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行

很快第二场重新开始,张昭仪不出两招就被木剑抵住喉咙。

她没有半点不悦,反而大笑拍手:「如此才好!有尔等精兵强将在,段国才不会叫西蛮侵扰!」

她高兴得拉住我的手,央我也去试试。

而我早就蠢蠢欲动,心里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姑娘似乎活了一样,怂恿着我拿上木剑,站在场上。

我的对手换了一个人,一个带着面具的人。

一身黑色劲装,一顶银色的闪闪发亮的面具。

他同我过了几招,木剑在我手里翻转,直直刺向他的胸口。

奇怪的是,他没有躲。

木剑抵在他的胸口,他低头看了一眼,只说了一句话。

「我输给了你。」

武场里都在振臂欢呼,高呼皇后好风范。

而我好像浑身都没了力气,扶着桃柏,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我知道他是谁。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谁。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别说戴着面具,他就算把自己变成个大姑娘我都认识。

我的拳脚都是跟他学的,不过只是些花拳绣腿,万万比不上他。

他并非对待武艺马虎散漫、避让强权的人。

可他居然让我赢了。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阿姐的南北斋越来越声势浩大,招收的学生越来越多。

我叫桃柏多拿些珠宝给阿姐,好用来做书院的资金。

就连临街茶楼的说书先生,都一边捻着胡子,一边摇着扇子,讲得摇头晃脑。

「京城有间书院,名儿叫南北斋,授学的是位女夫子,奇也,怪也。女夫子招学生,穷娃招,富娃也招,男娃娃招,女娃娃也招。」

有吃茶客拍桌,高声发表见解:「女娃读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嫁人跟别家姓的。」

赶巧有下了学的小童蹦蹦跳跳经过,听了这话,驻足停住。

还没茶客一半高的小男孩,双手紧张又害怕地绞着衣袖,却目光炯炯地看着那位茶客,声音稚嫩又坚定。

「夫子说了,男学生、女学生都能认字读书、都能画画弹琴,做自己愿做的事儿!我们男学生,就应该尊重女学生,友好相处,不能有这种想法!」

登时茶楼掌声如雷,有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

「就是奥就是奥,我的小孩就在那里读书呢。」

「我的小孩也是!夫子讲课仔细,我家小孩下了学就抱着书读。」

桃柏把这则消息传给我时,我正在研究段国地图。

西蛮的逼势愈发紧迫,接连有好几座城池被吞并。

我摸着地图上西蛮逼近的位置,忧心忡忡。

数月前,周老将军中了埋伏,他率领一队精兵,悍勇不降,最后死在了万千羽箭下,据说被人找到时,浑身已经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肉,却依旧双目圆睁,手里那杆随他出生入死的红缨枪,被握得死死不放。

周老将军虽然是武将,长得却慈眉善目,记得幼时,总是将我和周子明一左一右抗在双肩,乐呵呵地颠着玩。

彼时周子明还吓得大哭,手脚都不敢乱动:「爹爹,子明害怕,放我下来。」

于是周老将军笑得更加开心,还要故意再跳一跳、颠一颠,抓着我们俩在空中转个圈。

我不知道周子明听到这件事会如何,只怕照他的性子,想屠了西蛮来下酒的心都有。

果然,有消息传来,他自请带兵,前往西境。

他临行那天,我做了当皇后以来,最大胆的一件事情。

我不顾这样做会带来的风言风语,跑去武场送别。

我跑得太急,发髻上的步摇扬起又甩在我的脸上,打得生疼。

武场空荡荡的,猎猎秋风如入无人之境。

我有些愣神,赶紧抓住一个巡逻的守卫问道。

「周子明呢?」

守卫恭敬回答:「周小将军昨日已启程。」

我突然有片刻的失语,望着空旷寂寥的武场,不知所言。

秋风寒凉,吹得我的眼睛都涩涩的,我忍不住冷得打了个哆嗦。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裳如此单薄,已经不适合秋日。

6

段景近日忙得不可开交,没日没夜地泡在养心殿。

我乐得清闲,就整日里看看刘答应新养的花,尝尝梁美人新泡的茶。

张昭仪近日转了性子,她不再拿着个木剑这里戳戳那里戳戳,转而整日抄着佛经,凝神祈福。

李婕妤逗她:「怎么如此清心寡欲,到底在求什么呀?」

张昭仪放下笔,淡淡开口:「还能求什么?求我段国子民平安,求西蛮不战而退,求不再有我兄长那样的遗憾。」

张昭仪求神佛的时候,李公公来求了我。

他求我去看看段景,让他多吃点饭,多睡会觉。

李公公抖着拂尘,急得脸上的褶子都一颤一颤:「皇后娘娘,您的话,皇上一定听得进去。」

养心殿内,段景看起来精神有些不好,整个人带着些疲态。

我端了一盏参汤递给他,对他说:「皇上当心身子。」

段景招招手将我揽在怀里,摸着我的手有些凉,皱着眉说:「怎么不多穿件衣裳,着凉了如何是好?」

他随手将身侧的龙袍拿来,披在我身上,不许我乱动。

于是我裹着龙袍坐在一旁,从里面探出个脑袋,盯着他喝完那盏参汤。

我开口问道:「皇上近日可好?」

段景端着一盏烛台,看着养心殿里一幅巨大的羊皮绘制的段国地图:「不太好。」

顿了顿,又说:「若势头不止,我决意御驾亲征。」

我蓦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真要到这一步吗?」

他的手指屈起,摩挲在地图上那些沦陷的城池,声音沉沉。

「周子明代父出兵,虽然他谋略胆识样样都好,也一度击退西蛮,但是西蛮一向狡诈,他恐怕也在西蛮手下吃了不少苦头。」

「段国尽管是小国,但是一国的压力,不能只交给周子明一人来抗。」

我突然有些想哭,却又不知为何而哭,为周子明吗?还是段景?抑或是段国子民的苦难?

话说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带了哭腔:「你说的都是真的?」

段景手里的烛台明灭不定,映出昏黄的光,他有些好笑地揉揉我的头。

「北北,自你我相识,我未有半句假话。」

7

周子明战死的那一天,段景正准备亲征支援。

桃柏告诉我周子明已死的消息时,我刚昏睡了个午觉。

近日总是不能安睡,思绪紊乱,好不容易逮住时候贪了个午觉。

梦里昏昏沉沉,又回到了我一生怀念的幼时。

一会窝在阿姐怀里,任她抚摸我的头发,给我弹好听的曲儿,一会又和周子明蹬蹬蹬偷跑出去,逮了人家的斗鸡炖了吃。

梦醒来,我坐在床榻上。

桃柏跪在下面,面色凝重,神情肃穆:「周小将军已战死沙场,西蛮夜袭,一把火点了我军的营帐,我军与之殊死搏斗,拼死不降,无一人生还。」

顿了顿,桃柏抬头看了看我的脸色,似乎斟酌用词:「周小将军以一敌百,杀了西蛮两个主将,周小将军……被砍了数刀,听说血都染红了西境的疆土。」

我看着桃柏,午睡刚醒的脑袋有些昏沉,我怔怔地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却又好像听不到她的声音,一会像有蜂群在我耳边嗡鸣,一会又连自己呼吸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鼻子发酸,眼眶含着泪,整个人像是掉进了没底的沼泽,万念俱灰,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哑了。

我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失态崩溃,我不管不顾地锤着床,竭力嘶喊道。

「那是周子明,那可是周子明啊!他怎么可能死……」

桃柏扑上来抱住我,我的下巴放在她的肩头,她一只手紧紧抱住我,一只手轻柔地抚摸我的脊背,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

「二小姐,想哭便哭出来,其他人都被我支开了,桃柏陪着二小姐。」

我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了,还伏在桃柏肩头,一抽一抽地吸气,良久都缓不过来。

今天真是一个晴好的天儿,阳光从殿内那扇八角窗里透进来,照得内殿都暖洋洋的,而我却如入彻骨冰窖,浑身发冷发抖。

接着门被推开。

四周静悄悄的,来人独自逆光而入,太阳在他身后打着光晕,他整个人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边。

段景一身甲胄,见我还倚靠在床榻上,就半跪在我面前,与我平视。

他皱起眉,伸出指尖来碰我的脸,抹掉还挂我在脸上的泪水。

「怎么哭了?可是担心我。」

我泪眼婆娑,怔怔地没有开口。

他似乎叹了口气,说道。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要带兵亲征了。北北,害你担心了。」

我颤抖地触摸他身上冷硬的甲胄,整个人都在抖。

「何时启程?」

「即刻。」

生平第一次,我主动抱住了段景。

我闭上眼,有泪水挡也挡不住,我一声一声地叮嘱他。

「活着回来。段景,活着回来。」

天子亲征的消息,意味着国家悬于一线。

这无疑是背水一战。

我害怕京城有西蛮兵趁机作乱,就急急派人接阿姐进宫。

我亲自到宫墙迎我阿姐。

秋风一天比一天萧瑟,吹在身上直叫人瑟缩。

我和桃柏等在宫墙边上,伸长了脖子焦急地往外看。

终于,守卫把宫门缓缓打开,阿姐穿着一件鹅黄色的云纹素锦罗裙,一看到我,就跑上来抱住我。

桃柏在旁边,又哭又笑:「二小姐终于同大小姐在一起了。」

我拉着阿姐就要往凤仪宫走,嘴里还不住地说:「阿姐,今后你就住凤仪宫,外头流寇太多,我实在害怕,宫里暂且安全,阿姐同我在这住吧。」

阿姐没有动,她就站在原地,任我如何拉她,她都不肯走。

她看着我笑,伸手轻柔地替我拢起额间的碎发,声音坚定又温柔。

「北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阿姐不能走,我有南北斋,有很多很多的学生,一日做了他们的夫子,便该无论何时都护着他们才是,哪里有不管不顾的道理呢?」

她最后抱了抱我,又抱了抱桃柏,明明都含着泪,眼睛红红的,却倔强地硬是不掉下来。

「北北,桃柏,万事当心,平安为上,愿段国能熬过此劫。」

说罢,就向宫门走去,风扬起她的裙裾,她背影坚定,没有回头。

8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显灵,抑或是真的有国运这种东西。

前线的情报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周老将军和周子明之前悍勇降敌,西蛮已经隐隐有所忌惮,逐渐有些畏手畏脚。

打仗时,人有了畏惧,就如同探到猛兽最柔软的肚皮。

段国的军队全都抱着背水一战的心态,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气势,一时竟锐气不堪抵挡。

我让桃柏在凤仪宫里收拾了几个干净的寝殿。

后宫的嫔妃其实不算太多,我让她们全都搬了过来,彼此之间有个照应。

其中最胆小的就属刘答应。

每次大家聚在一起吃完晚膳、聊会闲话后,都各自回寝殿里休息。

刘答应每次都走得最晚,她要将我殿里的花儿全都检查一遍,细细地松土、洒水。

桃柏拦住她,不许她做这些,她就一面答应,一面偷偷继续做。

于是凤仪宫的角角落落,都被她布置上了鲜花,还没走近,就觉得好闻。

我喝着一盏桃花羹,看着她小心侍弄着花草,忍不住夸她:「看来你在司礼监学了不少东西。」

刘答应闻言,笑着将一株海棠摆弄好,蹲在我身边。

「娘娘上次问过臣妾,在家中是否学过这些。」

我仔细想了想,是最初答应她们满宫比试学习时问的,那时只有她没有回答。

她抿了一口桃柏给她端上来的桃花羹,半垂双眼,开口道。

「臣妾幼时没有学过。我是宫女出身,娘亲是我爹花了十五个铜子买来传宗接代的,可是我娘生了我,一个女娃,哪有男娃娃那样金贵呢?我爹生性好赌,一辈子不是在赌桌,就是在女人的床第间,我娘去赌桌求他,他就抓起我娘的头发,生生地把她拖出去,抡起赌场的椅子就往她身上砸,一直砸到土郎中都劝说,我娘再不能生娃了。」

她拿着绢帕捂着脸,肩膀一颤一颤,帕子上隐隐有水渍濡湿。

「后来他把家底都败光了,就想将我卖了,我拼死逃了出去,赶上宫里选宫女,幸得老天垂怜,竟稀里糊涂一路走了进来,后来太后提拔我,封我做了答应。可是我实在害怕,我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如我爹那般,会在赌桌上将女儿作赌注,会对妻子拳脚相向,会趁着夜色,对好端端经过的女孩出轻薄之语。」

我有些心疼地抱住她,轻轻拍打她的背,她哭得浑身发抖,止不住地颤,像掉进幼时痛苦记忆里的黑暗泥沼。

「我喜欢花儿,是因为它们即使在石头缝里,也能开得那样好看,可是娘娘,我已经错过了盛放最美的时节。」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安抚她,彷佛任何话都这样绵软无力。

当晚,刘答应和我和衣而寝,昏昏睡了一夜。

事情的变化是那样突如其来,以至于打得整个皇城都措手不及。

段景胜仗连连,西蛮已经撤退求饶,前线传来消息,段景已在班师回朝的路上。

我也逐渐放下心来,照常与嫔妃们开晨会。

凤仪宫内,大家气氛融洽,有说有笑。

突然有十余个黑衣人,从房顶破空而入,黑压压地挤满了凤仪宫。

妃嫔们都被吓了一跳,我霍然起身,梁美人吓得失手打翻了茶碗。

打首的那个黑衣人冲着我目眦欲裂,狰狞地怒吼:「段国皇帝狡诈,退我西蛮之兵,实乃我辈之耻。可是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我们西蛮人,居然潜进京城,打进你们宫城了!哈哈哈哈哈!」

「他杀我西蛮之兵,我杀他段国皇后,如此才算公平!」

满宫的嫔妃闻言,立刻纷纷跑到我身前,用自己的身子挡住我。

张昭仪早就怒不可遏,早先带来亲手抄写的佛经,在方才慌乱中,被一个黑衣人踩在脚下,碾得脏兮兮的。

她站在高高的阶上,对着他们破口大骂。

「西蛮如此粗蛮、毫无人性,杀我兄长,屠我段国百姓,欺我段国女子,竟也配谈公平二字!」

西蛮兵怒不可遏,大嚷着:「不过几个女子,也配和我等说话。」说罢,手举弯刀,就要冲上来。

兴许武场学艺果真有效,张昭仪的功夫不可同日而语,她几个反转挪移,就轻松避开其刀锋,还能顺便踢了西蛮兵的脑袋一脚。

刘答应躲在一旁,平时最是胆小的人,此时抄起殿内花架子上的花坛,就向他们砸去。

泥巴、鲜花、砖片在西蛮兵头上爆开来,刘答应像是疯了一样,一边砸一边大声呵斥。

「女子怎么了!就许男子欺负女子,女子照样应该被人瞧得起!」

段国的守卫在凤仪宫外围了一圈,只是此刻,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有一个西蛮兵,扣住了刘答应,将弯刀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他像拿到了什么重要筹码,兴奋地大叫:「你们皇帝的女人在我手上,你们敢动一下试试!」

刘答应低头看了一眼脖子上铮亮雪白的弯刀,突然对着我们极短地笑了一下,接着紧紧闭上了眼睛,将脖子往弯刀狠狠一送。

有血喷涌而出,她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事情发展得那样突然,像是一气呵成一样,以至于她倒在了地上,几个娘娘还尚未完全反应过来。

段国守卫再无后顾之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来,很快制服了这几个强弩之末的西蛮兵。

各宫娘娘们都冲上去,小心翼翼地抱住刘答应,一面不可置信,一面呜呜咽咽地哭。

她的脖子上好大好长一道口子,里头的血就像淌不完一样。

她那样胆小的人,最后比谁都勇敢。

她看着我,又看看张昭仪,再看看梁美人和李婕妤,终于笑了笑,阖眼之前,她说道:「能遇到你们,我命真好,真有福气。」

我握着她的手,哭个不停。

昨夜她还与我一同吃桃花羹,一同说闺房秘事,如今就这样躺在这里,一点点没了生息。

以后还会有人记得,从前有个刘答应,喜欢花儿、爱吃荤腥、胆子极小,却又最后做了最英勇的事儿吗?

这世上的事,真比话本子上还要精彩。

刘答应尸骨未凉,凤仪宫里就涌进来了一些官员。

打首的人我认的,段国的丞相。

他带着一批官员,气势如虹:「逆贼涌入京城,皇上出征在外,天下不可一日无主,今日老臣就代行天道,为帝暂掌天下。」

我看着黑压压的官员,第一次觉得如此好笑。

有人冲锋在前,有人麻木不仁。

有人身居宫墙而不惧刀锋,有人官袍在身而不谋其事。

还没等我说话,就见一道熟悉的声音,顶了十足十的怒气,从殿外急匆匆传来。

「你等贼子,要趁国之危难,反了不成!」

我蓦然抬头,又惊又喜。

我爹!

他穿戴整齐,戴着官帽,怒气冲冲走进来,护在我身前。

我头一次见他如此震怒,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怒得脖子上青筋暴起,说起话来毫不含糊,振聋发聩。

「皇上挂帅亲征,周家满门忠烈,吾辈皆是忠骨,怎会出了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江州司马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向我爹装模做样地拱手道。

「礼部尚书大人,我们不过是各谋私利,你少管闲事!」

我冷笑一声,睥睨着他们,漠然开口。

「国不将国之时,也有尔等鼠辈敢谈私利!」

桃柏将国玺和凤印取出,递给我。

我将它们拿在手中,示与众人,朗声怒斥。

「国玺和凤印皆在本宫手中,见此二者如见皇上和本宫,帝后俱在,你要行的是什么天道,又是何居心!」

张昭仪见势好转,赶紧大声道:「还不赶紧将这几个吃里扒外的老东西押下去!」

丞相气急了,抖着胡子大喊:「谁敢动我!来人,去把这几个女人都关起来!」

没有人行动。

他大惊,回头张望:「我的亲兵呢?」

有一把剑抵在他的脖子上,他立刻僵直了身子。

段景一身甲胄,衣服都未换,就这样如有神降。

我站在这里,手里紧紧地握着国玺和凤印,身后站着娘娘们和桃柏,中间隔着我爹和丞相一派。

我就这样看着他,突然觉得像是好几十年没有见过,眼泪一下子就想出来。

段景的剑很利索,手起剑落,削掉了叛臣的脑袋。

他一身冷硬的甲胄,剑上还淌着血,朝我一步步走来时,像是戏台子总算落幕一样,我终于觉得松了一口气。

9

很多很多年后,直到我都垂垂老矣,眼睛昏花,茶楼里早就换了一批又一批的说书先生,只是那个关于南北斋女夫子的故事,一直传给世人。

新一代的说书先生捻着胡子,摇着扇子,摇头晃脑讲得头头是道。

「京城有间书院,名儿叫南北斋,很多年前,授学的只有一位女夫子,奇也,怪也。女夫子招学生,穷娃招,富娃也招,男娃娃招,女娃娃也招。」

「当时西蛮作乱,有叛兵突然潜进京城,在京城为非作歹,屠戮居民,西蛮兵哪里有仁义好讲,巴不得欺负妇孺老弱,看见南北斋就像进了窝一样,那女夫子死死护住学生娃娃,让娃娃们先跑,自己引西蛮兵进了一间封死的教室,最后一把火把自己和西蛮兵烧死在里头。」

每每说到此处,在座茶客无不动容,四周沉寂,静得听得见茶碗被放下的声音。

说书先生叹着气长吁短叹,继续说道。

「皇上班师回朝,西蛮兵被打跑了,女夫子却被烧死了,听说是皇后娘娘派人重新修缮了南北斋,这次授学的人,换成了礼部尚书!奥哟这可是大人物,尚书大人一直教到自己教不动了为止。诸位,时光流转啊,当时那些在南北斋的娃娃们都长大成人了,南北斋里授学的人又换了,换成了当时的那些小娃娃!」

「如今可不得了了,皇后求了恩典,女子也能参与科举考取功名做官了,那些从南北斋里走出来的小娃娃们,有的考取功名走上仕途,有的留在了南北斋做了夫子,有的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

我突然想起来,在养心殿遇到第一位女官员的时候。

彼时我年纪大了,愈发懒散,窝在小榻上陪段景处理公事。

一声清越的嗓音传来,我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

「启禀陛下,湖州产粮……」

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子,身穿整齐的官袍,干净的脸上肃穆又端正,恭恭敬敬地汇报公事。

我忍不住出声叫她:「你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她朝我回话,微微抬起头看我的脸,语气却难掩激动。

「臣正是。」

我看着她,有些颤抖地问道:「你就读的书院是哪?夫子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不卑不亢地答道。

「臣就读于京城南北斋,授课的有两位夫子,名为谢南南和谢堪。」

我终于落下泪来,连声说道:「你被教得很好,他们若见到如今的你,一定会高兴。」

当然会高兴。

如今的段国,四海升平。

深夜的酒楼里,有妙龄女子穿着时新的衣裳高声吃酒,不必担心有醉汉会将其拖进深巷,用酒坛砸向她们的头骨。

越来越多的世家贵女,不再只读《女则》,她们读《诗经》,读《黄帝内经》,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有人会再对她们说:女子读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要嫁人生娃。

母亲不再只做母亲,妻子也不再只做妻子。

她们都行走在阳光下,与男子朗声谈笑,追逐着自己未出阁时爱做的事儿。

如此大道昭昭,我爹爹和阿姐怎会不高兴。

段国如此,男女都活在阳光下,才不枉吾辈毕生竭力守护。

这是我身为段国皇后所期盼的。

也是谢家周家满门忠烈的热忱所在。

更是每一个像我这样的段国子民,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渴望。

番外——段景篇

我遇到谢北北的时候,她只有十二岁。

彼时我刚做皇帝不久,还不懂得大是大非,有次支开宫人,带着李公公出宫去京城玩。

京城真比宫里好玩多了,我当下就钻进最热闹的一处地方,仔细一看,原是设在街边的斗鸡小赌场。

我兴致勃勃地选了一只斗鸡。

那只白鸡看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小贩拍着肚皮跟我说:「我这只斗鸡可是常胜将军,脾气大得很,就没有它赢不了的赛!」

我被小贩说得热血沸腾,当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周围聚了越来越多的人,大家纷纷将宝押在看好的斗鸡上。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白鸡,它漫不经心地在赛场踱步,悠闲自得地看着眼前的黑鸡。

忽然人群熙熙攘攘,似乎有人被什么绊了一下,带动着成群的人前仰后合,一时竟险些将李公公急坏,生怕我被误伤到。

等众人反应过来时,没有人掉一个子儿,也没有人掉一根汗毛。

赛场里的两只斗鸡却不见了。

大家议论纷纷,折腾了好久,一会大喊怪事,一会又相互怀疑,质问对方赌品不好,居然玩赖。

我大感无趣,悻悻而走。

路过一条小巷时,却闻到一股香味,仔细一看,一男一女两个小童,正一个人抱着一只鸡,啃得正香。

他们旁边,散落着一堆白色、黑色鸡毛。

我怒火顶上心头,大步上前就要质问他们。

没成想那个男孩是个眼尖的,放下啃了一半的鸡,抓起旁边啃得满手流油的女孩就跑。

他们似乎有极大的默契,女孩立刻什么也顾不上,跟着男孩拔腿狂奔。

我在后面索性不追了,高喊道。

「你们是哪家的孩子?如此野蛮!」

那女孩是个机灵的,一边头也不回地狂奔,一边高声朗朗道。

「找他!找他!他叫周子明,周老将军的独子!有事去找他!」

男孩立刻歪头看她一眼,女孩跑得更快,还不忘高声再跟我说一句。

「我们吃了你的斗鸡,是帮你远离赌场!有事千万去找将军府啊!」

终于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听不到。

要查出她的身份并不难,随便拉个人问问:谁最爱与周老将军的儿子在一起玩?

来人必定信誓旦旦:「礼部尚书的二小姐,谢北北。」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李公公拿这件事找了将军府和礼部尚书府,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挨了打。

再过了些年,太后被我秘密杀死在慈宁宫。

她一直想当一代权后,合宫上下都是眼线,今儿塞个女人进来,我就随手封作李婕妤,明儿弄个宫女进来,我再封为刘答应。

太后死后,宫里的女人似乎都松了口气,越来越安分守己。

我就想着,那便在宫里养着吧,大家都是可怜人。

随着立后的呼声越来越高,慧能大师的一句语言破空而出。

「本朝皇后必为谢家女。」

这话是我叫慧能大师说的。

什么闭关三日勘探国运,闭关三日里,我全都叫人整日好吃好喝好玩的伺候着,他出关后满面红光,轻飘飘来这么一句,就算完成任务。

不过人们还真吃他这一套,一时人人都认定,皇后必为谢家女。

立后的诏书就这样顺其自然地颁给了礼部尚书府。

只是李公公回来给我回话时,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一脸苦相,哀哀怨怨地跟我说了句。

「陛下何苦。」

何苦?我在新婚夜才知道,我的苦全在这。

她捂着屁股掩着帕子,满屋子一股令人难以启齿的味道。

我看着她这样窘迫又狼狈,恨不得麻溜赶紧跑出十里地的样子,突然想到了那个在小巷里狂奔的小姑娘。

隔雾看花,不过如此。

再后来,周子明战死。

我看见她趴在侍女怀里哭到几近昏厥,整个人摇摇欲坠。

那一刻我一身甲胄,想推门进去,却又发觉不敢。

我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明知不是为我而流,却还是要自欺欺人。

「北北,害你担心了。」

她的情绪已经接近崩溃,颤抖着抱住我时,我将国玺放在她的手心,用只有我俩能听到的声音说。

「若我战死,你要用国玺自请独身,不要与我再有关系。」

幸得老天垂怜,这句话终于没有作真。

我终于回来了。

往后的很多时日里,她经常带着侍女,一身素服悄悄出宫,我问她去哪儿了。

她回我:「去拜祭阿姐、周子明、老将军,去看我爹爹,去看南北斋,去看如今的天下,是否如阿姐和周子明所愿。」

她还是同之前一样,整日里和妃嫔们闲话玩闹,对我也逐渐热络,偶尔会在养心殿,陪我处理公事,再送上一盏参汤。

能及如此,我已不贪心。

只是终于有一次,我握住她端上参汤的手,紧张又固执地问了一个俗气的问题。

「北北,你喜欢过我吗?」

明明是数九的寒天,冷风吹得雪在窗外洋洋洒洒,我却不安到焦躁。

她微微垂下眼,将参汤挪开,只说了一句话。

「皇上不该问这种话。」

我一时哑声,不知道说什么,居然像个愣头小子一样,固执地纠结道。

「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冲我笑,我却觉得像隔了千山万水,我与她挨得这样近,却感到有一扇透明的琉璃挡在我俩之间。

无论如何,我都打不破。

「我只是你的皇后。」

我想都没想,要着急地反驳她。

「可是我喜欢……」

她那样聪慧机灵的一个人,立刻抬起眼平平地注视我,打断了我的话。

「不重要,皇上以后也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我阿姐死了,她那间八宝嵌柜里的秘密,如今我也可以告诉你。」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

「即使她真的说自己放下了,可是段景,你该明白,无论如何,我从来不会碰我阿姐喜欢的东西。」

我看着她,这样近在咫尺的她,却悲哀地发觉,她的目光,从来没有为我停留。

我们成了最受人称道的一对帝后。

往后的岁月里,我和她实现了鬓发成霜、白首相伴的结局。

我就这样陪着她一天天老去。

于是年轻时劝自己知足、不要贪心的自我安慰,终于逐渐内化成了我的心态。

案牍劳形之间,一抬头就能看到她裹着毯子,窝在小榻上懒洋洋地打盹。

她的双鬓染白,已经不再年轻。

我看着她,却觉得没由来的知足。

这样静好的悠长岁月,真想一辈子珍藏。

番外——周子明篇

我是周子明。

就连我爹都说我最不服管教,但其实,我这一生,只做过一件最离经叛道的事。

仅此一件,却还是晚了。

西境消息传得慢,北北要做皇后的消息一到,我就坐不住了。

跨上马我就要去京城,我爹气得胡子都在抖,拽着马绳不让我走,咬牙切齿地说道。

「周子明,北北要做皇后,关你什么事!你快给我下来!」

我盯着京城的方向,一口气闷闷地憋在胸口,只说了一个字。

「抢。」

一掌拍在马屁股上,马嘶鸣一声,接着摆脱我爹的桎梏,抬腿就跑出十几米远。

留下我爹在后面怒骂:「逆子!」

我想象过很多场景。

是在她在礼部尚书府梳妆时,我就突然赶到带她走了呢。

还是在她坐在凤辇里,我破空而降,打昏周围的轿夫,带着凤冠霞帔的她腾空而走呢。

但是路远马疲,我还是没有赶到。

最后我们俩坐在凤仪宫的房顶,我突然害怕她不愿意跟我走。

似乎想什么来什么,她的眼睛晶晶亮,一口回绝。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我感到自己此刻出现在这里,有着说不出的荒谬与突兀。

她说不走,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从小到大,我没有一次赢过她。

就连那次武场比试也是。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我爹为我荒唐回来找了由头,说我是来武场训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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