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有哪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实例?
王阳明得罪了刘瑾,被廷杖打得便溺一地、血肉模糊,还在贬往贵州的船上被刘瑾派来的刺客追杀。
杀手让王阳明自我了断,目视王阳明跳河后满意的离开。
但是王阳明会游泳。
死里逃生的王阳明,湿漉漉地坐在岸边,怀疑起了人生。
在展开讲王阳明之前,我想先讲讲他的家族。
老王家有三大特色,智商高,脾气犟,吸引异人。
按照家谱记载,老王家起源自周灵王之子太子晋,而后一路传承,先后出过东晋司徒王导,北宋名臣王旦等一系列大人物,而后靖康之变,神州陆沉,老王家随之南下,就这么到了余姚。
浙江山水灵秀,足以供一家之安顿,但终究撑不住一国之偏安,南宋在杭州沉醉百年又终于梦碎,忽必烈的铁蹄踏碎风月,余姚王氏蛰伏百年,终于等到一碗开局的朱元璋走出凤阳,自此山河皆复,日月高悬。
老王家就此出仕。
当代家主王性常,精通奇门术数,曾与刘伯温对算,互为知己。
在刘伯温的引荐下,老先生很快出仕,很快高升。
在老王家的刚烈中,老先生很快外派,很快殉国。
王性常老先生的儿子,同样精通奇门术数的王彦达给自己起了一卦,结论是自家就不适合当官,于是老王家收起官服,上山隐居。
后来的事实证明,王彦达算错了。
王彦达的曾孙,中了状元。
这就是王阳明的父亲王华。
王华用一生诠释了学霸是一种多么不讲道理的生物。
出生过目不忘,成绩一骑绝尘,朝中大佬纷纷赞许,机要部门哭着倒贴,考完试就是太子的老师,而后管科举,修史书,怼完刘瑾全身而退,最终以南京兵部尚书的高位退休。
当然,王华一生最大的成就,是生了一个儿子。
王守仁。
王守仁继承了老王家极高的智商,死犟的性格,还有吸引异人的家族传统。
这导致王守仁一出生就不同凡响。
王守仁出生前,他的祖母梦见天神送子,云中奏乐,听到此事,王华的父亲王老爷子当即拍板,孙子就叫王云。
可能是对这个名字不太满意,王云到了五岁还不会说话,就在全家焦急的时刻,和所有传奇故事中说的一样,外边来了个和尚。
和尚摸着小王云的头,说了句「可惜道破」。
王老爷子是个文化人,听出了和尚的弦外之音,既然道破,那便以儒家仁善守住这份大道,论语有云,「知及之,仁能守之」,自今日起,王云改名王守仁。
改名当天,王守仁说话了。
远祖是殉国英烈,高祖是名满天下的高人,父亲是正二品的兵部尚书,无论王守仁在意与否,他都是大明最顶级官二代中的一员。
最顶级的官二代应该做什么呢?
吃喝嫖赌?
经营家族?
欺压良善?
强抢民女?
行侠仗义?
认真读书?
王守仁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或者说他的目标比这一切都大。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成圣。
为了大明成圣。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惨败,瓦剌三万破明军二十万,之后更是出了个耻辱至极的叫门天子。
大明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王守仁所求,不是学术封圣,而是找出一条改变世界的路。
他要人间成圣,而后力挽天倾。
(二)成化二十二年大明成化二十二年,哥伦布向西班牙王室提出,按照地圆说向西航行,可以找到通往中国和印度的航线。
大明成化二十二年,葡萄牙航海家迪亚士抵达非洲最南端的好望角,十年之后,达·伽马将循着他的航线抵达真正的印度,开启真正的大航海时代。
大明成化二十二年,王守仁向皇帝上书,恳陈讨贼兴复之策,而后出山海关北游,纵观塞外风土,以壮经略四方之心。
那年王守仁十五岁。
到了弘治元年,王守仁十七岁,奉家族之命前往南昌成婚,王守仁的岳父诸养和先生看着一表人才的女婿,喜不自胜。
然后女婿就丢了。
就在洞房花烛的那天,老王家吸引异人的专属技能发动了。
王守仁和一个道士相谈甚欢,得传一部养生术,而后在林中静坐,实验整天。
完全忘了今天自己是要结婚的。
即便如此,诸先生还是把女儿嫁给了他。
成婚之后,王守仁携妻子返乡,路途中听到一位老先生讲授朱熹的格物致知之学,深以为然,于是立刻开始实验。
所谓格物致知,是指探究事物以领悟道理,于是王守仁就找了一颗竹子盯着看,看能悟出什么道理。
不吃不喝地盯了竹子七天七夜后,王守仁悟出了一个道理。
朱熹可能是错的。
普通人遇到这种事可能只会觉得自己资质鲁钝,悟不出道理也就算了,但王守仁不同,他相信自己悟不出来,那就一定是朱熹的理论有问题。
暂时没能成圣的王守仁随便准备了一下,开始参加科举,虽比不上父亲在考试中的一骑绝尘,但同样属于那个时代的天才行列。
弘治十二年,二十八岁的王守仁中进士,再陈西北边防之策。
十三年前,十五岁的王守仁第一次向朝廷上书,十三年后,王守仁真正站到了大明中枢的政治舞台上,提出更加成熟可行的看法。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朝廷依然没有接纳他的上书,但重臣们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光芒。
王守仁号阳明。
阳光满地,正大光明。
考中进士的王阳明先任刑部主事,而后如愿进入兵部武选司——军方最重要的实权部门,掌管所有军方将领的考评升迁。
十三年过去,少年成长为青年,但那颗挽救边防的心,从未改变。
如果这是个少年拯救世界的故事,那这个故事到这里也就该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就该是少年运筹帷幄开疆千里,带着荣誉和爱情满载而归,成为全新的童话与传奇。
很可惜,当时的朝廷正闪耀着另一个「传奇」。
他就是——皇帝翘班运动的开创者、顶级摸鱼学家、花样逃学纪录保持者、六部血压提高专家、内阁长跑运动发起人、杨廷和的一生之敌、威武大将军、大明一等镇国公兼正德皇帝——朱厚照!(三)刘瑾大明开国之后,朱元璋为子孙考虑了很多。
他派蓝玉北进,击溃蒙古的残余势力;借胡惟庸案撤销宰相,以空印案打击地方权贵;设立拱卫司,建立只属于皇帝的全国情报系统;留下祖训,命太监不得干政……朱元璋甚至规定了未来皇帝的起床和睡觉时间,总而言之,在明太祖朱元璋的规划下,再也没有人能阻挠他的子孙做一个明君了。
劳动模范朱元璋忽略了一个问题。
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热爱工作的。
而皇帝,恰恰是古代社会最有条件躺平的一群人。
朱元璋离世之后,燕王朱棣掀起靖难之役,掀翻了建文帝朱允炆的皇位,作为一个一生都在战斗并且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比朱允炆更适合当皇帝的马上帝王,朱棣相信,自己能完美契合朱元璋的工作。
然后就被几百斤奏章糊了一脸。
一脸羞涩的内侍表示——皇明祖训,也就是您爹朱元璋规定,各地运来的大小报告,皇上必须亲自过目——尤其是和钱相关的,为了防止地方偷税漏税,必须着重过目。
朱棣深沉地叹了口气。
「大同卫粪坑堵了要修厕所,这也要朕批准吗?
」内侍点了点头。
「皇明祖训,您爹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
」每天批阅几百公斤报告的朱棣坚持了一段时间,不断感慨父皇远超常人的战斗力的同时,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不对,我是皇帝啊?
凭什么我作为皇帝每天辛苦工作,你们这些大臣只要交个报告就行了?
凭什么大臣可以有幕僚帮忙写奏章,我堂堂皇帝回复奏章就得亲自动手?
朕也要找代写!就这样,大明全新的中枢机构——内阁诞生了。
皇帝将看着顺眼的大臣招进内阁,负责阅读奏章并提出批阅建议,如果皇帝同意就点个头,由秉笔太监模仿皇帝的笔迹写上批改意见,再由掌印太监盖上玉玺——皇上只要会点头就行了。
工作尚且如此,皇帝的生活更是完全由宫廷包办——洗脸有专人负责,夹菜有专人负责,就连三步以上的移动都有轿子负责。
论皇帝的生活可以被包办到什么地步——写字有秉笔太监,盖章有掌印太监,就连上厕所都有专门的擦屁股——这个是宫女,当然,也可以根据个人喜好换成太监。
外事不决问内阁,内事不决找宦官。
总之,经过历代先皇的改造后,皇帝终于成了一个高位截瘫也能担任的工作。
这么操作下来,皇帝爽了,可皇帝的工作谁来保证呢?
太监和内阁纷纷表示——我来帮忙!在皇帝摸鱼时,信任的人以皇帝的名义决定国家大事,这种事在明代相当常见,其中名声好的有张居正,名声差的有魏忠贤,但无论谁当政都无法否认的事实是,由皇帝亲信而非皇帝本人担当决策核心,并不是一种健康的政治生态。
说得好听点,这叫为朕分忧,说得不好听,这就叫窃据皇权!朱厚照时代,恰恰是亲信干政极为严重的一个时代。
平心而论,朱厚照算不上一个坏人。
他曾经亲自亲赴边关,与士兵同吃同住,也曾经以皇帝之尊亲自摆宴,为两个已经反目的儿时好友说和。
他天性热爱自由,又对朋友过于信任。
帝国的皇位容不下一个单纯的人,能坐上龙椅的,必须是最顶级的权力者。
对于年少继位的朱厚照来说,宦官刘瑾是好人,亲信江彬是好人,大学士李东阳是好人……作为明孝宗独子的他被保护得很好,他的童年没有宫斗,没有权谋,没有暴雨里的暗杀也没有密室中的钩心斗角,没有经历过黑暗的他天性单纯,把朝政交给自己信任的刘瑾和大学士们,自己专注于一个目标——玩。
相比大明正德皇帝朱厚照,朱厚照更喜欢的身份其实是威武大将军、大明一等镇国公朱寿——这是他自封的身份。
作为皇帝要顾及身份,要乖乖待在紫禁城,要每天早起上朝,作为皇帝,要成为天下万民的表率,而朱厚照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经过了和亲信们的头脑风暴之后,十五岁的朱厚照想出了一个天才般的主意——开小号。
他给翘班状态的自己封了个官,叫威武大将军朱寿。
就这样,当朱厚照上朝的时候,他是大明朝至高无上的正德皇帝;当朱厚照翘班的时候,他是大明朝威武大将军朱寿。
虽然满朝文武都知道朱寿和朱厚照是一个人,但朱厚照还是在逻辑上达成了自洽。
闯祸的时候:出去浪的是朱寿,你找我朱厚照做什么?
翘班的时候:要上朝的是朱厚照,你找我朱寿做什么?
在朱厚照双号并行的机制下,内阁大佬们每天都要玩一个游戏,叫皇上去哪了。
因为朱厚照很能跑,非常能跑,别的皇帝最多出个紫禁城,而这位爷出门,起步就是山西大同——朱厚照,哦不,威武大将军朱寿一直有一个边关杀敌的梦想。
每到这时,加起来小三百岁的几位内阁大佬就要出去追人,多来几次之后,老爷子们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坐马车跑五百里也不费劲了——就是高血压可能这辈子也治不好了。
大小号双开后,朱厚照快乐了,可是文武百官哭了。
正德朝尚且属于明前期,官员们还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地方还忠实地根据中央指令行事,朱厚照开始跑,高官开始追,那中央工作怎么办呢?
中央事务理论上要由皇帝朱厚照决定的,所以,当朱厚照不管事的时候,问题的核心就变成了——谁能代表朱厚照?
从太子东宫跟随皇帝进入皇宫中的近侍宦官说,咱家是正德爷的化身。
他们是刘瑾、张永、谷大用、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丘聚八人,借着正德对他们的信任专权独揽,被时人厌恶又畏惧地称为「八虎」。
「八虎」之中,尤以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擅权最多。
刘瑾的偶像是王振,就是那位大明第一导游,领着明英宗亲征最后浪出土木堡惨败的太监。
能以王振为偶像,可见此人境界也就那样了,毕竟即便是宦官同样由很多更值得学习的榜样,比如郑和与高力士,当一个太监以王振作为人生偶像的时候,他的个人定位就很明显了——做一个有权利的奸贼。
和你们这群奸贼在一起,怎么能搞好政治呢?
虽然圣明天子是历朝臣子对皇帝的渴望,可皇帝终究不是圣人。
是讨论百年后才能见效的水利建设,还是计划今晚和朋友一起吃顿羊肉火锅?
皇帝们未必反对让百姓生活得更好,可当他们的精力执着于身边的人和事,便忽略了遥远边疆那些挣扎求活的目光。
人有七情六欲,事分远近亲疏,天子亦然。
大明后来有两个人都认识到了这一点,其中一人满心失望选择揭露它,另一人了解一切却选择维护它。
前者叫海瑞,后者叫卢象升。
王阳明走出来一条和他们都不同的路。
那时的王阳明单纯而炽烈,他和大明千千万万的儒生一样,相信一切问题都是奸臣蒙蔽了圣上,只要让皇帝得知真实,清明的政治就能覆盖整个社会。
「致君尧舜上」,大明有很多人宣传过这个理念,其中有人这么说却不这么做,也有人这么做但不这么说,其中这么说却不这么做的那个人叫杨廷和;这么做但不这么说的那个人叫张居正。
而当年的王阳明,还和他们都不一样。
王阳明参与了戴铣案,也正是这件事彻底触怒了刘瑾。
事实上,刘瑾并不想和王阳明产生冲突,这倒不是他对王阳明有多忌惮,而是他看上了王阳明的父亲——王华。
正德元年,身为顶级学霸的王华已经官至兵部左侍郎,距离入阁只差一步。
就在当年,王华进入内阁的机会出现了。
正德初年,内阁共有四人,以首辅刘健为核心,作为明孝宗为正德留下的老班底,四位老爷子虽然有很多不同意见,但有一点还是相当一致的——看刘瑾不顺眼。
事实上,双方已然不共戴天。
也同样就在当年,为了发动对刘瑾的总攻击,内阁首辅刘健向正德皇帝朱厚照提出了致仕申请——他要退休。
对这种宰辅级别的重臣来说,退休申请并不是单纯的退休申请,而是重臣对某件事的最后一搏。
退休申请的意思并不是臣累了想休息,而是在这朝堂上,老夫和刘瑾只能留一个!刘健为了避免出现自己在正德心中的地位不如刘瑾这种尴尬状况,还特意拉上了同为内阁大学士的谢迁一起递辞职声明,他觉得自己和谢迁两个打刘瑾一个,就算不能赢,肯定也输不了。
朱厚照收到了申请,但他完全错会了意思。
作为极少数拥有快乐童年的大明皇帝,朱厚照完全没理解两位老爷子申请中那复杂的隐喻和用典,宫中也没人敢给他解释——在内阁和宦官即将全面开战的时刻,任何一种解释都会被理解为站队,然后招来另一方的全力打击。
于是这封信就只能按朱厚照就自己的想法理解了。
朱厚照觉得,自己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两位老爷子整天劝自己也挺累的,万一哪天气出个三长两短,对身体健康实在是太不利了,既然今天两位老爷子主动想退休,那自己何不成人之美,两位老爷子回家休息,自己耳根子也清净点。
就这样,朱厚照怀着我又做了一件好事的心情,把两位大学士的退休申请,准了。
这下,整个内阁都傻眼了。
当时内阁算上刘建和谢迁共有四人,面对「八虎」,虽然处于下风,可也勉强能支持。
现在刘建和谢迁一退休,平均一下直接四打一——对面四个,打我们一个。
几位内阁大学士的心情都是后悔,非常后悔。
虽然两位老爷子其实不想走,可这种你爱我还是爱她的手法毕竟只能用一次,特别是对方明确表达了爱她的情况下——事已至此,两位大学士也只能选择离开。
刘健和谢迁走了,内阁就空出了几个位置,刘健空出的位置还是内阁首辅——谁成为新的内阁首辅,成了多方竞争的焦点。
刘瑾对内阁首辅志在必得!这并不是说刘瑾想当内阁首辅,虽然刘公公可能确实想当,但毕竟有朱元璋留下的皇明祖训在,太监当首辅这种公开打祖宗脸的事还是不可能发生的,刘公公想要的,是扶持一位自己人当内阁首辅。
刘公公看上了王华。
王华当然不是刘公公的自己人,可在众多恨不能生啖其肉的高官面前,专心学术的王华已经是对刘公公最友善的三品大员了。
为了拉拢王华,刘瑾开出了巨大的价码。
加入我,保你父子皆入内阁!他不但承诺让王华成为内阁首辅,还要让王阳明一并入阁!就在这时,戴铣案爆发了。
戴铣,江西婺源人,时任南京户科给事中,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儒生。
戴铣拥有儒生的典型特征——看太监不顺眼,看专权的人不顺眼,看科举以外路线上位的人尤为不顺眼。
刘瑾恰好把这三点占全了。
恰逢刘瑾与两位内阁大学士的二选一事件出结果,两位大学士黯然退休,听到这个消息,戴铣愤怒了,他觉得两位大学士不该有这个结局,为此他与几位同僚联名上书,公开攻击国家政策,在将刘瑾与古代的奸贼类比一遍后,要求正德把已经发出的命令吃回去,处死刘瑾,请回两位大学士。
面对怼他的臣子,正德虽然不听,但也很少打击报复,但很可惜,这次看到上书的,不仅有正德,还有刘瑾本人。
刘公公的心胸可从来都不宽广。
咱家只不过想要刘健谢迁退休,你们居然想要咱家的命?
我动不得刘健谢迁,还动不得你区区一个给事中戴铣?
在刘瑾的授意下,戴铣很快被抓,廷杖下狱,历经酷刑。
刘瑾的态度非常明确——挡我者死。
刘瑾公开展示了自己的力量,咱家决定的事,谁赞成,谁反对?
就在百官缄默其口的时候,王守仁上书了。
他要援救戴铣,宣称戴铣不该被治罪。
这封上书理所当然地被当成王华的意思。
刘瑾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好你个王华,你这哪里是在救戴铣的屁股,分明是在打咱家的脸!治不了你王华我还治不了王守仁吗?
今天咱家把话撂这,你儿子今后要是还有屁股在,咱家从此跟你姓!在刘瑾的操作下,王守仁同样被缉拿治罪,廷杖四十,贬为贵州龙场驿丞。
廷杖是明代广泛施行的一种法外之刑,但最初的廷杖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规则,只要在朝堂中打人,便都可以算作廷杖,比如盛怒下的朱元璋曾经在朝堂上将贪污的朱亮祖活活打死,比如明仁宗朱高炽曾经用仪仗用的金瓜把侍读李时勉砸骨折,总而言之,明前期的廷杖始终有相当大的随意性,直到刘瑾上台。
刘瑾主导了廷杖的规范化,但这种规范化对被打的臣子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在刘瑾之前,廷杖只是一种刑罚;刘瑾之后,廷杖成了对臣子诛心的侮辱。
根据刘瑾的设计,廷杖之前的第一件事,是游街,被廷杖的大臣首先要换上囚犯的囚衣,被绳子绑住双臂,在所有人的围观下走到廷杖专用的场地,扒下裤子,露出后背和臀部,用绳子拉开双腿以保证每个旁观者都拥有极佳的观看角度。
而廷杖的执行者也不是力量较小的宦官,而是经过专门训练的锦衣卫壮汉,根据明代受刑者的回忆,廷杖的执行过程是这样的。
当围观者站定,负责监督廷杖执行的官员就会大喝一声「阁棍」,这时,负责行刑的锦衣卫就会瞄准挨打者的屁股,监督官大喝一声:「打」,两米长的粗木便砸在官员的腰腿之间。
为保证每一棍都是最大力道,每打五棍,就换一个锦衣卫。
廷杖之下,受刑者轻则失禁,重则当场死亡,这一切在刘瑾的细化下变得精准可控。
如果监刑的太监想保住受刑者的性命,他们就会靴尖向外站定,高喊一声「着实打」,行杖的锦衣卫自然心领神会,力道放轻,廷杖之后,挨打者虽然血肉模糊,但都只是皮外伤,修养之后自然无碍;若是监刑的太监靴尖朝内,高喊一声「用心打!」,廷杖便会以最大力道直奔要害,五棍之内,受刑者有死无生。
刘瑾对王阳明的目标,是羞辱。
你不是书生意气吗?
不是士可杀不可辱吗?
不是刑不上大夫吗?
让全京城的百姓看看这位大人被打到生理失禁,咱家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人格尊严。
廷杖一开,作为士大夫的独立人格便再不复存在。
那明代的士人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呢?
既然廷杖会导致独立人格的失去,那么……我不做人啦。
只要你拉的下脸,过了心里那道坎之后,被打多了,甚至会成为一种荣耀。
多年之后的大礼议,经过一场廷杖群臣之后,文官们更是彻底卸下了心理防线——只要所有人都被打过屁股,那就等于所有人都没被打过。
到了明中后期,部分臣子甚至将廷杖变成了一种投名状,只有被皇帝当朝打过的臣子,才是清流眼中可以承认的自己人。
可这些和王守仁都没有关系。
王守仁是最早接触到刘瑾版廷杖的官员之一。
那一天,文武百官都见到了便溺一地、漏着屁股的,血肉模糊的王守仁。
还要……守仁吗?
从那一刻起,天才王守仁闭上了眼睛。
从今日起,活下来的,是一个失去了一切外物的人。
但王阳明的劫难还没有结束。
得罪了刘瑾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刘公公不仅要你官,还要你命。
王阳明被贬的船上,刘瑾派了杀手。
杀手极为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王阳明面前,王公子,我们是谁派来的您也知道,就不用多废话了,是您自己体面,还是我们帮您体面?
杀手目视王阳明跳河,而后满意而去。
北京来的杀手忽略了一件事——王阳明是浙江人。
江浙水乡,河网密布,当地居民,多会潜泳。
载着杀手的船开走后,王阳明从水底又钻出来了。
王阳明跌跌撞撞地上了岸,而后开始了一生中极为深沉的思考。
政治理想被磨灭是一件太常见不过的事了,有人从此消沉,有人玉石俱焚,有人同流合污,而王阳明走出了未曾设想的一条路。
涅槃。
有些人总觉得全世界都亏欠自己,有些人生来就觉得自己对世界负有责任,王阳明是后一种人。
错的不是我,是世界。
那,然后呢?
改变世界。
没人知道那个满身是水的青年想了什么,但从这一天开始,中国哲学史升起一颗无比璀璨的星辰。
王阳明回到家,简单地报了平安,而后向父亲道别。
王华问:如今只有家里才能保你平安,你还要去做什么?
上任!王华起身,第一次用平等的眼光审视面前的年轻人。
「被朝廷所背叛,所伤害,依然愿意选择相信朝廷吗?
」王华目视少年远去,双目流淌着悲伤而又慰藉的理想光芒。
有子如此,乃父如何?
王华放弃了和刘瑾和解的计划,放弃了近在咫尺的内阁首辅。
大明正德二年,兵部左侍郎王华因忤逆刘瑾,贬往南京六部。
自此,再无入相可能。
(四)生死人间到了贵州龙场的王阳明发现,那里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理论上,龙场应该有一个邮政局,实际上,连快递柜都没有半个。
当地有蜘蛛,蝎子,蚊子和蟒蛇,谈笑无鸿儒,往来无白丁,自然与自然在那里和谐共处着。
当地唯一的看门大爷见到王阳明,有一种流落荒岛十年后重新回归人类社会的激动。
当王阳明要看门大爷交接工作的时候,看门大爷用一种看傻子的眼光看着他。
王大人,您不会以为朝廷送您来这,是让您来整顿快递业务的吧?
这种地方的驿站唯一需要递送的东西就是王阳明自己。
这就是个流放地,除了空气还是空气。
来这的官员有被野猪拱死的,有被老虎叼走的,还有实在适应不了当地环境就地自杀的,龙场除了清风明月还是清风明月,在这您穿不穿裤子都无所谓,反正没人看见。
大明龙场野外生存训练基地欢迎您!王阳明坚强地活了下来。
不仅活了下来,在饭都吃不饱的龙场,他还看到了很多东西。
他看到清风聚散,白云卷舒;他看到星空挂月,老牛舐犊;他看到贫困却健康的各族百姓,穷苦而顽强地生存着。
这里是北京南京看不到的角落,这里是高官重臣不在意的远方。
这里遵循一套和朝廷完全不同的规则,这里的规则同样稳定运行。
邮政局长王阳明开启了最深沉的思考。
朱熹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朱熹说:理不可变;朱熹说:穷天理,讲圣言……朱熹说理决定一切,规定一切,顺理而生,逆理而亡。
宋元百年,由元至明再百年,这些说法被列作考试的科目,这些语录被视作圣人的真理,王阳明一度坚信这些,就和很多书生一样。
直到他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理学越来越盛,人心却越来越窄,朱熹所说,真的便对吗?
人生天地,难道就只能被所谓道理禁锢本身?
吃不饱饭从来不是所谓道理!人当顺理而生?
不!人当顺心而生。
儒家所求,到底该是什么?
仁。
这一刻,王阳明无比清醒地确定,朱熹错了。
既然有仁,那就有了让整个天下,睁开眼的可能。
王阳明依据的,不是任何人规定的道理,而是所有人内心的良知。
王阳明将自己所悟总结为一句话:「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
」他确信所有人是平等的,只要能唤醒心中的良知,每个人,都有成圣的可能。
王阳明确信,天地真正的法则就在每个人的心中,那便是所有人心中的真诚,正直与善良,只要唤醒每个人心中的良知,就能建设真正的美好社会。
他将此称为「致良知」,这是心学认识世界的核心,也是心学改变世界的第一步。
在此之后,让每个唤醒良知的人依照自己的内心行动,便可以推己及人,将世间的善良与美好汇聚成行动上的磅礴浩荡。
这便是心学改变世界的第二步,知行合一。
他要这世界睁开眼,他要那万千百姓抬起头,看到属于自己的人间。
从那一刻开始,王阳明创立的心学作为一种哲学思想,席卷整个东亚。
成圣由此开始。
悟道之后,王阳明开始了很多谪臣都会做的事。
丢官去职,离家千里,失望、懊丧、悲伤、绝望……当一切悲伤的情绪都走过一遍过后,还要做什么呢?
那就教几个学生吧,把自己的知识传递下去,中国文人向来如此,形体可朽,但知识绝不愿孤老天地之间。
或许这就是所谓文明的韧性。
王阳明无意间成了大明西南史诗的一分子,明中后期,无数或被贬或主动的官员前往西南,推广诗书,教化民众,最终实现了中华文明对云贵地区的彻底控制。
多年之后,史书称此为「改土归流」。
王阳明正是西南诸多官员中最为璀璨的一个。
王阳明出生时,长辈曾为他取名王云。
云是一种很分散又很顽强的物质,可以随意分散,任意切割,但只要凝聚起足够的水汽,白云朵朵同样能化作怒雨狂风。
云的沉默,只是在积蓄力量。
四百年后,德国哲学家尼采凝望浮云,书写自身的期许。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划破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王云曾经如云散乱,但他在天地间寻到了自己的凝结核。
正德五年,刘瑾死亡,王阳明回朝的最大阻力消失。
现在,是他声震人间的时候了。
(五)朱宸濠在朝廷证明过自我的抱负,在龙场证明了自身的人品,伴随着刘瑾的死亡,积攒出足够名望的王阳明开启了火箭一般的升迁。
正德六年,王阳明升任吏部文选司主事。
正德七年,王阳明升任南京太仆寺卿。
正德九年,王阳明升任南京鸿胪卿。
正德十一年,王阳明官拜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江西。
在江西,王阳明将被迫面对此生最强的敌人——宁王。
和很多影视作品中所描述的不同,宁王并非一个昏聩无道的废物,宁王朱宸濠结交豪强,收编海寇,通过贿赂收买了从江西到京城数不清的官员,甚至包括手握兵权的江西镇守太监。
还没等王阳明在巡抚位置上坐热,宁王就直接找上了王阳明。
宁王意图谋反,并寻求着王阳明的加入。
宁王,曾经是大明最强的一脉藩王。
初代宁王宽厚温和,在朱元璋的命令下镇守大宁,统领大明最精锐的草原骑兵,当年燕王朱棣发起靖难之役,用计挟持宁王南下,宁王也并未怀恨,战争结束后,宁王朱权接受朱棣安排,迁往江西,放弃一切兵权,安静生活。
放弃兵权,保证富贵,这是燕王一脉对宁王最初的契约。
这个契约曾经被传承,被记忆,被守护,直到朱宸濠时代,忘记了金戈铁马的后人,重燃起逐鹿天下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