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羲河传》
那是一个混乱、野蛮的年代,史称北侵十年。
北乾贵族们蠢蠢欲动,谋求着更高的位置,南胥小朝廷偏安一隅,却始终久攻不下,各地起义军此起彼伏,甚至在接近枬城的山地,便聚集着一群山匪,以林北匪王为尊,他们隐匿在密集丘陵之中,吸引了诸多穷凶极恶的亡命徒,已经成了大秦的肘腋之患。
而乱世之中,人必加倍迷信神鬼,有个叫做元初教的宗教在民间兴起,他们分天尊、帝尊和人尊,下属七十二门,信徒遍布天下,曾有大秦官员与教众起了冲突,当夜便死在了家里。
局势很乱,但乱中又存在着微妙的平衡,种种势力蠢蠢欲动,但谁也不敢第一个轻举妄动。宸冬更不会,他虽知道丹蚩已是我的傀儡,但他多年被打压,已经失去了称霸北乾的绝对力量,因此他小心的在朝堂斡旋,积蓄着力量。
而在这猛虎环伺下的微妙和平之中,我尽全力的庇护着南胥的子民。
但我知道,这是暂时的,尽管北乾十八部族都有我的部署,但我的死结在于,我没有一个和丹蚩的孩子,一旦丹蚩死去,北乾混乱之际,我必死无疑,随后在我的干预下颁布的「善抚南人」的政策,会尽数分崩离析。
南胥灭国的第十年,我迎来了我的二十六岁生辰。
其实在南胥的时候,我向来是不过生日的,因为那一日南胥太子战死沙场,太子妃难产而死,南胥彻底向北乾称臣,没人有心情在这样的日子里庆贺,后来知秋会在这一天煮面给我吃,一碗面要加上一百句「羲河要做个好孩子」,那时候的我厌烦透了。
可是现在做了一国皇后,怎能不过生辰呢?更何况如此微妙的政局,所有的礼品往来都是朝堂暗潮涌动。
那天是个很舒服的日子,清晨的阳光干净的像流水,风吹过秋芙蓉的枝丫,花影摇曳,我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又春盘点礼册名单。
「卫律,礼部官三品,十盒普洱茶饼」
「禹青,一品国公,十箱翡翠原石,十箱玛瑙……品类众多,清点后价值三万两。晚上宴席,他亲自到场。」
「也算他识时务。」
禹青是丹蚩的弟弟,与宸冬水火不容,这些年与我走得很近,是我倚重的军中力量。
「南胥小朝廷派使臣送了贺礼过来,公主要见吗?」
「不见,赏他点东西,就让他走吧。」
说来可笑,近年来渐渐有流言说,北乾皇后像极了当年的羲河公主,我那位守着小朝廷过日子的皇兄大概也有所耳闻,几次三番的派人来试探。他已经五十来岁了,然而随礼而来的书简第一行就是:「南奴郡王敬问大秦母后娘娘无恙……」
北人有称王为父,称王后为母的习俗,这并没有什么,可这样的自称让我觉得厌烦透了。
又春还要说什么,突然有内侍进来通报。
「皇后娘娘,卫律夫人求见。」
又春喜道:「是灯芯儿来了。」
我点点头,道:「嗯,你快把那个带过来给她看看!吓她一跳!」
又春应了一声便走了。
灯芯后来嫁了一个叫卫律的北乾人,是宸冬身边的参谋军事,有许多宸冬的消息都是由她曲折的传过来。
「参见皇后娘娘。」
她跪在地上朝我行礼,十年了,她已经生了两个孩子,此时又怀上了第三个,瞧着丰腴了不少,只是眉眼间依稀还有那个爽利少女的影子。
「你身子重,咱们姐妹间这些虚礼就免了吧。」我轻轻举起茶壶,琥珀色的茶水缓缓注入杯中:「茶园经营的不错,我喝着就觉得,南胥那些日子,就在眼前了。」
灯芯腼腆的笑了一下:「托皇后娘娘的福,若您喜欢,我再送来。」
「那就劳烦你了,一人饮茶总是有些孤清,来,我们同饮。」
我把亲自斟好的茶放在托盘上,让内侍递过去。
灯芯的脸色却骤然变了,她看着茶盏,嗫嚅着,却许久没有接。
内侍阴冷的催促:「夫人,皇后娘娘生辰收了多少奇珍异宝,可独独只拆了您奉上来的茶,这是天大的体面啊!您可不要不识抬举。」
她不得不接过去,因为颤抖得太过,茶盏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我的笑容慢慢收起来,面无表情的瞧着她:「灯芯,今日你出门时,我便派人去了你府上。」
灯芯猛然抬起头,惊恐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盼儿今年五岁了吧,我瞧着很是喜欢,我同陛下没有子嗣,早就想着抱个孩子养在身边……」
灯芯手一抖,茶盏骤然落地,碎了个干净。
「公主,公主我不敢了……求求你了公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要碰她,不要碰我的女儿……」
她哭得满脸是泪,不停的磕头。
我没有看她,而是又慢慢的倒了一盏茶,让内侍呈给她。
「喝茶」我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一字一顿的说:「否则待会又春带来的,就是盼儿的尸体。」
灯芯看着那茶盏,就像看着毒舌猛兽,然后缓缓伸出手,接过去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跪坐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我自嘲的一笑:「他们知道我多疑,任何入口的东西,我都会检查好多遍,唯独除了你的茶。」
灯芯趴着过去,攀着我的脚,哭得歇斯底里:「公主,是他逼我的,我没有办法……那不是毒药,只是不让你生育……」
我一把挣开她,冷笑:「那如若,我像你一样腹中已有了孩子,会怎么样?」
她抽泣着,躲避我的眼睛。
「一尸两命,胎死腹中,对吗?」
我笑着挑起眉,轻笑着的说。
她嚎啕大哭起来,拼了命的磕头:「公主,我错了,我该死,求您放过盼儿,放过我的孩子!」
她的哭声中,如水的阳光透过树枝打在我脸上,一半阴,一半阳。
「公主!我带来了!」
不远处,传来又春欢快的声音,灯芯惊恐的向后看去,只见又春抱着一只小猫儿,兴高采烈的跑过来。
「你成天说小狸下了崽子就给公主一只,小狸死了也没见你送来!」又春一手叉着腰得意洋洋的说:「听说小狸的崽子小花儿昨儿又下了崽子,今天早晨公主就命人偷来最好看的一只!怎么着?吓一跳吧!」
灯芯茫然的看着又春,又看看我:「盼儿……」
「我去拿猫的时候,盼姐儿还哭呢!我就说,这是你皇后姨娘要的,姨娘平时那么疼你,给只小猫你还小气?她才放行了。」
又春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看到灯芯的眼泪,吃了一惊,道:「你怎么哭了?真的吓着了?」
我笑道:「是这茶不好,灯芯觉得苦。」
「是不好,是进贡的礼物,我喝也苦。」又春给灯芯擦眼泪,懵懂的说:「这也犯不着哭嘛!你也太小气了。」
小猫儿趁机跳了下来,几步跑没影了,气的又春直跺脚。
我瞧着她们,淡淡的笑了,道:「你陪着灯芯儿在园子里好好逛逛,我找这小家伙玩去了。」
灯芯惶惑的看着我,欲言又止:「公主……」
我站定了,却没有回头:「叫皇后吧。」
我慢慢走出园子,明明一天才刚刚开始,我怎么就乏了,一步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
可是那只猫呢?
我从冰窟的死境里醒转,睡在我枕边的那只猫,它去哪了呀?
噢,它已经死了,我在找它的后代,可是怎么,也找不见了呢?
侍卫有些害怕的看着我脸色:「皇后娘娘,您丢了什么,奴才帮您找。」
「没事儿,我丢了那么东西,多一件少一件的,又能怎么样?」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我走过去,看见红墙之下,跪着一个年轻的僧人,那只小猫就盘在他身前,慵懒的用后脚搔着痒。
宫里怎么会有僧人?
「你是谁?」我问。
他抬起头,我一下子便怔在那里。
我这一生,也算是见过许多美人,可像他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皮肤莹润的像是积雪,琥珀色的眼眸清亮,五官每一处都仿佛上天亲自雕琢,明明是个和尚,却有美得近乎妖异。
他不过十七八岁,可是却有格外稳重,双手合十,轻声道:「小僧名奈何,奉家师之名,向皇后娘娘奉上寿礼。」
旁边的侍卫为难的说:「他是这次的南胥使臣,求见皇后娘娘,跪在这里不肯走,我们瞧他是出家人,也不敢用强。」
「怎么没人对我说,南胥使臣竟是位和尚……」我歪着头,瞧着他道:「长成这个模样,不是佛陀,就是妖孽。」
侍卫们不管回话,而他一直看着我,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湖泊。
我让侍卫去他怀里把小猫抱过来,懒洋洋的说:「这位小师父不是想见我吗?见也见到了,就回去吧。」
「启禀皇后娘娘,家师嘱咐,这次贺礼极为贵重,务必请皇后娘娘当面拆开,小僧不敢违逆师恩。」
他仍然跪在那里,很倔强的模样。
我叹了口气。
这些年北人总是喜欢呈上他们以为奇珍异宝,想瞧我被那些珍宝震慑贪婪的样子,可事实上,在北乾做皇后的这些年,我所收到的所有宝贝当中最顶尖的,也不过是当年做公主时,赏给奴才的下品。
我就是这样轻慢的打开那个盒子的。
只一眼。
就那么一眼。
前朝往事,呼啸而来。
那是一只,白瓷做的瓷瓶,上面,是两只小兔子。
「听说白瓷碎声泠然如玉碎,不如我们打碎了听听响?」
「破坏一个东西很简单,塑造它却很难,所以,羲河以后不能把破坏东西当成玩,那是旁人的心血,对不对?」
……我曾抱着它无忧无虑的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手牵着的,是我最喜欢的知秋。
那是我的小兔子,我好不容易烧出来的小兔子啊。
我啪的合上盒子,厉声问:「你师父是谁!叫什么名字!」
所有人都被我的脸色吓坏了,地上跪倒了一片,只有那个僧人安静仰头看着我:「师父法号素空,有个俗名叫做何素龙。」
我把手中的盒子慢慢合上,如同收拢一件往事。
那年命运分岔路口,我想离开枬城那一日,是想过要去找何素龙将军的,可是机缘巧合下走到了现在,已然许久没有他的消息,我竟不知道,他投靠了西边的小朝廷。
「你师父他,身体还好吗?」我颤声问,这才发现,这小和尚一直目不转睛的的盯着我看,目光澄澈,和我对视也丝毫没有躲闪,道:「师父他早年身体有旧伤,近日里越发严重了,所以才让我务必要把礼物亲手交到娘娘手里。」
南胥覆灭后,北乾人一把火烧掉了宫殿,据说那大火一直烧了七天七夜才停下,我早就默认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已经随着那大火不复存在。
可是何素龙竟找到了这只小兔子,说来也奇怪,他一个外臣,怎么会知道我当年的心爱之物,还有,他费尽心思心思的送来一件南胥旧物,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东西很好,只是我就不是喜欢小兔子的年纪了。」我笑笑,把盒子重新递给奈何。
西边的小朝廷认堂哥为主,而我虽是女子,却是比他更正统的皇室血脉,此刻,我又做了敌国的皇后,那根本就不是我能归去的地方。
还有,如今北乾上下暗潮汹涌,人心浮动,若是我是南胥公主的身份真正大白于天下,恐怕再也不会有我的容身之处。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与他们合作。
奈何沉默的接过盒子,他是个漂亮的不可思议的孩子,这样的烈日下,皮肤却晶莹像玉石雕琢而成,找不到任何的瑕疵。
在众内侍的环伺下,我叹了口气,笑着对他道:「十年前,我与你师父在陛下的宴席上有过一面之缘,大抵因为这个,他找了我家族所产的白瓷送给我,周氏白窑已绝,如今尚存的都是孤品,是他有心了。」
「但是,再怎么样周氏白窑也回不来了,睹物思人也徒增伤感,拿回去吧,替我谢谢他。」
他道:「可是皇后娘娘,我有话同您说……」
这时,又春刚好赶来,道:「娘娘,灯芯走了,晚上寿宴诸事还要您来过目。」
我便朝他笑了一下,准备离开。然而一转头我就看见了宸冬。他正在宫门口,皱眉看着我。
我心头一惊,强笑着打招呼:「大皇子不是一向不愿进宫,今日怎么有空来宫里了?」
他走过来,打量了一下奈何,道:「皇后娘娘这是在宫里私见使臣?还是个南奴?」
我已经镇定下来,歪头道:「是又怎么样?现在连宫中的规矩,大皇子都想要替陛下定了吗?」
熟悉的剑拔弩张,这些年,我和他只要见面一直如此。
宸冬冷道:「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事关使臣,我连问一句都不行吗?」
我走过去,在他耳边轻声吐出两个字:「北狗」
他的脸色骤然变了。
我笑道:「如果是我张口闭口的是这两个字,大皇子难道会给我什么好脸色看吗?」
「皇后娘娘大可以继续激怒我,但我必须问清楚。」
他别开我,继续看向奈何道:「使臣都在清心园等着晚上的寿宴,你怎么会来这里,你要同皇后说什么?」
奈何双手合十,非常认真答道:「小僧想劝娘娘在枬城推行佛法,修无量功德。」
南胥礼佛是传统,而北乾笃信格鲁,这些年虽有南北融合的迹象,但枬城作为北乾人的国都,没有一处寺庙。
宸冬似乎觉得荒谬,摇着头嗤笑了一声,又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那你的佛有没有告诉过你,你不会活着离开枬城?」
我厉声道:「宸冬!」
「小僧见过娘娘,便虽死无憾。至于日后,不过是因果。」
奈何仍然非常平静的看着他,我甚至有一种很荒谬的错觉,仿佛眼前不是一个杀人无数的武将和一个僧人,是佛陀垂目,冷眼看着众生。
宸冬眯起眼睛看着他,无端的,没有人敢说话,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大皇子是何时入宫的?」
一个内侍答道:「回娘娘,是两个时辰前。」
「宫中规定,储君入宫除非典礼特赦,不得超过两个时辰,否则视为谋逆」我和他对峙着,道:「大皇子是自己走,还是让宫中禁卫军请你走?」
「北乾的属地,我父皇的宫殿,你赶我走?」
「我执掌后宫,也不是不可以下旨特赦,让大皇子多待一阵的。」我道:「但是谁让你这么多年,也没有学会怎么和你的母后说话呢?」
我们俩对峙了很久,他终于还是走了,临走前,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奈何,目光森冷。
我长舒了一口气,后背完全湿透了。
他想杀人。
这三年来,我们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制衡当中,除了三年前那次在寝宫,我从未感觉过这样强烈的杀意。
我看着奈何,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人畜无害、干净乖巧的孩子,是什么引起了宸冬的杀机?
「以后遇见大皇子,遇见任何北乾人,都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明白吗?」我低声呵斥道。
「明白了。」他应了一声,仍然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我皱起眉,道:「还有,别那么看着我,这是僭越。」
宫中的禁卫是我的人,可是一旦出宫,他必死无疑,我以丹蚩想推行佛法为名,安排他在宫中住下了。庆典在即,我处理了半天琐事才想起问:「宸冬今日到底为什么进宫?」
又春在核对朝臣名册,头也不抬的道:「给公主送寿礼啊,每年他都会亲自送来。」
哦,是这样啊。
宫灯从黑夜之中,一盏一盏的浮起,我的二十六岁生辰宫廷夜宴,就这么到了。
丹蚩坐在主位上,旁边是他新晋最宠爱的两个美人,一左一右喂他吃东西,可是他实在太老也太胖了,酒水经常混杂的涎水,从嘴边滴落。
使臣们第次而入,他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大多不敢抬头,毕竟丹蚩就曾因为觉得某个臣子瞧他的目光不善,拿着刀便斩杀了一排的人。
只除了奈何,他穿着一身白色僧袍,脊背挺直,安静的坐在那里,仿若一盏孤月,我能觉察到女子们都在若有若无的瞧着他的方向。
「公主想拿他怎么办?真要留在宫里吗?」又春也在看她,一边低语道。
「能怎么办,他还是个孩子,一看便除了他的佛祖就什么都不懂,看好他,到底是何素龙将军的徒弟,不能让他稀里糊涂把命丢了。」
我看向他那边,他立刻便抬起头对上我的目光,安静的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这笑容让我心口发酸,我对又春说:「我总觉得,这孩子像一个我认识的人,但我想不起来是谁。」
又春茫然看了他一会,突然惊呼:「他,他长得像大皇子!」
「啊?」
又春肯定道:「像,真的像,你瞧他们鼻子和眼睛,都生得一样,只是大皇子糙、又黑,没他那么好看。」
我啼笑皆非,终止了这个话题,道:「你闭嘴,快去前面招待使臣,今日我们不能出任何纰漏。」
不管平日是如何站队的,朝臣的女眷都殷切恭贺我的寿辰,我发现当初嫁给北乾贵族的南胥姐妹们,已经泯然在这些热情又虚假的寒暄中,我已经分不出她们和其他夫人们的区别。
这样很好,人是要长大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的道路,谁不是走着走着,才发现满目荒唐,物是人非。
突然人群发出一小声惊叹,我随着他们的目光看到了宸冬的夫人,鱼宁。
她不再是那个初回枬城,战战兢兢的女子,她是今晚最华贵也最美丽的女人,她本就艳极的五官精心化了妆,越发艳光四射,夺人心魄,她穿着一件天青秀锦,上面绘着望月的白孔雀,那是失传的南胥工艺,轻而透亮,行走间浅浅辉光,即使在当初南胥,也值千金。
「大皇子前日去札县巡查为我带回来的,这样贵重的布料,平日里我也舍不得穿,想着他高兴,便在今日穿了,母后不会介意吧。」她有些羞涩的对我说。
「当然不会了。」我伸手捏捏东林的小脸,道:「几岁了?」
他害羞的躲在他母亲身后,用肉肉的小手比了个六给我看。
「东林,母亲怎么教你的,快和皇祖母打招呼。」鱼宁摸着他的头,轻声道
我愣了,随即笑了一下道:「不要紧的。」
那一日,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只除了,我喝多了。
平日里我入口的酒食少之又少,可是这样的日子,每一杯酒都像是个投诚或者分崩离析的信号,该喝的,不得不喝。
北乾的酒很烈,几乎燃烧人的魂魄,我不能失态,酒过半酣,我便离席到了三楼的露台去吹风。
三楼可以把整个筵席纵览在其中,我看到了丹蚩的纵情声色的丑态,也看到了使臣们的窃窃私语,还有女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即使是再高明的画师,也画不出如此精妙的画卷。
我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你瞧见了大皇子妃吗?」我以为是又春,便头也不回,醉醺醺的说:「天青秀锦做的衣裳可真好看,可是我不能那么穿。」
脚步声由远至近,那人站在我身边,轻声说:「皇后娘娘,我有话想对你说。」
是个少年的声音。
我转过头,黄昏的黑暗中,我看见了他,。
「你夜里还会不会头痛啊?」我呆呆的说。
「嗯?」
「你知道吗,我恨你,我恨不得杀了你。」我轻声说:「但我好想穿一件好看的裙子给你看啊。」
猎猎的晚风吹起的我衣衫,他怔怔的看着我。
你一定是我的一场梦。
我侧过头,吻上他的嘴唇。
天空中隐隐传来雷鸣,我从昏沉中醒转,身上一身薄汗,露台上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
「公主。」
是又春,她缓步走上来,唤我:「要下雨了,可能要提前散席。」
我头痛欲裂,一边起身一边问:「我睡了多久?太失礼了。」
「也没多久,他们大概都没发现。」
我迟疑了一下:「有人上来过吗?」
「没有啊,通往三楼是密道,除了公主只有我知道。」
我抚着她的手,缓缓站起来:「我好像做了个梦,很奇怪的梦。」
我们正想下楼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了一声惊叫,然后是人声鼎沸和混乱的脚步声,我和又春互相看了一眼,匆忙的奔下楼去。
人群聚拢着,见了我都神色怪异,尖锐的哭嚎声,如同野兽饱蘸鲜血的爪子划过。
「我,我本来是跟着宫人离开的,可是,可是瞧见他坐在路中央,一时好奇就去看了一眼,不关我的事啊!不关我的事啊!」
「格鲁是我北乾大巫,事关大秦国祚!你脱不了干系!」
我走过去,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路的尽头,是已经吓得瘫软在地上的使臣和宫中的禁卫,绕过他们,我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趴在那里,远看像一只四肢着地的兽,近看才发现,是一个人。
是已经九十岁的葛老儿,北乾的巫师,他身下用鲜血画着一个古怪的图腾,他自己四肢朝地趴在地上,最诡谲的是他的脸,无比狰狞,像一只正在咆哮的狼,那双白翳的眼睛已经充血,变成了浓黑,死不瞑目的圆瞪着。
似狼,又似人。
「狼首佛!」我身后有北乾人尖叫起来,于此同时,一道雷鸣响过,夏日的第一场暴雨,倾盆而至。
「是诅咒,格鲁变成狼首佛,是为了惩戒恶鬼!」
「皇宫之内,哪来的恶鬼!」
「听说格鲁之前曾与皇后争执过。」
「恶鬼是皇后!」
「皇后就是恶鬼!」
北人的信仰非常简单,他们的狼首佛是至高也是唯一的神,一面佛相渡人,一面狼首杀戮,而格鲁,是人间与神明沟通的使者,北人相信,死去的人被格鲁送行,就能到达狼首佛处,重新变成勇士回到部落里,否则,就会变成恶鬼为祸人间。历代的格鲁,都会居住在远离部落的地方处理尸骸,而葛老儿作为一个国家的格鲁,居于城郊的格鲁庙内,为整个国家的亡灵超度
葛老儿已经许多年没进过宫了,这次进宫,是听说了丹蚩将一个和尚迎入宫内——随着各个国家文化的涌入,这些年已经有越来越多北人信仰其他的宗教,王室的态度,是狼首佛不容亵渎的尊严。
「供奉外神!狼首佛会降下灾祸!北乾勇士的魂魄再无可去之处!」他歇斯底里的咆哮,黑瘦的脖颈青筋暴露。
丹蚩和每一个传统的北人一样,相信格鲁所言就是上天的旨意,可他刚想开口,就被我打断了。
「如果狼首佛真的有灵,何惧区区一个小和尚,而如若他连自己的神位都保不住,谈何庇护大秦?不如一早让位给真神。」
那时我被寿宴的琐事搞得焦头烂额,再加上我不信鬼神,说话便语气重了些,葛老儿被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道:「当年就是你亵渎神明,陛下!再将她这恶鬼留在宫内,必然招致大祸啊!」
我终于不耐烦起来。
「你们世代供奉这什么狼首佛,除了让你们杀同胞的时候不眨眼睛,可没见到少什么灾祸啊!每年冻死饿死的有多少,您比我心里有数。哦,你要说了,有罪是吧?可多少孩子还没出襁褓就死在母亲怀里,他们又有什么罪?反而是你口中恶鬼我,推行农耕织造,这十来年的战乱下,有多少孩子活了下来您算过吗!」
「你!」
「行了,如果真要有神罚,就让他冲我来!」
葛老儿还要说什么,我就吩咐宫人:「安排葛老住一夜,明天送他回去。」
神罚当然没有来。
可是他死在这个宫室之中,他用他的命,他世代传承那些古里古怪的巫术,诅咒了我。
暴雨淋湿了我的发髻,我与那老人的枯瘦尸体对峙,心头慢慢从慌乱变成了平静。
你要咒我?
可我身上本来就背负着南胥死去的百万冤魂,我不信,还有比更凄厉的诅咒。
我冷然吩咐下去:「格鲁被人刺杀,辽国使臣嫌疑重大,先行关押,其他人等暂时留在宫中,等待结果。」
人群开始被宫人疏导着散开,有几个南胥侍卫哆嗦着上前,要收敛葛老儿那诡异的遗骨。
「慢!格鲁替天行事,皇后此时在掩盖什么呢!」
说话的是丹蚩的弟弟禹青,他年近四十,铁塔一样的身躯,早年间随着丹蚩南征北讨,获封一等国公,如今,是大秦除了宸冬之外第二顺位的继承人。
他和宸冬分庭礼抗,也因此一向与我交好,我举行的宫廷宴会,他是唯一一个每次都会亲自参加的北乾贵族。
而如今,这是要干什么?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我说:「难道就任由格鲁的骸骨在大雨烂掉吗?」
禹青冷笑了一下,然后刷的一声,抽出了腰中刀。
「格鲁化身狼首佛,是为了惩戒恶鬼,北乾恶鬼还有何人?」
我看了一眼那刀,冷道:「王爷这是要谋反吗?」
「皇后得幸于陛下,倒行逆施,优抚南奴,残害北乾臣民无数,如今格鲁以死献祭,难道我身为北乾王侯还要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吗?」
我身前的侍卫警惕的挡在了我面前。
宫中真正的精锐禁卫军在外殿,丹蚩一早带着美人回了寝宫,内廷的守卫大多都在他附近,此刻,我周围只有使臣、女眷和一些并无武力的内侍,他们挡不住一个武将的刀。
「王爷,只要我一天是皇后,你对我动兵刃都是谋逆的重罪……」
「我要替狼首佛诛杀恶鬼!」
我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敢动手。
刀光、雷声、周围的尖叫声、侍卫死前的哀嚎声,混杂着磅礴的大雨,像一场荒诞的大梦,我终于后退不过,扑通一声倒在了雨水之中。
真是可笑,这么多年,我吃一口东西都要疑心再三,却没有想到,是竟然是死在明刀明枪之下。
一道闪电横搁于天际,他的刀劈了下来。
我闭上眼睛。
可死亡却没有袭来。
没人看到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可是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大雨之中,一个人挡在我面前。
奈何一身僧袍,已经被大雨淋透了,整个人恍若琉璃,他的面容是平静的,甚至温柔的,而他手里是一把血淋淋的长刀,刀刃对准了禹青。
「你是什么人!」禹青颤抖着看着他。
「施主,刀是用来防身杀敌的,不是用来滥杀无辜的。」他声音不大,可是在场的人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
「格鲁老人口鼻出血,是外力强击,内脏破碎而死,而口鼻出血,衣服上也血迹斑斑,按理说,这地上应该有大量的血迹才是,可是没有,在落雨之前我们都看到,地面上除了他画的阵法之外,干干净净。」
周围人沉默了,一时间只能听见雨声。
他继续说:「再说这个阵法,自古画阵,要么用血,要么朱砂,这石板路粗糙,格鲁若是用手,早就伤痕累累了,可是你们看,他的手掌没有伤痕,那么就是用笔蘸朱砂?他的笔,又在哪?」
禹青的脖颈出现了一丝血痕,他颤抖着看着眼前貌美的僧人,却仿佛在看着一个怪物。
奈何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道:「王爷,你误会皇后了。」
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又春带着禁卫军急匆匆的赶来——早在王爷挥刀的时候,我便让她去找救兵。
奈何松开手,那把刀落在地上,飞溅起了水花。
禁卫军将禹青绑了起来,又春扶我起来,声音都颤了:「公主……啊不,皇后娘娘,你怎么样?你有没有受伤?」
我刚想回话,就发现奈何正站在我身侧,打着一把伞,为我遮雨,而他自己却全然在雨中。
我盯着他,他仍然那么平静的看着我的眼睛,雨顺着他尖尖的下颌落下来,唇色如血,越发显出一种妖异的美。
长成这样,不是佛陀,便是妖孽。
「他竟然能从北乾武将手中夺刀……」
一切平息之后的夜晚,我裹着被子,喃喃自语。
「何将军可是北乾战神,出了家武功也不能废了呀,当然就教给自己的徒弟,这有什么奇怪的?」
又春又为我加了层被子,道:「公主,还冷吗?」
「还好。」
只是他和我想的不一样,他并非是个传声筒,亦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小和尚,如此强悍的武艺,来到这里,何素龙到底想要他做什么?
「公主,你要实在想知道,就明日召他来问问,现下你发着热,又不肯吃药,还是早点睡吧。」
我应了一声,躺下来。
闭上眼睛,死不瞑目的葛老儿、禹青手中的血色刀光、我背后那些鬼祟的眼睛……无数画面纠缠着我,我数着自己的脉搏,强迫自己冷静,我必须要养精蓄锐,要查出格鲁之死的真相,还有,将禹青收监,必然会引起朝堂的纷争,我要想想该怎么应对……
半梦半醒之间,有人掀开了我的床帘。
是丹蚩。
「陛下,你来做什么?」
「你是朕的美人,你说我来做什么?」他怪笑着,伸手去撕扯的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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