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行相悖了吧……
我的心跳逐渐加快,口干舌燥起来,莫说他扣住了我的手,就是他让我自由,我也不会躲开,反倒想迎上去,进行一些不可言说却想想都美妙的事。
蛊惑人心。
蛊,惑人心。
理智渐渐落入下风,毫无反抗之力,毫无反抗意识,期待着将要发生的事,心生无限欢喜。
一声清晰的拔剑声唤回了我的心神。
我和木秋白同时侧头看去,沈云流刚从屏风内走出来,手上沾血,剑已出鞘,目光如剑刃落到我和木秋白身上。
我心里一慌,霎时间弹起来,远离木秋白,对着沈云流悲痛欲绝地喊:
「师兄,他乘人之危勾引我!」
此时,脸上燥热未退,后背却已然发凉,我深刻意识到,我中的这个蛊是多么可怕,侵占我我的意识,影响我的思维,连带着操控我的行动。
在他们两个面前,我成了甘心献祭的羔羊。
木秋白站直身体,耸了一下肩,坦言道:「我是想探探蛊虫的影响有多大。」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木秋白,这小子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坏?
沈云流噌地收回剑:「结论。」
木秋白看了我一眼,悲痛地摇头:「非同小可。」
我恨得牙痒痒,木秋白,你小子,行!
咱俩有梁子了。
11
沈云流给蛊仙人包扎了伤口,绕过屏风,蛊仙人安静地坐在床上,上身赤裸着,缠着绷带。
即使是这样,帏帽却仍旧没有拿下,严严实实地遮着他的脸。
沈云流将我拉出来:「这就是秦宣,有劳前辈。」
蛊仙人说:「过来。」
声音嘶哑,就像在反复摩擦着沙砾,让人不寒而栗。
我走到他身边,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冰凉的触感瞬间侵袭到骨子里,头皮发麻,我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回神之后才意思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僵硬。
玩蛊的人都体寒吗?
未见他有什么动作,左臂皮下传来异样的感觉,像是有东西在游移。
我缩了缩手,他便松开了我,我解开绑绳,将袖子撸到胳膊肘上,沈云流和木秋白都聚了过来。
小臂内侧,一个发白的鼓包,形如虫子,往上蠕动。
我的呼吸一滞,想到接连七日的手臂触感,那不是人在给我按摩,而是虫子在爬。
虫子没入袖子中,我感受到它经过上臂、锁骨,最后到了……心口。
蠕动感消失了。
「红线蛊,中蛊之人会爱上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
蛊仙人这么说。
沈云流和木秋白同时看向我,我摸了摸鼻尖。
眼睛大也不是我的错啊。
「可解?」
沈云流问。
我亦紧张地看着蛊仙人,在他摇头之后,我的眼前一黑。
「红线蛊本是传言中的蛊术,谁也没见过,更不知其解。」
「那……」我心痛地说不出话,「那我要爱他俩一辈子?」
蛊仙人没有否认。
我反手抽出了沈云流的长剑往自己脖子上架,被他拍了一个大脑瓜。
剑回鞘,我坏掉。
我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整个人陷入心碎的阴影里。
「那个蛊师是不是有病啊!给我下这种蛊干嘛?想让老子爱上他,他正面来啊,老子这辈子就瞧不起这种使小伎俩的人,他就烂在阴沟里吧!」
沈云流这回没计较我的粗言粗语,蛊仙人保持沉默。
木秋白蹲在了我旁边:「师兄心胸一向宽广。」
我咬牙切齿:「别逼老子扇你。」
木秋白不怕不说,反倒笑着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你舍不得,师、姐。」
细细的气流吹进耳朵里,酥麻了半张脸。
我深吸了几口气,一掌拍在他的脸上。
他手撑在身后,稳着身子,尽力不要笑得太明显,完全把他的快乐建立在了我的痛苦之上。
我怀揣着最后的希冀,仰头看向蛊仙人:「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前辈?」
他只是沉默着,在好长时间后,才哑着嗓子开口:「尽力。」
顾不得寒冷,我就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的手:「拜托了前辈。」
好像握着一块冰。
后背一凉,我感觉有人在盯着我,未来得及分辨,沈云流一把把我拉起来,对蛊仙人作揖:「有劳。」
是夜,蛊仙人在床上歇息,我们三个为了保证安全,都围坐在桌边。
架不住我不断地唉声叹气,沈云流动了动眉头:「很吵。」
我趴在桌子上:「怎么办师兄,要是解不了蛊,我该怎么办?我该拿你们两个怎么办?你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对你们爱而不得,生不如死啊。」
我的视线扫过沈云流和木秋白。
一个嫌我烦,一个耍我玩。
是我前十八年不做人的报应。
我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其实也有办法。」
木秋白单手支着头,手指乱画,随意地说:「你只消选一个人,让他爱上你,和另一个不再相见,也勉强是种解法。」
他抬起眼看向我,眼中隐隐含着锐意。
「只是,师姐会怎么选?」
我愣住了,沈云流的目光也落到了我身上。
一时间,气氛令人窒息。
我试图做最坏的打算,跟着木秋白的话想,但一想到要舍弃一个人,无论舍弃哪一个,我的心就开始一钝一钝地疼。
沈云流好,木秋白也好。
要怎么选?
12
我痛苦地捂着胸口:「你这是逼我割心头肉啊。」
选择这事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沈云流看样子没放在心上,木秋白也一如往常,只是偶尔用一些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例子来刺我。
蛊仙人被仇家陷害,散播谣言,现在已经不适合待在南疆,正好随我们回蜀中。
来时骑马,回程时顾及蛊仙人的身体,也为了掩人耳目,买了辆马车,沈云流在外架马,我和木秋白跟蛊仙人坐在马车内。
蛊仙人基本不说话,我也不太想靠近他,因为太冷,阴郁的气息宛若实质一般笼罩在车内。
我紧挨着木秋白取暖,他就像是一个大暖炉,挨在一起的地方都暖融融的。
「前辈,你冷不冷?」
蛊仙人的帏帽很大,垂下的帷幕都堆在了座位上,长时间一动不动。
「不冷。」
蛊仙人性情冷僻,甚少说话,沈云流问他问题,他只是选择性地回答,但我与他讲话,每每都有问必答。
我觉得奇怪,木秋白也觉得奇怪。
原以为是沈云流长相较凶的原因,便让木秋白去试探,蛊仙人却更不乐意搭理他,隔着他的帏帽,我们都看不见他的神色,判断不出他的情绪。
仅仅从这种差别对待中感觉到他对我的特别。
是以不约而同地默认由我照顾他。
我倒是无所谓,蛊仙人什么都配合,我并不累,只是偶尔的肢体接触,回回让我觉得凉到骨头缝里,他却一无所觉。
给他熬的药,他喝得利落,不觉得苦。
给他换药,他一声不吭,不觉得疼。
我便惊疑,眼前的这个人,当真是个人?
脑海中乍然想到南疆可驱死人的蛊术,便去问了沈云流,他淡淡地瞧了我一眼,微叹了一声:「是活人。」
沈云流日日给蛊仙人诊脉,我自然不会怀疑他的判断,只是偶尔感到诡异。
这么想不太尊敬,但我时常感觉,我面对的仿佛不是人,而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马车突然停顿,我们的身体都歪了歪。
木秋白挑开帘子,破空声一响,一根利箭霎时钉到车璧上,尾羽剧烈地颤抖。
「把他交出来!」
我们行程低调,这还是第一次被蛊仙人的仇家找上门。
我松开拽木秋白领子的手,立刻起身去帮沈云流的忙。
但刚转了个身体的方向,同时被两双手拽住。
蛊仙人苍白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显然是不想让我出去。
木秋白刚劫后余生,额头上还留有冷汗,但他死死地握着我的胳膊:「你留在这里,我出去。」
「你?」我一挑眉。
不是我看不起他,是木秋白的武功真的拿不出手。
他飞速地将我按回座位上,又从怀中掏出了好几瓶毒药扔给我:「防身。」
说罢就出了马车。
蛊仙人身边不能离人,我只能护在他身前,听着外面兵戎相见的声音。
车帘被剑削掉一半,沈云流被迫下了马车,我迎到门口,挡掉两个来势汹汹的人。
「一丘之貉!」
来人咒骂,劈刀而来,我刚准备抵御,却见那人浑身抽搐起来。
与此同时,马匹受到惊吓,疯狂地向前奔跑,我拉缰绳不住,眼睁睁看着沈云流跟木秋白被落在马后。
「师兄!」
我大喊一声。
沈云流的剑上已经沾了血,听到我的呼喊回头:「先走!」
马越跑越快,势头好像要跑到死为止。
我双手勒着缰绳,却只能维持着身体不掉下去,待马终于停了下来,我的后背已经被汗湿透,双手都磨出了血。
我下了马车,环顾四周,已经不知道被马带到哪里,完全迷失了方向。
天上浓云翻滚,眼看就要下雨。
我烦躁地踢了一脚碎石,插着腰喘气。
嗓子就跟被凿过一般干疼,我松了松领口,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蛊仙人戴着大帏帽下来,走到我身边,身形一晃,弯腰呕出一摊血。
「前辈。」
我扶着他,心中难免着急。
虽说相信沈云流和木秋白的能力,但是南疆蛊术防不胜防,万一呢……
13
这时候雨点打下来,顷刻间成了雨幕。
我搀着蛊仙人回了马车暂且避雨,他看着很虚弱,隔着帷幕,我不知道他的状态。
手刚碰到帷幕边缘,手腕便被握住。
我挣开他的钳制:「晚辈并无冒犯之意,只是想查探你的情况。」
我从沈云流的包袱中找到护心丸,递给蛊仙人,他两指捏过,在我开口之前就吃了下去。
我愣了一下,他也不怕我下毒。
外面的雨打得棚顶啪啪响,我在车内坐立难安。
刚才情况紧急,我来不及给他们留下记号,这会子大雨,怕也会把车辙印冲刷掉。
「你很担心他们?」
雨声嘈杂,嘶哑的声音显得虚弱而微小。
「自然。」
他便不再说话。
我注意到他身上在滴答滴答地掉水,从木秋白的包袱里翻出了件他的衣服,递给蛊仙人。
「前辈,你的身体不能受凉,我师弟的身形与你相仿,先换上他……」
他推开了我的手:「我不冷。」
怎么突然不好说话了?
他不听我的劝解,之后干脆靠着墙壁,似乎在假寐。
天越来越黑,风吹进马车内,带来刺骨的寒冷。
我的身上也是湿漉漉的,又冷又黏,胡乱找了件自己的衣服披上,又试探着给蛊仙人盖了一件。
他并未拒绝。
我望着外面的黑夜叹气,有心回去找他们两个,可蛊仙人明显不适合奔波,万一他出了点什么事,师娘怎么办?
我不断说服自己相信他们,可是心在颤,手也在发颤。
待到雨停天亮,他们也没有找过来。
我好歹能辨明方向,驾马找到官道,然后快马加鞭赶到原本预计抵达的小镇,沿路给他们留下了记号。
小镇离我们当时被袭的地方不远,以防万一,我给自己易了容,驾车进入小镇。
有惊无险地进入客栈,我让店小二去成衣店给蛊仙人买衣服和新帏帽,借了厨房给他熬药。
给他递药时,他忽然开口:「他们两个回不来了……」
我的手一抖,刚熬好的滚烫的药汁洒了下去,全部倒在了他的胳膊上,不断地向上冒着热气。
我的大脑顷刻空白:「你说什么?」
他略抬了下被烫的手:「我的意思是,他们两个找不到我们,该怎么办?」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的内心却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大起大落,骤然提起的心掉了回去,整个人有些发晕。
热气烫到了我的手,我才意识到这个温度已经可以将他烫伤。
连忙找剪子把他的袖子剪开,给他清洗上药,他全程任我摆弄,在我上药时,呼吸都没有加重一分。
「前辈,你,不疼吗?」
他只是「嗯」了一声。
药汁将他的胳膊烫得通红,怎么可能会不疼?
他开口:「我不会痛。」
我愣了一下:「不会痛?」
「不会痛,不会冷,不会热。」
他缓慢地说,语气平淡,嘶哑的声音像是历尽了风霜。
他握住了我的左手,低声如同鬼魅:「这里热的,应当是温热的,可是我感觉不到。」
我和他接触在一起的皮肤,冷热分明。
体内的蛊虫因为他的触碰而蠕动起来,他的指尖滑过我小臂的筋络,略微的痒意让我一阵胆寒。
「就是因为它。」
他用指腹按住了那个凸起的蛊虫。
14
我另一只手已经摸到了木秋白给我的毒药。
他接着说:「我的身体里也有蛊虫,它们让我感受不到痛苦,温度。」
「原来……前辈是这个意思。」
我骤然松了口气,刚才以为,是他给我下的红线蛊……
他松开了我,红线蛊慢慢隐匿在了我的皮肤之下。
我转了转自己的手腕,心中起了疑虑,南疆的蛊师还要给自己下蛊?
就像木秋白拿自己试毒一样?
「你还没有回答我,他们要是回不来,你怎么办?」
有帷幕隔着,但我意外地能感受到他的视线,认真执着地等着我的回答。
「他们回得来。」
「你在逃避我的问题。」
「我去找他们。」
「找不到呢?」
「一直找。」
「他们死了呢?」
心口被扎了一下,我捶在桌面上,桌上的茶杯滚落到地上,脆声而碎。
他动了动,如梦初醒一般,喃喃自语:「对了,红线蛊还在你的身体里,你爱着他们,在乎他们。」
「不关红线蛊的事,我本就在乎他们。」
我努力平复因愤怒而紊乱的呼吸:「我敬你是前辈,也请你做好一个前辈该有的样子。」
说的是什么屁话。
我捡起地上的碎片,绷着脸走到门口,房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沈云流和木秋白安然无恙地站在门外。
这时我才彻底放松下来,眼睛一酸,差点掉下眼泪。
在我反应过来后,我已经向他们快步走了过去。
他们却皱着眉和我保持距离。
我顿时想起来我易了容,便说:「是我。」
他们两个在片刻的怔愣后,迅速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沈云流搭上我的肩膀,上下打量我,紧张之色溢于言表。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在视线触及蛊仙人后,抿上了嘴,最终只问了我:「没事?」
我摇了摇头。
他神色放松了些,对着我点了点头,走到蛊仙人身前:「前辈,我再给你诊个脉。」
我正看着他们,木秋白走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
「怎么不给自己包扎一下?」
我瞅了眼手心:「小伤,没注意。」
木秋白「啧」了一声,听着刺耳。
手里的碎片早就散了一地,我看着地面,想抽回手,把那些捡起来。
却忽感手面微风拂过。
木秋白捧着我的手,轻轻吹着我的伤口,眉眼低垂,神色认真,仿佛在仔细照料自己的宝贝。
我看着他,喉咙莫名发紧,说不出话了。
他的睫毛每颤一下,都像是羽毛在轻撩我的心尖。
他抬眼,眼中的虔诚之色尚未收回,正撞进我的目光里。
我心跳如雷,面红耳热,口干舌燥,根本受不得他的眼神,他的眼睛看根木头都带着情深。
该死的红线蛊!
「你受伤没?」
我挪开了视线,掩饰自己的慌乱。
「现在才想起来关心我,是不是晚了?」
他嘟囔着,听似埋怨,实则撒娇。
边说边蹲下去,将一地的碎片都捡了起来:「幸好当时是我留下,趁风用毒,他们就全倒了,要是你,你和云流师兄肯定还要受伤。」
我被他这副自得的模样逗笑,刚想开口奉承他两句,就感到两道目光落到了我身上。
沈云流看向我,蛊仙人也转向我。
正好木秋白捡好了碎片,站了起来,我拉着他出门,对屋内的两人说:「我们再去给前辈煎一副药。」
出了房门,我回头看了眼,确认房门紧闭,压低了声音对木秋白说;「蛊仙人有点怪。」
可这个怪,我又具体说不上来哪里怪。
或者说,处处透着奇怪。
15
我试探他的身份,却又得不到验证。
他不仅说得出师父师娘的模样性情,甚至主动说出了他爱慕师娘多年。
说法毫无差错,我挑不出疑点,只好把疑心全部压下。
当时木秋白只是麻痹了那群人,并未要了他们的性命,为了保证安全,我们回程缓慢谨慎。三个都易了容,给蛊仙人换下来全黑的行头,他的面容却仍旧遮掩在了帷幕之下。
很神秘,也很阴郁。
我尝试过「不经意」掀开他的帏帽,没有一次成功不说,反倒引起了他的警惕心。
「你想看我的样子?」
我心一虚:「只是有些微好奇。」
他回答的声音很低,低到我以为他不是在说给我听。
「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不是时候,那什么时候是时候?
沈云流日日给他诊治,他不再动不动咳血,身上的伤口几乎愈合。
我松了口气,原先他动不动吐血的样子,真的让我很担心我们能不能给师父师娘带回去个活人。
我往沈云流手里塞了个点心:「辛苦了,师兄。」
他咬了一口后,看了眼点心:「哪来的?」
为了便于行路,沈云流准备的都是方便储存的干粮,这种精致小巧的点心,一看就不是他会买的。
我指了指靠着树干睡觉的木秋白:「秋白买的,还有栗子,要不要吃几个?」
今夜来不及找客栈,只好露天席地先凑合一晚,蛊仙人自然待在马车里,木秋白感觉跟他相处不舒服,就抱了毯子睡在外面。
我们三人轮流守夜,这会儿正好是我接沈云流的班。
但他似乎不困,两口吃完了点心,拿着根树枝扒拉火堆,火光照耀下,微微柔化了他眉眼的锋利。
我想到头一回被师父带回金月崖,见到他的场景。
十六岁的沈云流已经很高,分明是俊美的少年,却眉头紧缩,神色肃穆,我以为他不喜欢我,在好长时间里对他小心翼翼,各种讨好他。
哪想到黏他紧,更招他烦,烦到跟他出去打水都会被甩在半路的程度。
找不到回崖顶的路,又下了大雨,山间泥泞,我被淋成落汤鸡,哭得鼻子都不能喘气,眼前的水都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
在我觉得我要完蛋了的时候,另一个落汤鸡出现了。
沈云流不知道怎么找着我的,浑身都是泥水,他看着我,深深吐出一口气,背对我蹲下:「上来。」
他把我背回去,当晚我就发了烧,他被师父勒令照顾好我。
我委委屈屈地问他:「师兄,你为什么讨厌我?」
他一副刀枪不入的冷硬样,给我掖好被角:「你话少点,我不讨厌你。」
我咳得睡不着,他大半夜给我煮了梨膏,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他还趴在我的床头。
我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发现他的鼻子好高,没忍住去摸了摸,然后就被抓了个正着。
下意识地害怕,缩回手闭着眼装睡,然后就感到额头一沉,听到他松了口气,然后是一句:「麻烦。」
现在想想,还是有些憋屈。
我戳了戳沈云流结实的小臂:「师兄,刚见面那时候,你干嘛那么烦我?」
沈云流看也不看我一眼:「现在也烦。」
我「啧」了一声,他把手里的树枝扔进火堆里,拍了拍手:「师娘事多,师父话多,你事和话都多。」
我瘪了瘪嘴:「那现在你肯定更烦我,那个红线蛊,让我更想缠着你了,想要你的心,还想要你的人,唉。」
树枝被烧得劈里啪啦地响,照得他的脸明明灭灭。
「还行。」
声音很小,我没听清,我问了一句:「什么?」
他不理我,我就自顾自地接着说:「怎么办?师兄,要是蛊仙人解不了我的蛊,你和秋白再娶亲成家……」
沈云流顿了顿,转头看我:「娶亲成家?」
我捡了根小枝子划土:「嗯,我嘛,要跟着师父,不可能成亲,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原本想着无爱一身轻,活得好就行,哪想到出来一趟就惹了这档子事。」
每天压抑着对他们两个的感情,好辛苦。
我唉声叹气,忽然听到他说:「我不娶。」
我小愣了下:「为什么?」
「麻烦。」
他说得利索,神色沉稳,不带半点说假话的样子,也符合他一贯的性情。
我咧开嘴,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那敢情好,以后咱们师兄弟一起在金月崖养老。」
他「哼」了一声,我瞧过去,意外发现他的嘴角翘起,弯成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我怔怔地看着他:「师兄,你笑了。」
心中浮现无限欢喜。
沈云流立刻给我了一记冷眼:「看错了。」
「我才没……」
真相败退给了他的冷眼,我默默认怂,身前火光温暖,背后却凉飕飕的。
我摸了摸自己的起了鸡皮疙瘩的后脖颈,余光忽然瞥到异样。
马车的车帘在晃,而此时没有风。
16
我感觉,有人在窥视我,在众人注意不到的地方一直看着我。
每当我与沈云流或木秋白亲近几分,这种感觉就尤为强烈,像是一个无形的深渊,随时准备将我吞噬进去。
夜间梦沉,我感觉自己的身上很重,好像被什么冰冷的东西依偎着,它揽着我的腰肢,将头搁在我的肩窝里,它极为依赖我,喜欢将重量都压在我身上,也像是在宣誓自己的主权,将其他不怀好意之物通通赶走。
连着三夜做了这种奇怪的梦境。
我说木秋白:「你不是趁我睡觉揍我了吧?」
他道:「师兄教得好。」
这嘴一天到晚欠欠的,我去挠他痒痒,他缩着身子到处躲。
一时不查,马车被石头绊了一下,车子骤歪,我没稳住身体,在猛地向前后,不受控地向后倒。
随即跌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我打了个颤,似乎被一股无形的网兜住了。
「不好意思,前辈。」
蛊仙人不发一言,在我坐好之后说:「还有多久到?」
「快了,师兄说,快马加鞭不休息的话,五天后就可以进蜀了。」
我忽而瞥见他帏帽之下的手缓缓握紧,却也没上心。
入夜,我们随便找了家客栈,照旧是四人一间,挤一挤凑合。
在吃过晚饭之后,困意来得尤其快,我在地铺上睡下,一夜昏昏沉沉。
不是自然睡醒,而是身体猛地失重感一下将我坠醒。
醒来发现,我坐在一张椅子上,眼前是陌生的脸,苍白没有血色。
朝阳升起,照亮了阴暗的小屋,我的意识缓缓苏醒,发觉这并不是我的一场梦。
年轻的脸庞显露在光里,俊美而沉郁,宛如受诅咒的神明。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并非因他的相貌而痴愣,而是因为,他的左眼瞳仁鲜红似血。
「是我给你下的蛊,你该爱的人是我。」
容貌若仙人,声音如恶鬼。
「蛊仙人?」
我迟疑地开口。
他看着我,平静地说:「他早就死了。」
他的声音不见一点起伏,没有愤怒和仇恨,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冷意却钻进我的每个毛孔里。
「你杀的?为什么?你是谁?」
他垂下了眼睛,半遮红瞳:「我是他炼制的蛊人。」
「蛊人?」我脑海中乱成一团,「传言是真的?」
现在的他依旧对我有问必答:「对。」
「他要练蛊,研制红线蛊和其他传言中的蛊,红线蛊下到你师娘的身上,再用其他蛊操控你师父,可是传言中的蛊术难得,他就将蛊虫全都种在人身上……」
他的睫毛颤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抓紧了我的手,自虐一般,清晰地跟我描述。
「最后,我就是蛊,蛊就是我。」
他蹲下来,仰视着我,眼神空洞麻木。
我张着嘴,却因为震惊,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慢慢地将自己的脸贴到了我的手心里,像是一只寻求抚慰的小狗。
「好多年了,好多蛊人,只剩下我,他好像也对我不一样了,会跟我说很多事,说他的心里话跟想法,可我杀了他,将他化成了血水,穿了他的衣服跑了出来。」
他的呼吸很轻,喷洒在我的手上,触感几乎没有。
「我跑了好久,所有人看见我都会拿我当怪物,当鬼,要打杀我,我只好给他们都下了蛊。」
「原来下蛊那么简单,操控别人是那么简单,我只要动动念头,蛊虫就听话,它们好像跟我有了共同的意识,我就想……」他的语气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淡漠,「把他们全都杀了。」
17
此时,我脑海中唯一的念头便是,蛊仙人确实该死。
可我不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要给我下红线蛊,又为什么要冒充蛊仙人出现在我们身边?
「你杀了?」
我问他。
他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我看到了你,他们就都不重要了。」
我微怔:「为什么?」
他终于把头抬了起来,静静地看着我,眼神中却空洞无光。
我起了揪心的疼感,不敢细想他之前究竟遭遇了什么。
「你不记得我了,」他小声地说,「也认不出我了。」
我迷茫地看着他,搜索自己十八年来的记忆,却怎么也想不出来有哪个人会和南疆有关系。
他垂下眼睛,很是落寞。
「你给我一些提示。」
他就握住了我的左手,用力握着,语气低缓:「秦宣,我不是想扔掉你和柳姨,我是被人抓走了,抓来了南疆,逃不出去,怎么也逃不出去。」
左手被牢牢握着,他好像生怕被甩掉。
一些被尘封的记忆在那一刹那重新活起来。
我望着他的脸,他的轮廓在逐渐和一张面黄肌瘦的脸重合,以至于我脱口而出:「谢如鹤!」
他望着我,脸上终于有了一些人的生气,嘴角有一个上翘的弧度,勉强算得上一点笑意。
他轻轻点头,我看着他,呼吸开始发颤。
荒年,村中之人易子而食,我爹要把我交换出去,我娘拉着我逃出村子,但是逃跑时被人发现了,发现我们的是一个小孩,他不喊也不叫,只是问:「逃出去就好了吗?」
谢如鹤的爹是文弱秀才,我的名字也是他爹取的,之前受人敬仰,可在饥荒到来之后,学识管不了吃饱肚子。他爹死了,娘也跟着去了,只剩下他,不知道多少人将下一顿饭的主意打到了他头上。
当时我怕他叫人,就拉住了他的手,满脑子都是先糊弄过去:「谢先生讲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们总要先走走才知道有没有下一条路,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当时谢如鹤盯着我拉着他的手,看了好久,最终点了头。
谢如鹤聪明,我也不傻,出逃的路上总能找到点吃的,去向富人讨,去死人怀里找,那个时候我们总是相互依偎着,我靠着娘,他靠着我,满打满算过了四个月,我娘病倒了。
他跟我说,他出去找吃的,找大夫,可他再也没有回来……
「谢如鹤……」
我发现我可以动了,抬手摸上他的脸颊。
好凉,好凉,跟死人一样。
「你,你怎么不是,你怎么不是去找出路了?」
我咒怨过他,但那种情形下,他做出离开的选择也情有可原,以他的聪明,他会活下来,只是我以为我和他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你怎么……」
我抚上他的左眼,喉间滞涩,难以言语。
我在他面前失态,可他的脸上只有淡漠,好像已经失去了正常人的感情。
「你冒充蛊仙人,就是想靠近我?」
「是,我知道你在找他,所以控蛊虫,让那些人以为我是蛊仙人,让他们来找我,追杀我。」
我想到他前段时间随时断气的模样:「那你也不用对自己下那么重的手吧?」
他沉默了一下,跟我说:「小宣,我感受不到疼了。
「我只能看到血流出来,但是一点也感觉不到,我以为,我流多一点血,会更容易让你相信我。」
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我深吸了口气:「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为什么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还要对我下红线蛊,冒充别人?」
他眨了眨眼:「你觉得,我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他虚虚地摸了摸自己的红瞳,不等我回答,就接了下去。
「我不觉得,我不想你怕我,厌恶我……我只有你了,」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你必须爱我。」
18
心疼的感觉瞬间被冻结,我望着他的眼睛,淡漠的底下是偏执的疯狂。
后背一阵发凉,我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害怕我因为他的模样而厌弃他,那他这时候又为什么愿意露出脸来了?
「我师兄师弟呢?他们怎么样了?」
我推开他,往外跑,可在将要踏出门槛时,双腿发软,靠着门框慢慢倒了下去。
他站起来,徐徐走向我,无悲无喜。
「红线蛊,我解不了你身上的,但是,」他蹲下来,抚上我的脸颊,「只要他们两个死了,你就解脱了。」
他向我低下头,在我额头轻碰:「到时候,你只有我,我只有你,我们两个一起回蜀中,永远不再来这个地方。」
他大概是在我的体内下了蛊,我再次动不了,我冷下声音:「他们两个要是出什么事,我会恨死你。」
他的语气轻轻,理所当然:「我可以让你爱上我。」
「通过给我下蛊?」
许是我脸上的讽意刺痛了他,他用手蒙上了我的眼睛:「只要你爱我就好。」
「这是假的!」
「是真的。」
「蛊虫操纵带来的感情,算什么感情,你有本事就让我真的爱上你。」
覆在我眼睛上的手微微蜷缩,我听到他茫然的声音:「真的……爱上我?」
我的胸口剧烈起伏:「谢如鹤,我现在对沈云流跟木秋白的感情是被操纵的,我自己明白那不是真的,但是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我不介意你的样貌、经历,反而我心疼你,这些都是我对你最真实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