给踩断:「把剑拿来。」

锐利的剑尖还滴着血。

仅轻轻一挑,他余下的那只眼便如泉涌般喷血而出,

还沾污了我龙袍的袍角。

魏延却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微微地痛哼了一声。

「用米糠塞口,把他的脖子踢断。埋了之后把那根脏东西拿去喂狗。」

我看着脚下残喘的魏延,向一旁的兵士吩咐道。

前御前军副都统,魏延。

自诩极目千里,百步穿杨。

三年前的杨门兵变,他不远千里,自请前去仅有嫂嫂,阿止还有我的安王府中,杀了十余口人。

其中包括我被惨辱至死的嫂嫂。

他这样恨极了我哥嫂,

只因我驻守边塞的哥哥,偶然一次回京覆命时,夺了他京中枪术的头筹。

(五)

还未至薄暮,我早早便回了锦銮宫。

没成想,成砚更早地等在我宫里。

每日入夜才过来的他,眼下正倚在窗边的矮榻上,撑额读着手中书卷。

我进来时,他连眼皮都不吝抬一下,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御前军又为成砚掌控。

纵然方才办事的人全是我暗线,他也早晚知晓我今日作为。

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

藏在袖里的掌心攥紧。

别怕。

倘若他心中有气,那便乖顺逢迎,至少能保住眼下性命。

我强压下内心的忐忑,默默行至他眼前。

成砚方放下书卷,徐徐抬眼,看不出喜怒。

直至瞟到我沾血的袍角,洁净成病的他眉间蹙起:

「娇娇,去沐浴。」

浴房热汽氤氲,洗净的我扯一幅纱拢着,缓缓行至榻上。

美人如玉,薄纱似穗。

烛火摇曳间,这美人玉佩的主人终是笑了:

「娇娇,我早晚要死在你这株牡丹花下。」

我推开他,一脸娇嗔:

「大司马昨个儿还说要放奴家走呢。」

「放不了。」

他凑近我耳垂,热气在耳边缱绻:

「你我二人纠扯到底,不死不休可好?」

不好!

我心下一惊,佯装镇定地笑着反问道:

「怎的?」

又绕起一缕发,指尖打着转地去瞧他:

「奴家就杀了大司马一位属下,大司马便气急要取奴家性命了?」

「魏延那腌臜货,娇娇心中有怨,杀了便杀了,何用置气?」

他亦笑,把我当个孩童哄:

「这种不紧要的人,御前军里的几个暗线,你想怎样我都随你。」

又话锋一转,「只要你别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成砚话说得极轻巧,但我就是不舒心:「若我偏要招惹呢?」

他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我下颚,我不得不直视他双眸。

「姜吕。」

成砚只有不悦时才会唤我全名。

他冰凉的指尖掠过我的唇,

清冷从容的姿态终于松动瓦解。

眉间蹙起,他似是怜惜更似威胁:「安分点,我舍不得你死。」

(六)

成砚不让我招惹的人物,叫魏南妤。

她是魏相的千金。

也是成砚过了三书六礼,将要迎娶的新妇。

长得清丽柔顺,性子温娴容婉。

与我过世的父亲兄嫂更是无仇无怨。

其实我没有招惹和厌恶她的道理。

一身皇袍的我坐于高堂中央,看着堂下那对碧人佳偶天成。

新郎官成砚,一袭绛红喜服,面如冠玉。

看向身边人时,眼波潋滟又缱绻,惹得新娘子魏南妤粉面含羞。

我确实没有厌恶魏南妤的道理。

我不过是纯粹觉得她碍眼。

「阿姐。」

坐我身旁的阿止,温热的小手捏了捏我的掌心:「若阿姐穿上喜服,定比新娘子要好看许多。」

「嗯。」

眼中一热,我抬手饮尽了杯中的喜酒。

一杯又一杯。

隐约间似有目光朝我看来。

我搁下酒杯,只见成砚被祝酒的朝臣团团围住。

层层复层层,望都望不到头。

差人把阿止送回去后,醉意上来的我摇摇晃晃便起身回宫。

喜宴的后半段,说完贺词的傀儡皇帝就是个摆设。

我不愿当这摆设,白白替人添喜气。

(七)

一地月光清冷。

大司马娶亲堪比国婚。

宫里只凭着一处热闹,宫人们也借机躲懒饮酒去了。

整个锦銮宫,仅余凭栏上牵着的红帐还有些活人气儿。

也被我一把扯落了地。

「晦气。」

踩过那刺目的红,我凭着手中玉壶嘴又饮下一口酒。

呛刺入喉,酒意上头,那心头的憋屈便压也压不住。

凭什么光我守这一地清冷?

「把朕前几日看上的清倌接进宫来。」我吩咐清欢。

「陛下三思。」

清欢没有应下,他仅是蹙眉抬头,忧心地瞧我。

我心中知晓他在忧心什么。

又饮一口,我失笑道:

「他成砚管天管地,今日洞房金宵,还能管我这草包皇帝召个小倌?」

今日是成砚的花好月圆。

我为何不能全了自己的春宵一夜?

殿内烛光曳曳。

立于镜前的我褪下皇袍,换了一身石榴红锻锦。

镜中人乌鬓娇颜,颊间丝丝酒染的绯红直插云鬓。

美艳又夺目。

确实比那清寡的相府千金要勾人多了。

殿中跪安的清隽小倌被勾迷了眼,

微张唇齿,傻愣着看一袭红衣的我赤足向他而来。

藕般的玉足在层叠的绯色下隐隐漾漾。

荡得少年心头像浪上的小舟一叶,浮浮沉沉,咿咿呀呀。

「陛下……」

「闭眼。」

小倌咽了咽喉,乖巧地阖上双眼。

那与成砚三四分相似的清隽模样,

在我朦胧的醉意衬托下,竟像个了七八分。

「妙极。」

我憋着酣热的酒意,葱指抚上那张清俊的脸,轻轻描过眼前的深浅轮廓。

指尖停落在唇上,眼前人微微颤栗。

我却憨憨地盯着那唇瓣看。

就是这唇不甚相似。

成砚的唇,偏薄一些。

寡情得很。

「你可有发妻婚约?」小倌摇头如拨浪鼓。

「可愿意侍奉朕?」

未经人事的年轻男子,羞涩又大多直率。

虽未言一字,眼里的翻涌早已替代了回答。

我失笑,朱唇潋滟,更添明艳,

「侍奉好了,朕赏你荣华富贵。」

这张比成砚要厚些的唇,多少能多丝温情,给我些慰籍吧?

(八)

话音刚落,这虚浮的慰藉便被人一脚踢破。

砰的一声,殿门大敞四开。

守在门旁的清欢,被跟来的御前军掣在一处。

「呵,陛下好兴致啊。」

踢门而入的成砚一身喜服,酣身酒气。

他踉跄着向我走来,脸上虽笑着,素来深邃如潭的眼睛,却沾满了怒意,似火烧般红:

「臣这些年来夜夜侍奉陛下,陛下要赏臣些什么呢?」

疯了。

新婚之夜,把魏相之女抛下独守空房。

成砚他疯了么?!

那小倌茫然地看向我,见我浑身颤抖后,扑通一下跪在成砚面前。

低垂的头,只敢盯着面前的官靴一处,磕磕巴巴地道:

「小、小的,拜、拜见大人……」

「脸生得不错。」

眼下的成砚还是笑。

他睥睨着小倌的脸,伪笑的皮囊终于透出阴骛:「可惜命短了点。」

闻言的小倌脸色霎白,「大人饶命啊!」

他哆嗦求饶,见成砚冷笑不语,又凄凄地跪着爬向我:

「陛下!陛下,救救我……」

「……」

「噢?陛下这是要护他?」

捕捉到我眼中不忍,成砚的脸色更是沉青:「若陛下怜惜,留他命也不是不行。」

我被他扯到身前,手腕似要被他一手捏碎。

成砚炙热的酒气喷洒在我耳畔,字字句句的咬牙切齿:

「他方才碰到你的那几处,我一一剜下,便算作罢。」

我摇头。

却被他一手掐上脖颈。

红透的眼睛如发狂的兽,死死盯住我:

「说。我该剜他哪一处?」

话音不大不小,小倌抖得像个筛子,放声哭喊道:

「大人明鉴!小的不敢逾越,是陛下!是陛下先碰的小人!」

成砚却充耳不闻,朝我荒唐大笑起来:「你喜欢的,便是这般软蛋?」

掐住我脖颈处,一手青筋兀起。

渐渐剧烈的窒息伴着呕吐感汹涌而至。

我挣扎着空空张嘴,像极一尾被冲岸上的,濒死的鱼。

眼前怒极的成砚格格笑着,眼尾通红,在我眼中越发朦胧。

我也跟着他一道笑,蓄住的泪顺势而下,沾湿他掌中,有种极致的快意:

「……不喜,却也……快活。」

没想到,在无望的漩涡里挣扎久了,临了时还能有丝久违的松快。

(九)

我以为我终究会在这无望中解脱。

成砚却松开了他铁钳般的掌指,一双通红的眼看我许久,面上早没了笑意。

「贱人!」

掐住我颈上的手狠厉一甩,我便如张薄纸般,被丢至那窗边的矮榻上。

他轻蔑一笑,侧头朝那不停磕头的小倌说道:

「既是陛下怜惜你,那我便给你一次机会。来人!」

有御前军上前,把跪着的小倌原地架住,面朝向了我。

成砚满脸狠厉地笑道:

「从此刻起,他若眨眼一次,便在他身上剜下一片肉来。」

随即转身向榻上的我踉跄走来,吃人的眼神恨不得将我生剐活剥。

我内心惊惧:「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今夜便叫众人知道,他们依仗的陛下,一直依仗的人是谁。」

他还是笑,「又叫他们看看,陛下与这依仗之人,夜夜都会做些什么。」

惊恐和耻辱的泪水瞬间盈满我的双眼,他这是要将我辱于人前?

不会的,成砚他只是像往常一般生气罢了。

只要我乖顺,只要我逢迎,只要我让他气消了……

「大司马,有事你我二人关上门来再商议,」

我忍住了满眶的泪,苦苦撑起最后一点架势,「其余的人都退下……」

却忍不住浑身发抖。

殿里的兵士们面面相觑,无措的目光地徘徊在我二人之间。

「一个都不准走!」

成砚却一把将我摁住,疯了似地朝他们大喊道:「都给我睁着眼睛,谁若有一瞬眨眼,我便杀了谁!」

转而满目通红地瞪着我笑,染上酒意的眉眼间尽是疯狂:

「我倒要看看,今日过后,这满大烨还有谁人敢觊觎你。」

残忍地,将我最后一丝自尊,一脚踩进尘泥里。

我虽是冷门宗女,但也曾是我阿爹的掌上明珠,哥嫂身边永远受宠的妹妹。

就算成砚他再把我当成消遣玩意儿,我也是个人。

要如何忍受此辱?

「求你了阿砚,」我撑住满目的泪看向成砚,绝望又悲凉:「别这样待我……」

许是很久没被这样唤过。

眼前的成砚微微一怔,我借机死死咬上他的肩,见血了方休。

吃了痛的成砚,眉心蹙起,囚住我的桎梏松了丝劲。

我钻空推开了他,扯落了头上的珠钗,闪着锋芒的钗尖一转,

抵住了自己的脖颈。

够了。

我受够了。

忍住痛的成砚似笑非笑地盯着我:「陛下这是何意?」

又忽地上前,欲把我手中的珠钗夺下。

「别过来!」

我一用力,那钗尖入了几分,刺破了薄皙的肌肤,有丝丝鲜血渗出。

成砚脸上虽是深意玩味,身子却是不敢动了:

「娇娇果真是长大了,还会用自戕来要挟人。」

「够了!」

我凄凄地看向他,泪如雨下:

「我受够了。」

「这几年里,我在这宫中无所依靠,日日胆颤,如履薄冰,仅靠取悦你而苟活着。」

我似崩溃般哭诉着,声声夹着无助与凄凉:

「你声声说是我的依仗,转头却与其他女子结亲,让满朝文武将我当成笑话。」

「而我呢?」

「就因找了个似你的小倌,触怒了你,便要被你辱于众人眼前!」

「这样无望无头的日子,我过够了!」

一身凌乱的我绝望地阖上眼,

攒住沾血的珠钗,颤颤巍巍地便欲朝自己的脖颈刺入。

「娇娇!」

见状的成砚,猛地向我手腕扑来。

那扬起的钗尖乱划过他的小臂,鲜血沾染上他雪白的内衫。

他连哼都不哼一下,淌着血的手臂将我双腕摁紧在榻上。

醉意全消,那清隽的脸上尽是无情。

「姜吕,若你自戕。」

高高看我的成砚,将我扯至他眼前,凑近我的细语残忍至极:

「你御前军里的几名暗线,你阿爹那被你安排在京郊外的三万旧部,你的侄子。」

「我叫他们统统与你陪葬。」

看着瞠目结舌的我,那张清俊无双的脸终是勾了笑:

「你布置了这许多,又让阿止装成你弟弟,不就为护他个好前程吗?要是让人知道,他便是杨门逆贼的后人……」

「姜吕,」他含笑唤我,「你还死吗?」

(十)

哈哈。

原来他知道。

我步步为营的,自以为瞒过他的,他统统都知道。

却默默放任我,笑着瞧我做戏,笑着瞧我在他掌中蹦跶。

笑着瞧我,如何逃,也逃不离他。

我误以为欺了他,没成想只欺了自己。

「啪嚓。」

手中的珠钗掉落在地,发出清脆一声。

我认命地阖上双眼,缓缓仰倒于榻上。

任悲怆的眼泪沾湿那方红锻锦,如砧板上不再挣扎的鱼。

成砚那边却传来重重的叹气声。

他拾起落在地上的喜服外袍,将衣衫凌乱的我裹了个严严实实。

而后长袖一挥,声音像是累极:「都退下吧。」

闻言的小倌与兵士们如获大赦,纷纷逃出房殿。

我张开朦胧的泪眼看成砚,不明所以:他不是想要当众辱我,折断我在这烨朝中的希冀吗?

他却任我看他,一声不吭地将我拦腰抱起,轻轻放于榻上。

冰凉的指尖抚过我泪湿的鬓边,

细细的吻便落到我眼角的余泪上,直至泪水被他尽数抿干。

「娇娇,」他抬起眼看我,仿若我是他眼间最珍稀的宝物,

「今是我的大喜之日,别哭。」

眉眼间掠过的深情,痛苦又缱绻。

我一点都看不懂他。

看不懂他为何痛苦,为何深情,又为何绝情。

从来便没看懂过。

(十一)

成砚有社稷之志,又自负清名,断不会揭竿自起,留后世诟病。

杨门兵变后,手握大权的他需要傀儡皇帝,稳住江山。

阿止虽小,却是男子,若从小涉政,难保日后羽翼渐满,放虎归山。

没有谋略依靠,满腹儿女私情的女子,便是上乘之选。

有什么比一个荒唐的女帝,更能昭示出皇室的式微与无能?

过几年后,山河稳固,百姓呼声更高,改朝换代势在必行。

我知我早晚会被这政朝的漩涡,囫囵个尸骨无存的。

但阿止不可以。

那天到来之前,我便拼力瞒一瞒,撑一撑,搏一搏。

瞒过虎视眈眈的朝臣,撑到阿止长大,搏他个一世平安。

待我与地下的父母哥嫂团聚之日,也对他们有个交待。

成砚定也知道我想搏。

作为朝臣之首,社稷为重的他却纵着我,放任我,戏谑地瞧着我日日演戏,

又是为何呢?

殿内红烛相映,成砚未曾有过的温柔深情,也让我有了一霎的错觉。

「成砚。」

我唤他,问了至今在他榻上最为真心的一句,「你到底图什么?」

良久不言语的成砚将怀里的我裹了裹紧,直至寸寸肌肤相贴:

「娇娇,唤我夫君。」

(十二)

第二日醒来时,我有一丝的恍惚。

枕边人温热的触感,床边那双还未燃尽的红烛,昨夜的尽数温柔。

像极了我与他的新婚之夜。

「醒了?」

身旁的成砚凝眸看住我,那张噙住笑的脸,比外头的初阳还要温柔灿烂几分。

却也只是像。

大司马府派人传话到殿外。

新婚翌日,新妇与新郎是要晨起拜见家翁家妇的。

成砚一副懒倦松散的作派,打发道:「不急着去。」

清醒过来的我,起身理了理小衫:

「大司马如此,怕是要坏了规矩。」

他撑起一只臂,好整以暇地侧身看我:「从我成砚口中说出来的规矩,才叫规矩。」

说话的同时,另一手抚上我背上的发丝。

一下又一下地含笑顺着,像抚顺一只狸奴。

我却被他抚得心烦气燥:

「朕怕坏了大司马与魏家的好事,大司马回头又来怪朕。」

「噢?陛下若是怕,那臣往后便不来了。」

「如此最好。」

我翻身下床,又被他一把揽回去。

「嘴硬。」他俯身看我,本就含笑的唇扬得更深:

「陛下把自个儿当成是我的毒药。」那双向来清冷的眼炯炯熠熠。「我于陛下,又何尝不是毒药?」

「如若不然,昨日陛下都欲拔钗自戕了,为何却从未想过举钗向我?」

我的心咯噔一声,心鸣如擂。

恰逢清欢惯例捧着汤药上前。

心虚的我立马起身接过,喝了个一干二净。

碗放下了,却对上了成砚沉青的脸色:「这是避子汤?」

「当然。朕有自知之明,绝不会坏了大司马的好前程。」

「呵,陛下倒是知趣。」

他冷笑一声,下床穿戴整齐。

「再知趣,昨日不也被大司马的手眼通天拿捏死么?」

我试探他,昨夜成砚的得信之快,让我不得不防备。

昨日宫人都躲懒去了,除了清欢,没有别人。

莫非,他布了暗线?

成砚看着我,目光沉沉:

「姜吕,你设想过我无数的谋划。为何唯独没想过,我本就打算与你共度昨夜呢?」

出殿门前,成砚又重回那副清冷自持,冷傲一世的模样。

只不过,为何他背影有丝落寞孤寂?

沉沦温柔,确实使人麻木。

一旦清醒了,麻木时走错的每一步,都会让来路万劫不复。

大约是我昨日麻木太过,错觉罢了。

……

成砚果真是手眼通天。

他成婚那夜的荒唐,竟被他一手遮了下来。

宫里滴水不漏,不曾有过只言片语。

我在宫中散步时,偶尔会看见他的新妇魏南妤。

一副娇柔温驯的模样,日日待在议室房的路上。

有时还会待在我的锦銮宫外。

见我过来了,便知礼福身,盈盈泪眼抬起时,总是欲语还休。

我是从未搭理过她的。

近日南边国境有敌族来犯,闻言大司马忙于军政,脚不沾地,半月未回过府。

司马夫人思君太过,日日于宫中候着夫君。

倒是佳话,就是候错地方了。

再一次看到等在锦銮宫的魏南妤,我心中不禁冷笑:

魏南妤这是于此处上演后宫戏码,怨我抢了她夫君。

但朕不是争宠的嫔妃。

朕再草包,也是这大烨的皇帝。

我略过魏南妤再一次的欲语还休,对着身旁的清欢蹙眉道:

「为何近日宫中闲杂人等多了许多?莫不是有人疏于职守了?去问个明白,该责便责。」

立在一旁的魏南妤脸色大白,又好一阵红。

「嗻,奴才领旨。」清欢低眉顺眼地颔首。

自顾自地路过僵在一旁的魏南妤,我一扫这多日的不痛快。

我怎会有权力责罚成砚的御前军?

我知道,清欢也知道。

但魏南妤不知道啊。

既然她认定是我让成砚不回府,总在我面前演深情戏码,碍我的眼。

那我便恃宠而骄让她不痛快。

那魏南妤大概还不知道,她痴情盼望的夫婿成砚,对她似乎也同样深情。

自大婚之日后,他便未踏进过我锦銮宫一步。

(十三)

南疆战事吃紧,朝政一日比一日繁忙。

作为皇帝,我一天比一天闲散。

我便每日到阿止宫里,督促他习课,一待就是一天。

「阿姐,你近日为何频频叹气蹙眉?」

习着字的阿止抬首看我。

他比从前长高了许多,性子沉稳些,眉目越发清朗,隐隐还有父兄的影子。

「阿姐心中有不快可说出来,阿止与你分担。」

就是那变嗓的鸭公声,多少让人忍俊不禁。

见他正经的小大人模样,我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少年小小的脸庞,唰地一声便红了个透:「阿姐笑什么!」

我朝着他笑,「没什么,阿姐心中欢喜。」

红扑扑的阿止垂下眸,又开始提笔习字。

忽而脸色大变,涔涔的冷汗爬满他光洁的额头。

「手臂是不是又疼了?!」

阿止手上的旧患,风湿入骨,每隔段时间就会发作疼痛。

我见势不对,连忙唤宫人拿来玉肌膏。宫人却支支吾吾,久久未拿来。

一问才知,阿止殿里早断药了。

那玉肌膏里有一味是由珍稀蛊虫碾粉而成。

那蛊虫产自南疆。

现下我军与南疆交战,玉肌膏便更稀有了。

我宫里也仅剩半瓶,更别说阿止宫里?

我让清欢把那半瓶药膏取来,沉脸问宫人:

「为何不问太医院取药?」

「太、太医院那边说战事吃紧,南疆的药都稀贵。要、要……」

「要什么?!」

「要问过大司马才允……」

……

竟又是成砚。

站在御书房外的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手里还捧着一盅汤。

没想到,我几月前还嘲笑魏南妤的作派,今日便照葫芦画瓢地做了一遍。

等到议事的朝臣散去,我捧着汤盅便进了门。

案上的成砚正蹙眉看着一卷奏折。

多日不见,他似是瘦了。

清减的脸衬得双眸清明,更是出尘清隽。

只是脸上有倦容,清冷的眸下也有淡淡乌青。

怕是这军政朝事,确实繁忙。

心中忐忑,我打了退堂鼓,要不……明日再来?

「既是来了,何故要走?」

成砚从奏折间抬首,盯住我的眼睛似要把我看了个透。

我捧着汤盅,又深吸了一口气,亦步亦趋地朝他走近。

「朕听闻卿近日为了南疆战事,鞠躬尽瘁。」

我将汤盅置于案旁,朝他温婉一笑:

「特意去御膳房给卿做了汤,以解卿之劳困。」

他忽略过我的汤,垂眸看回手中的奏折:「南疆?将死之虫,不足为患。」

「再不足为患,大司马不也为了战事在宫里日日忙政,夜不能寐么?」

我赔笑着,将汤盅推至他面前。

「这话倒是不错。」

须臾,他才将手中奏折搁置案旁:「但不是忙政,而是在等。」

「等?」

他终于抬首,凝眸看我:「等你。」

「……」

我被他直勾勾的眼看乱了心神,一时忘了言语。

良久才缓声道:「阿止的旧患发作,那些南疆制的玉肌膏快用尽了……」

「果真是有事。」

成砚自嘲着笑了,侧头不再看我:

「南境有官,勾结商人,借着战事,趁乱垄断贸易。昨日已经肃清,贸易货品不日便能运往至京。」

他推开了面前汤盅,重新拾起折卷:「陛下且安心。」

我却站着不走。

他见状,无奈叹气:「陛下若急用,我府中还余一瓶,便先差人给陛下送……」

「你瘦了。」

我鬼使神差地抚上他的肩膀。

那清瘦的肩藏在袖袍里,袍管宽松了不少:「瘦了许多。」

忽地,案桌「哗啦」一声被扫了个干净。

我的手腕被他猛地拽住一扯,半个身子便被压在案桌间。

压在堆叠的军报奏折上。

那被扫倒于地上的汤,飘了满室馥郁。

成砚俯身凝视我,清冷的眸里尽是炽热:「遑论我图的是什么。娇娇,这次是你自找的。」

确实。

都是我自找的。

没有谋略才华,满腹儿女私情。

我这个女帝,成砚确实是找对了。

(十四)

南疆战事大获全胜。

战后,谏我的奏折像雪花般纷沓而至。

比以往多得多。

「女帝姜吕,昏庸无能,荒唐无度,不务朝政,白日宣……」

我皱眉读着,淫字还未出口便尽数被成砚吞进腹中。

「别闹!」

我推开了他,一脸气鼓鼓:「没看到折上写的吗?让朕不要荒唐无度!」

自上次御书房后,成砚越发黏人。

除了日日留于锦銮宫,近日还特别喜欢待在御书房中,美名其曰与陛下共商要事。

但共商的是什么事,朝里朝外都心知肚明。

「那些老朽写的酸词,有什么好气的?」

成砚把我手上的奏折夺走,懒散地抛至一旁:

「说你昏庸,我便把政事替你全理了。说你懒政,我便把奏折替你全批了。」

又把我逼至桌边,玩味地撩起我一缕头发,

「说你荒唐,噢,那倒是本司马所喜欢的。」

桌上是一大片上谏我的折子。

桌前是凝眸看我,清俊无双的成砚。

此刻的他像极了那妲己褒姒。

不,散了发的成砚比那妲己褒姒还勾人。

「陛下,大司马。」

清欢的来报打断了我们:「魏都督带着一名女子求见。」

又来了。

自成砚重新宿在锦銮宫后,魏家的人便开始找各种借口给成砚塞妾室与美人。

这是本月第四个了。

这样看来,魏相也是狠心。

为讨成砚的欢爱,给新婚的女儿府中加塞这么多同门的妾室美眷。

「便说陛下与我正忙,不方便。」

「大司马连见都不见一下吗?」我挑眉问他。

「不见。」他果断得很,「魏家要的,我通通都给了。他们总得给我点甜头罢?」

甜头?

由不得我思索半分,成砚铺天的吻便盖了下来。

欢愉后,我端起置于桌边的汤药。

数日沉沦,这药都快要喝乱了。

啪嚓一声,药碗洒了一地。

成砚将我一把揽倒,一双眼睛沾尽春色,委屈巴巴:「娇娇……」

还来?

他近日怎粘缠许多?

一阵荒唐。

我撑起身子去拿那碗被宫人静置在一旁的汤药。

不知疲倦的成砚又黏了上来,猝不及防地从身后把我一抱。

手中的汤药再次洒了一地。

多次的巧合,便不是巧合。

「成砚,你能不能让我喝下这碗药?」

从背后搂住我的成砚,竟耍起无赖:「不能。」

他把脸埋在我颈窝处,声音闷闷的:「娇娇,替我生个孩子吧。」

「大司马莫要说笑。」

我心下一惊,假意撒娇着轻轻推开他:

「若我真生下了这孩子,无名无份的,他能做什么?」

成砚却逐渐敛去笑容,正色看我:

「本司马说他是什么,他便是什么。」

他是说真的。

意识到此点的我,涔涔的冷汗顿时从背后冒出。

许久前,我提醒过自己。

沉沦麻木时走错的每一步,都会让后面的路万劫不复。

但我终究是沉沦了,也终究是走错了路。

(十五)

自上次我拔钗自戕时,我便知道成砚不会让我死。

他舍不得我死。

若我生下了他的孩子。

这个与成砚有至亲血脉,又有姜氏血统的孩子必将顺利登上帝位。

作为孩子的生母,我会被顺利保下来。

但阿止不能。

成氏不会容下除孩子以外,第二位有姜氏血统的继承人。

若我真生下了成砚的孩子,

阿止必死无疑。

更何况,这朝中还有将杨氏视为宿敌的魏相与魏氏?成砚还知悉阿止的真实身世……

无法再想下去,一阵天旋地转,气急攻心的我晕倒在地。

……

那日晕倒后,我便病了。

病得急,又病得蹊跷。

成砚以为先前折腾我太过,内疚地日夜守着我。

太医屡次说我需静养,他方减成一日看我两回。

见成砚走远,榻上的我吞下藏在袖里的半边药丸。

「陛下,切不可再服此药了。」

清欢蹙眉看向我。

这药丸名为龟息,服下半粒气脉皆虚,一粒状假死。

再服,则气脉衰竭而亡。

我颔首。

确实不能再服了。

我病了多时,再病下去要令人生疑的。

再也没有时日可拖了。

阿止也时时来瞧我。

他又长高了,拔葱一般。

一身蓝衣,眉目清朗,也是个小小少年郎。

只是一见我便红了眼眶,改不了小孩气性。

「阿姐,你要好起来。」

他守在我床边,眼红得像我在边营时给他抓过的兔子。

那惆怅的眉眼神情,又像极了疼我至极的父兄。

「阿止。」我伸手抚上他的鬓边,悄摸递给他袖里的龟息丸,「听姑姑的话,往后若遇上生死存亡,谨记要服下此丸。」

他却不接。

「我不要!」

「姑姑这是在交代后事?你不是说过,无论多难我们都能撑下去吗?不是也说过,只要我用功读书了,长大了,一切都会变好的吗?」

他的眼泪再也强忍不住,簌簌掉下:

「姑姑,你要丢下阿止吗?」

「傻阿止,姑姑当然不会。」

假若我可以的话。

我擦掉他的眼泪,笑着哄他:「不是这次病得重,姑姑心里也慌吗?」

恰好有人捧着药碗进来。

阿止一把甩袖,脸干无痕。

「阿姐定会没事的。」

他拉住我的手,目光坚定深毅:「往后,我不会再让阿姐出事了。」

……

阿止确实长大了。

他终是听了我的话,收下了药丸。

更怕我病死,自请前去国佛寺,斋戒三月,替我祈福。

出发前,他特意到锦銮宫中向我辞行。

「阿姐,等我。」

初成的少年一身蓝衣,目光熠熠。

我却等不及他了。

我当然不会病死。

阿止方走十日,我的病便有了起色。

又过了数日。

虽气脉还是不稳,但我能慢慢下床行走了。

成砚大喜过望,把宫中人都赏了个遍。

我撅着嘴,也向他讨赏。

成砚放下喂我的药碗,玉般的指节刮了刮我的鼻子。

「前段时日把我吓惨了,还问我讨赏?讨债鬼。」

言语是埋怨,面上满是宠溺。

「朕日日灌苦药也有功,」

我冲他撒娇,「你先听听我讨要什么嘛。」

「那陛下想要什么?」

成砚笑了,含在唇齿间的笑意漾及满脸,肆意明媚。

是连日的疲倦与忧心,挡都挡不住的明媚。

好看极了。

我触上他的笑,压住眼底湿意:「你。」

他的脸竟倏地一下红了。

杀伐果断的大司马像个被哽住的少年郎。

「不可。」

哽住的少年郎凝住我,眸色渐深,又咽了咽喉:

「换一个,太医说你要养。」

「那便带我去高处看一看漫天繁星吧。」

(十六)

烨城三面环山,极少能见到漫天繁星。

方圆百里内,只有东岱山峰峦入云。

一来一回,需要十天。

应下我后的成砚忙着处理政事朝务,日日留在御书房中。

满烨朝便知道,成砚欲丢下政务十日,陪荒唐女帝去东岱山看星星。

当然也包括魏南妤。

她像佛雕一尊,又日日等在御书房路上。

没等来成砚,却等来了我。

见我停至她眼前,虽有惊讶,却也不再懦弱,长进了不少。

她朝我福了福身,收起了从前的欲语还休。

眼底皆是嫌弃厌恶。

最后,她甚至连我的尊称都不唤:

「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魏南妤一双杏眼瞪着我,身子端得板正:「我又为何要信你?」

我淡然置之,身侧一株凤尾花长得正好。

「倘若夫人不信,那些扎堆要给大司马做妾的魏氏女子里,总有人愿意信。」

我撷下其中一朵,递向脸色霎白的魏南妤,冲她笑了笑:

「汝之蜜糖,我之砒霜罢了。」

我走后,

那树凤尾花被碾成了一地的丹蔻,

也是可惜。

……

东岱山地势险要,我又大病初愈。

成砚虽提前打点过,但我们一行还是走得极慢。

四日才走到山间的断离崖。

云淡日丽,断离崖景致绝美。

我望着崖间松翠的树,望出了神。

「乏了吗?」

下了马车的成砚取过披风,披在我身上:「若是乏了,我们今夜观星过后便回宫。」

这几日天气好,不必到山顶,东岱山一到晚上便能看到繁星璀璨。

「不。」我摇了摇头,「此处名字不吉利,怎么也得过了再看。」

「娇娇近日是越发像小孩了。」

他失笑,把我敛入怀里:

「也好,听闻东岱山顶有暖泉,正好泡一泡,去去你的病气。」

眼间温柔似要将人溺亡,我乖巧地贴近他的胸间,说了声好。

山路险峻,随行的人不多。

除了一队护卫,我只带了清欢作为陪侍。

薄暮将至,清欢服侍我喝了药。

刚放下了药碗,我便见马车外有蒙蒙火光。

车外探信的兵士回报:「大人,我们来路上的山林失火了。」

秋夏交际,天干物燥。

林间失火很寻常。

失火处地势低,再怎么烧也烧不到断离崖来。

成砚自然也没当回事:「差几人去瞧瞧,能扑便扑,不耽误了往后回宫便好。」

然而一个时辰后,前去的兵士只回来了一人。

「大人!那火生得蹊跷,这头扑灭了,那头又起!」

成砚蹙眉,思索再三后决定亲自去察看。

他吩咐余下的兵士严守御驾后,便带着几人纵马下了山。

「娇娇,在马车里等我。」

喝了药汤的我昏昏沉沉地应了他,昏睡间,又被兵器与厮打声吵醒。

撩开蓬帘,只见留守的御前军竟分成了两派。

双方厮杀在一起,刀光剑影,混乱至极。

清欢一人挡在我车前,全身浑血。

「陛下,快逃!」

眼见着护我的一方渐渐抵挡不住攻势,清欢拾起地上一把残刃,拉着我便逃走。

「去树林!」我冲他喊道。

此处除了平地便是峭壁。

只有崖前的一方小树林,能稍稍躲藏。

(十七)

「别让昏君跑了!」

后面有突破防卫的反贼追来。

被清欢拉着的我亡命跑着,穿过丛丛树影,耳边是风声啸啸。

树林不大,没跑几步,竟已至悬崖。

此时,反贼中有人高喊一声:

「清佞臣!杀昏君!为杨老将军报仇!」

前面拉着我的清欢突然脚步一滞。

与我双双摔倒在树边,被追上的贼人围了上来。

看着他们狰狞的面目,我冷笑:「杨老将军?魏家还真敢编排。」

贼人们脸上一滞,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突然恶声道:「废话少说,受死吧!」

举起的刀便直直朝我砍下。

不好!

清欢见势用尽全力地将我推开。

那落下的刀便重重砍在他左肩上,顿时血流如注。

煞白了脸的他却歪歪斜斜地站起,手中举起方才的残刃,扭头对我说:

「跑。」

几个反贼见状哈哈大笑:「废人一个,还想逞英雄?」

笑罢,凶相毕露的他们砍落了清欢手里的残刃。

又一脚,将毫无反抗能力的他踢落了断离崖。

崖下是熊熊燃起的林火。

掉下去的人,恐怕连尸首都找不见。

「清欢!」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却被那几个贼人押着架了起来:「逃?看你能逃去哪里。」

「呸!」

我啐了他们一脸,「魏狗!你们出尔反尔!」

又被他们重重地甩了一巴掌,甩得我头昏眼花。

带头的一人露出得意之色:「兵不厌诈,是你太天真。」

他押着我,举起了手中的刀:「我家小姐让我送你一程。」

哈哈。

太天真吗?

闻言的我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笑了起来。

他被笑得浑身发毛,又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你、你笑什么?!」

我吐净了口里的血沫,唇角勾起:「笑你家小姐太天真。」

那贼人还没来得及疑惑,举刀的手便被忽而飞来的缨枪刺穿。

能称上极目千里,百步穿杨的,京中不止我兄长一人。

只是那人从来不说。

吃痛的反贼弯腰捂住掌心,看着林间策马而来的成砚,难以置信地呢喃道:

「这如何可能……」

又是一枪,直接刺穿他喉间。

「驾!」

风扬起他的氅衣,露出氅下的白衫。

怒策着马的成砚,背着一轮血红的夕阳,似个索命阎罗。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