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为暮暮朝朝

出自专栏《再生欢:盛世荣华盛妆匣》

一桩鲜花插在牛粪上的赐婚。

牛粪是我,最不受宠的丑公主,周斐是鲜花,刚出尽风头的状元郎。

成亲三年,他睡了三年书房。

后来,他红着眼睛问我:「你心里是不是有别人?」

01

楚元四十七年,我跟周斐在京城里又出了一回名。

确切地说,我是出洋相,而周斐才是出风头。

我,是因为被来朝求亲的藩国奚族特使婉拒,作为朝廷中适龄待嫁的公主,被番邦嫌弃,还是我大楚建国以来第一遭。

而周斐是因十七岁中榜,成为翰林院最年轻的庶吉士,他的那篇《论国道》一时间被文人雅客争先抄送,交口称赞,连父皇也私下夸赞了几回。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我俩都算名人,我是父皇膝下众多子女中最不受宠的一位。

每逢国宴庆典,父皇都恨不得我站在最角落处,不要出来给他丢脸,而周斐则是少年成名,周家士族门阀的麒麟子,身姿挺拔,温润如玉、丰神秀逸,每次出行都能引得众多贵族小姐争相围观,暗送秋波。

所以,把他跟我拉郎配,这纯属老天爷不开眼,我都替周斐冤得慌。

我并非生来就不招父皇待见,起码七岁以前,他对我还算亲和,那时候母后还在世。

后来的剧情发展急转直下,母后因病过世,一年后德贤皇后进了宫,她对我不好不坏,只是顾全皇家的颜面,也不曾苛待于我。

我真正开始倒霉是在惠妃掌权后,她与德贤皇后明争暗斗了两年,最终德贤皇后落败,又因父皇偏袒于惠妃而心灰,便自守在坤宁宫修身养性,而惠妃升了皇贵妃,协理六宫,形同副后。

大抵我母后在时,惠妃年岁还小,被打压得没有还手之力,郁郁不得志很多年,今朝得了势,第一个报复的便是我了。

先是我宫里得力的嬷嬷太监们都换了个遍,再然后各宫人的嘴脸变得难看,不是缺了炭火,便是少了衣料,宫里折磨人的手段无非这些,可惠贵妃还是翻出了新花样。

她交代人给我安排的伙食多是油腻菜肴,而且最惯于在父皇面前让我大吃大喝,说最喜看我吃饭,看着便觉得胃口好,很快我的身体如同吹圆的气球一般鼓了起来,在一群燕瘦环肥的公主中脱颖而出,既蠢笨又难看。

偏偏惠贵妃安排宫人给我裁制的衣料都是浅色,不是粉红就是嫩黄,特意做小的尺寸紧贴在身上,更显得我身形肥硕难看,上不得台面,久而久之,父皇见我生厌,小时候那点疼爱的情分,早就消失弥散。

我不是不知道惠贵妃的用意,这深宫里每日发生多少龌龊事,这宫里的泼天富贵和金碧辉煌,也照不亮那些幽怨哀婉的怨妇心思,父皇的宠爱就那么多,你分得多了我便没有,想在这宫里出头,使尽手段各凭本事,本事不够便得愿赌服输。

我并非一开始就坐以待毙,毕竟我是前皇后嫡女,五岁就被册封为和安公主,母后母族海家也是大楚士族名门。

只可惜形势比人强,才十岁的我,哪里斗得过浸淫宫中数年的惠贵妃?

当陪伴我长大的乳母张嬷嬷被发配到浣衣局受折磨,忠心为我的桂公公被诬陷偷东西打死在宫门口时,我就知道了,我挣扎得越厉害,我身边的人就越惨,还有翠珠、香云和素心她们,都被发配到各个宫中受苦。

明白了这些,我便安静下来,宫人送来什么吃食,我就吃什么,送来什么衣料,我就穿什么,惠贵妃当面的冷嘲热讽我都照单全收,做出唯唯诺诺的样子,很快我就遭了父皇厌弃,成为宫里逢宴会便被取笑玩乐的丑角。

如此熬了六七年,惠贵妃觉得戏耍我再也没了成就感,而我也到了适婚的年龄,该出嫁了。

和亲,是她给我安排的出路,可惜,我失宠于父皇,长相奇丑的「威名」远播,就连远道而来的番邦奚族使者都听说了,硬是婉转地拒绝了我这个候选公主。

毕竟结亲不是结怨,父皇想了想,估计硬把我嫁过去的结果可能会被视为羞辱奚族首领,八成在成婚的当晚就得被祭旗之后,同意换了和敬公主。

和敬公主,是德贤皇后的女儿,比我小两岁,今年刚十五,她是德贤皇后的第一个孩子,很受宠,父皇颇有些犹豫不舍。

惠贵妃劝诫父皇,奚族这些年骚扰边境,兵强马壮,若像往年般随便用庶出的公主冒充嫡公主必是不妥,为了国家大义,还是要忍痛割爱以保我大楚国泰民安,可毕竟我大楚的嫡公主就两个,一个我,一个和敬。

父皇旨意未下前,听说和敬公主在坤宁宫哭跪了半日,德贤皇后也没出门看她,众人都说德贤皇后心狠,就算改变不了大局好歹求一求皇上也好,可德贤皇后始终紧闭宫门,一如往日。

02

和亲的送婚大典刚落下帷幕,听说朝廷又出了幺蛾子。

时值父皇母妃孝文太后忌日,不知谁给父皇出了主意,要把孝文太后的牌位摆进只有历代皇帝和皇后才能尊享的太庙。

孝文太后生前只是妃位,死后被追封太后,按照祖制这不合规矩,提议一出,满朝哗然,礼部尚书周正元带领文武百官当朝跪拜,硬生生顶了回去。

父皇大怒,拂袖而去。

周尚书果真是个狠人,竟带领着一群朝中元老,在宫门口跪谏,正午正晒,火辣辣的毒日都没法阻挡这群直臣死谏到底的决心。

父皇先是大怒,在这群直臣中拉出了几个年轻的官员,当众打了板子,但大臣们并未被唬住,反而被打板子的官员都以因直谏被打了板子而骄傲,群情踊跃地都抢着被打板子,场面一下变得让人哭笑不得。

周尚书带领群臣跪了两天,父皇无奈被逼收回成命,一口恶气压在心里没得出,听说回宫砸了一堆宝瓶瓷碟,那几天宫里的气氛压抑得要命,宫人们格外老实谨慎,生怕自己触了霉头平添横祸。

这不是第一次周尚书当庭冒犯天威了,父皇比较随性,而周尚书恪守祖制,正直古板,经常在朝堂上引经据典,滔滔不绝,顶得父皇哑口无言还挑不出来理。

真不知道如此古板周正的礼部尚书周大人,是如何生出丰神俊朗、玉润如同明珠般的周斐公子的。

前朝的闹剧跟我并无关系,我正紧锣密鼓地为自己的将来而谋划。

和敬公主的悲剧在前,若是我再坐以待毙,结局一定更难堪。若是惠贵妃撺掇父皇给我找个龌龊的人家,我的一生便再无出头之日了。

借着中元节各达官贵人官眷进宫请安之际,我联络了母后母族海氏官眷,传递了书信回去,请求族中长老看在我母后一生劳碌为族中出力不少的面上,主动请求父皇赐婚。

不求郎君门第显贵,只要能助得我出宫便好,而另一面,我则在德贤皇后面前示弱,多年来她冷眼旁观我的处境,而如今她的女儿远赴异族孤单无靠,也形同我如今的处境,推己及人,望她助我一臂之力。

我想,上有皇后谏言,下有海氏助力,我的姻缘应该不会再被惠贵妃掌控了,只是没想到,老天因缘际会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我未料到,德贤皇后恨惠贵妃更甚,听说惠贵妃最近正为族中侄女张罗婚事,看上了周尚书家的周斐公子,无奈周家看不惯惠贵妃嚣张跋扈的做派,不愿意攀附权贵,周老爷子刚正硬气,惠贵妃软硬兼施都不得,正懊恼不已。

德贤皇后多年不曾与父皇交心,许是和敬公主和亲之事让父皇心生内疚,今日多去了坤宁宫几回,德贤皇后趁机提出我的婚事,自作主张提了周家周斐。

父皇正被周尚书气得心结难解,听到此提议,突然感觉豁然开朗。

我朝祖制,尚公主者,即为驸马都尉,为防外戚专权,驸马及直系亲属,均不得在朝居五品以上实职。

简单来说,就是驸马,驸马的父亲及叔伯,他的兄弟表亲,以及驸马子女,均不可掌实权官职,以免外戚坐大。

所以娶公主,对我朝达官贵人及有底蕴的世家大族来说,是祸及三代的惨事,谁不愿意后代子孙居朝堂上挥斥方遒,政绩斐然?

但凡有出息的官二代,能寒窗苦读金榜题名的,都不愿意踏进娶公主这个大坑,何况还是我这样一个不受宠的丑公主。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但是明面上抗旨是为大不敬,对恪守祖制、刚正不阿的周尚书来说,就算是罢官、流放都不能让他低下头颅,但是若点他最引以为傲、前途似锦的儿子做驸马,绝对能让他感受诛心之痛,心里苦还得说谢主隆恩。

父皇想通这一关节,便高兴地当庭下旨赐婚,一时间,周尚书脸色发青,险些站立不住。

这招杀鸡儆猴父皇的确用得妙,我还有几个庶出的妹妹,我这个例子一出,看以后谁还敢跟父皇明晃晃对着干,再蹦出来一个,好,就让你儿子做驸马!

于是,我跟周斐的婚事,就在德贤皇后和父皇各怀鬼胎的心思中,惠贵妃气愤懊恼加朝臣们一片哗然中,筹备了起来。

03

父皇高兴得很,一则体现在给我筹备的嫁妆上,格外丰厚,二则拨给我的公主府邸,也甚是气派。

而以此为代价,周尚书明升暗降,调职钦天监做了个闲职,而周斐则从翰林院中调出,做了驸马都尉这个更闲的职位。而周家亲族的官职,也被断送了前程,皆止步于前了。一时间,我都替周家冤屈得慌。

我本来是想让海家帮我找个富贵闲人,能安稳过一生即可,没想到老天给我扔下这么大一个热腾腾的馅饼,搞得我高兴就像幸灾乐祸,不高兴就是矫情一样。我那几个庶出的妹妹则心酸得难受,名为贺喜实为嫉妒地来看了我好几回,冷嘲热讽的话说了一箩筐,冒出的酸水都能做泡菜了才走。

我知道,她们都觉得周斐这个她们心中的如玉公子,生生被我糟蹋了。

婚礼筹备了三个多月,才举行。

而这期间,我请德贤皇后为我操持张罗,虽知德贤皇后待我冷淡,也硬着头皮献殷勤。德贤皇后久居深宫,往日只有和敬公主陪伴,而眼前,只有我这个厚着脸皮硬扒上来套近乎的人来叨扰,很让德贤皇后头疼。

我硬是当作看不见她眼中冷淡嫌弃的眼神,雷打不动地一天三次请安,陪伴她用膳、抄经书、打坐。

德贤皇后吃得清淡,我也跟着吃素,且服侍周到,用膳时根本吃不了两口,没多久,我就身形见瘦了。

德贤皇后没多久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我一是为了自保,毕竟德贤皇后牵的这媒太大,惠贵妃恨我入骨,未出嫁这段日子怕她狗急跳墙,我的膳食常年被她掌控,随意做点什么我在劫难逃,另一个原因,我确实需要吃吃素了,否则喜宴上仍是一副蠢笨的样子,太给周家丢脸。

大抵是饮食减少又夜不能寐,我以极快的速度消瘦,搞得尚衣局的女官抱怨连连,喜服每月都要改尺寸,到了大婚那日,我的喜服仍是大了不少,而我的身形总算瘦了两圈,因瘦得太快,我的脸色并不好,好在大喜之日浓妆艳抹,遮掩了我脸上的憔悴。

大喜那日,我一身凤冠霞帔踏出宫门后,转身望了一眼这座巨大的关了我十七年的牢笼,终于活着逃出来了,曾经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恨和哀怨,都被甩在身后,留在这个金碧辉煌又宫锁重重不见天日的牢笼中。

我,楚明曦,和安公主,又有了新的开始和人生。

进公主府一系列繁文缛节后,我披着红盖头,坐在床头等着我的新郎周斐。

直等到夜深人静,才等来醉醺醺的周斐,已然烂醉如泥,倒在喜床上便不省人事了。我赶紧安排丫鬟们给他更衣,收拾床铺。而我则仍披着盖头在床边坐了一夜。

第二日晨起,周斐揉着头从宿醉中醒来,发现依然凤冠霞帔的我,唬了一跳,连连道歉。

「盖头还是要驸马挑起才行,否则不吉利。」我并未言他。

他赶紧用喜杆挑起我的盖头,匆忙扫了我一眼就看向别处,我知道这一天一宿折腾,浓妆不定脱成什么鬼样子,故起身洗漱更衣。

这婚礼就算成了,虽然这婚事没什么人高兴。

04

门外周大人夫妇,哦,现在已经是我的公婆了,已在门外等候许久,等着向我请安。

是的,你没看错,这就是娶公主的另一桩难堪事了,公主下嫁,夫家要以君臣之礼待之,公婆不但不能喝媳妇茶,还要早晚三次跪拜请安。对,跪安,所以谁家愿意娶个媳妇当成祖宗一样供着?

眼见周大人夫妻要跪拜于我面前,我亦跪拜于他们面前,周大人刻板守礼,我若是废除这早晚请安跪拜他定然不肯,为避尴尬,我也如此回拜。于是第一次公婆见面,在互相跪拜和公婆「使不得,使不得」的言语中乱成一团。

我早已打定了主意,祖制是祖制,可谁也不会硬挑这个理,毕竟大家都怕娶个公主跪拜。

于是我硬跪了一日,反正公婆跪我,我就跪他们,场面一天尴尬了三次,于是晚饭前我们达成了友好协议,免了每日请安跪拜,各过各的,谁也不过来给对方添堵,嗯,很完美。

我看到周斐暗自松了一口气,心笑道,马上就轮到你了。

周斐的铺盖被我派人送去了书房,说实话,晚上有个人躺我旁边,我是一宿也别想睡了,再说,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暂时不能把周斐拖进来,他家已然被我连累得够呛了,更何况,他只是奉旨娶我,何必逼着他对我强颜欢笑。

三日后,回宫请安,父皇看到我的样子时愣了。婚礼那天我宽大的喜服和盖头把我罩得严严实实,他并未瞧得仔细,今日才仔细看我,已然瘦下来的身形,脸庞有五分母后的模样,尤其是发髻,我特意梳了母后最爱梳的百合髻,这种发髻极少人能梳得好看,我从小就看母后每日梳,自然是会的。

那日,父皇与我说了格外多的话,我知道,我今日的打扮每一处都刻意模仿母后,让他回想起了当年与母后的少年夫妻之情。毕竟结发近十年,我母后也走了十年,德贤皇后虽端庄却清冷,慧贵妃虽美艳却跋扈,都没有母亲当年清丽温柔又一心一意爱父皇的心意。

父皇问我怎么突然消瘦,我笑谢德贤皇后,说道:「可能我这体质不能吃肉,跟着母后吃了一段时间素,便觉得身体轻快舒服了许多。」

父皇满意道:「瘦了好,瘦了好,若是早就如此……」他顿了顿看看周斐,没有接着说下去。

我知道只要我跟周斐站在一起,即便是我的亲生父母也不好意思说出两人般配的话来,实在是因为周斐太过耀眼了,尤其是周斐温柔笑时,眉眼中含有星辰,笑颜若皓月,充满干净的少年气质,能让人心中顿时开出一片灿烂之花,一下子通透明亮起来。

这几日我竭力避开与他直面相处,越看他便越觉得自己真是生生糟蹋了他。

可能是出于多年对我冷落的愧疚,抑或是对周斐的愧疚,父皇当日便提升了我的例银,增加了我封地的食邑,我趁着父皇高兴,又讨了个赏,管他要了几个幼时伺候我的人,毕竟我已开府,人手实在是不够用。

所以,当我离宫时,张嬷嬷、翠珠、香云和素心,以及之前还剩下的丫鬟太监们都从各个宫中被带出来,跟我一块回了府,那天晚上是我自十岁以来,最高兴的一天,我抱着张嬷嬷和翠珠她们,又哭又笑,直闹到很晚很晚。

05

有了帮手,我便对出宫带出来的下人们逐一清点,惠贵妃安排进来的人,还有其他宫安排进来的人,都被我逐一发配到封地,身边留下的都是老人和新采买的下人。

鸡飞狗跳地闹了几天后,整个公主府焕然一新,下人们精神头都不一样,都觉得有了盼头,浑身是劲儿。

公主府收拾停当后,我便去了父皇新赐给我的封地,盘点往日账目,理清管事人员,又上下折腾了一阵,另外安排人圈了一块临近温泉的农田,改成了马场。

从封地回来后,我又带着一些农产品特产,加上自己亲做的糕点,进了宫。

糕点是母后在我小时候常做的如意糕和玫瑰酥,我跟着张嬷嬷试做了很多回,确保做的味道十足十像极了母后的手艺,才进献给父皇品尝。

果然,吃到久违的糕点,父皇又陷入到当年的美好回忆中,父皇老了,我冷眼瞧着他,人一老就爱念旧,新人就算再好,也比不上旧人经过记忆加持的美好。

一来二去,我出嫁了,反而又重获了父皇的恩宠,时不时,各种流水席般的赏赐便流向公主府,今天几箱珠宝奇珍明天几箱绫罗绸缎,父皇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惦记我一份,而德贤皇后那边,我也没少去,该尽的礼数周全,毕竟她对我有再造之恩。

一年很快过去了,而我与一年前处境已大不同,京城里的舆论风向一下子转变了。

之前等着看周家笑话的,不敢笑了,毕竟皇家的恩宠也是面子。更何况,得到的封赏我每次都拿出一半送到周家,周家的生活水准被我拉高了好几个档次。

虽然周大人讲究文人气节,视金钱为粪土,但是挡不住我一车又一车的「粪土」运过去,公主儿媳一没作妖二还算孝顺,周家脸上也有光。

成婚这一年,我方方面面都算打点到位了,除了周斐。

虽然与我同住公主府,可我见他的次数还没见我父皇多。

多数我找周斐,都是需要出席场面不得不带他的时候,两人相敬如宾地在外人面前表演出恩爱夫妻的模样,回府后便各去各的领地,互不干涉,若不是刻意寻找,便是一个月也见不了一两次。

时间长了,我和周斐还好,身边的张嬷嬷和翠珠却着急得不行,后来我的婆婆也看出了端倪,旁敲侧击地点了我一下,我装傻含糊了过去。

周斐开始摸不清我的脾气,以为我有什么怪癖,故意躲开他,反正两人也没什么感情,硬逼到一起也难受,可后来看我跟公婆、父兄,甚至下人们的关系都处理得滴水不漏、进退有度,才觉得纳闷,只是拘泥于他的傲气,不肯低下头来找我罢了。

我当然知道周斐的傲气,那种高傲是刻进骨子里的,他自幼因公婆两人感情甚笃对他疼爱非常,加之天生英才底气十足,自信而温和,可越是温和之人,内心越是笃定,就越难以驯服。

我从来没想过驯服周斐,我只是,怕他罢了。

在外人面前还好,便是如何表演夫妻同心、情深似海我都能装模作样,若是只剩下我俩在一起,离他三步之内我便呼吸困难,浑身僵硬如铁,恨不得马上转身逃走才好。

更多的是,我离得远远的,看他的身影,看他在书房读书的背影,看他用膳的背影,只看一眼便心满意足,满心欢喜。

这样的日子,我满意极了。

06

眼见我出了宫门如同凤凰涅槃般日子越过越好,惠贵妃不是没动过歪心思,毕竟她中意的侄女婿人选被我这个一直被她瞧不上的癞蛤蟆抢走了,只是我下手清理人手比她想得快,更何况,她的手伸不到宫外。

可我低估了她的阴暗心理,到底是让她抓住机会下了手。

当周斐带回那个柔弱娇美的女子时,我就知道来者不善。周斐心性干净,阳光磊落,怎么知道这名女子是刻意安排等着被他搭救的呢?又因一时脸皮薄被硬赖上,便无奈带回了府。

我派人暗查了一番,便知是惠贵妃的手笔,她惯会在这些男女关系上做手脚,凭她的心智真是耍不出更高明的手段。

我冷眼看着那姑娘绿茶附体般表演,又是送饭嘘寒问暖,又是添衣温柔小意,柔情蜜意的眼神任是一般男子都要沉醉过去,可周斐是谁?

多美貌的女子在他面前都要逊色三分,又是从小被贵族小姐们各种抛媚眼献殷勤惯得,搞得他一被陌生女子接近,就觉得对方是想占自己便宜,生怕自己吃亏,硬是严防死守避之如蛇蝎,令我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要流了出来。

这名女子没闹腾几日周斐头疼得将她远远打发了出去,我又派人收了收尾,确保这名女子以后再也没机会作妖,也没给惠贵妃留下可发挥的空间才罢。

既然嫌日子过得太消停,那咱们就都别好好过吧。

京城里想攀龙附凤的人家不少,近些年,不少士族往宫人送美人就没停过,可还是让惠贵妃把持后宫摁住了,最终能略微得脸的都是走了她的门路,被她捏得死死的。

见我最近得宠,也有不少人家上门试探,我装作无意漏了些风声,要说父皇的喜好,没人比我更清楚些。

大家都以为父皇宠爱惠贵妃,就是偏好那种明艳张扬的女子,殊不知父皇现在年岁已高,已无心力面对这种张扬跋扈,再说就算是海参鲍鱼,老吃一种也腻味不是?

有几家机灵的,我稍加点拨便懂,果然再送进去的美人清丽温柔,颇得父皇眼缘,而德贤皇后那边我也牵了线,新进的美人都紧紧抱着皇后的大腿以求自保。

大抵和敬公主的事对德贤皇后刺激太大,多来些人给惠贵妃添添堵也是好的,于是后宫久已平静的水面又泛起涟漪,各方势力暗波涌动,一时间,惠贵妃焦头烂额,自是无暇顾及其他。

我之前修建的马场早已建好,近日来我多在马场逗留,小时母后还在时,马球打得极好,因我年岁小,便没上场学过。后来大了之后,自保都难,不要说打马球了。现在重新学起来,确实有点难,经常受点小伤回府,很是狼狈。

没过多久,周斐也来到马场,许是实在看不下去我狼狈的样子,他开始指点我上马姿势和骑马控球的技巧,我努力了好几个月,总算是打得像模像样,算不上打得很好,但也不算差了。

我选了日子,在京城中挑了些有来往的世家门阀,和我想结交的皇亲国戚,约着一起打马球。

其实京城中有自己马场的士族不少,打马球也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交际活动,可比我门第高的,不屑于组织大型的马球集会,乐于张罗组织集会的,都没我门第高。加上我这马场旁边就有天然温泉洗浴,场地布置得精致又华丽,于是一时间,我的马场人气爆棚,成为京城中各士族最愿意来的交际聚集地。

我偶尔下场打两场,总要拉着周斐一起,他的马球打得好,总能帮衬我一二,输赢在其次,只要周斐一上场,全场的注意力就都在他身上,一时间,各种赞誉扑面而来,什么皓月清风,风华绝代,各种盛誉夸赞不绝于耳。

想跟我攀关系的妇人们都摸出了规律,若是跟我没话说,只用夸夸周斐我就即刻对她眉目含笑、温柔以待,有求必应。

而世家公子哥们也对周斐惺惺相惜,周斐一下子就忙碌起来,不是参加这家的诗会,就是赴约那家的酒宴。

他本就才思泉涌,赴宴席间多有佳作传出,一时间,周斐的名声在世家贵族中达到鼎盛,多数人家都为他有此才学不能为国效力大展宏图而遗憾。

07

我跟周斐的关系,还是没什么进展。

有一次,他赴宴归来多吃了两杯酒,微醺地跑到我房中,脸红耳赤了半天,才问出一句话:「你、你、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听他说话比他还紧张,只在心中哀怨,我不喜欢你,你眼瞎了吗?府里扫地的大婶都知道我迷你迷得要死。

周斐酒量实在是太差,说完话就又醉倒了,我安排人给他洗漱服侍睡去,第二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周斐也忘得一干二净。

本来这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可朝廷风云变幻,京城中又开始暗流涌动。

先是宫里跋扈多年的惠贵妃落败,被新进宫的王美人一举击溃,其中秘辛多多,各种传言都有,最终以王美人升了嫔位,惠贵妃被降了位分终结。

而父皇在此争斗中被气坏了身子,开始卧床不起。

再然后,奚族首领举旗反叛,为了表决心竟拿和敬公主祭了旗,消息传来,德贤皇后悲愤交加,被噩耗击倒。

我匆忙进宫,在父皇和皇后榻前两边伺疾,忙碌得多日未回府,京城中人心惶惶,毕竟边境叛乱,战争又起,而皇上病倒,总需有人统管大局。

太子匆忙摄政,选定了带军将领,筹备物质准备奔赴前线,然而边境藩国势力交错,还有桀戎和狼戊虎视眈眈,若是几个藩国一起趁乱而起,那才是我大楚灭顶之灾,故跟随大军需要一位能言善辩的使节,来平息压制桀戎和狼戊。

本来这使节人选并不难,可偏偏太子咬着牙说道:「我大楚与藩国再谈交好,从此不和亲不割地不赔款不纳贡,若蛮族攻破我城都,我宁肯一死以谢天下。」

和敬公主是太子殿下的嫡亲姐姐,从小关系甚好,太子的豪言壮语一出,便是谁也不愿意当这使节了,不和亲不割地不赔款不纳贡,还谈什么谈,根本没有谈判空间了,谁谈谁就是去送死啊。

一时间,朝堂寂静如死灰,谁也不敢自动请缨,太子并没有太多政事经验,正尴尬得下不来台时,我公公周大人低叹一声,踏出一步,自动请缨,愿为国出使。太子大喜,刚要答应,便被周斐截了胡。

「我父体弱,和谈之途遥远颠簸,我愿代父出使,不成则以死殉国。」周斐的豪言壮语一出,正对太子胃口,未等周大人慌忙阻止,便点了头。

朝堂上有我安排的宦官暗通消息,我便是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一幕详情。

事情已经没有转圜余地,我匆忙回府,安排人手,府内的护卫全部点齐,我又求了海家族长,给我借调了一批精干护卫,人员安排妥当,我逐一给送了壮行酒,许以重金酬谢,若有因保护周斐而伤残甚至牺牲者,我公主府为其奉养双亲,抚养妻小。在重金及优厚待遇刺激下,数百名精壮护卫都志气昂扬,摔碗明志。

我又携贵重珍宝到了此次出征的韩将军家中,韩夫人与我见过数次,匆忙来接。

我把事情交代清楚,先是软言请求,后又甩下重语:「此次出征,不求我驸马能功成名就,但求平安归来,若是途中有任何不测而韩将军未施与援手,则我楚明曦对天起誓,倾尽我公主府及我母族海氏全家之力,定让韩门再无一人可入朝为官,再无士族官宦可与韩家结亲。」

我话说得极重,平常我在士族贵妇圈中从来都是温柔相对,此重言一出吓得韩夫人大惊失色,我已无暇顾及她心情,转身告辞。

没过几日,周斐跟随讨伐大军出征,我索性住在了宫中,日夜颠倒地亲自为父皇熬药伺候,陪德贤皇后说话宽心,很快我就迅速消瘦,两个眼圈下漆黑一片,憔悴得都要病倒。我憋着一口气疯狂忙碌,强颜欢笑,生怕自己停下来就胡思乱想,只要一想到若是周斐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心口悸动疼痛难忍。

旁人只道我仁孝,就连太子也对我略有改观,毕竟我之前在宫中给人印象太差,而嫁人出宫后如同变了人样,太子多次见我进出德贤皇后宫中,一直对我颇有微词,甚至当面讽刺我颇有手段。然则两个月侍疾下来,别管我真心还是假意,总能劝得德贤皇后不再郁结于心病情加重,故太子也对我郑重道谢。

又等了一个月,父皇的病情总算得以缓解,能下床活动了,而德贤皇后也能主动到御花园散散心,不再沉迷于痛苦中了。

捷报也相继传来,韩将军大胜奚族,砍了奚族首领的首级,而在苛刻的谈判条件下,周斐与桀戎和狼戊的和谈顺利,成功签订盟约,与我大楚缔结百年之好。

一时间,朝堂振奋,韩将军与周斐都成了大功臣,被交口称赞。

08

周斐归家后的团圆宴席,搞得极热烈,我第一次看到周大人失态如此,而周老夫人也说话间热泪纵横,既为此次周斐立下大功平安归来高兴,又为出征风险而后怕,毕竟此次出行,我安排的护卫归来时已折损过半,可见战事惊险,并非一帆风顺。

周斐这三个月风餐露宿,黑了些,也瘦了些,席间多次看我的眼神直接得有些奇怪。

我的心情很沉重,并非不高兴,只是在周斐归来前,朝堂之内就有纷争,关于韩将军的奖励加官晋爵倒是容易,只是周斐这边,碍于祖制,只能给予金银赏赐,实权还是不能给。而太子则一力相争,周斐很对他的脾气,他不能看着人才束之高阁。

两方相争不下,我知道,眼下这个时机错过则不知要再等多久。

酒席散后,我拉着周斐进了卧室,周斐眼睛亮亮地看着我,直到我打开自己的百宝箱,拿出放在最底下压得平整的一张纸。

和离书三个大字,刺痛了周斐的双眼,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问我:「什么时候写的?」

「大婚那日夜里,我没事做,就……」。

「没事做就写了和离书,你打一开始就不想嫁给我吧!」周斐气愤得把纸撕得粉碎。

「好你个楚明曦,你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对我一往情深,可为什么只有我不知道?你下这么一盘大棋,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周斐今天喝得不多,但此刻已呈醉酒状,尤其双眼通红。

「好多人说你心机深重,我从来不以为意,可今日看来,是我错了,楚明曦,你到底有没有心?有没有心啊!你知道不知道,我这三个月,是怎么过来的?有好几次战乱中我都快绝望了,可是想到你,想到你还在家里等我,我就拼命想活下来,活着回来找你,可等着我的是什么,是这张和离书,你到底想怎么样?想让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吗?」我从没听周斐说过如此直白的话,我的心如刀绞,我想伸手抱抱他,可手伸到半截就止住了。

我狠心地转身,说道:「分开对你我都好。夜深了,驸马回吧。」

我在房中站立了很久,不知道周斐何时离开的,门窗大开,夜风很凉,吹得手脚冰冷。

周斐好几天没有理我,也没有回府,我无奈,重写了和离书找了周大人,周大人思索良久,对我郑重一拜,我没推辞,这一拜拜的是我对周斐的情义,我接得起。周大人签了和离书,我便带着它匆忙进了宫。

父皇很生气,我又跪了半日,才算让他心疼几分,终了,他没有什么办法安慰我,便又送了不少珠宝钱财给我。

紧接着没两日,太子也送了一堆厚礼给我,整得我莫名其妙。

我跟周斐和离的事很快传遍京城,不少人到处打听内情,我实在是烦了,就找人传出风声,周斐不在的三个月我买进了一批年轻的罪奴,然后周斐归家后发现,大怒,就和离了。

此信一出,更是引发无数揣测,一时间坊间传闻各异,然多数指责我行为不端,对周斐颇为同情。

周家父子官运亨通,周大人官复原职,仍任礼部尚书,而周斐则升迁至吏部侍郎,并兼任太子辅官,不离太子左右,众人皆猜测因我言行不轨令周家蒙羞,故皇家对周家有愧故施以重恩,一时间周家门庭若市,门生故旧踏破门槛。

09

没人知道,我很久以前就认识周斐了。

那年,我十三岁,正是咬碎牙齿和了血肉往肚里吞的年纪,无数的夜晚我都想干脆一条白绫去地下找母后算了。

直到那日,在御花园碰见周斐,那是中元节,他跟随周大人第一次进宫参加宫宴。

满心阴郁的我,又穿着憋屈得透不过气的一袭粉衣,准备在宫廷内宴被惠贵妃当作小丑嘲笑。我躲在花丛边,提前做着心理建设,以迎接马上到来的耻辱,愤恨中,我随手掐下一株开得正灿烂的牡丹花,摁在地上碾得粉碎。

一个明朗的少年声从背后传来:「不喜欢的东西不要去碰,不如留给喜欢它的人。」

我转身去看他,眉眼如星,温柔浅笑,那笑容就像一束光,点亮了我阴暗许久的内心。

长大后,我见过很多丰神俊朗的美男,但没有一个像周斐那样璀璨温暖。

我想,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的少年郎啊,明亮、温暖、干净,让我觉得活着也不错。

周斐说我不知道他出征的三个月是如何活的,可他不知道的是我那深宫里每天数着日子过的七年是怎么过的,每个深夜,我都在要不要死和活着吧两者之间徘徊,而他就像一盏明灯,给了我更多活下去的勇气。

能嫁给周斐,是我做梦也不敢想的美梦。

洞房花烛那夜,我披着盖头看着平躺在床上的周斐一夜,目不转睛地看了又看,恨不得把他的眉眼都刻在我的心里,在昏暗的红烛光中,我生生看了一夜,天明后我起身写下和离书,郑重签好名字仔细藏在我的百宝箱内。

周斐说过的那句话,我无数个深夜都在心中默念,不喜欢的东西不要去碰,不如留给喜欢他的人。

我不是不喜欢周斐,我只是,配不上他。

我不是没有动过私心,趁着周斐对我有几分情意半推半就,可这世间的情意到底能撑多久?就算是父皇和母后的少年夫妻之情,感情甚笃,也没撑过两三年,父皇就忘得一干二净,任我在泥潭中深陷沉沦。

更何况,若我执意拖累周斐,他一生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朝堂上施展抱负,若是他没有才能碌碌无为也就罢了,偏偏周斐一身才学满腹经纶,就算他现在不怨我,那五年以后呢?十年呢?二十年呢?等我们有了儿孙,都受我所累只能做闲职当一辈子富贵闲人呢?

看惯了宫里幽怨女子的争斗,我不信人间有情深似海到白头。若是有一日,看到周斐怨恨我的眼神,那我真是百死莫赎。

我已然是个无情之人,母爱的温暖早已逝去,父爱、兄妹之情于我,不过是利益交换的筹码,我从皇室这个富贵泥潭中挣扎而来,带着满身阴霾,必将走向另一个黑暗,而周斐,作为我年少时无数次魂牵梦萦的那轮明月,就藏在心中最隐秘的角落吧,那是最干净的一片净土,带着我全部最珍贵的东西埋葬吧。

周斐,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也谢谢你,如此惊艳了我整个少年的时光。

但是,我放过你了。

(完)

男主周斐番外

我是周斐,半年前,和安公主楚明曦与我和离。

和离书,是她所写,没想到,这段历时近三年的姻缘,开始不是我所想,结束也非我所愿。

我从未觉得如此挫败。

01

我的相貌有八分像我的母亲,母亲未出阁时,便名满京城,且出身清贵,乃帝师太傅嫡女。

我父位列朝廷二品,奉公守礼、正直不阿。

我幼时便知父母感情甚笃、伉俪情深,曾经我也暗自期许过我的有缘人是何种模样,可惜造化弄人,圣旨赐婚,我不得不踏入那座华贵气派的公主府,成为所有京城青年才俊都避之不及的驸马。

大婚前,我父与我彻夜长谈,谈及我周家乃忠孝世家,既已成定局,则无论公主如何,需待之于礼,敬之爱之,忍之让之,不得有怨,违我周家门风,伤及皇家颜面。

我本已做好与和安公主相敬如宾一生的准备,可谁料到,她的所作所为仍出乎我意料。

她并非绝美艳丽的女子,但清丽可人,与之前京中盛传貌丑粗鄙相去甚远,且谦和有礼,待我父母如长辈,免去诸多请安行礼的不便。

但是,她对我的态度很奇怪,避我如蛇蝎一般,她与我分居,但在衣食住行等细处却待我极好,府内庶务和封地食邑也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让我操过心。

在外人看来,我二人夫唱妇随,相处和美,但私底下,她从不肯与我有亲近之举,我踏入她身旁三步之内,她都要立刻转身避开。

我从未被人如此待过,从小到大,多少女子绞尽脑汁都想与我亲近一二,让我不胜其烦,而她则视我如无物,令我气恼不已却无可奈何,久而久之,我竟也适应了如此的相处,想来,许是她曾经心有所属并不愿意嫁我吧。

实话说,除去她的公主身份,她行为处事的确值得称赞,落落大发、不卑不亢,既能取悦于皇家,又能在世家交际中游刃有余,颇有当家主母风范,便是挑剔如母亲,也在私下对她夸赞不已,只是叹息我今后不能位列朝堂有一番作为了。我安慰母亲,事事勿苛求完美,若是好处都让我得了,那岂不是要遭多少人嫉恨?

我也曾想过与她再近一步,毕竟要执手一生,不管她是否曾经心有所属,抑或有其他打算,我都想走近她的内心,打开她的心结,可此事于我,实在是太难。我父幼时管束我极其严格,我也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情愫,风月场合更是从不涉足,一时间我竟无从下手。

后来,有名心怀叵测的女子刻意接近我,并暗示以身相许,此等戏码我从小到大遇见多次早已不胜其烦,但那次我却灵机一动,想借这名女子试探一下她的反应,可谁想到她冷淡如常,旁观此女对我百般殷勤,似乎看戏一般,我又羞又恼,只得远远打发走那名女子,暗自气了好一阵。

另有一次趁着酒醉我本想与她畅谈一番,可见了她,刚说出一句话,我就醉倒了,醒后我觉得甚是丢脸,索性当作没发生过,好在她也未曾提起,我二人就如此不远不近地相处了两年,就像在同一屋檐下同吃同住的同窗好友,虽日渐熟悉默契,却都不越雷池一步。

直到我代父出使边疆,才从身边护卫和征伐大将韩将军处听得一二消息,令我如平地春雷般炸醒。

那次我随行护卫均是她亲自挑选的精兵强将,一路拼死护送,其奋不顾身之忠勇令我惊讶不已,我私下询问,才知她允以重金酬谢,所允诺优待足以改变这些护卫全家的命运。

而韩将军所言更令我吃惊,一向温柔和善的她,竟然跑去韩府公然威胁韩夫人,若我有三长两短则以韩家前途陪葬。

「其实,此次出征,如果你出事,对我来说,是很好的机会。」韩将军喝得酩酊大醉,对我吐露真言。

「只灭一个奚族挣的功绩不大不小,我们这等武将谁不想平定边疆,为我大楚开疆辟土,所以若是你这个驸马在跟桀戎和狼戊的和谈中失败被斩,那朝廷必然要与桀戎和狼戊开战,这是多好的建功立业的时机啊!」

我越听心越凉,战场瞬息万变,和谈过程更是艰难,若是出征大将与使节两条心,那使节则必然命在旦夕。

「可惜啊,和安公主太厉害,我还没出征,她就摁住了我的命门,我韩家是寒族出身,比不上你们世家大族底蕴深厚,今日所得功勋都是我在战场拼命厮杀用命换来的,所以想覆灭韩家也不过是你们这些皇亲国戚一句话的事,我可不敢拿你的命赌我韩家的未来,所以这仗就算打不赢,我也不能让你丢了命。这是实话,驸马大人,勿要见怪。」

我摆摆手,并没有立场来指责韩将军的私心。

「公主对您一往情深,驸马大人,有福啊。」韩将军喝得口齿都不太利索了。

我突然觉得我就是天下第一笨蛋,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对我情意深重,可就我看不出来,她是公主出身高贵,怎会像一般女子一般主动取悦于我,偏偏我端着架子也不主动凑上去,两人隔阂至此能怨谁?我懊恼不已,自责不已。

战争大胜和谈成功后,我归心似箭,再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心怦怦直跳,万千言语都堵在胸口,恨不得把她狠狠抱在怀里倾诉衷肠。可终究一纸和离书如同一盆冷水浇透我全身,我撕碎和离书夺门而去,避开她多日,可没想到她直接找了我父亲,又禀报皇帝,生把这桩婚事作废了。

这就是和皇家结亲的代价吗?娶由不得我说不,和离更由不得我。

我从小到大,无论是学业还是科举,均易如反掌,却没想到这姻缘,如此不堪。

02

因代父出使和谈有功,父亲官复原职,我也被太子看中,升为侍郎伴随太子左右。

关于我与和安公主的和离,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我不知道是谁透露的风声,竟然说她品行不端。简直荒唐,我在她身边三年,她清心寡欲如同圣贤,还有别人能入她眼中?若是让我找出这造谣之人,我定然扒其皮饮其血。

父亲与我深谈数次,言赞公主高义,为我周家仕途而和离,我并非想不通其中关节,只是,我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而羞愧,既不能违抗祖制,为我心中所爱放弃所有,也不能回报公主一番深情,视周家前途于不顾。

相比之下,楚明曦比我决然,比我情深,也比我心狠。

我强迫自己忍住去找她的冲动,每日将自己投入在繁忙的政事之中,太子初涉朝堂,各部事务都急需理顺。但闲暇时,我仍止不住想她,怅然若失。

太子殿下看出我的心思,宽慰我道:「你与皇姐有缘无分,和离也好,将来我再给你找个才貌双全的名门闺秀,肯定与你般配得不得了。」

「太子殿下,」我思酌道,「这祖制,既然能定,为何不能改呢?」我说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太子愣住半晌,突然大笑,拍拍我肩膀,说道:「周兄有此心最好,我也有此心愿,等我登基以后,咱们一块试试,看有什么改不得的!」

太子并非说说而已,这半年多,皇上病情反复,无心朝政,反而一心求仙问道,寻求益寿延年之灵药,有近身太监寻来仙师一名,专为皇上炼制仙丹,长乐宫整日烟雾缭绕,今上深居简出,内阁多次问政均不得见,故所有朝政均压在了太子身上。

太子延长了早朝时间,加设午朝,一时间一些慵懒朝臣叫苦不迭,而太子则干劲十足,每日批审奏折,与内阁各种会议直到深夜,这半年内我与其他三位辅官虽忙碌异常,但均受益匪浅,实感治理国家之不易。

而此期间太子也办成了几件大事,这第一件就以贪污受贿、草菅人命数十条罪状褫夺了辅国公的爵位,并罚没家产,一时间朝野肃穆,各种收受贿赂风气不再明目张胆,各世家贵族均约束下人,不再张扬跋扈。

第二件便是裁撤臃肿机构,分流裁减人员。近些年,虽科举也进入不少寒门学子,但各士族凭借举荐及裙带关系也安插了很多闲散人员,庸碌无为,朝廷开支日益吃紧,而半年前征伐奚族的边疆大战,致使国库空虚,当年财政出现赤字,太子驳回了内阁增加赋税的奏请,直接批示内阁准备裁员。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尤其是平日懒散惯了的官宦子弟,均四处打点、叫苦不迭,生怕自己在裁撤名单之上。几位出身世家的内阁官员,每日都被上门求情的亲戚扰得不得清净,而我与几位太子辅官也牵扯其中,上门求情者络绎不绝。

我父不胜其扰,干脆闭门谢客。可没想到,和安公主突然派人登门拜访,令我心乱如麻。

我闻讯匆忙赶回时,人已离开,只留下一个锦盒,里面装着一件金丝软甲,下人说这是公主府归还我遗落之物。这是大婚后皇帝钦赐贺我二人之礼,按照祖制,身着御赐马甲可免于庭杖及酷刑,虽说抵不上免死金牌,但也可保得一时性命无忧。

我突然明白,她可以对任何事都淡然处之,果断决绝,但我的命绝对是她的软肋,我若是轻易豁出命来成全自己的忠义节气,她能做出什么事来,我不敢想。

裁撤官员告示公布后,朝廷且乱了好几日才平静,朝臣们虽私下有埋怨,但考评参照各官员历年业绩评价,有根有据,公平公正,也挑不出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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