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行

「本朝皇后必为谢家女。」

这话是京城最负盛名的慧能大师说的。

传言是他闭关三日勘探国运,出关后盯着宝兴寺北边方向,捻着佛珠,平淡又笃定地来了这么一句。

宝兴寺北边方向是谢家府。

谢家女有两个,我和长姐。

1

我从没想到,传言中那个沾着凤命的谢家女,会是我。

我的长姐是世家贵女中的贵女,而我是世家贵女里的混子。

摸鱼、爬树、捉鸟,我样样拿手。

每每我浑身是泥,鬼混回来到处跑时,阿姐总要轻轻惊呼一声,接着叫家仆拉着我去沐浴。

我现在还记得她那时的样子,她爱穿着一件水蓝色的衫子,就倚在庭院的回廊上,爬藤花高高伸展着,她就躲在花下,一边轻轻摇着一柄团扇,一边摁着灰扑扑的我,捏着一方丝帕给我擦汗。

京城里谁都知道,礼部尚书的小女儿谢北北,整日里不着调,最爱与周小将军厮混在一起。

而只有我知道,礼部尚书的长女谢南南,房中最内里,有一方百宝嵌柜,密密地上了三把锁,里头藏着幅当朝陛下的画像。

曾经我比任何人都笃信,阿姐是命中要做皇后的。

毕竟她那样好,家世、样貌、品行样样都挑不出毛病,又那样稳重自持,那样隐秘又热切地喜欢着皇上。

慧能大师的预言一字不差。

李公公来宣旨时,我拉着阿姐欢天喜地地跪在下面。

「咨尔礼部尚书谢堪之女谢北北,慧质名门,勤勉姝睿,率礼不越,应母仪于天下,着册封为皇后。」

话音未落,我就噌一下站了起来,劈手夺过李公公手里的圣旨,仔细勘对。

慧质名门,勤勉姝睿,率礼不越。

这怎么可能是我!

可是上面谢北北三个字写得分明,再出不了半点差错。

我捏着圣旨的手都有些抖,气得扬手扔进李公公怀里,李公公忙不迭地小心护住。

我转头看向阿姐,她的眼睛都没了光彩,木木然跪着,空空地看向前方。

我拉着阿姐站起来,扬声道:「皇后必为谢家女,竟不知皇上也会听信这样的胡话。」

爹爹急急瞪了我一眼,忙恭敬地接下李公公怀里的圣旨,好声好气地抓了一把金元宝打点。

听说李公公是苦着脸,摇着头,摸着拂尘回的宫,之后民间传闻,说是册封皇后的旨意一下,谢家二小姐就把府邸闹了个底朝天,连圣旨都扔了,宫里来传话的李大公公,回宫后忧心忡忡地对皇上说了句:「陛下何苦。」

民间传闻真假难辨,任我如何折腾,最终还是做了皇后。

锣鼓喧天,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京城难得有这样的喜事。

我坐在凤辇上,轿子被宫人稳稳当当地抬向宫门。

四周的景物都在随着轿帘微微晃动,我闭上眼睛。

脑子里一会是我爹摸着胡子深深叹息,继而忠诚又坚定地说的那句:「皇命不可违。」

一会是和周子明一起听曲打闹、为非作歹的画面。

一会又是阿姐憔悴的脸,我跪在地上向她请罪,向她担保,我绝不会对皇上动半分真心。

那时我还尚且执拗,在无力改变的命运前,螳臂当车地觉得,只要我不喜欢皇上,就不算抢了阿姐的东西。

阿姐不许我跪,她紧紧抱住我,一如从前每个稀松平常的时刻。

她明明在哭,却偏偏笑着看我,有些哽咽地对我说:「北北,你从来没有对不起阿姐,不要为阿姐想,阿姐只希望你能平安幸福。」

凤辇越来越逼近中心的皇城,巍巍而立的宫门打开,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样子,而我却没由得感到害怕。

桃柏稳稳扶住我,轻轻在我耳边私语。

「二小姐,不能回头了。」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我深吸一口气,踏在高高的石阶上,石阶最高处,有一个也穿着红色婚服的人巍巍而立,他高高俯瞰着帝后仪仗,就这样站在最高处,等我向他走来。

宫里的礼仪实在繁琐,饶是我爹这个礼部尚书,特意拿出一个星期给我开小灶,手把手教我,我也差点出错。

还记得我爹在家中,手脚并用地教我这块榆木宫中礼仪,片刻后自己倒累得瘫在茶椅上,却还是笑眯眯地夸我:「我的北北,虽然顽劣了些,但还是懂事的。」

我明白他为何说我懂事。

彼时我爹面对圣旨左右为难,一边与脑子里那些「君为臣纲」的思想作斗争,一边在心疼女儿间徘徊不定。

但比我更懂事的是阿姐,阿姐轻轻拍着我的手:「北北,领旨吧。」

我的身后是谢家,是我的阿姐和爹爹。

我终于应允了这道圣旨。

抗旨不遵的后果,我承受得起,谢家承受不起。

2

我阿姐的画工实在是好,段景和那张画像上长得一模一样。

新婚之夜,在喜婆的引导下,我和他饮下合卺酒。

他的眼睛很好看,一直一直盯着我在看。

纵然我没皮没脸,也顶不住这样灼热的眼神。

喜烛燃着,有灯花噼啪爆开。

他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恳切地对我说:「我真喜欢你。」

我觉得他这人实在是不可理喻,都做到皇上了,怎么这样的情话张口就来。

我不自在地掰开他的手:「我早不是几句话就能哄骗的小姑娘了。」话刚落下,就觉得不太合身份,急急补上一句:「臣妾愿与陛下一起,守护段家天下,做天下表率。」

他闷闷笑开:「我娶你来不是为了这个。」

不是为了这个,是为了哪个?

娶个皇后除了给天下人摆出一副帝后和谐的样子,还能有别的作用吗?

自古世人都知,皇后是天下之母,但是谁要和天下之母一起花前月下啊?

莫不是要牵制我家?

可是我们谢家,代代忠良之辈,是再忠诚不过的,就拿我爹来说,饱读圣贤书,一辈子兢兢业业地守护段国。

任我苦想也没个头绪,正巧这时我肚子叫了。

咕。

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咕噜。

噗。

殿里宫人脸上的神情十分精彩。

我尴尬无比,觉得脸都僵住了,只好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捂着屁股,窘迫地看着段景,默默腹诽:桃柏真是太不行了!说好了这药就是闹个肚子躲洞房,怎么还会让我这样丢人。

我连礼都不顾了,慌不迭地奔去解决个人问题。

桃柏一边拿着厕纸追我,一边把殿内的窗户都打开,好散去我刚排出的臭气。

后来的事我就记得不太分明,只模模糊糊记得段景点评我的一句话。

「朕的皇后真是……身带奇香。」

彷佛人天生就会对自己做过的丢人事选择性忘记,也是,如果不忘记,恐怕我一辈子在段景面前都要羞愧地抬不起头来。

新婚夜就这样在鸡飞狗跳里度过,第二天我累到直不起腰来。

不为其他,只因昨晚蹲坑太久了。

但是段景对我一日好过一日。

绫罗绸缎、奇香异宝,全都一股脑塞到凤仪宫。

我在背后偷偷交代桃柏:「拣几件顶好的给我阿姐送去。」

段景经常来看我,他摸着我的脸,眼睛里漾出潋滟的样子。

段国盛传,帝后情深,实乃大幸。

我不知道阿姐听到这话会如何想,就急急操书一封送去,说我不会抢阿姐的东西,请阿姐信我。

阿姐回了好长好长一封信,问我过得好不好,想不想家,在宫里要一切小心,她说她时常念着我。

最后在信的末尾,她说:北北吾妹,无须烦忧,只盼你万事都好,平安顺遂。

我看着那封信,觉得喉头都是紧紧的涩涩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晚我发了酒疯。

我随便抓起东西来就砸,一会拎着长长的裙裾,要手脚并用地爬到院落里那棵梧桐树上看月亮,一会又要从梧桐树上纵身而跃,上演一出落鸟归巢。

桃柏急急将我搂在怀里,不许我再折腾,她在我耳边低低叮嘱:「娘娘不能胡闹了。」

正巧这时段景得了消息,也赶来了凤仪宫。

李公公在一旁抖着胡子长吁短叹,急得跺脚:「娘娘这是怎么了?皇上正为西蛮的事儿烦心呢,得了消息就来看娘娘了。」

段景示意他不必多言,低下头专注地检查我有没有受伤。

我被肚子里的那几坛酒冲得昏了头,突然开口问他。

「为什么一定要我当皇后?」

慧能大师一句话,不过哄骗无知世人,段景怎么会信。

夜色朦胧,大地沉睡,有月光透过那棵梧桐树,照在他的脸上。

他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目光隽永而温柔。

「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

这话段景说过多次,我没有一次相信。

我知道他到底喜欢谁。

我的长姐,谢南南。

新婚夜我扶着腰从殿里的净房出来时,看到他借着未燃尽的喜烛,自斟自饮。

李公公在一旁,说了句:「新婚大喜之日,不宜贪酒,陛下可还好?」

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的段景微微低了低头,继而看向喜烛,有些怔神,半晌才回了句。

「莫如隔雾看花。」

隔雾看花。

桃柏扶着我,我感到自己的身子一寸寸僵直,像在心口豁开了一道口子,冷意游走在四肢百骸。

他隔的什么雾,又看的什么花。

我想起来,他的眼睛一点点在我脸上流转,眼睛里是潋滟的神色。

他看着我与长姐极为相似的脸说:「我真喜欢你。」

那一刻我为我长姐感到不值。

她那样小心喜欢的人,原来竟也钟情于她。

可他最后娶的人却不是她。

于是我借着酒劲,不知死活地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我当皇后?」

其实那时我已知道答案。

不是所谓轻飘飘一句「因为我真的喜欢你」。

段景登基已有四年,他需要一个皇后,天下也需要一对帝后做表率。

皇后的家世是很有讲究的,母家位极人臣不行,太过绵软薄力也不行。

像我爹这样,官职说得过去,又不至于是权臣,且还忠心耿耿,是再好不过的。

彼时整个京城都知道我与周子明整日厮混,甚至市井隐隐有传言,说是将军府要与礼部尚书府结为亲家。

自古帝王多猜忌,段景估计就是为了这个,即便我谢家再如何忠勇,但若一文一武两位大官结亲,他就得想想结党营私的可能了。

所以这才,着急把我接进宫,垄断这门亲事吧。

可是他就这样,将我和阿姐的一生,都平白错付了。

想嫁的人留在谢家府,不想嫁的人却困在凤仪宫。

那晚夜色沉寂,只闻到梧桐花的香气,偶尔有几声虫鸣。

我唇角轻扯,听着他说完那句好听的情话,有些想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眼睛里鼓了满满的泪,只好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皇上不要南辕北辙才好。」

段景走后,我抱着桃柏嚎啕大哭,平生第一次觉得这样委屈。

因为他,我的长姐郁郁寡欢。

因为他,搅了我原本快乐无虑的生活。

桃柏抱着我,摸着我的头发,心疼地说:「二小姐受苦了。」

当晚我哭到脸肿得像个猪头。

躺在床榻上的时候还在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捂着锦被翻来覆去睡不着。

为何一定要夫为妇纲,为何女子就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力?

即便贵为皇后,也只能成为皇帝的附属品吗?

只能是一个粉饰太平的工具吗?

忽而房顶似有异响,悉悉簌簌,有一块瓦片被人移开。

我登时警铃大作,浑身紧绷,连呼吸都屏住,一瞬不瞬地注意房顶的动静。

有石子精准地砸到我的枕边,我霍然起身,操起烛台,刚要大声厉喝。

就又见一块石子不轻不重地丢在我脚边。

一道被压低了的声音懒洋洋从房顶传来:「就知道你装睡。」

我心下一动,高举烛台,烛影明灭,房顶那片被动了的瓦片后,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周子明!

多年来的默契让我立刻心领神会。

我立马将烛台物归原处,提着长长的裙裾,小心翼翼地摸黑出去。

才刚一出去,就见一黑影席卷着我,带动夏季深夜的风,稳稳将我放到房顶。

我高兴地手舞足蹈,都要不知道说什么。

自他随父出征,我们已有一年未见。

西蛮的冷风将他吹得更加粗冽清减,整个人带着些青铜鼎器的冷硬。

他笑着戏谑我:「一年没见,怎么不睡得像猪一样了?」

我扬着拳头就要往他身上砸,被他含着笑稳稳接下。

我与周子明是再实在不过的青梅竹马。

每次闯祸的事,我俩都是一拍即合。

于是,要不三天两头就有人来我家告状,要不就是我俩玩得一身泥回来。

导致我爹爹经常不顾文人风度,气急败坏地抓起东西来就追着我和周子明打。

彼时我和周子明一边夺命狂奔,一边英勇地大喊:「你可是礼部尚书!最应父慈子孝做表率,打我们俩算什么礼义人也!」

于是我爹的胡子抖得更加厉害,追在我俩后面长吁短叹。

一眨眼,那两个最顽劣的小童,一个做了皇后,一个做了镇西小将军。

夜凉如水,我与周子明就这样坐在房顶。

他的眼睛黑黝明亮,闪着点点光芒,在夏夜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问我:「想不想逃了?」

我哐哐哐拍着他的背,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能逃到哪里去?我可是皇后啊!」

他黑亮的眼睛看着我,认真且笃定地说道。

「我带你回西境。」

我的笑容收了收,有些正色道。

「西境就会万事平安吗?西蛮如今那么猖狂……且他是皇上,一定不会放过你。」

周子明盯着我,笑里带着些邪气。

他这个样子,突然让我想到幼时,在将军府看到的那只小狼。

据说那是从北方草原带回来的小狼,那样桀骜不驯,那样聪蛮专横,像极了现在的周子明。

「西蛮狂妄,他若想定天下,就不敢动将军府一家。」

我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

一国皇后消失,绝非小事。

危及不止礼部尚书府,恐怕会被有心之人大作文章,段国会谣言四起,民心不稳,这不是幼时我爹追着打我几下就能解决的。

周子明似乎有些失落,眼睛也黯淡下来,却转瞬恢复如常,似乎无事发生。

往后的很多时日里,我都在后悔。

若当时知道,往后与他见面的次数实在所剩无多,我一定要珍惜每一次,多和他说话,多说些好听的、漂亮的话,好叫他的眼睛永远神采奕奕。

3

我阿姐被人求亲了。

来人是江州司马之子。

官位不大,倒不会引起段景猜忌。

只是这是我阿姐一辈子的事,万万马虎不得。

我亲自派人,让那江州司马之子来宫中一叙。

我坐在中间凤座上,桃柏替我轻轻扇着风,他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面。

那人容貌还算端正,礼仪也算得体。

只是我隐隐听闻,此人名声不佳。

我端出国母的风度,和颜悦色地说:「不必拘束,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那人立刻捻起一块芙蓉糕,三下五除二就吃完,连嘴边的屑都不擦,就朝我回话。

「谢娘娘大恩,以后就和娘娘是一家人了,请娘娘多担待。」

我笑了笑,未顺着他的话说。

「你想求娶我阿姐,可是心悦于我阿姐吗?」

他似乎怔了一下,好半天才回话。

「谢南南她……肯定很贤惠,很适合做妻子。」

当下我的脸就有些绷不住,叫人把糕点茶水全给撤了,盯着他的脸厉声喝斥道。

「我阿姐才貌双全,品性门第样样好,你居然只看到贤惠?只看一个女子是否贤惠,适不适合做妻子,这是对那个女子最大的侮辱。」

我喝了一口桃柏端上的茶,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住心口那口恶气。

我将茶盏递给桃柏,却还觉得不解气,继而扬眉轻瞟了他一眼,说道。

「谢家世代忠良,我阿姐的爹是礼部尚书,胞妹是当朝皇后,以你的家世,我阿姐嫁你都是下嫁,没让你入赘,你哪来的脸挑三拣四?」

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刚想嗫嚅着说什么,又被我顶了回去。

「何况本宫隐隐有所耳闻,江州司马的公子,倒是烟花柳巷的常客,如此伤风败俗、罔顾人伦、仅顾私欲的人,竟也好意思选个贤惠的妻子吗!」

他几乎匍匐在了地上,不住地向我磕头。

我有些心烦,摆摆手让他赶紧滚,他得了令,如临大赦,忙不停就逃出凤仪宫。

阿姐从我的凤座后面出来。

我抱住她,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一声一声低低叫着:「阿姐,阿姐。」

我不明白,我全世界最好的阿姐,世家贵女,才貌双全,哪里都挑不出毛病。

最后居然被人以贤惠作为选妻子的标杆。

若他说喜欢我阿姐读书多,或者说喜欢我阿姐弹琴好听,再或是喜欢我阿姐性子好,我都不会如此大怒。

但他居然以贤惠衡量一个如此多才多艺的女子。

阿姐像幼时那样,将我抱在怀里,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有泪水砸在我的发间。

我不敢抬头看。

阿姐的声音悲伤又有力量,空空地在我耳边响起。

「北北,这世道本该如此吗?可我只希冀女子和男子一样,都免于被挑拣的命运,都能畅快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的心一紧,抱我阿姐再紧了一些。

「阿姐,皇上说隔雾看花,皇上喜欢我的脸。」

我抬起头来,看着和我八成像的阿姐,她没有预想中的欢欣,反倒脸色一点点凝重。

她的眼睛里有氲氲的水汽,心疼地看着我,颤抖地开口。

「北北,若他如此待你,阿姐断然瞧不上。」

我亲自送阿姐出宫,宫门寂寥,有风扬起阿姐的头发,她握住我的手,发丝飞扬,眼神坚定。

「北北,天下女子,不该如我一般。」

那时我还不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桃柏告诉我,京城中涌起一间叫南北斋的书院,授课的是位女夫子。

不论穷富、不论男女,只要想识字、读书,一律接收。

那时的段国,世家贵族子弟读书,都有专门的贵族机构。

想要科举考状元,靠读书谋出路的寻常子弟,也可以去民间的私塾读书。

可是民间的私塾,没有一间是为女子开的。

就连世家大族的女子,读个《女则》、《女训》便是极好了,哪里有我阿姐这样,闲了便泡在书堆里。

南北斋的学生越来越多,男子女子都有,一时人声鼎沸。

她教给学生识字、读书,又教他们爱国仁义之道。

有喜欢弹琴的,她就教弹琴;有喜欢作画的,她就教画画。

她教给她的男学生、女学生,平等待人、互相尊重之道。

我心里敬佩我阿姐。

世人皆知,礼部尚书的长女谢南南,柔弱谦和,只有我知道,她从来不是被圈养于家中的小儿女,她读过的书、画过的画、弹过的琴,都带着着她遨游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她更像是平日里话本传说里,那些俯瞰人间、悲悯又宽怀的神女。

我让桃柏偷偷给她递信,问她辛不辛苦。

她的回信里尽显雀跃,笔调间都是飞扬的快乐。

信末,她说。

北北吾妹,无需挂忧,阿姐愿为天下先。

宫里从来没有秘密。

江州司马之子被我怒骂,从凤仪宫里滚出去的消息传得很快。

段景当晚来了凤仪宫。

没有预想中的兴师问罪,他的眼神温柔似水。

「你替你阿姐拒了亲?」

我心下一松,原来是为他人做嫁衣,段景只怕高兴坏了。

「是臣妾擅作主张。」

段景握住我的手,笑意都快要从眼睛里漾出来。

「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礼。」

我照旧规规矩矩行礼,标标准准地笑。

「这是臣妾该做的。」

他似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始终没有再说什么。

4

每日早上的例行晨会,是各宫妃嫔来向我请安。

因着前几日我躲懒不见,各宫嫔妃愈发对我好奇。

昨儿李婕妤带着盏自己亲手做的金丝燕窝玫瑰酿,巴巴地伸着头等在凤仪宫门外。

今儿梁美人就抱着罐太平猴魁,说一定要带给我尝尝。

实在顶不住后宫三千妃嫔的狂热好奇心,我硬着头皮,头一次开了晨会。

段景可真是会选妃子,环肥燕瘦,个个都好看。

莺莺燕燕往下面一坐,我只觉得赏心悦目。

李婕妤今日换了糯米凉糕,每位姐妹人人有份。

我咬了一口,清香四溢,在唇齿间漾开。

李婕妤一眨不眨看着我们品尝她的糯米凉糕,一直看到我们脸上露出「好吃好吃」的表情后,这才得意洋洋地晃着扇子,自信开口。

「怎么样怎么样?我做的东西,敢称第二,就没人敢叫第一。」

其他人纷纷捧场,张昭仪当场宣布要将剩下的凉糕全部带走。

张昭仪捏着一块糕狼吞虎咽,生怕有人跟她抢了一样,含糊不清地说道。

「李姐姐这手艺,只怕媲美御膳房呢。」

李婕妤当场不乐意,连扇子也不晃了。

「哎哎哎,说什么呢?御膳房的手艺比得上我吗?」

我正拿着一块李婕妤的凉糕,配着梁美人送上的新茶,美滋滋地不亦乐乎,听了这话,心下一动,开口道。

「要不,李婕妤和御膳房比试比试?」

此话一出,下面一屋子的妃嫔像是饮了烈酒一样亢奋,整个凤仪宫快要被娘娘们的热情被点燃。

张昭仪掩着扇子,笑得神色飞扬。

「皇后娘娘说的不错,李婕妤与御膳房比试,至于打分嘛,就由姐妹们试吃评分,如何?」

李婕妤亦是摩拳擦掌,双眼冒光,跃跃欲试。

于是这件事就这样敲定了。

六月十日,合宫上下都在兴奋地等待这个日子。

当天一大早,桃柏刚给我梳妆完毕,就听见大殿里热闹起来,急急走到大殿,就发现各宫妃嫔居然都到齐了。

每个人都神采奕奕,有说有笑。

真倒看出,宫中的日子年复一年,实在无趣,把这些娘娘们都闷坏了。

此次比赛,讲究公开、透明、卫生。

桃柏早早命人在凤仪宫大殿里备好了两处灶台、锅具,俨然两处正经的小厨房。

我坐在凤座上,看着李婕妤自己站在一处,御膳房的王师傅站在一处。

李婕妤穿了窄袖宫装,不许宫人帮她,洗菜、切菜,她样样亲力亲为。

她的眼睛清澈又坚定,彷佛在对待一项极其庄重的事情。

王师傅是御膳房的翘楚,他一边低眉顺眼跟李婕妤客气:「婕妤娘娘,多有得罪。」

一边手上切菜动作不停,所有食材被他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码好。

双方分明卯足了劲在一决高下。

坐着吃茶围观的娘娘们来了兴致,纷纷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看着,生怕错过一个漂亮的刀花。

刘答应一边伸着脖子看,一边攥着帕子,紧张地念叨着:「婕妤娘娘和王师傅千万小心,莫要伤了手。」

有心急又活泼的娘娘,譬如张昭仪,早就七嘴八舌地自发助力起来。

「李姐姐,看好你呀!」

「哎呀王师傅,莫急莫急,不要丢御膳房的脸就好。」

李婕妤和王师傅两人,丝毫不受周围影响,专注而认真地看着手里食材,手中动作不停。

第一道是糕点。

李婕妤的是云片糕,王师傅的是道苦荞核桃糕。

糕点刚被端上来,各宫娘娘便来了精神,转眼就一抢而空。

云片糕入口即化,留在唇齿间淡淡的桂花香味。

苦荞核桃糕嚼起来极有层次,核桃的香醇混着苦荞,有一种独到的口感。

最终这道菜以云片糕取胜。

张昭仪心直口快:「哪有女子喜欢这样苦的东西呢?王师傅下道菜可要吸取教训啊。」

其中梁美人最是高兴,因为吃了苦荞核桃糕的娘娘们,都要多喝好几口她贡献的好茶水。

第二道是饮品。

李婕妤的是红枣血燕,王师傅的是竹露饮。

那红枣血燕熬煮了好几个时辰,都是李婕妤千挑万选的顶好佳品。

竹露饮清甜可口,喝后浑身清冽,消暑效果一流。

据说是王师傅提早准备,早早地在御花园小竹林里,每日采集最新鲜的竹露,里头配了莲心和薄荷,自有一番风韵。

竹露饮一抢而空,本轮赢家不言而喻。

李婕妤毫不泄气,她亲自去端了一盏竹露饮,神色赞许地对王师傅说:「御膳房有你这样的中流砥柱,是他们的福气。」

第三道是菜品,乃决胜局。

王师傅先端上来一道雪霞羹。

他介绍道:「芙蓉花去其花蒂,与豆腐烹之,红白交错,乃雪霞羹,请诸位娘娘品鉴。」

刘答应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没忍住,抬起脸小声地说道:「所以没有荤腥吗?」

王师傅似乎没料到会问这样一句话,一时面色讷讷,不知所言。

「有有有!我这有!」

李婕妤从灶台里探出半个灰扑扑的脑袋,扬声说道。

话音刚落,就麻利地呈上来。

李婕妤介绍道:「这叫山海兜,取笋、蕨最嫩处,取鱼虾最鲜者,剁成块泥,用绿豆粉皮兜作,味儿一绝,快尝尝!」

山海兜转眼就抢没了,就连我也只分到一只。

毫无疑问,最后是李婕妤胜出。

王师傅同她行礼,心服口服:「婕妤娘娘真是好水平。」

李婕妤笑得眉眼弯弯:「你厨艺了得,今后定会有一番大作为。」

她眼睛炯炯,有着明亮的神色,小步跑到我身边,悄声说道。

「多谢娘娘,肯圆我荒唐想法,让我与御膳房比赛。」

我刚想说什么,就见梁美人噌噌噌也跑到我身旁,拉着我的衣袖摇来摇去,小声央求。

「娘娘,娘娘,让我同司茶监比赛烹茶吧,我懂得的茶艺可多了。」

张昭仪见状,赶快三步并两步跑过来,摇得发髻上的步摇都晃晃悠悠。

「娘娘,好娘娘,让我去武场找几个武士比剑术吧!」

刘答应从这堆娘娘身后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又努力地探出头。

「娘娘,臣妾想去司礼监,不去比赛,臣妾想去看看花儿,学学种养花卉的法儿。」

我有些愣神,看着她们一双双充满希冀的眼睛,开口问道。

「幼时在家中,你们都学过这些吗?」

梁美人瘪了瘪嘴,说道:「这是我偷学的。臣妾家中做茶马生意,但是父亲从不让我沾染这些,他说这是男子的基业,女子碰了便是脏了茶,我一靠近,他就打我板子。可是那些茶香真的好好闻啊,我每次都偷偷钻进储茶的库房。娘娘!那时候我闻着满屋的茶香,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李婕妤垂头看着殿内还没撤下去的小灶台,喃喃道。

「我也不是自小就喜欢做饭的。我的嫡母为人嚣张跋扈,总是暗中克扣我和母亲的吃穿用度,母亲重病卧床之时,她故意叫人不许送饭,这能有什么法子呢?在艰难的处境里,女子也要为难女子的话,真是不知道如何活了。我就搜罗着院内的吃食,变着花样给母亲做东西吃,竟也练了好厨艺。」

张昭仪笑着看着我,说道:「我兄长自幼练武,一门心思保家卫国,我就跟着他学了几招花拳绣腿,在家中时,我还经常施展一下拳脚,进了深宫,一举一动都要合规矩,哪里还能舞刀弄剑呢?只怕如今的功夫,我兄长见了都要笑话我呢。」

我听着张昭仪的话,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像小狼一样的人。

「你兄长如今如何了?可参军了?」

张昭仪垂下眼睛,默默拨动手指上的碧玉戒指,好半天才回一句。

「死了。西蛮太过猖獗,我兄长死在了前线。兄长临行前给我写信,说他誓死守护段国寸疆寸土,若能死在战场,他甘之如饴。」

我的心好像被撞了一下,又好像空落落的,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半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在大殿。

「去吧,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找人比试也好,学学东西打发时间也好,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就好,有人问起,本宫一概承担。」

凤仪宫内沉默了片刻,转而被欢呼声淹没。

好几个娘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来,牢牢地抱住我,带着哭腔在我耳边说道。

「娘娘大恩。」

在被几位娘娘密不透风地抱住时,我突然明白了阿姐的苦心。

女子自生养落地开始,就是一场冒险。

纲常伦理、旧风陋俗,没有一刻不在蚕食着女子的成长过程。

嫁作人妇后便在家里洗手做羹汤,挽袖育儿女,似乎这些都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

可是约定俗成,便该理应如此吗?

于是阿姐在宫外开书院,教读书识字,又教给男女学生互相尊重的道理。

我在宫里发恩典,让这些困于深宫的女子,去追逐她们最深处的热爱。

以微薄之力,救沉浮于贫富两极差距、男女地位悬殊的无辜子民。

5

各宫娘娘们整日都忙了起来。

天天得空了就满宫里跑。

去御膳房品鉴一下李婕妤新做的点心,再转悠着去司茶监喝壶梁美人泡的热茶,没准在路上还能碰到刘答应,正亦步亦趋地跟着司礼监的人,缠着他们问这是什么品种的花?喜不喜阴?耐不耐旱?

于是每日的晨会,变成了娘娘们兴致勃勃分享自己一天见闻的时候。

而我,也心痒痒地跟着张昭仪跑去了武场。

张昭仪没有穿繁复宫装,而是换上了一件窄袖骑装,只用了一根发簪,发丝在脑后迎风飞着,她整个人神采奕奕。

她和一名武士各持一把木剑,分别站在两侧。

她的剑花挽得漂亮,木剑在她手上像是有了神一样。

不出几下,那名武士就被打得节节后退,连连求饶。

张昭仪收剑,脸上没有半分高兴的样子,她半敛双眸,神情冷淡地看着那名武士,开口道。

「无需避让本宫,拿出你真正的实力来,如此才算是尊重对手。」

那名武士起身,再朝张昭仪拜了一拜,说了句:「昭仪娘娘,多有得罪。」

很快第二场重新开始,张昭仪不出两招就被木剑抵住喉咙。

她没有半点不悦,反而大笑拍手:「如此才好!有尔等精兵强将在,段国才不会叫西蛮侵扰!」

她高兴得拉住我的手,央我也去试试。

而我早就蠢蠢欲动,心里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姑娘似乎活了一样,怂恿着我拿上木剑,站在场上。

我的对手换了一个人,一个带着面具的人。

一身黑色劲装,一顶银色的闪闪发亮的面具。

他同我过了几招,木剑在我手里翻转,直直刺向他的胸口。

奇怪的是,他没有躲。

木剑抵在他的胸口,他低头看了一眼,只说了一句话。

「我输给了你。」

武场里都在振臂欢呼,高呼皇后好风范。

而我好像浑身都没了力气,扶着桃柏,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我知道他是谁。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谁。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别说戴着面具,他就算把自己变成个大姑娘我都认识。

我的拳脚都是跟他学的,不过只是些花拳绣腿,万万比不上他。

他并非对待武艺马虎散漫、避让强权的人。

可他居然让我赢了。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阿姐的南北斋越来越声势浩大,招收的学生越来越多。

我叫桃柏多拿些珠宝给阿姐,好用来做书院的资金。

就连临街茶楼的说书先生,都一边捻着胡子,一边摇着扇子,讲得摇头晃脑。

「京城有间书院,名儿叫南北斋,授学的是位女夫子,奇也,怪也。女夫子招学生,穷娃招,富娃也招,男娃娃招,女娃娃也招。」

有吃茶客拍桌,高声发表见解:「女娃读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嫁人跟别家姓的。」

赶巧有下了学的小童蹦蹦跳跳经过,听了这话,驻足停住。

还没茶客一半高的小男孩,双手紧张又害怕地绞着衣袖,却目光炯炯地看着那位茶客,声音稚嫩又坚定。

「夫子说了,男学生、女学生都能认字读书、都能画画弹琴,做自己愿做的事儿!我们男学生,就应该尊重女学生,友好相处,不能有这种想法!」

登时茶楼掌声如雷,有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

「就是奥就是奥,我的小孩就在那里读书呢。」

「我的小孩也是!夫子讲课仔细,我家小孩下了学就抱着书读。」

桃柏把这则消息传给我时,我正在研究段国地图。

西蛮的逼势愈发紧迫,接连有好几座城池被吞并。

我摸着地图上西蛮逼近的位置,忧心忡忡。

数月前,周老将军中了埋伏,他率领一队精兵,悍勇不降,最后死在了万千羽箭下,据说被人找到时,浑身已经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肉,却依旧双目圆睁,手里那杆随他出生入死的红缨枪,被握得死死不放。

周老将军虽然是武将,长得却慈眉善目,记得幼时,总是将我和周子明一左一右抗在双肩,乐呵呵地颠着玩。

彼时周子明还吓得大哭,手脚都不敢乱动:「爹爹,子明害怕,放我下来。」

于是周老将军笑得更加开心,还要故意再跳一跳、颠一颠,抓着我们俩在空中转个圈。

我不知道周子明听到这件事会如何,只怕照他的性子,想屠了西蛮来下酒的心都有。

果然,有消息传来,他自请带兵,前往西境。

他临行那天,我做了当皇后以来,最大胆的一件事情。

我不顾这样做会带来的风言风语,跑去武场送别。

我跑得太急,发髻上的步摇扬起又甩在我的脸上,打得生疼。

武场空荡荡的,猎猎秋风如入无人之境。

我有些愣神,赶紧抓住一个巡逻的守卫问道。

「周子明呢?」

守卫恭敬回答:「周小将军昨日已启程。」

我突然有片刻的失语,望着空旷寂寥的武场,不知所言。

秋风寒凉,吹得我的眼睛都涩涩的,我忍不住冷得打了个哆嗦。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裳如此单薄,已经不适合秋日。

6

段景近日忙得不可开交,没日没夜地泡在养心殿。

我乐得清闲,就整日里看看刘答应新养的花,尝尝梁美人新泡的茶。

张昭仪近日转了性子,她不再拿着个木剑这里戳戳那里戳戳,转而整日抄着佛经,凝神祈福。

李婕妤逗她:「怎么如此清心寡欲,到底在求什么呀?」

张昭仪放下笔,淡淡开口:「还能求什么?求我段国子民平安,求西蛮不战而退,求不再有我兄长那样的遗憾。」

张昭仪求神佛的时候,李公公来求了我。

他求我去看看段景,让他多吃点饭,多睡会觉。

李公公抖着拂尘,急得脸上的褶子都一颤一颤:「皇后娘娘,您的话,皇上一定听得进去。」

养心殿内,段景看起来精神有些不好,整个人带着些疲态。

我端了一盏参汤递给他,对他说:「皇上当心身子。」

段景招招手将我揽在怀里,摸着我的手有些凉,皱着眉说:「怎么不多穿件衣裳,着凉了如何是好?」

他随手将身侧的龙袍拿来,披在我身上,不许我乱动。

于是我裹着龙袍坐在一旁,从里面探出个脑袋,盯着他喝完那盏参汤。

我开口问道:「皇上近日可好?」

段景端着一盏烛台,看着养心殿里一幅巨大的羊皮绘制的段国地图:「不太好。」

顿了顿,又说:「若势头不止,我决意御驾亲征。」

我蓦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真要到这一步吗?」

他的手指屈起,摩挲在地图上那些沦陷的城池,声音沉沉。

「周子明代父出兵,虽然他谋略胆识样样都好,也一度击退西蛮,但是西蛮一向狡诈,他恐怕也在西蛮手下吃了不少苦头。」

「段国尽管是小国,但是一国的压力,不能只交给周子明一人来抗。」

我突然有些想哭,却又不知为何而哭,为周子明吗?还是段景?抑或是段国子民的苦难?

话说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带了哭腔:「你说的都是真的?」

段景手里的烛台明灭不定,映出昏黄的光,他有些好笑地揉揉我的头。

「北北,自你我相识,我未有半句假话。」

7

周子明战死的那一天,段景正准备亲征支援。

桃柏告诉我周子明已死的消息时,我刚昏睡了个午觉。

近日总是不能安睡,思绪紊乱,好不容易逮住时候贪了个午觉。

梦里昏昏沉沉,又回到了我一生怀念的幼时。

一会窝在阿姐怀里,任她抚摸我的头发,给我弹好听的曲儿,一会又和周子明蹬蹬蹬偷跑出去,逮了人家的斗鸡炖了吃。

梦醒来,我坐在床榻上。

桃柏跪在下面,面色凝重,神情肃穆:「周小将军已战死沙场,西蛮夜袭,一把火点了我军的营帐,我军与之殊死搏斗,拼死不降,无一人生还。」

顿了顿,桃柏抬头看了看我的脸色,似乎斟酌用词:「周小将军以一敌百,杀了西蛮两个主将,周小将军……被砍了数刀,听说血都染红了西境的疆土。」

我看着桃柏,午睡刚醒的脑袋有些昏沉,我怔怔地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却又好像听不到她的声音,一会像有蜂群在我耳边嗡鸣,一会又连自己呼吸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鼻子发酸,眼眶含着泪,整个人像是掉进了没底的沼泽,万念俱灰,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哑了。

我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失态崩溃,我不管不顾地锤着床,竭力嘶喊道。

「那是周子明,那可是周子明啊!他怎么可能死……」

桃柏扑上来抱住我,我的下巴放在她的肩头,她一只手紧紧抱住我,一只手轻柔地抚摸我的脊背,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

「二小姐,想哭便哭出来,其他人都被我支开了,桃柏陪着二小姐。」

我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了,还伏在桃柏肩头,一抽一抽地吸气,良久都缓不过来。

今天真是一个晴好的天儿,阳光从殿内那扇八角窗里透进来,照得内殿都暖洋洋的,而我却如入彻骨冰窖,浑身发冷发抖。

接着门被推开。

四周静悄悄的,来人独自逆光而入,太阳在他身后打着光晕,他整个人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边。

段景一身甲胄,见我还倚靠在床榻上,就半跪在我面前,与我平视。

他皱起眉,伸出指尖来碰我的脸,抹掉还挂我在脸上的泪水。

「怎么哭了?可是担心我。」

我泪眼婆娑,怔怔地没有开口。

他似乎叹了口气,说道。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要带兵亲征了。北北,害你担心了。」

我颤抖地触摸他身上冷硬的甲胄,整个人都在抖。

「何时启程?」

「即刻。」

生平第一次,我主动抱住了段景。

我闭上眼,有泪水挡也挡不住,我一声一声地叮嘱他。

「活着回来。段景,活着回来。」

天子亲征的消息,意味着国家悬于一线。

这无疑是背水一战。

我害怕京城有西蛮兵趁机作乱,就急急派人接阿姐进宫。

我亲自到宫墙迎我阿姐。

秋风一天比一天萧瑟,吹在身上直叫人瑟缩。

我和桃柏等在宫墙边上,伸长了脖子焦急地往外看。

终于,守卫把宫门缓缓打开,阿姐穿着一件鹅黄色的云纹素锦罗裙,一看到我,就跑上来抱住我。

桃柏在旁边,又哭又笑:「二小姐终于同大小姐在一起了。」

我拉着阿姐就要往凤仪宫走,嘴里还不住地说:「阿姐,今后你就住凤仪宫,外头流寇太多,我实在害怕,宫里暂且安全,阿姐同我在这住吧。」

阿姐没有动,她就站在原地,任我如何拉她,她都不肯走。

她看着我笑,伸手轻柔地替我拢起额间的碎发,声音坚定又温柔。

「北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阿姐不能走,我有南北斋,有很多很多的学生,一日做了他们的夫子,便该无论何时都护着他们才是,哪里有不管不顾的道理呢?」

她最后抱了抱我,又抱了抱桃柏,明明都含着泪,眼睛红红的,却倔强地硬是不掉下来。

「北北,桃柏,万事当心,平安为上,愿段国能熬过此劫。」

说罢,就向宫门走去,风扬起她的裙裾,她背影坚定,没有回头。

8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显灵,抑或是真的有国运这种东西。

前线的情报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周老将军和周子明之前悍勇降敌,西蛮已经隐隐有所忌惮,逐渐有些畏手畏脚。

打仗时,人有了畏惧,就如同探到猛兽最柔软的肚皮。

段国的军队全都抱着背水一战的心态,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气势,一时竟锐气不堪抵挡。

我让桃柏在凤仪宫里收拾了几个干净的寝殿。

后宫的嫔妃其实不算太多,我让她们全都搬了过来,彼此之间有个照应。

其中最胆小的就属刘答应。

每次大家聚在一起吃完晚膳、聊会闲话后,都各自回寝殿里休息。

刘答应每次都走得最晚,她要将我殿里的花儿全都检查一遍,细细地松土、洒水。

桃柏拦住她,不许她做这些,她就一面答应,一面偷偷继续做。

于是凤仪宫的角角落落,都被她布置上了鲜花,还没走近,就觉得好闻。

我喝着一盏桃花羹,看着她小心侍弄着花草,忍不住夸她:「看来你在司礼监学了不少东西。」

刘答应闻言,笑着将一株海棠摆弄好,蹲在我身边。

「娘娘上次问过臣妾,在家中是否学过这些。」

我仔细想了想,是最初答应她们满宫比试学习时问的,那时只有她没有回答。

她抿了一口桃柏给她端上来的桃花羹,半垂双眼,开口道。

「臣妾幼时没有学过。我是宫女出身,娘亲是我爹花了十五个铜子买来传宗接代的,可是我娘生了我,一个女娃,哪有男娃娃那样金贵呢?我爹生性好赌,一辈子不是在赌桌,就是在女人的床第间,我娘去赌桌求他,他就抓起我娘的头发,生生地把她拖出去,抡起赌场的椅子就往她身上砸,一直砸到土郎中都劝说,我娘再不能生娃了。」

她拿着绢帕捂着脸,肩膀一颤一颤,帕子上隐隐有水渍濡湿。

「后来他把家底都败光了,就想将我卖了,我拼死逃了出去,赶上宫里选宫女,幸得老天垂怜,竟稀里糊涂一路走了进来,后来太后提拔我,封我做了答应。可是我实在害怕,我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如我爹那般,会在赌桌上将女儿作赌注,会对妻子拳脚相向,会趁着夜色,对好端端经过的女孩出轻薄之语。」

我有些心疼地抱住她,轻轻拍打她的背,她哭得浑身发抖,止不住地颤,像掉进幼时痛苦记忆里的黑暗泥沼。

「我喜欢花儿,是因为它们即使在石头缝里,也能开得那样好看,可是娘娘,我已经错过了盛放最美的时节。」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安抚她,彷佛任何话都这样绵软无力。

当晚,刘答应和我和衣而寝,昏昏睡了一夜。

事情的变化是那样突如其来,以至于打得整个皇城都措手不及。

段景胜仗连连,西蛮已经撤退求饶,前线传来消息,段景已在班师回朝的路上。

我也逐渐放下心来,照常与嫔妃们开晨会。

凤仪宫内,大家气氛融洽,有说有笑。

突然有十余个黑衣人,从房顶破空而入,黑压压地挤满了凤仪宫。

妃嫔们都被吓了一跳,我霍然起身,梁美人吓得失手打翻了茶碗。

打首的那个黑衣人冲着我目眦欲裂,狰狞地怒吼:「段国皇帝狡诈,退我西蛮之兵,实乃我辈之耻。可是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我们西蛮人,居然潜进京城,打进你们宫城了!哈哈哈哈哈!」

「他杀我西蛮之兵,我杀他段国皇后,如此才算公平!」

满宫的嫔妃闻言,立刻纷纷跑到我身前,用自己的身子挡住我。

张昭仪早就怒不可遏,早先带来亲手抄写的佛经,在方才慌乱中,被一个黑衣人踩在脚下,碾得脏兮兮的。

她站在高高的阶上,对着他们破口大骂。

「西蛮如此粗蛮、毫无人性,杀我兄长,屠我段国百姓,欺我段国女子,竟也配谈公平二字!」

西蛮兵怒不可遏,大嚷着:「不过几个女子,也配和我等说话。」说罢,手举弯刀,就要冲上来。

兴许武场学艺果真有效,张昭仪的功夫不可同日而语,她几个反转挪移,就轻松避开其刀锋,还能顺便踢了西蛮兵的脑袋一脚。

刘答应躲在一旁,平时最是胆小的人,此时抄起殿内花架子上的花坛,就向他们砸去。

泥巴、鲜花、砖片在西蛮兵头上爆开来,刘答应像是疯了一样,一边砸一边大声呵斥。

「女子怎么了!就许男子欺负女子,女子照样应该被人瞧得起!」

段国的守卫在凤仪宫外围了一圈,只是此刻,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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