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脚步一顿:「祁晏,当年我同你交换过一个秘密,你还记得吗?」
祁晏自嘲地一笑:「记得……你说你不会爱上你未来的夫君,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走吧……阿衡,记得回来。」
50
我没有见到阿衍最后一面。
累死数匹马,等我紧赶慢赶赶到玉门关时,正巧与阿衍的送殡队伍迎面撞上。
两侧都是为阿衍送行的玉门关百姓。
我整理好身上的嫁衣,这件嫁衣是我当年一针一线亲手绣好准备穿着嫁给阿衍的。
与祁晏告别那日,夙岸将宛冬抓来马车上等着我时,宛冬眼疾手快地把嫁衣偷偷带来了。
「来者何人?可否让一让我儿的路?」是老侯夫人,阿衍的母亲。
我从马车里探出身子,宛冬扶着我一步步走下去。
老侯夫人一见我,不可思议道:「阿衡,是你吗?」
我在众人的注视下稳稳当当地走过去,将手上的凤血玉镯摘下还给老侯夫人:「抱歉,夫人,是阿衡配不上。」
老侯夫人摇摇头,亲手将凤血玉镯戴回我的手上:「阿衍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是我儿没福气,娶不到你。」
我听到人群中有人在议论我的身份与穿着。
我毫不在意地走到阿衍的棺椁前,伸手摸了摸,好像在触摸阿衍的脸颊一样。
我忍不住红了眼眶,从大袖里滑出一把匕首,抵住脖颈,喃喃道:「阿衍,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我来找你了。」
我脱力地倒在阿衍棺椁上时,仿佛落进了他的怀抱。
我没有回去上京。
【番外•祁晏】
我是大周的六皇子祁晏,我的母妃是大周最受宠的良贵妃。
从我有记忆起,我便独自住在皇子所里,由乳母照料着长大。
许是因为我有一双遗传自母妃的琥珀色眼睛,所以祁晔去陪母妃时偶尔会派人将我接到未央宫,可母妃从未对我笑过,也从不抱我。
我不懂,为什么我的兄弟都可以在各自的母亲身边享受疼爱,只有我是这样呢?
后来乳母告诉我,母妃是战败国送来和亲的公主,而母妃早有婚约在身,是母妃一眼相中的状元郎。
我明白了。
九岁那年,祁晔忽然摸着我的头对母妃道:「元舒,你觉得让晏儿娶盛家女儿如何?」
母妃表情陡然一变,兀地将我扯到她身后,颤抖着身体:「我不同意。」
祁晔冷了神色:「咱们儿子做大周未来的皇帝不好吗?」
我有些茫然,做皇帝和娶盛家女儿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母妃为何如此失控?
她真的讨厌我到不愿意让我做皇帝吗?
母妃惨然一笑,蹲下身抱着我:「陛下,你告诉我,做皇帝真的好吗?」
「做皇帝,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女人,不是吗?元舒。」
话音未落,祁晔缓缓朝母妃伸出手。
母妃抱着我的手泄了力气,盯着祁晔看了半晌后,母妃将手放在祁晔的掌心里。
祁晔满意地扶起母妃,将母妃往寝殿里带。
我大概明白了什么,默默行礼告退。
母妃没有回头看我。
我回到皇子所后,冷不防朝乳母问道:「乳母,你知道盛家女儿吗?」
乳母一怔,旋即紧张道:「六皇子,您这是从哪里听来的?可不兴提到盛家女儿啊。」
我心中的怪异愈甚:「你只需如实告诉我。」
乳母叹了口气,慢吞吞道:「两年前盛太尉的独女出生,天府星动,于是有传闻说『盛氏独女,天命成凰』。
「奴也是担心您贸然提到盛家女儿,被有心人听了去告到陛下那里,说您有不臣之心啊。」
盛氏独女,天命成凰。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八个字。
只觉好笑。
十三岁时,我已经偷偷学会了很多东西,但表面装得资质平庸,在一众兄弟中并不出彩。
听闻盛家女儿病重离京休养,上京上下议论纷纷,大都称天生凤命也不过如此,说不定盛家女儿此赴西北,再难回来。
我倒以为,盛太尉这是明智之举。
也不知这六岁的女童能不能受得住西北风沙之苦。
后来我认识了苏蘅。
准确地说,是我主动去接近苏蘅。
九卿奉常之女,是祁钰的目标之一。
当时祁钰和祁泫已经先后娶了侧妃,只为争夺储君之位有稳固的家族背景。
我好像什么都没有。
只有母妃的漠视和厌恶。
我暗中苦练武功,也在通过各种渠道拓展自己的势力,甚至私自养了影卫。
与苏蘅相处还算不错,她弹得一手好琴,性格温顺中也有倔强。
她想要我娶她。
我只是笑看着她,故作惊诧:「你不在意我是妖妃之子吗?我可不像几位兄弟一样有荣登大宝的机会。」
苏蘅恼怒:「阿晏,在你心里我只是这样的人吗?」
我伸手揉揉眉头,叹了口气后将苏蘅搂进怀里:「怨我,你不是,我知道的。」
十七岁时,我一手建立起玉京楼,日进斗金,为我养军队和影卫提供了稳定的经济基础。
十九岁时,祁钰娶了丞相庶女为侧妃。
嫡女则早早被我派人绑架,途中又阴差阳错救下一位孤女,她说她想要跟着我。
我将匕首丢给孤女,冷冷道:「杀了她,你就可以跟着我。」
孤女咬着牙,颤颤巍巍地朝嫡女走过去,大吼一声扑过去将嫡女捅死:「我杀人了……」
我盯着孤女看了半晌,抬手示意夙岸将嫡女的尸体拖下去:「你叫什么?」
「没有名字,只知道姓许……」孤女的牙齿还在打颤。
「既然你杀了宋菱玥,从今往后,你就叫许菱玥吧,是我祁晏的影卫。」
后来许菱玥爱上了我。
也成为我手中的利刃之一。
情爱呀,最是羁绊人心。
二十一岁时,盛京衡回京,彼时我正在江南处理祁钰和祁泫都看不上的贪污之事。
实际是在借此拓展我在江南的势力。
我知道,因为这个天生凤命的女人,上京要变天了。
上京双绝,苏琴盛舞。
一回京便大放异彩,不似聪明人之举,除非是祁晔刻意敲打过她。
又听闻她掷重金只为包下玉京楼的一间厢房,我来了兴趣,在她定好的时间里特地带苏蘅去了玉京楼。
那天,是江衍奉旨进京述职。
原来一切早有端倪。
她生得貌美,举止端庄,我以为她和上京的女人并无不同,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再次见到她,是在郊外的马场。
马背上的她神采四溢、英姿飒爽。
邀她一同饮酒时,她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异常谨慎。
没待多久便匆匆借故离去,行为举止张弛有度。
她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我望着她的背影一时出神,若我做皇帝,这样的女人与我携手共看大周的江山……也未尝不可。
万寿节时,有幸见到她跳舞。
别有一番风味。
我敏感地发现,不管对于宴席还是舞蹈,她都兴致缺缺。
只有在苏蘅被赐婚给祁钰时,她的表情才有一丝动容。
苏蘅与祁钰……
早晚的事情,我并没有不满,只不过感觉苏蘅可能会恨我。
她没有被赐婚,在我的意料之中。
不过是帝王的制衡之术罢了。
我和苏蘅在角落说话时,我察觉到有人来了。
是她。
所以我刻意同苏蘅说得十分直白,我想看看她听到了会有什么感想。
不卑不亢,又借此同我交换了秘密。
她说她不会爱上她未来的夫君。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她说得倒轻松。
如果……她的夫君是我,她会爱上我吗?
祁钰和祁泫盯上了她,太尉府全是不同人派来的眼线。
我也不例外,安排了影卫偷偷看着她。
她的生活有些枯燥乏味,很少出府。不过甚爱饮酒,微醺时会独自一人在院中舞剑。
我见过几次。
祁钰在朝中的支持者越发多了,祁泫和嘉贵妃有些焦急。
明里暗里,嘉贵妃向盛太尉不止一次表达过想要联姻的意思。
来年春天,她及笄了。
在及笄宴上,我故意引祁泫去她的院中,被她暗暗讽刺了一番。
牙尖嘴利。
没多久,祁晔病倒了,命祁钰监国。
我知道,祁晔要引蛇出洞,将嘉贵妃一族一网打尽。
大将军功高震主,又桀骜不驯,早已成了祁晔的眼中钉肉中刺,祁晔怎么可能让祁泫做太子呢?
果不其然,祁泫进圈套了,还将她也带来了。
我在隐蔽处看到她和祁泫同乘一匹马,并不惊慌,仿佛她没有置身在兵变中,只是来参加宫宴一样。
祁泫自戕后,我执虎符自暗处走向她,她只看了我一眼后,就从马背上摔到青砖地上。
我急忙过去抱起她,奉祁晔之命将她抱到了瑶华宫。
一路上,不少双眼睛盯着,我在想,母妃会不会以为我想要夺位呢?
不对,故国易主,母妃应当更恨我和祁晔了吧。
几日后,母妃在见过她后,自焚于未央宫。
我跪在未央宫前,很不明白,母妃当真如此决绝吗?
我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儿子吗?
她甚至都不愿意见我最后一眼。
我抱着阿衡哭了一会儿,最后不省人事。
我消失了半年。
杀害二哥,逼疯七弟。
只剩祁钰了……
除夕夜时,我在玉京楼等着她,我在赌,赌她会来。
我想见她。
我见到她了。
她好像很无所谓嫁给谁。
我们不欢而散。
我秘密进宫见了祁晔,彼时祁晔正抱着我母妃的画像,低头呢喃。
恶心透顶。
我说:「我要帝位。」
祁晔好像知道我会去找他一样,语气淡淡:「这个位置,本就是留给你的,但是元舒不愿意。」
祁钰想用她逼我现身,却被祁晔召进宫。
她跑去见许菱玥,结果许菱玥违背我的命令,对她下药。
待我得知时,我险些动手掐死许菱玥。
「本主需要她的天生凤命,你不懂吗?」
她成为了祁钰的人质。
安定门前,她朝江衍大吼壮烈之语,视死如归。
我早该知道她心里的人是江衍。
战胜后,我带她去见祁晔,我说我要她做我的太子妃。
她愤而离去。
本欲去找她,结果半道被苏蘅拦住。
「阿晏,我求你救我。」苏蘅红着眼,泫然欲泣。
「你是祁钰的侧妃,要孤怎么救你?」
苏蘅忽然抓住我的手臂,情绪有些激动:「我怀孕了……是陛下的孩子,陛下定不会管我。阿晏,我不想死。」
祁晔……你的深情真令人作呕。
既然你如此昏庸无道,是时候该让位了。
我沉思一会儿,点头道:「孤知道了。」
两日后,我如愿娶到她了。
她在我身下婉转低吟的模样,让我一次次克制不住,直到拂晓才舍得放她去休息。
我们成婚十日后,她的父亲官拜左相,我将苏蘅带回了东宫。
她不生气,甚至以为苏蘅肚子里是我的孩子。
我气极,又无可奈何。
为了让苏蘅信任我,也有恼阿衡的成分,我开始冷着阿衡。
过了几日,夙岸从夏国带回一个女人,和我母妃有五分相似,我将她送到了祁晔身边。
祁晔很宠爱她,以「沅」字给她做封号。
而我母妃唤作……夏元舒。
中秋那晚,菱玥求见我,称有要事相商。
我去书房见她,没多久,眼前人忽然变成阿衡。
我忘了许菱玥擅长制香,杯盏中的热茶也被她下了药。
我晕晕乎乎地将眼前人抱到檀木桌上,低头吻住她。
她热情得有些不可思议。
「祁晏,我爱你。」
那个说过不可能爱上未来夫君的女人,现在瘫软在我的身下,说她爱我。
次日醒来,我伸手搂紧怀里人,准备亲吻后再起身时,看到了许菱玥的脸。
我动手想要掐死许菱玥,阿衡却来了。
心下了然,一切都在许菱玥的算计里。
见阿衡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我赌气纳许菱玥为妾。
阿衡怀孕了,在我的意料之外。
再三考虑后,我让许菱玥动手杀了阿衡的腹中子。
阿衡小产,流了好多血,整个人苍白如纸。
可我不后悔,我也不能后悔。
看着阿衡悲痛欲绝的模样,我只能亲吻着她的额头,一遍遍道:「阿衡,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没想到,这件事情会因为苏蘅而暴露。
阿衡看我的眼神,只余冰冷:「祁晏,盛家不会有不臣之心。」
「可我不能做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
苏蘅离开时,整个人已经形如枯槁,她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爱上我,她恨我。
那又如何?我只想要江山。
祁晔死了。
我登基为皇,立她为后。
又在她生辰之日,为她举行封后大典。
可一封西北加急信件,让我喝得酩汀大醉。
宁远侯江衍……
皇后盛氏……
青梅竹马……
提及西北和江衍时,她一改往常的模样,变得锋芒毕露。
她说,她钟意江衍。
我目眦欲裂,强要了她。
我以为,只要再有一个孩子,她就会心悦我了。
可是,她哭着说她恨我。
我低头含住她的泪珠:「阿衡,你只能是我的。」
之后她将自己关在凤仪宫内,闭门不出。
我用前朝之事,逼她低头。
「臣妾盛氏,自知品行不端,愿以后位换陛下宽恕臣妾的家人,也愿以一命换陛下派兵驰援西北。」
后位换盛家。
性命换江衍。
那我呢?
母妃,朕的皇后和您一样绝情呀。
她从鸾驾上跌落,摔伤了腿,再难起舞。
眼睛里再也没有初见她时的明亮与清澈。
我宠幸了几个和她容貌相似的女人,人人像她,却又都不是她。
我的阿衡,成了深宫内折翼的凤凰。
当影卫送来江衍性命垂危的消息时,我想,该放我的凤凰走了。
我抱着一丝侥幸问她,有没有爱过我。
她用多年前的秘密回答我。
她走了,没有回头。
也没有再回来。
我在凤仪宫内枯坐一夜后,命精兵将她从西北带回来。
可夙岸回来时,两手空空。
他说,玉门关的百姓,以老侯夫人为首,拦住了护送的影卫,拼死将皇后与宁远侯同葬。
宛冬甚至撞在夙岸的剑上,以身殉主。
我抬头望着宫墙内的天,忍不住呕出鲜血。
我的凤凰,不再属于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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