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草原

出自专栏《天真者大获全胜》

「我将来是要做皇后的。」

牢里遍体鳞伤的少年蓬头垢面,只有盯着我的那双眼睛又冷又狠,亮得惊人,他沉默片刻后,不屑地冷笑一声,嘶哑道:「所以呢?」

我华贵的裙角沾了潮湿的土,绣鞋踩在破旧不堪的青石砖上。

「凉国的公主们如同匣中明珠,」他怪异地笑几声,继续咬牙切齿道,「过分招摇,又惹人生厌。」

我没说话,他便显得更为愤怒。

「滚!少学你那恶心姐姐的做派!」他气得剧烈咳嗽起来,大口喘气,好半天才缓过来,「ᠪᠥᠭᠡᠯᠵᠢᠰᠦᠬᠦᠷᠭᠡᠮ᠎ᠡ!」

是草原那边的勒语,我听不懂。

但是没关系。

「所以……」我蹲下身平视他,放轻声音,「你就得当皇帝。」

1.

他一时愣住了。

下一刻,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掌冰冷且血迹污泥混合,冰得我僵住一瞬,那把冒着生命危险偷来的钥匙在我俩的手心被紧紧扣住。

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我打断了他:

「我是凉国最不受宠的公主,但我从来想要什么,就一定得得到什么,这次也不例外。」

「我一定会成为草原上阿云赫的皇后。」

他许久没有出声。

那只瘦削却格外有力的手扣紧了我。

「阿云赫向阿罗神起誓,草原上的落日和狼群都为此见证,我会是公主最忠诚的盟友。」

「明年春天,公主会成为我草原上的新娘。」

我笑起来:「还有吗?光是这些可不值得我心动。」

他盯着我,我不甘示弱。

「阿云赫。」

他终于开口,声音喑哑,却带着十足的、草原特有的真诚:

「你会拥有阿云赫,公主。」

我把钥匙彻底交给他,用手帕扎上他腕上的伤,手帕上的绣字被染红:

「成交。」

2.

我是凉国最不受宠的公主,凉国国姓为蔺,我单名筠,小字安和。

但我这一生,都不会安和。

缎雀又提进来一桶热水:「殿下,要寻太医吗?」

我咳几声,在热气缭绕中摇头:「风寒而已,我身子向来不好,想是昨夜忘关了窗,让风吹着了,不碍事。」

「是。」

外面淅淅沥沥地落着雨,我把自己泡进热水里。

阿云赫不是一般人,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这么觉得。

他是草原上的狼崽,想要的东西只要咬住就绝不会放手,他想成为草原的主人,只可惜一时被我漂亮的姐姐迷了心智,踩入牢笼。

不碍事,阿云赫。

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施恩于你。

盟友。

3.

部落第五子——阿云赫死于凉国牢狱,恰逢火起,尸首难辨。

勒族首领悲痛欲绝,皇帝为显体恤,下旨本朝十七公主和亲,以示安抚。

十七公主——安和,欣然领旨。

4.

「殿下。」缎雀闷了许久,终于出声。

我懒散应道:「嗯?」

「你马上就要远嫁草原……」

「对,」我笑一声,「我,欣然远嫁。」

「但那首领的年纪都……」缎雀叹一口气,没再继续说。

我换了个姿势看书,随意摆手:「下去吧。」

「是。」

宫中之人不可尽信,祸从口出,谁知道缎雀这张皮下藏了颗什么心呢。

至于和亲……

有风从窗缝泄进来,带着雨后的湿气和青草味儿,我开始昏昏欲睡。

真是做梦。我只会嫁给自己中意的狼崽,至于那匹黑皮老狼,我自有办法拖延。

不知不觉间,困意渐长,我也由着在这凉风里睡下,生病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拖延办法。

风止。

我猛然睁眼,一只冰凉的手捂上我的嘴。

阿云赫头发微乱,风尘仆仆地半跪在我榻前,他气息还未喘匀,低声唤道:「公主。」

我拽下他的手,坐起身惊道:「你此时不是应该在回草原的路上吗?!」

「我半路回了头,我的部下两日后会趁着黑夜到达部落。」他的汉语稍显生涩,声音低低的,带着鲁莽的少年气和游牧民族的踏实。

此刻他面容较前几日干净许多,小麦色的皮肤,寒亮有光的眼睛,高挺的鼻骨,还有形状漂亮的唇。

带有草原独特的侵略感的美貌。

「为何回头?」

「为公主安心。」他认真且坚定,「公主只会作为阿云赫的新娘去到草原,这是我的承诺。」

我一时呼吸微乱,没有言语,眼睛无措乱瞟间,看见他腕上手帕。

绣着:筠。

「我自有我的办法。」我不愿意让自己显得弱势。

「公主聪慧。」阿云赫点头,「但伤身是下策,公主珍贵。」

我沉默片刻,岔开话题催促他快走,不要耽误计划。

但阿云赫格外认真,一定要我答应用他的办法,不得擅自害病。

我无法,只得答应。

阿云赫走到窗边要跳之际,又跑回来,拇指点一下我眉间,接着,额头轻轻碰一下我额头。

像是某种礼仪。

「公主,你拥有阿云赫。」

又一次承诺,他眸色复杂,像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直到他身影消失,我才反应过来,掩饰什么似的低头。

心跳不止。

不!

蔺安和,清醒一点。

我攥紧手心,阿云赫如此转变,难不成是有人同他说了什么?

是蒋赋?他觉得虎云将军这个身份还不够用,所以同我一样在阿云赫身上下了心思?

还是狼崽子对蔺晨余情未了,联手同我演戏?

……

头又开始疼了,算了。

算了。

5.

阿云赫走后,这个夏末仿佛终于舍得离开,日子入秋。

凉国的秋初总是落雨,叶片萧瑟,片片坠着晶莹的雨珠,让人打心底里生出阵阵冷意来。

我跪在冷硬的地板之上,尽力保持后背挺直,被毒打过后的缎雀在我旁边趴着,没有声息,不知是死是活。

「十七妹妹,」大公主还是那副要人性命的毒艳模样,手上虚虚握一卷佛经,「本宫听闻,你宫里的炭火不够?」

我落下眼泪,只是摇头。

「妹妹,这不过秋初,你这怎么就用得上这么些炭火?」她笑意盈盈,吐字如刀,「该不会是学我们的翎妃娘娘,要学番邦火舞吧?」

那支舞其实叫火灵鹤,是十年前我母妃为我父皇学的生辰祝舞。

但她没来得及跳上这支舞,就被当时的皇后——大公主生母安了个巫蛊伤人的名头,命就没了。

有人说我母亲是巫女,她生得极美,双瞳异色,本是最下等的舞女,却被皇帝一眼看上,生下了我。

她们厌恶她、恨她,但要是说一点畏惧都没有,也不太可信。

我母亲死时诅咒她们会被砍断双脚、毒哑嗓子,一无所有。

皇后三年前失足落水而死,诡异的是当晚没有任何一个宫人听见她呼救。

大公主不会不怕。

所以她处处刁难、变本加厉,妄想挫平我的志气、磨断我的脊梁。

「殿下,」我低头,攥紧衣衫布料,「是十七贪得无厌、追慕奢靡,望殿下饶恕十七和十七的宫人。」

许久,大公主虚假地笑一声:「好妹妹,本宫素来知你眼皮深浅,你今儿个便在我这好好抄经,去去晦气吧。」

佛经被扔到我面前的地板上,我咬牙磕头:「是。」

我想要的终会得到。

手染血腥之人必成血腥。

长姐,今日我所抄经文必然化作寸寸弯刀,终有一日——

割断你的喉咙。

6.

第二日天光微亮时,嬷嬷夺走了我手中的笔。

胳膊和手腕酸痛难忍,浑身忽冷忽热,头脑昏沉,呼吸灼热。

我被宫人拎出门的时候,晨光透过层叠树梢映在我脸上,唤醒我半分意识。

糟糕,答应狼崽不生病的。

他该不会以为我故作聪明、骗他的吧?!

盟友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

这可有点棘手了。

7.

我回栖月宫里后,强撑力气寻来纸笔,写下寥寥数字,又去开关着鸽子的竹笼。

几次尝试,才终于打开。

鸽子急得扑棱翅膀,啄啄我的手背,似乎在担心我。

这草原的鸟倒是比宫里的人都通些人情。

「去吧。」

我将信绑好,打开窗。

看着它飞走后,才爬到床上任由自己昏睡过去。

8.

再醒来,是个面生的宫女守在床边。

「缎雀呢?」

「姐姐在屋里养着,嘱咐我来照顾您。」宫女低眉顺眼,想必是缎雀信得过的人。

我点头,熟练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苦死了。

「蜜饯在梳妆台上柜子里,给我拿过来。」

「是。」

糖浸的梅子中和了苦味,我又嚼了一个。鸽子飞出的窗已经关上,我看着发闷,让她把窗户打开。

她迟疑一瞬,还是打开了。

哟呵,缎雀好手段,这栖月宫里还有这么听话、不多嘴的丫头。

「你姐姐身子怎么样了?」

她愣住,略显诧异地瞄我一眼道:「还好。」

我垂下眼皮:「下去吧。」

「是。」

9.

阿云赫的信在第三日抵达。

彼时,我正扶着床边咳血,满头冷汗,喘气艰难。

父皇大手一挥赏了不少名贵药材,吩咐太医务必用最快的时间让我痊愈。

好笑,那些药汤让我偷偷吐了一半,痊愈?

没用人参吊命就算我嗓子眼抠得不勤。

10.

太医愁眉不展地回去复命。

我挥退左右。

鸽子扑棱着落到床边。

阿云赫的信也不长,字迹潦草,像是初学者,简单表达了一下他的信任不会因此小事崩塌,又大概说了下目前草原那边进展顺利。

具体的计划只字未提。

防备心很重。

11.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些时日,直到某一天,大公主身边的嬷嬷来看我。

「小公主这身子,可是脆得很呐。」老嬷面容又凶又冷,面无表情道。

我直觉不对劲,只能故作柔弱不说话,只是细着心思留意她。

却未承想她并不准备同我磨牙,招了招手,拿起一碗汤药就往我嘴里灌。

我推搡不过,汤药呛进大半。

「小公主,」这老刁婆拉长声音,「老婆子替长公主传话,和亲事大,小公主还是别摆弄自己那些小聪明,乖乖去吧。」

我攥紧被角,气得发抖。

「你吐一日,老婆子便灌一日,小公主,你还嫩得很呢。」

她甩甩袖子出门。

我一拳捶在床框上。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蔺晨!

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12.

阿云赫断了联系,鸽子找不到人,又飞了回来。

我气得把纸笔扫落在地。

母妃被她们陷害致死……不、不对,皇帝怎么会在乎一个女人,宫里漂亮女人比树叶还多,他才不在乎!

要想扳倒蔺晨,我先要拿到她母亲……哦现在是她自己了,我要拿到她勾结母族朝臣贪墨军饷的证据,这些事我母妃知道,她给我留下的信里清清楚楚,但皇帝不知道,对,他不知道。

但和亲日期将近,我派出去调查的人却还没有回信。

什么时候能有?!什么时候能回来?!

没关系、没关系,至少他们绝对是忠诚的,他们要么是母妃的亲信,要么是那个虎云将军的人,他倾慕我母妃,不会背叛我母妃……

我光着脚,把自己整个人缩在椅子上,焦躁难平,只能咬住手指缓解烦虑。

背叛、背叛……

草原的狼也未见得多么忠心!

我得自己来,得自己来,没有人支撑我。

我的思绪逐渐平静。

不过是蔺晨而已。

我是十七公主蔺安和,我想要的,一定,能得到。

13.

和亲车队出发的日子将近,我被一碗碗补药拽回了生气。

出发那日,我独自在梳妆镜前坐了很久。

看镜子里这张脸。

漂亮,又单薄。

眉毛太浅,眼尾太挑,唇太薄,皮肤病白。

不漂亮。

我闭眼,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唤来缎雀为我梳妆。

是最规矩的公主仪容,花钿贴在我额间。

这是女儿要出嫁前的传统,贴花钿,见新郎。

我戴上面纱,由缎雀扶出宫门。

拜别之时,我平淡地抬眸仔仔细细地看了蔺晨一眼,她还是笑得明艳,令人作呕。

「姐姐,」我叫她,一字一句道,「保重。」

她的笑容冷下来。

我转身,迎着朝光,逐渐走近车队。

「参见殿下。」虎云将军蒋赋同我规矩行礼。

「将军,烦请您送我这段路吧。」

蒋赋身形僵住:「卑职理应护送公主出京。」

「送我这段路。」我重复道,「母亲肯定也这样想。」

自古只有父兄送女上花轿。

蒋赋沉默许久,终于低声道:「好,我送您。」

我抬起头,挺直了脊梁,一步又一步迈向马车。

霞光倾洒,钟乐同起。

宫人拜叩两侧,随从弓身行于我后。

蔺朝被奉为战神的将军亲自送我出嫁。

公主出嫁,理当如此。

14.

车队需行进一月之久,我却必须身着繁复礼服,不得随意。

令人厌烦。

此次和亲,蒋赋只负责送我出京城,我们只来得及匆匆交谈几句,车队便出了城门。

不过还好,在分别前,我已经明了现在只差河州一位告老还乡的官员证词,便可由蒋赋到朝堂之上陈列蔺晨母女罪状。

但蒋赋似乎有些身体不适,据他说是咳疾复发。

我心中总有不好预感,但时间短暂,只能暂且放下,转而思考进草原后的应对。

15.

车队行进半月后,鸽子似乎晕车,蔫蔫地缩在笼子里。

到了重要时刻便指望不上,和它主人一样。

我如此想着,不免忿忿,书也看不下去,只得闭目养神。

我倒也习惯了马车的颠簸,在这颠簸中竟有些安心。

直到什么东西,砸到我的车厢之上。

「誓死保护殿下!」

是缎雀的声音,似乎受了伤。

几乎是一瞬间,我就明白了什么情况。

蔺晨不只是想让我离开皇宫,她太懂得斩草除根这几个字。

她要我的命。

16.

一支羽箭猛地刺进马车,我侧身险险避开,心知躲不是办法,蔺晨熟知车队随行人员,既然派出了人,那车队必然不是对手,说不定还有反戈的人。

我想拽掉发冠,但这东西由金簪束于我头上,真不是靠蛮力能卸下的东西,我没办法,只好脱去太繁琐的外袍,随便扎紧宽大袖口,撩开帘子跳下车。

「殿下小心!」

缎雀挡过来,她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

我攥上她手腕,扯着她往人少的方向跑。

「看好公主!她要跑!」

我不敢回头,只能拽着缎雀拼命地跑,慢慢地,变成了缎雀拽着我跑。

胸口仿佛快炸裂似的疼痛,腿像灌了铅一般,我们费力前行。

但不出所料,很快被杀手围住。

我几乎脱力,满头冷汗,仿佛下一瞬就要瘫跪在地上,只能靠意志力苦苦支撑。

「你们是什么人!」缎雀挡在我身前,手怕得发抖,「你们好大的胆子!」

我艰难地把她拉到身后:「你们不过听人办事,要公主的命,这奴才,便不必做那刀下亡魂了吧?」

「十七殿下,若你是我,可会留下哪怕一条性命?」

我不会。

所以,他们也不会放过缎雀。

「殿下,得罪了!」那人大喝一声,剑直冲我而来。

我呼吸停滞,强忍恐惧睁着眼。

我要看清这些人,我得清醒地去死,哪怕坠至阴狱,也要化作厉鬼,生出利齿,咬掉凶手的头颅。

然后,滚烫的鲜血溅在了我脸上。

那人临死之前惊愕地瞪大眼睛,僵硬着还想回头看,我却先他一步看见了前方的人。

那匹黑马上的人蒙着下半张脸,一双狼似的眼睛露在外面,狠戾、凶悍。

他带着队伍跳下马,高声呼喝我听不懂的勒语,转瞬和杀手厮杀起来。

片刻,我后知后觉地感觉左眼刺痛,是血水进了眼睛,我猛地捂住眼睛,一时间有些站不稳,但随即倒进的却不是缎雀熟悉的怀抱,而是陷入了一股陌生的、富有侵略性的气息里。

「阿云赫。」

我忍痛仰头,用另一只眼睛看他。

阿云赫胳膊格外有力气,箍住我的腰把我带进他怀里,隔着布巾,他的声音闷哑生涩,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音色格外吸引人心神:「血进了眼睛要用水清洗。」

我还没等说话,便有清水浇灌而下。

冰凉的触感促使我不由自主地抓紧他身上的布料。

许久,眼睛疼痛稍缓,面纱浸了水覆在我脸上实在不适,我一把扯下,大口喘气。

阿云赫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手帕,擦干我脸上的水,眉目硬朗,眸光专注>同时,把缎雀还给他。

我知道这个条件的时候笑了一声,问缎雀愿不愿意回去,她只是沉默。

「去回绝他,就说缎雀不愿意。」

我怎么可能会把这么一张好牌还给你呢?皇兄。我才不需要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要这只雀儿的主人,听我的哨声。

42.

蒋赋不能再上战场了,我把他送去了江南休养。

「替我母亲看看江南吧。」我如是道。

蒋赋应了。

我把母亲生前的衣物交给他,拜托他将她也带去安葬。

蒋赋还是点头。

少年总做痴情人,半生离乱,江南有新坟。

43.

第二年春天,我成了草原上的新娘。

「阿云赫,」我笑着叫他,「我叫蔺安和,这次别认错了。」

他低头看我,眸光很亮,眼底微红,几次想说话,还是停住,最后轻声道:

「认得了,安和,不会认错公主了。」

「我和草原,永远都属于公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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