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蛊

出自专栏《忘川无殇:仙侣皓衣行》

我中蛊了,会爱上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

我一睁眼,师兄和师弟的脸一起出现在我眼前。

那一刻,我的心脏猛然跳动。

我知道了,一颗心是可以分成两瓣,平等地爱着两个人的。

师兄为人冷酷,对我说:「滚。」

师弟小意温柔,对我说:「不可贪心,师姐选谁呢?」

在我爱得如火如荼,艰难抉择的时候,我被绑了。

陌生而沉郁的男人对我说:「我给你下的蛊,你该爱上的人是我。」

1

师父派我和沈云流、木秋白去南疆寻蛊,给师娘治病。

但是刚入南疆界内我就被绑了,蒙着眼睛在一个木屋内跟一个男人待了七天七夜。

就连我如厕都不给我解下眼上的黑布。

长时间的安静和黑暗,我的一颗心吊在半空,不上不下,偏生这个人就跟个哑巴一样,一句话也没听他说过。

我试图劝说他,跟他说,我们门派一穷二白,连生计都要靠师父、师兄去码头扛沙袋,实在没钱。要说图色,木秋白是蜀中一等一的大美人,要绑也是该绑他。

但都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长期无人理会,快把我逼疯了。

沈云流起码还会跟我说个「滚」和「闭嘴」,这个男人好像是一个哑巴。

他每天会给我的胳膊按摩,让我想起沈云流每次宰猪之前都要按一按猪脖子,趁猪放松,一刀毙命。

「你要杀就快杀,别搞老子心态。」

我刚放下狠话,就感觉喉咙一痛。

我的假喉结被他一下撕掉,那块皮火辣辣地疼。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底,接着就感觉到脖子被一只冰凉的手细细抚摸,像是蛇吐着蛇芯子,顺着脖子向下,在我的衣领处停下。

我疯狂挣扎起来:「我日你仙人板板,你干嘛,给老子住手!」

旋即脖颈巨疼,我彻底陷入黑暗。

完蛋,贞操不保。

2

很疼。

脖子很疼。

脖子还很凉。

头跟脖子不会已经分家了吧?

惊惧之下,我瞬间睁开眼睛,跟两双震惊的视线撞到一起。

刹那间,我的心脏剧烈跳动,沈云流的棺材脸格外好看,木秋白绝美的脸比往日更加动人。

我鼻子一酸,抬起手,一时间不知道该扑进哪个人怀里。

沈云流微微皱眉:「秦宣?」

我立时搂住沈云流的腰,埋头进去嚎啕大哭。

「师兄——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们了——」

手感一般,比往日还要硬邦邦,但此时让我倍感安心。

我已经准备好被沈云流丢出去,心里在倒数三个数。

可他没有动手,反而抬手用披风将我裹了起来。

我泪眼蒙眬地抬眼看他。

这么温柔,我有些不适应。

沈云流将我推开,站了起来,这个窄小的木屋更加显得他身材高大,他扔了一件衣服,直接砸到我的脸上,留下了一句「赶紧换好」,就匆匆离开了。

我抽了抽鼻子,把衣服拿下来,蓦地被白嫩的肌肤闪花了眼,半边胳膊和肩膀露在外面,隐隐露出白色的裹胸。

我愣了一下,飞速将胳膊缩回披风里,惊恐地看着木屋里的另一个人。

木秋白单手撑着脸颊,歪着脑袋,笑弯了眼睛看着我:「该怎么称呼你,秦宣师兄,还是……师姐?」

我哆嗦着手,挨到木秋白脸边上,他愣了一下,蹭了上来。

我反手掐了上去,见他眼睛被疼出水雾,抖着声音问:「疼不疼?」

他摸着被我掐红的地方,委屈地点头。

我两眼一黑。

完蛋,这不是梦。

3

金月崖向来收男不收女。

身份暴露,只有一个下场——逐出师门。

这个时候顾不得先理清我被掳走这件事了。

我换好衣服,学着别的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对着沈云流和木秋白哀求:「我可以解释,不是故意骗你们的,不要跟师父说好不好?」

沈云流抱着剑,冷冷地看着我。

我呜咽一声,看向木秋白:「师弟,我平日里对你很好是不是。」

他摇了摇头:「师姐,你对我做过什么自己不清楚吗?」

我一噎,又看向沈云流,他只吐出两个字:「聒噪。」

木秋白说:「趁我睡觉,给我头发打结。」

沈云流:「废柴。

「抢师娘给我做的点心。」

「哭,没有阳刚之……」沈云流看了眼我,别开了视线。

「还有,出事就让我背黑锅,好阴险。」

……

原来我平日里这么不招人待见。

我抹干净眼泪,叹了一口气,心好痛。

我捂着心口,发现了异常,这个心跳也太不对劲了。

他们两个当着我的面骂我,我还觉得他们两个十分迷人,嘴巴一张一合,观之可亲。

一个也就算了,我是想亲两个人。

我什么时候这么沉迷男色了?

我刚皱起眉,沈云流将我的手拿过去,给我诊脉,神情严肃,随着时间过去,眼中疑惑之色越厚。

心尖颤了一下:「我要死了?」

沈云流微微摇头,轻轻吐出四个字:「心律不齐。」

「师姐,那贼人对你做什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木秋白改口倒是改得很爽快。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又看了眼沈云流,最后垂下眼睛,盯着脚尖。

总不能直说是因为看他们两个秀色可餐馋的吧?

4

我们先找了家客栈住下,之后连找了三个蛊师,都没有发现我身上有什么蛊虫。

沈云流皱起的眉头都可以夹死一只苍蝇,他反复给我诊脉,多次问我绑我的人对我做了什么,可最后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他们找到我时,贼人一身漆黑,剥我的衣服剥到一半,不敌沈云流和木秋白,负伤逃走。

我除了衣服凌乱,甚至还被喂胖了。

沈云流又一次盯着我,冷峻的眉眼中俱是认真,看得我心怦怦跳,脸不受控制地燥了起来。

我躲开他的视线,又迎上木秋白探究的视线,深情的桃花眼,看一眼就会沉溺进去。

我深吸了一口气,这莫名其妙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什么都没做,他绑你做什么?」

「师姐你怎么了?脸好红。」

木秋白话音落下,沈云流再次给我诊脉,我默默地抽回手,在他不解的视线下,弱弱开口:「没事,就是被你们看着……害羞,心里乱乱的。」

「害羞?」沈云流那张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此时出现了类似震惊的神情,「你?」

我一怔,有点恼怒:「什么意思?我不能害羞?」

木秋白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师姐别气,是你平日里过于没脸……呃,没心没肺,师兄一时诧异而已。」

我瞪了他一眼,并没有被安慰到。

沈云流想到了什么似的,豁地站起来,不吱一声地出了房间。

「他怎么了?」

木秋白目送他关上门,对我耸了耸肩。

外面月上枝头,室内烛火昏昏。

三个人的世界正好,两个人就显得有些拥挤了。

尤其是现在我对木秋白还有一些来势汹汹又不可言说的情愫在。

木秋白如玉的面庞被灯光照成暖色,乌黑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视线中带着些好奇和欢喜,自他发现我是女儿身后,好像总在盯着我。

「师姐,」他撤回视线,抿了抿嘴,「你干嘛那么看着我?」

「啊?」

「感觉,要吃了我一样。」他脸色微红,有些羞赧。

我的嘴巴很干,耳朵烫得快要化掉,想要逃离这个让人躁动的气氛,结结巴巴地赶他走。

「天,天晚了,睡觉去吧。」

他「哦」了一声,就走出了房间。

在安静和孤寂中,我的心跳渐渐平复。

我倒在床上,脑海中却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沈云流和木秋白的身影。

沈云流一贯冷淡,沉默寡言,喜静,永远在做事的路上,晨起练功,日出劈柴做饭,几乎包揽了金月崖一切活计,武功医术也是几个弟子中最好的,不出意外的话,身材也是最好的。

我曾经不小心撞见过他在溪边洗澡,很……好看……

我刚退热的脸又立刻烧起来。

但他嫌我烦,嫌我吵,看见我就想换个地方躲清净。

之前倒是无感,我也害怕看到他那张棺材脸,现在想到他嫌弃的视线,胸口竟隐隐钝痛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小师弟的笑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瞬间治愈了我的伤痛。

木秋白爱笑爱玩,跟谁都可以闹到一起,愿意给他试毒的人能从崖顶排到崖底十里开外,但是他怕痒,稍微挠一挠就笑得脸通红,花枝乱颤。

先前只觉得他可爱,现在想想他笑得眼尾绯红,双眼含泪的模样,我的心就狂跳不已,鼻子一热。

我摸了一下,猩红的血沾染了我的手。

我慌忙爬起来给自己找帕子止血,门忽然开了。

我愣愣地抬头跟木秋白对视,他抱着被子,带着笑意的脸顿时一变。

他扔开被子,几步走到我跟前,皱眉按上我的脉,我想抽回来,却没有大过他的手劲。

他严肃的神色逐渐变得怪异,松开了我的手:「我给师姐开一些清心降火的药?」

颜面尽失,无地自容。

我捂着脸摆手。

他俩不是第一天长这样,我也只是七天没见他们而已。

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难道短短的七天不见,我内心潜藏深处的爱意被激发出来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目光跟着他打转。

木秋白捡起了他的被子,往地上铺,他单膝跪着整理床铺,劲瘦的腰身弯着,更显得赏心悦目。

我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快要跳到嗓子眼:「你干什么?」

他撩起拂到身前的长发,对我灿然笑着:「显然,我要和师姐睡在一起呀。」

5

「那个贼人不知目的是何,说不准会再来找你,我守着你,以防不测。」

我看着盘腿坐在地铺上的木秋白。

额角的筋突突地跳,艰难启齿:「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之前在山上不也在通铺上睡过?」他顿了顿,恍然一下,有些忸怩地说,「师姐是觉得男女有别,对你的名声不好?」

我对着他摇头,不是觉得对我名声不好,我是怕他不安全。

木秋白身娇体弱,除了会用毒,连我都打不过。

止了鼻血,我坐下来问他:「师娘的蛊有消息了吗?」

师娘这两年迷恋上练蛊,但是技艺不精,上个月把自己蛊倒了,到现在还没醒,并无性命之忧,师父就让我们来找解蛊之物。

他稍稍正色:「在找师姐的途中听到了些有关蛊仙人的消息,但不知准不准确,当时忙着找你,并未细究。」

我在被贼人绑走时,留下了师门独有的记号,但没想到凭他俩的追踪术都要耗费七天才能找到我。

我抬起自己的左臂,贼人本事不小,他连着七天摸我左臂是为了什么?

那种被蛇身攀爬的感觉再次袭来,胳膊上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汗毛倒竖。

「师姐,」木秋白叫我,眼中担忧之色清晰可见,「那个人真的没对你做什么?」

他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我愣了一下,蹲到他身前,屈指弹了下他的脑门:「真没有啊,我像是受了委屈不告状的人吗?」

他摸了摸被我敲的地方,垂着眉眼,睫毛微颤,他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师姐,那么晚才找到你。」

木秋白此时愧疚的样子,精致却脆弱亦折。

我咝了一口气,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才掩饰住心底的冲动。

好想抱着他,亲吻他的眼睛、嘴角、脖颈。

我的牙根都快咬碎了,才只是克制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发顶。

但我没想到木秋白会忽然伸手搂住我的腰,我蹲着不稳,一下掉进他的怀里,下巴磕到他的肩膀上,鼻尖瞬间盈满他的清香。

少年清朗的声音被刻意压低:「师姐,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你是女孩子的,我不想……」

门嘎吱一声开了。

沈云流看着我俩,双目圆瞪,瞳孔骤缩,手里的剑哐当一声掉到地上。

6

我莫名有种被抓奸的心虚感。

慌忙起来,腰间的压力又让我倒了回去。

「你们!」沈云流的声音震怒,「干什么!」

木秋白松开了我的腰,无辜道:「只是安慰一下师姐。」

「那也不用……」沈云流的脸分明没有表情,但古铜的肤色红得滴血,「用嘴……她是个女的!」

木秋白愣了一下:「不用嘴怎么说话?」

我也愣了一下,看沈云流的那个脸色,不像是只看到了说话的场景。

他站在门口,我和木秋白刚刚都是侧对着门,木秋白偏头对着我说话,那么沈云流就只能看到他的后脑……

瞬间我明白了沈云流羞怒的症结,热气上涌,显然木秋白也明白了,单腿支起,掩唇轻咳,从耳朵根红到衣领底下。

「不是你想的那样,师兄。」

沈云流捡起剑,拽着我的衣领远离木秋白,高大的身形隔在中间。

他对木秋白说:「虽说你尚未及冠,但顾及男女有别,日后不可再像从前那样亲近。」

我拉了拉他的剑鞘:「一起长大,倒也不用如此计较……」

沈云流回首,给我一记眼刀,顷刻间戳在我的心尖上。

然后他指着我,对木秋白说:「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整日跟着她胡来。」

没来得及胡来您老就回来了好伐?

我整了整衣领,给自己倒了杯水,刚端起来就被沈云流拿过去,仰头喝了个干净。

从下巴到脖颈绷成一道弧线,嘴边溢出的水顺流而下,流过上下滚动的喉结。

我跟着吞咽了一下,挪开视线,就和木秋白幽幽的目光撞到一起。

头皮一麻,那种心虚的感觉又来了。

「师兄,你刚刚出去干什么?」

沈云流一手放下茶杯,一手放下剑,两道声响之后,他坐下来:「刚刚你说你会害羞,然你之前根本不知羞涩为何物,与你寻常行为不符,我便去找了附近蛊师,问他是否知道什么情况下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情。」

我在沈云流的眼里到底是有多没脸没皮。

「结果呢?」

沈云流拧眉摇头:「蛊师说确实有许多蛊虫会影响人的性情,但大多都是可以轻易查出来的,像你这种情况,一来,有可能是下蛊之人极为高明,寻常蛊师查探不出来,二来……」

他顿了顿,看向我的眼神也微妙起来。

我不由自主地坐正身体:「二来什么?」

他微抿薄唇,眼神躲闪:「没事,第二个可能……不可能。」

我一头雾水,不可能就不可能,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什么不可能?」

他不耐烦地敲着桌子,飞速说完:「有了心上人。」

语速快到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就说了下一句话。

「我们抓紧找到蛊仙人,也让他给你查一查。」

他站起来,出去了一趟,很快又进来,手里抱着一叠被子,极为利落地铺在了木秋白身边。

他一股掌风吹熄了烛火,冷静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南疆暗藏凶险,我们三人最好不要分开。」

接着室内陷入安静。

我还坐在桌子边,抓耳挠腮。

寻常我们三个人也不是没在一个屋里睡过,条件差的时候,露天席地,三个人挤一起也不是没有过。

但是这次气氛有些焦灼,十分焦灼。

空气都像被烧热了。

7

我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盘算自己女儿身暴露之后的下场,也在思索莫名而来的冲动情感。

感情浓烈深厚,来势汹涌,想和他们片刻不离,想跟他们白首与共,甚至愿意为他们去死。

这种想法让我出了一身冷汗,胸口剧烈起伏。

太奇怪了。

我什么时候考虑过死?还是因为对沈云流和木秋白的爱意。

难道我是一个同时爱上两个男人的女人?

我抬起左臂,回忆着那个男人抚摸的轨迹,从掌根开始,触感缓慢向上游移,冰冷但有着让人心悸的痒意。

隔着衣服,感觉不甚明显,我吐出一口气,将胳膊搭在头顶。

沈云流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你为什么女扮男装?」

我转头看过去,月光照得室内并不完全黑暗,还能看到些轮廓。

木秋白侧睡,背对着我,沈云流两手交叠,望着屋顶。

我小声回答:「没骗你多少,除了性别,其他都是真的。」

荒年,人相食,瘟疫肆虐,师父为平瘟疫下山,碰到了我娘,我娘奄奄一息,师父没能救回来,便将男孩打扮的我留在了身边。

原先娘将我打扮成男孩,只是为了让我活下来,没想到这个打扮不仅让我活了下来,还让我活得很好,活过荒年,活到长大。

「师兄,师父为什么不收女弟子?」

沈云流是师父收的第一个徒弟,自幼跟在师父身边,除了他,还有一个师兄,二师兄早早下山,说是要在江湖有一席之地,不过在小师弟入门那一年,他被仇家杀了,师父带着我们仨给二师兄收的尸。

之后捡了几个小童在崖山做事,却再也没收过徒弟。

沈云流好像叹了口气,细听之下,又一室安静:「不便说,总之,你藏好身份,别让师父师娘发现。」

我下意识地点头,点到一半迅速撑起身体,不可思议道:「师兄,你不拆穿我?」

他翻了个身,言简意赅:「睡觉。」

有一种悬着的心落地的感觉,我躺回去,嘴角下不来,捏着被子躲着偷笑。

沈云流这个人,脸硬嘴硬身板硬,浑身上下只有一处是软的——那就是心软。

……舌头应该也是软的。

我嘴角的笑意猛然一僵,蓦地燥热,大晚上不宜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次日清晨,我细细给自己贴好喉结,勒平胸口,束好发,站着伸了个懒腰。

先前伪装不好,我硬生生地把自己饿脱相,师父师娘都以为我营养不好,发育晚才导致喉结不明显,在我练好易容术之后,才敢敞开肚皮吃饭,一年胖成了两个人,被师父勒令跟着沈云流劈柴挑水,这才清减下来,然后个头猛增,木秋白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我高,他的肩膀就成了我搭胳膊的地方,可惜,他现在蹿身高,不好搭了。

木秋白醒得最晚,看见我的装扮愣了一下:「师姐……」

我纠正了他的称呼:「是师兄,别喊惯了师姐,到时候在师父面前露了馅。」

他点了点头,听话的样子让我很心动。

沈云流收拾好东西,给我和木秋白一人扔了一个包袱:「走吧,昨天蛊师跟我说了蛊仙人可能在的地方。」

他好可靠,我也好心动。

我敲了敲自己的头,深感自己的不对劲。

这种诡异的情感并没有在一夜之后减轻,反而愈演愈烈。

我明知来源怪异,可又无法抑制减轻,就像我真的对他们两个深爱已久。

要不是我明确知道我最爱自己,还有一次爱两个太奇怪,我可能真的就沉溺进去了。

在茶摊歇脚的时候,我凑到沈云流身边:「师兄,我感觉你的想法是对的,我不对劲。」

他第一时间要给我诊脉,被我按下手去。

「不是身体,是……」我难以启齿,「是心。」

他看着我,发出疑问:「心疼?」

「不是……」

他的目光沉静,稍微抚平我内心的慌乱。

我的手松了紧,紧了松,鼓足勇气:「是心动。」

沈云流明显僵住,瞳孔颤动,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对谁?」

我深呼吸好几下,秉着再难再险,就当自己二皮脸的心理,视死如归地指向他:「你……」

他手底的桌角分秒间被震碎。

在他震惊的目光底下,我的手转了个弯,落到一直旁观的木秋白身上。

话音落下。

「和他。」

8

木秋白手里茶壶仍在往茶杯里倒水,水溢出来了犹不停止。

他武功虽弱,但到底是习武之人,耳力自然是好,我和沈云流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他们两个人都像是被定住,失了神,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早预料了这个场面,可还是情绪翻涌。

他们多一刻不回应,我就多一刻的紧张和失落。

恰如怀春少女向心仪之人吐露爱意,害怕得到让人心碎的言语。

而我明知我的爱意有鬼,他俩亦不会给我反馈。

我被理智和情感折磨着,单手撑在桌上,望着顶棚,长长叹出一口气,无望地呐喊:「救、命、啊……」

我还是我,又好像不是我。

我的思维还是自己的,可是情感不受控,虔诚又不失疯狂地爱上了人,两个人,想跟他们长相厮守,做尽亲密之事,让他们眼中心中唯我一人。

木秋白的茶水终于打湿了他的衣服,他回了神,无言地将茶壶放好。

他未往别处看一眼,漂亮的桃花眼流光溢彩,专注地望着我,他向我微倾身子,小声说:「师兄不可贪心,若二择一,你选我,还是云流师兄。」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该在乎的是这个问题吗?

隔壁桌传来刺啦咣当的声音,一个大汉骂骂咧咧:「店家,你们桌子太差,裂的缝把我袖子都扯断了,怎么赔吧!」

大汉在骂。

店家在慌忙赔罪。

布帛在被反复撕裂。

沈云流还在魂飞天外。

木秋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

我的心跳一下比一下猛烈,刺激我的胸腔和耳膜,大脑昏沉,思绪混乱。

我撤了手,一头撞在桌子上。

忽然间,肩膀一沉,一只手搭了上来。

沈云流僵硬的声音堪比年久失修的关节,极为滞涩:「没事……」

他说了这两个字,喉结上下滚动,手紧紧握成拳,再没有下文。

我的头一下又一下地磕着桌子,却麻木地感受不到痛感,再往下磕时,撞上一片柔软。

额头撞进木秋白的手心里,他改坐到我身边,将我身子扶正:「可见你内心难以抉择,都不惜自残。」

他揉着我的额头,视线也落再那儿,小声嘟囔:「青了。」

手上的力道和轻柔的关切都落在了我的心坎里,一下一下撞着我的心房,让我沉沦。

沈云流清了清嗓子:说,「秦宣该是中了什么蛊,所以才会对我们……」

他连说都说不出口,木秋白看了我一眼,收回手,垂下眼睛,手指蘸着茶水乱画:「知道,以师兄的性子,再来八百年,她也不会开这个情窍……」

听到他这话,他好像还很惋惜。

大汉忽然在身后爆呵:「听你这意思,我袖子白断了?」

我转头看过去,店家身材矮小,一下就被大汉拎得双脚离地。

只是片刻,大汉痛叫一声松开了手,那根充当暗器的筷子跟店家一起落到地上。

大汉抱着手,凶神恶煞地搜寻偷袭他的人,最终落到沈云流身上。

沈云流看也不看他,又甩了样东西,大汉一把接住,看见碎银,便气消身走。

他不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敲了敲桌面,在我和木秋白看过去后,沉稳开口:「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蛊仙人,他定有办法给师娘和秦宣解蛊。」

木秋白撞了下我的肩膀,将头凑过来,好奇地问:「要是你一直不解蛊,是不是就会一直爱我爱得死去活来?」

我嘴上冷哼,脸在发红:「何止是死去活来,还想和你这样那样……」

「好了,你别说了。」

木秋白的脸迅速红成煮熟的虾米,抿着嘴别开头。

我嘁了一声,小样,就这还想调戏我?

店家走过来,对着沈云流说:「侠士,您在找蛊仙人?」

9

沈云流问店家:「你知道他的下落?」

店家点头:「这里人来人往,听说过几句,有人说他拿活人练蛊,很多人都在追杀他,前些天有人看到他进了城,得抓紧找,万一迟些,可能就晚了。」

「活人练蛊?」

我有些诧异,师父说蛊仙人是他旧友,师父怎么可能会跟丧尽天良的人做朋友?

原先他们一直有书信往来,师娘的蛊术也都是蛊仙人所教,后师娘昏迷,师父再收不到蛊仙人的回信,所以才遣我们三个过来找他。

店家憨厚地笑了:「我也是听说,哪知道真假。」

沈云流问:「在城中哪里见到的?」

「城东。」

我们三个连夜进城,和一群杀气腾腾的人擦肩而过,他们赶出城后,城门缓缓关闭。

城墙的阴影处,缓缓走出来一个颀长的身影。

戴着帷帽,身着黑衣,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

我捅了捅身侧的沈云流,用气音跟他说:「那人有点怪。」

沈云流看过去:「哪有人?」

我再转过头,心头一跳。

那只有光秃秃的城墙,哪里有人?

只是地面好像有一个水潭,在反射月光,空气中隐隐约约漫着铁锈的味道。

木秋白往那里走了几步,转身跟我们说:「是血。」

血迹一路蔓延,直到幽闭的巷子停止。

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是人,因为他身前的帷幕还有淡淡的起伏,证明他在呼吸。

可他一动不动,宛如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我往他那里走了一步,被沈云流挡下,他往前走。

一道粗哑的声音响起:「你们也是来杀我的?」

沈云流顿住脚,淡淡开口:「蛊仙人?」

帏帽轻动,我感觉一道视线落到了我身上。

半晌,低哑的一声「嗯」传了过来。

沈云流给他作揖:「前辈,晚辈沈云流、秦宣、木秋白,奉家师之命前来寻你,救师娘性命。」

「谁?」

「家师沈之清。若前辈不介意,晚辈先给你治伤,其余事日后再谈。」

「你不怕我?不想为民除害?」

「晚辈从不听信谣言。」

蛊仙人压抑着声音,咳了好久,听声音,似乎还吐了血。

他站了起来,走到沈云流跟前:「他们说,蛊仙人用无数幼童血肉喂养蛊虫,或以生人练蛊,将成千上百的蛊虫种入人体,操纵蛊虫相生相杀,让被种者痛不欲生,求死不能……你也不怕?」

夜间本就凉,蛊仙人用刺耳的声音说出一句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看见沈云流眉头皱了起来,想来他亦接受不了这种言语,唯有木秋白始终淡然。

我凑近他小声问:「这话,你听起来没感觉?」

木秋白看着我,眨了眨眼:「师兄,我善使毒。」

好吧,用毒的人心硬。

「那么,前辈这么做了吗?」

在我和木秋白低声交谈后,沈云流不见起伏地反问蛊仙人。

「我?」

「是,你做了那些事吗?」

蛊仙人顿了顿,摇了摇头,声音骤然低了下去:「我没有……」

他似乎还有话没说,但他也不再说了。

他的身影晃了一下,沈云流想伸手扶住他,却被他挡开,只得勉强给他点了穴道止血。

我看到有血渗出他的指缝,衬得那只手格外地白,是不健康,有些瘆人的惨白。

「前辈伤势过重,我们还是先找地方安顿下来养伤为好。」

我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我看到他的帏帽向我这里转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

「好。」

答应得太快,没有半点犹豫,倒让我愣了一下。

木秋白在我旁边啧了一声:「果然。」

「果然什么?」

沈云流和蛊仙人在前面走,木秋白跟我在后面咬耳朵,说悄声话。

「知人知面不知心,云流师兄就是吃了长相的亏,」他说,「任谁比较你们两个,都会觉得你长得更亲切可信,谁能想到云流师兄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好人。」

我一脚蹬上他的膝窝:「拐着弯骂谁呢!」

他身子歪了一下,控诉我:「白天还说爱我爱得要死要活,晚上就这样对我。」

跨过了那道令人羞耻的坎,现在我一点也不羞于表达内心爱意,反正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害臊。

于是我当即回他:「你懂什么,这叫打是亲,骂是爱,爱到深处用脚踹。」

走在前面的沈云流咳了一声,回头冷冷地看了我和木秋白一眼。

在安分了好长一段路之后,木秋白突然凑到我耳边,飞快地说:「那你不踹云流师兄,是因为你更爱我喽?」

踹沈云流?

我的脚脖子凉了一下,用同样的声音回他:「你怎么敢比的啊?」

「我不踹他,当然是因为我不敢啊。」

10

自我说完那句话,木秋白生了气,不乐意搭理我。

心里难受。

确实难受,要是以往,我高低给他几个爆栗,怎么敢不理师兄?我从来不敢不搭理沈云流。

但现在看着他闷闷不乐的样子,我打心眼里难受,还慌张,生怕他以后都不理我了。

客栈里,我在他对面捶胸顿足,怎么就被区区蛊虫拿捏了?

「你怎么了?」

木秋白问我。

我幽幽地对他说:「你不懂,爱的痛。」

他的神色紧张:「痛?哪里?」

我摆了摆手:「你要是真心疼你师兄我,就把你的臭脸收一收,我看着难受。」

他愣住了,脸上渐渐浮现笑容,是那种提前告知他要犯贱了的那种笑容。

「师兄,现在我的情绪对你来说很重要?」

我叹了口气。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样子在憋什么坏水。

「影响归影响,但我还是能捶你,我劝你少想些有的没的。」

他抿了抿嘴,笑弯眼睛,露出一颗小虎牙:「师兄在担心什么,我肯定会想尽办法让师兄感觉舒服啊。」

眉目含情,语义撩人。

木秋白长得好看,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眉眼口鼻,没有一处不精致勾人。

更不要说他现在在对我开屏。

我握紧了茶杯,喝了干净。

娘的,勾引我,这小子肯定是故意的。

我咬牙:「看我笑话是吧?」

他立刻回:「怎么会?」

嘴上否认,身体却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靠着桌子,面向我俯下身,那双含笑的眼睛,一刻不离我的视线,在我眼前逐渐放大。

他的视线下移,扫过我的鼻尖,落到我的唇上,语气低哑撩人:「只要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

「木秋白供你驱使。」

但,他扣住了我的手腕,不容我有挣脱之力。

言行相悖了吧……

我的心跳逐渐加快,口干舌燥起来,莫说他扣住了我的手,就是他让我自由,我也不会躲开,反倒想迎上去,进行一些不可言说却想想都美妙的事。

蛊惑人心。

蛊,惑人心。

理智渐渐落入下风,毫无反抗之力,毫无反抗意识,期待着将要发生的事,心生无限欢喜。

一声清晰的拔剑声唤回了我的心神。

我和木秋白同时侧头看去,沈云流刚从屏风内走出来,手上沾血,剑已出鞘,目光如剑刃落到我和木秋白身上。

我心里一慌,霎时间弹起来,远离木秋白,对着沈云流悲痛欲绝地喊:

「师兄,他乘人之危勾引我!」

此时,脸上燥热未退,后背却已然发凉,我深刻意识到,我中的这个蛊是多么可怕,侵占我我的意识,影响我的思维,连带着操控我的行动。

在他们两个面前,我成了甘心献祭的羔羊。

木秋白站直身体,耸了一下肩,坦言道:「我是想探探蛊虫的影响有多大。」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木秋白,这小子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坏?

沈云流噌地收回剑:「结论。」

木秋白看了我一眼,悲痛地摇头:「非同小可。」

我恨得牙痒痒,木秋白,你小子,行!

咱俩有梁子了。

11

沈云流给蛊仙人包扎了伤口,绕过屏风,蛊仙人安静地坐在床上,上身赤裸着,缠着绷带。

即使是这样,帏帽却仍旧没有拿下,严严实实地遮着他的脸。

沈云流将我拉出来:「这就是秦宣,有劳前辈。」

蛊仙人说:「过来。」

声音嘶哑,就像在反复摩擦着沙砾,让人不寒而栗。

我走到他身边,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冰凉的触感瞬间侵袭到骨子里,头皮发麻,我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回神之后才意思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僵硬。

玩蛊的人都体寒吗?

未见他有什么动作,左臂皮下传来异样的感觉,像是有东西在游移。

我缩了缩手,他便松开了我,我解开绑绳,将袖子撸到胳膊肘上,沈云流和木秋白都聚了过来。

小臂内侧,一个发白的鼓包,形如虫子,往上蠕动。

我的呼吸一滞,想到接连七日的手臂触感,那不是人在给我按摩,而是虫子在爬。

虫子没入袖子中,我感受到它经过上臂、锁骨,最后到了……心口。

蠕动感消失了。

「红线蛊,中蛊之人会爱上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

蛊仙人这么说。

沈云流和木秋白同时看向我,我摸了摸鼻尖。

眼睛大也不是我的错啊。

「可解?」

沈云流问。

我亦紧张地看着蛊仙人,在他摇头之后,我的眼前一黑。

「红线蛊本是传言中的蛊术,谁也没见过,更不知其解。」

「那……」我心痛地说不出话,「那我要爱他俩一辈子?」

蛊仙人没有否认。

我反手抽出了沈云流的长剑往自己脖子上架,被他拍了一个大脑瓜。

剑回鞘,我坏掉。

我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整个人陷入心碎的阴影里。

「那个蛊师是不是有病啊!给我下这种蛊干嘛?想让老子爱上他,他正面来啊,老子这辈子就瞧不起这种使小伎俩的人,他就烂在阴沟里吧!」

沈云流这回没计较我的粗言粗语,蛊仙人保持沉默。

木秋白蹲在了我旁边:「师兄心胸一向宽广。」

我咬牙切齿:「别逼老子扇你。」

木秋白不怕不说,反倒笑着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你舍不得,师、姐。」

细细的气流吹进耳朵里,酥麻了半张脸。

我深吸了几口气,一掌拍在他的脸上。

他手撑在身后,稳着身子,尽力不要笑得太明显,完全把他的快乐建立在了我的痛苦之上。

我怀揣着最后的希冀,仰头看向蛊仙人:「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前辈?」

他只是沉默着,在好长时间后,才哑着嗓子开口:「尽力。」

顾不得寒冷,我就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的手:「拜托了前辈。」

好像握着一块冰。

后背一凉,我感觉有人在盯着我,未来得及分辨,沈云流一把把我拉起来,对蛊仙人作揖:「有劳。」

是夜,蛊仙人在床上歇息,我们三个为了保证安全,都围坐在桌边。

架不住我不断地唉声叹气,沈云流动了动眉头:「很吵。」

我趴在桌子上:「怎么办师兄,要是解不了蛊,我该怎么办?我该拿你们两个怎么办?你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对你们爱而不得,生不如死啊。」

我的视线扫过沈云流和木秋白。

一个嫌我烦,一个耍我玩。

是我前十八年不做人的报应。

我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其实也有办法。」

木秋白单手支着头,手指乱画,随意地说:「你只消选一个人,让他爱上你,和另一个不再相见,也勉强是种解法。」

他抬起眼看向我,眼中隐隐含着锐意。

「只是,师姐会怎么选?」

我愣住了,沈云流的目光也落到了我身上。

一时间,气氛令人窒息。

我试图做最坏的打算,跟着木秋白的话想,但一想到要舍弃一个人,无论舍弃哪一个,我的心就开始一钝一钝地疼。

沈云流好,木秋白也好。

要怎么选?

12

我痛苦地捂着胸口:「你这是逼我割心头肉啊。」

选择这事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沈云流看样子没放在心上,木秋白也一如往常,只是偶尔用一些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例子来刺我。

蛊仙人被仇家陷害,散播谣言,现在已经不适合待在南疆,正好随我们回蜀中。

来时骑马,回程时顾及蛊仙人的身体,也为了掩人耳目,买了辆马车,沈云流在外架马,我和木秋白跟蛊仙人坐在马车内。

蛊仙人基本不说话,我也不太想靠近他,因为太冷,阴郁的气息宛若实质一般笼罩在车内。

我紧挨着木秋白取暖,他就像是一个大暖炉,挨在一起的地方都暖融融的。

「前辈,你冷不冷?」

蛊仙人的帏帽很大,垂下的帷幕都堆在了座位上,长时间一动不动。

「不冷。」

蛊仙人性情冷僻,甚少说话,沈云流问他问题,他只是选择性地回答,但我与他讲话,每每都有问必答。

我觉得奇怪,木秋白也觉得奇怪。

原以为是沈云流长相较凶的原因,便让木秋白去试探,蛊仙人却更不乐意搭理他,隔着他的帏帽,我们都看不见他的神色,判断不出他的情绪。

仅仅从这种差别对待中感觉到他对我的特别。

是以不约而同地默认由我照顾他。

我倒是无所谓,蛊仙人什么都配合,我并不累,只是偶尔的肢体接触,回回让我觉得凉到骨头缝里,他却一无所觉。

给他熬的药,他喝得利落,不觉得苦。

给他换药,他一声不吭,不觉得疼。

我便惊疑,眼前的这个人,当真是个人?

脑海中乍然想到南疆可驱死人的蛊术,便去问了沈云流,他淡淡地瞧了我一眼,微叹了一声:「是活人。」

沈云流日日给蛊仙人诊脉,我自然不会怀疑他的判断,只是偶尔感到诡异。

这么想不太尊敬,但我时常感觉,我面对的仿佛不是人,而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马车突然停顿,我们的身体都歪了歪。

木秋白挑开帘子,破空声一响,一根利箭霎时钉到车璧上,尾羽剧烈地颤抖。

「把他交出来!」

我们行程低调,这还是第一次被蛊仙人的仇家找上门。

我松开拽木秋白领子的手,立刻起身去帮沈云流的忙。

但刚转了个身体的方向,同时被两双手拽住。

蛊仙人苍白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显然是不想让我出去。

木秋白刚劫后余生,额头上还留有冷汗,但他死死地握着我的胳膊:「你留在这里,我出去。」

「你?」我一挑眉。

不是我看不起他,是木秋白的武功真的拿不出手。

他飞速地将我按回座位上,又从怀中掏出了好几瓶毒药扔给我:「防身。」

说罢就出了马车。

蛊仙人身边不能离人,我只能护在他身前,听着外面兵戎相见的声音。

车帘被剑削掉一半,沈云流被迫下了马车,我迎到门口,挡掉两个来势汹汹的人。

「一丘之貉!」

来人咒骂,劈刀而来,我刚准备抵御,却见那人浑身抽搐起来。

与此同时,马匹受到惊吓,疯狂地向前奔跑,我拉缰绳不住,眼睁睁看着沈云流跟木秋白被落在马后。

「师兄!」

我大喊一声。

沈云流的剑上已经沾了血,听到我的呼喊回头:「先走!」

马越跑越快,势头好像要跑到死为止。

我双手勒着缰绳,却只能维持着身体不掉下去,待马终于停了下来,我的后背已经被汗湿透,双手都磨出了血。

我下了马车,环顾四周,已经不知道被马带到哪里,完全迷失了方向。

天上浓云翻滚,眼看就要下雨。

我烦躁地踢了一脚碎石,插着腰喘气。

嗓子就跟被凿过一般干疼,我松了松领口,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蛊仙人戴着大帏帽下来,走到我身边,身形一晃,弯腰呕出一摊血。

「前辈。」

我扶着他,心中难免着急。

虽说相信沈云流和木秋白的能力,但是南疆蛊术防不胜防,万一呢……

13

这时候雨点打下来,顷刻间成了雨幕。

我搀着蛊仙人回了马车暂且避雨,他看着很虚弱,隔着帷幕,我不知道他的状态。

手刚碰到帷幕边缘,手腕便被握住。

我挣开他的钳制:「晚辈并无冒犯之意,只是想查探你的情况。」

我从沈云流的包袱中找到护心丸,递给蛊仙人,他两指捏过,在我开口之前就吃了下去。

我愣了一下,他也不怕我下毒。

外面的雨打得棚顶啪啪响,我在车内坐立难安。

刚才情况紧急,我来不及给他们留下记号,这会子大雨,怕也会把车辙印冲刷掉。

「你很担心他们?」

雨声嘈杂,嘶哑的声音显得虚弱而微小。

「自然。」

他便不再说话。

我注意到他身上在滴答滴答地掉水,从木秋白的包袱里翻出了件他的衣服,递给蛊仙人。

「前辈,你的身体不能受凉,我师弟的身形与你相仿,先换上他……」

他推开了我的手:「我不冷。」

怎么突然不好说话了?

他不听我的劝解,之后干脆靠着墙壁,似乎在假寐。

天越来越黑,风吹进马车内,带来刺骨的寒冷。

我的身上也是湿漉漉的,又冷又黏,胡乱找了件自己的衣服披上,又试探着给蛊仙人盖了一件。

他并未拒绝。

我望着外面的黑夜叹气,有心回去找他们两个,可蛊仙人明显不适合奔波,万一他出了点什么事,师娘怎么办?

我不断说服自己相信他们,可是心在颤,手也在发颤。

待到雨停天亮,他们也没有找过来。

我好歹能辨明方向,驾马找到官道,然后快马加鞭赶到原本预计抵达的小镇,沿路给他们留下了记号。

小镇离我们当时被袭的地方不远,以防万一,我给自己易了容,驾车进入小镇。

有惊无险地进入客栈,我让店小二去成衣店给蛊仙人买衣服和新帏帽,借了厨房给他熬药。

给他递药时,他忽然开口:「他们两个回不来了……」

我的手一抖,刚熬好的滚烫的药汁洒了下去,全部倒在了他的胳膊上,不断地向上冒着热气。

我的大脑顷刻空白:「你说什么?」

他略抬了下被烫的手:「我的意思是,他们两个找不到我们,该怎么办?」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的内心却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大起大落,骤然提起的心掉了回去,整个人有些发晕。

热气烫到了我的手,我才意识到这个温度已经可以将他烫伤。

连忙找剪子把他的袖子剪开,给他清洗上药,他全程任我摆弄,在我上药时,呼吸都没有加重一分。

「前辈,你,不疼吗?」

他只是「嗯」了一声。

药汁将他的胳膊烫得通红,怎么可能会不疼?

他开口:「我不会痛。」

我愣了一下:「不会痛?」

「不会痛,不会冷,不会热。」

他缓慢地说,语气平淡,嘶哑的声音像是历尽了风霜。

他握住了我的左手,低声如同鬼魅:「这里热的,应当是温热的,可是我感觉不到。」

我和他接触在一起的皮肤,冷热分明。

体内的蛊虫因为他的触碰而蠕动起来,他的指尖滑过我小臂的筋络,略微的痒意让我一阵胆寒。

「就是因为它。」

他用指腹按住了那个凸起的蛊虫。

14

我另一只手已经摸到了木秋白给我的毒药。

他接着说:「我的身体里也有蛊虫,它们让我感受不到痛苦,温度。」

「原来……前辈是这个意思。」

我骤然松了口气,刚才以为,是他给我下的红线蛊……

他松开了我,红线蛊慢慢隐匿在了我的皮肤之下。

我转了转自己的手腕,心中起了疑虑,南疆的蛊师还要给自己下蛊?

就像木秋白拿自己试毒一样?

「你还没有回答我,他们要是回不来,你怎么办?」

有帷幕隔着,但我意外地能感受到他的视线,认真执着地等着我的回答。

「他们回得来。」

「你在逃避我的问题。」

「我去找他们。」

「找不到呢?」

「一直找。」

「他们死了呢?」

心口被扎了一下,我捶在桌面上,桌上的茶杯滚落到地上,脆声而碎。

他动了动,如梦初醒一般,喃喃自语:「对了,红线蛊还在你的身体里,你爱着他们,在乎他们。」

「不关红线蛊的事,我本就在乎他们。」

我努力平复因愤怒而紊乱的呼吸:「我敬你是前辈,也请你做好一个前辈该有的样子。」

说的是什么屁话。

我捡起地上的碎片,绷着脸走到门口,房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沈云流和木秋白安然无恙地站在门外。

这时我才彻底放松下来,眼睛一酸,差点掉下眼泪。

在我反应过来后,我已经向他们快步走了过去。

他们却皱着眉和我保持距离。

我顿时想起来我易了容,便说:「是我。」

他们两个在片刻的怔愣后,迅速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沈云流搭上我的肩膀,上下打量我,紧张之色溢于言表。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在视线触及蛊仙人后,抿上了嘴,最终只问了我:「没事?」

我摇了摇头。

他神色放松了些,对着我点了点头,走到蛊仙人身前:「前辈,我再给你诊个脉。」

我正看着他们,木秋白走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

「怎么不给自己包扎一下?」

我瞅了眼手心:「小伤,没注意。」

木秋白「啧」了一声,听着刺耳。

手里的碎片早就散了一地,我看着地面,想抽回手,把那些捡起来。

却忽感手面微风拂过。

木秋白捧着我的手,轻轻吹着我的伤口,眉眼低垂,神色认真,仿佛在仔细照料自己的宝贝。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