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只打算我们四个人吃一顿简单的饭,然后从此相忘不见的。可沈副将买酒归来时,身后竟跟着一群权贵。
五七人里,有四个曾是我的裙下客。
他们私下的模样,我是最了解的。金钱与情欲交织在一起,难免成为下流。
我还记得他们在锦帐里贪婪而丑恶的目光,也记得他们嘴里那些腻得要死的下流话。可是今日里他们穿戴整齐,不再是衣衫不整的嫖客,露出满脸谄媚。
我看到他们这样,忍不住笑了一声。
「原来都是熟人。不是与我剑穗相好过的,就是同我喝过酒的。公子,我瞧着他们不像是来给你送行的,倒是像来与奴家叙旧的呢。」
我注意到七公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瞬间失语。
我知道我这样说并不妥,把院里的人全部贬低了一遍。
可我只能这么说,也是下意识这么说。
因为我早就接受了我是个妓女的事实。
其实我这样说,对七公子是极不公平的,他待我很好,也不会糟蹋我们的春夜。只是与他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我每次伏在他胸膛之上时,仿佛都能听到他想离开的心声。
这终究不是他的生活,他总归要走出他母亲的世界,回到他父亲的身边。
「多谢各位前来相送,各位的好意,我会一一转达给父亲。我只想与知己剑穗姑娘好好道个别,希望各位成全。」他礼貌而冷漠地说。
为首的陈大人是个识时务的,这一点我知道。他听了连忙说:「七公子说的是,我们也没有过多叨扰的意思。剑穗姑娘可是我们江淮最动人的女子,想必一定能替我们尽好地主之谊。那我们就告辞了。」
人间无数光景,不过匆匆一面。
这个即将与我永别的红尘过客,送了我人生第一场正式的告别。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低着头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闷酒。
我也一杯一杯地跟。我忍不住在心里猜想,他的心意低沉里会不会掺杂了些许不舍呢?还是只是在向他母亲的世界默默辞行呢。
花浓和沈副将与我们同坐一起,也不曾说一句话。我望了花浓一眼,浅浅地笑着。我发觉花浓的眼神里满是哀伤与不舍,朦朦隐隐,恰如青山环雾。
我知道是在为我而心伤,她早就是个看透了一切的伤心人,和我一样苦苦煎熬着,细扫着燃心的灰。一个真正良善的人,哪怕万年无法见到天日,也依然为别人祈祷一场日出。
这个年轻而清醒的女子,曾为我犯过一次傻。她私下找过七公子,诚恳地请求他把我带走。
七公子什么都没有说,我躲在屏风后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也想得明白。
想到这,我轻轻地拍拍她的手。我们啊,命都刻在烟花里了。冷又绚丽,只有来路,没有去处。
七公子那壶酒尽了,起身走向门口。
我跟得很慢,保持了一段距离,正如我们俩的命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说话,只走到大门处,停下身目送。他站在门外,不知在望着什么。
过了一会,马车携尘到来,旁边站着几个军士,想是沈副将派给他的。
他上车的那一瞬,突然停住,然后转过身对我说:
「剑穗,我姓李,单名一个复,我希望你记得。」
「剑穗不是我的本名,我希望你忘掉。」
我笑着对他说。
原来辞别也是难事,早知这场景竟如年关雪,我就该把心肠都锁在妆奁里,只带着妖冶又无情的画皮来赴这场离别宴。
李复,我终于知晓了他的名字。
才刚刚算相识,就要此生不见了。
如果天上有掌管人世离别的神,那他一定过来蒙住了我们的眼。
才会在四目相对之时,让两个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看着他上了车,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擦了擦脸上的泪。
一个军士快步上前,对沈副将恭敬地说:「将军放心,末将一定会护送七公子安全归京。」
我擦泪的速度加快,因为这声音.......和我梦里温习了一遍又一遍的声音太过相像,我急忙抬头,试图辨认。
一抬头,我只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下一世。
9
那就是他,正是我漂泊的心上人。
只是我没想到,他的天涯竟在我的咫尺之处。
我经常觉得,活着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事。行于云雾缭绕的山间,欣赏美景流连不肯前进。苦苦攀登只为登顶望远。
但我却只能麻木地站在一旁,不盼着明天日升,也不想听春季淋漓雨,只能赏赏秋季伤心叶,踏一场红尘落寞雪。
如今这个场景,我更加分不清我的心。
离别中夹杂着罕见的重逢,想来想去却都是伤心事。
我的无名剑客以这种方式与我再会。
那个春夜里,他是多情又忧愁的郎。和那把他当了的宝剑一样,锋利闪着不可征服的光芒。
可是那把剑他终究是没赎回来,我的情郎也一去不复返。
如今他穿着军士的灰色长袍,拿着一把再也普通不过的弯刀。
曾经立誓一辈子漂泊流浪渴饮黄沙的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人世粗茶。
这让我如何自处?我整日里扮着清高,蔑视风尘里的一切,就是因为那个曾经有剑魂的他。
如今他选择了安稳,我反而觉得更悲哀。我奉为神灵的心尖情郎,他的脊梁弯下了。
初见时他说,我们是一样的人。可我看来,如今的我们才是一样的。他不再是潇洒的江湖客,也许在他心里,和委身风尘的我,没什么两样。
都是为了活着而煎熬自己的人吧。我有什么好埋怨,又有什么资格失望呢?
我无比心疼他,甚至都不曾这么心疼过自己。
在认出他的那一刻,我只觉得浑身失去了力气,如同我为了等他耗尽了所有力气。
沈副将交代了他几句,他很懂得自己的身份,始终不曾抬头,那么恭敬,与他要的人生迥然不同。
但我觉得,他知道我,如果他一直生活在这座城里,就会知道那个刚烈而自贞的女子,成了这里最有名的荡妇。
他走了,同李七公子的马车一同背对我,愈来愈远。这两个与我羁绊最深的男人,没有人愿意回头。
在他们的人生里,我最好的角色,也不过就是个惊艳的路人。
我鬓间的珠翠,身上的轻纱,留不住任何一颗愿意救我出苦海的心。
我还用心地心疼过这两个男人。如今想想真是不自量力。
难道不是我最可悲吗?还是这众生都可怜呢?
我以为我的心早就凉了个彻底,不会再期待谁的温柔怀抱。可这一刻,我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我也想要一架把我载去远方的马车,拥有能远离一切的能力。
我也想像他们一样潇洒无牵挂地走,为自己所有的活法都找好理由。
可是我这一辈子,没拥有过任何选择。最富有的时候,也不过是有了几个和我一样受苦的姐妹。
若我们能互救,能自救,我一定不要过这样的人生。可这一世,我毫无办法了。
10
沈副将以为我是伤心七公子的离去,和花浓把我扶进了屋子里。
「剑穗姑娘不必伤心,七公子带你们出来,就是为了救你们。如果没有足够的钱给你们妈妈,你们又怎么能平安出来呢?你们已经自由了。」沈副将笑着说道。
其实赎身的钱我早就攒够了,但我一直舍不得走,也没勇气走。如今突然间获得自由,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能去哪啊?」我苦笑着回答。
沈副将没有听出我话里的苦涩,也许是所有的男人都听不懂。
「天大地大,何愁没有去处呢?七公子说将这个宅子送给姑娘,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七公子给您留了钱,您以后就吃穿不愁了。」他笑着对我说,仿佛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剑穗姑娘是七公子的知己,沈某不能夺人所好。至于花浓姑娘,如果你愿意,我就在郊外买个宅子让你住进去,我们继续做夫妻。」沈副将看着花浓,倒是够诚恳。
花浓拒绝得同我预料得一样快:「沈大哥,我不能离开姐姐。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客人,但终究不是我的男人。你曾说你家夫人是最宽厚的人,以后这红尘里如果没有我,你也不要再来这个地方伤她的心了。」
沈副将尴尬地点点头。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沈大哥,今天护送七公子的人,可都得力吗?」
他很骄傲地点了点头说:「当然,我亲自挑的人。领头的那个,以前是个很有名的剑客,后来成家了,为了养家才来投军的。是个人才,武功也很不错。」
「他成家了?」我心头突然被揪住。
沈副将点点头,然后继续说:
「刚才我想说什么来着?被你们打断了。哦对,我是想说,你们不必怕没出路,他娶的媳妇就是他从苏城赎出来的妓女,你们俩可是名妓,何愁没人要?女人嘛,嫁人就安稳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一声又一声地冷笑。
笑得花浓和沈副将都不知所措。
他到底还有几把宝剑可以当?
明明一样深陷风尘,为什么得救的人不是我呢?
明明说是来对我好的,结果都是在借着我安慰自己。
一个又一个,满身疲惫地来,还偏偏给我希望,走时脚步倒轻快起来,和风一样无踪。
我到底算什么?
我到底是谁?
我究竟还能承受多少次这样的虚伪又无用的分别?
我感动,沉醉,感觉良好到真以为自己是一个传奇。
可我不过就是一个被人轻轻抛弃的物品罢了。从家人到情人,所有人都在用他们的苦衷要挟我。
几年风尘,我见过最美的躯体,也见过腐烂的活人。看过她们眼里的光一点点镀上了烟花的迷离,也亲眼见证她们在日出之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却见不到独属于自己的阳光。
要问世间事为何迥异如此,我要告诉你,总是受苦的人多。这其中的缘故,大抵都是互相在造孽。
我不再是人尽可夫的妓女了,但这并没有让我真正的高兴。
如果你亲眼看见我曾活过的炼狱,你一定不会疑惑为什么我会麻木至此,连活着都感受不到。
我终究还是无能吧,被这情事纠缠至此,淤泥中也不肯脱身。
11
我还是拜托了沈副将打听到那剑客的家。
他把家安在城郊的一座破旧的石瓦房里,背后就是巍峨的青山。我前去寻访时,远远地就看见了炊烟。我在心里替他暖了几分。
我叩着斑驳而牢固的院门,一看就是最近被人精心修理过,大概是远行前的情意吧。
花浓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但还是跟在我身后。
远处的云朵义无反顾地撞向山尖。
院门缓缓打开,是一个大着肚子的貌美妇人。
「我们是来郊外踏青的行人,一时口渴,来向娘子讨杯水喝。」我尽力暖着声音说。
那妇人温和笑笑,扶着身子把我们迎了进去。
我进去看到这个院子,简陋却十分干净,想必是刚安置不久的新家。
我们进了那个狭小却温暖的屋子,我突然想起,我以前的家也是这样的。
我和姐姐挤在一间破旧的屋子里,但母亲总是精心地过来帮我们打理,用她瘦小的身躯和粗糙的双手,尽力修葺。
我想姐姐,想母亲,想我贫穷但安稳的前生。
「条件简陋,慢待二位了。」这家的女主人为我们呈上一壶滚烫的茶。
花浓见状连忙接过来,主动地倒了三杯。
「娘子大着身子自己在家吗?一定要小心,不必多操劳,我二人来此,已是叨扰了。」花浓连忙说。
我伸手拿过那杯茶,接触的一瞬间,只觉那滚烫从指尖爬到了心间。
那妇人见状温柔笑笑,轻声说:
「姑娘慢些,不急着一时。我夫君是行伍人,上头有要务,怕是要走个月余,我一个人在家也闷得很。两位看起来就是良善之人,何来叨扰。」
她真温柔,像姐姐,像母亲,像盈盈,像梦里相夫教子的我。
在旁观过他们简单而温馨的日子后,我的怨气也烟消云散了。
我无力改变一切,也深知世事如流水。
或许,人与人的缘分,本就是青山对望,有幸相识,无缘相聚。
「娘子,您这肚子瞧着月份也不小了,快些坐下歇着吧。我们姐妹就是来讨碗茶喝,不想过多麻烦您。」花浓急急忙忙扶着忙前忙后的剑客娘子。
那娘子含羞坐下,娇柔淑静,她将一缕碎发捋到耳后,含笑道:
「我从前是个喜欢热闹的。如今住的这个地方人烟少,有人来,我高兴。」
「娘子,不远处就有个村子,你们怎么不去那里住呀?」花浓并不知道我的前缘,所以随意地与她话着家常。
她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次忧伤,随即用笑掩饰道:
「以前在那里住过一阵,不过我夫君喜静,而且我和村子里的人处得也不好,所以就搬出来了。」
她性情柔和,垂眼低眉,一看就不是难相处的人,就算不受欢迎,也没有可能受到排挤。
我想,她远离人群,应该只有一个原因——她不光彩的前尘被翻了出来。
苏城离这里很远,庄稼汉也拿不出嫖资,我心里开始疑惑她的往事究竟是如何暴露的呢?
正当我疑惑时,花浓失手打碎了一只碗,她平日里不是莽撞的人,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
这时那妇人连忙蹲下去同花浓一起收拾,胳膊上的伤不经意间漏了出来,好像是一个又一个的血痕。
我急忙将她扶起来,不小心拽到了她的袖子,露出了些许刀痕。
我下意识心疼她,想察看情况,不顾她的反对将她的袖子撸了上去。
「娼妓婊子,淫烂货色。」
她的胳膊上被歪歪扭扭地刻上了这几个字,一看就是被嫖客刻上去的,我们楼里有几个低等妓女也遭遇过这样的事。
花浓几乎是在下一秒就哭出了声音,我也将几滴眼泪滴在了她的胳膊上。
被窥破隐痛的剑客娘子又羞又愤,叫喊着赶我们出去。
我连忙道歉道:
「娘子,我不知道是这样的字,我以为你是被刀划伤舍不得看大夫,所以想帮你。」
她大着肚子,我们也不敢与她多纠缠,因此一路退出了她的家门。
「娘子,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求您原谅!」我扒着柴门,对她的背影喊道。
她颤抖着回头,清泪两行。
「我知道你不会瞧不起我。但人各有隐痛,就算是遇到同疾者,也有权利选择自重心事。」
「姐姐,她好像知道我们也是妓女。」花浓一脸诧异地说着。
我也反应过来,继续说道:
「娘子,我不是来打搅你们的,我只是想来看看。」
我想,她应该是知道我和剑客的故事。
剑客娘子听了这话,转过头来,继续道:
「我清楚,风月场里纠缠过的,谁不懂些人心呢?好姑娘,他当初为你当剑的情是真的,但是如今你跟了贵人,他与我成了夫妻。你们今生的缘分已经尽了,你不要再来了。」
说完,她重重地关上了屋门,任凭我怎么叫喊都不打开。
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身上的辛酸故事,也没机会了解她言语里透露出的,阴错阳差的情缘。
因为我不会再来了,如今看到他搭救了这样一个女子,我也怨不起来他了。
还是让我心里万年不消的寒意暂时偃旗息鼓,去往另一片的云深吧。
我将宝石耳坠摘下来,挂在了门口,这耳坠的价钱正好是二百两。我与我的执念从此两清了。
12
我没有去住七公子留下的郊外豪宅,而是带着花浓搬进了城郊的一处破旧茅房。因为我想和以前的人生彻底告个别,连他赠的钱财也没有拿。
如今的这个院子又脏又乱,周围的居民鱼龙混杂,同我原来养尊处优的人生完全不同。
「姐姐,这里虽然不够好,但是比之前强太多啦!花浓兴奋地擦着屋子的每一处,也说出了我心里的想法。
这样的煎熬比从前值当太多,因为是真真切切地为自己而活。
我本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平淡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出去买菜的花浓捡了一个浑身是伤的女子回来。
那女子被人毁了容,分辨不清真实的样子。
我们为她请大夫察看时,发觉那女子竟没有了舌头,更可怖的是,那女子还有着几个月的身孕。
我们花了许多钱为她诊治,大夫在走之前竟对我们说道:
「这女子身上伤太多,不养个一年半载是好不了的,就是个无底洞,你们还是把她扔出去等死吧。」
我和花浓当然不会听这样的话。
总听人说,心肠太软不是好事。
但我们也曾苦痛过,更是数次无能为力过。我不想过什么富贵生活了,我只想真真切切地活一场,奔波,忙碌,辛苦,在我眼里都是难得的滋味。
那女子卧床一个月,几乎花光了我和花浓所有的积蓄,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和花浓就帮人浆洗缝补,找了所有能干的活计,一起挣钱养家。
日子真辛苦啊,但真满足,我终于可以靠着自己的双手劳作,再也不是旁人眼里挣钱容易的妓女了。
也许是老天眷顾,受伤女子终于平安醒来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事。可是老天却送了我一个更残忍的事实。
原来那个女子是我的姐姐,二娘。
她的脸被人毁得彻底,我本来是认不出她的。
但她看清我之后,呜咽着一直要跑出门,一副不敢与我相见的样子,见状便知是熟人。
我努力辨认了许久才认出她,撕心裂肺地哭着抱住要逃跑的她。
我告诉她,我很想她,每一天都在想她。
我还恳求她不要离开我,我会努力赚钱养她。
但我永远无法得知她的遭遇,问不出为什么做了妾室的她会轮到如今这么凄惨的境地。
花浓说妾通买卖,这世上从来没有真正的归宿,都是临时落脚处。
那晚我一直抱着姐姐,像她小时候抱着我一样,她含糊不清的哭声比夜晚还凄厉。
我心碎了一次又一次,满腔的愤恨,却不知该如何纾解。
世上的女子有苦无处诉,有冤无法雪。
只是因为貌美,便被认为多情。只是因为娇弱,便被当作猎物。只是因为无助,便被视作奴隶。只是因为生为女子,便被默认该将世上所有的苦都活着受一遍。
我们被离别,被出卖,被伤害,被抛弃,被轻贱。我很想问问神佛,女子究竟算不算得上众生?为何上天的慈悲不肯分给女子一分一一毫。
我一定要让姐姐活下去,带着花浓好好地活下去,贫困也自珍地活下去。我偏要活着把道理都想个通透。
13
这天我将自己种的菜拿到市集去买,许多男子都心怀不轨地来借着买菜的机会对我多有调戏。
我为了给姐姐赚钱买药,忍住发脾气,尽力忽视这一切。
突然间,一个策马狂奔的贵公子将我的菜都撞翻,他也摔下马。
我壮着胆子上前与他讲道理,试图要个赔偿。
那公子本来对我一脸不耐烦,但在看清我的脸后,他突然兴奋地从地上站起来,死死地拉着我的手说: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江淮第一名妓剑穗姑娘嘛!」
我被人戳破身份,想要逃走,但根本挣脱不了束缚。他仍然继续拉着我,如同介绍着一件稀罕的物件。
「诸位不知道吧,这位姑娘贵得很呢!曾经本公子捧着一百两银子去添香楼,才只远远地见了她一面。你不是被人金屋藏娇了吗?怎么还当上买菜西施了?莫非是被人抛弃,想在这人声鼎沸处再寻客人不成?」
我低着头,浑身颤抖,周围的议论声让我无地自容。
「就说吧,一脸狐媚样,哪像个正经女子。」
「卖菜还勾引男人,原来是重操旧业。」
「上个月她还给我家丫头吃糖,如今想来定是没安好心。可得让我家丫头以后离她远一点。」
「她妹妹也不是个好东西吧,肯定也是个小婊子。」
「谁敢买她的菜啊,还第一名妓,脏死了。」
那公子得意地听着旁人对我的侮辱,一副大仇得报的样子。
「原来还瞧不起小爷呢,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现在你给本公子提鞋都不配,还想要赔偿?你人不干净,种的菜还脏了本少爷宝马的马蹄,究竟谁该赔谁啊?你想好怎么还了吗?」
他一脸坏笑地看着我,等着我再次轻贱自己。
我忘了周围的人低声骂了我多少句贱货,也不敢去看人们的表情。
我尖叫着跑出人群,一丝尊严都没有剩下。
不知为何,仿佛江淮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前尘,我突然理解了剑客娘子的处境,可是我却没有一个能带我远离喧嚣的人。
我家门前只有来日夜骚扰的下流男人,我和花浓连门都不敢出。我和花浓的身份被人堪破,我们简陋但整洁的家被叫做妓女窝。
姐姐知道了我做过妓女的事,心疼得整夜整夜地哭泣。
我笑着告诉她无妨,而后又开始整夜地做噩梦。
也许没人理解我和花浓的这种苦痛,可我们的风尘旅开始得太早,也足够久了。
风月事,是春山里的云雾缭绕,那周围簇着芳香的花,蜂蝶翩翩,不忍离去,风里掺杂着人间最浓的香气,人闻了,脑海里就都是春情。
这是别人眼里的香艳。
在我们的世界里,我要直白地说。
那非情非意,是发情的兽借着天地的规矩在作怪。
最好色的,会想尽办法用一切肮脏的手段来满足自己龌龊的心意,你能想到的最污秽的事,都是我们遭受过的。
有些心有余力却不足,强行当男人的,也要到你身上找些尊严。明明是自己的毛病,偏要骂女人无能。拳脚相加都算有良心的了,有些极端地生怕自己吃了亏,寻着别的物件替自己做活。
就算不特别,只为了与你春宵一刻,而后转身就走的,也足够伤人了。
这是我和花浓都经历过的,她比我可怜得要多。
沈副将孔武有力,是个粗人,不用多想也知道他在床上有着怎样的雄风。
可她是花浓遇到过的最不粗鲁的男人。
妓女的命,是最苦的黄连,可偏偏苦的又不相同。
不幸的人比比皆是,有黑心的老鸨,允许几个男人凑钱嫖的,那姑娘出来非死即残。死了的都算好的,有被扔去乱葬岗等死的,有被扔进山里喂野兽的,还有的为了省事直接被打死的。
烟花地从未绚丽过,背后是深不见底的脏臭与黑暗。
我简直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痴迷于名妓的故事,沼泽地里艰难抬头,最终依旧难免被吞噬。
淤泥里,我们是莲,到了人间美景里,我们就是乌烟。
我又失去了平淡活下去的资格。
在一个夜里,我被浓烟呛醒,我们的房子起了火,我和花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虚弱的姐姐背出来。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房子变成了废墟,因为邻居们口中的活该两个字并不能救火。
姐姐被浓烟呛过后,身体又虚弱到了极点,还有见红流产的征兆。我们没有钱去请大夫,但也不能看着姐姐活活疼死。
本想着去找沈副将帮忙,可他被外调,如今不在江淮。
七公子郊外的豪宅也早就易了主。
你瞧,这世上不会有永远的英雄,人间也不会一直下及时雨。
自己救自己,所有人都只能自己救自己。
14
花浓说着要去想办法,她出去了一下午,夜里果然带着大夫回来了。
我拉她到一旁去,敏锐地嗅出了她身上尚有欢好后的味道残留。再仔细一看,她的脖子被人掐得青紫。
「姐姐,我们没办法了。你难道要看着大姐姐活活疼死吗?我们除了自己的身子还有什么?我们连活都活不成了。我要是不去卖,哪有钱请大夫?连这个大夫都是我跪着求来的,除了我们自己没人会帮我们了!」花浓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努力装作无事。
但她还是在大夫走后哭了出声,我躲在门外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脸。
我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太过残忍,但对来我说早已平常。
我又回到了添香楼,和鸨母谈好了条件,胡妈妈巴不得我快点回来,所以什么条件都答应了。
我要了一大笔钱,还让她租一辆马车把花浓和我姐姐送到偏僻的乡下。
花浓知道了,把那一大笔钱都扔到了楼里。
「姐姐,我们还有许多路可以走,花浓错了,花浓不该再次轻贱自己,姐姐,我们就算是乞讨,也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好不好?」
不可能的,没有别的路了,说真的,我一点希望都没了。
我不能生育,在别人眼里是个最没用的女子,他们也永远不会接纳我。
我不想卖笑赔情卑微地融进哪家哪户,可我除了做女人,还会什么呢?
我没活路可走,被卖进添香楼的那一刻,地府的判官在生死簿上立刻写了一个死字。
只因我沦落风尘。
我虚弱的姐姐拖着病躯跑到添香楼门口,痛哭下跪着求我出去。
「阿姐,三娘被爹爹卖到这里来了,她出不去了,也没脸出去了。她现在叫剑穗,是咱们江淮城最有名的妓女。她退隐风尘还不到几个月,江淮的男人们就都想她了,她的命就在这了,她天生就是当妓女的料。」
我不去看她,我不敢看她。
「花浓,此事已成定局了。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姐姐,就带我姐姐远走,永远不要再回来了。替三娘好好活,我要回去当剑穗了。」
我不敢去看花浓,狠心转身在簇拥下回到青楼。
身后传来一声极为凄厉绝望的叫喊,声音残破不全。
而后就是砰的一声,干脆又响亮,透出坚决。
我再次回头时,看到的竟是我姐姐触柱而亡的凄惨景象。
血流了一地,染到了花浓的衣裙上,她呆在原地,显然没有预料到。
姐姐宁愿死也不想看我再次沦落风尘。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鸨母为了不吃亏,同我签了一份死契。
我从此要在这里被吃干抹净,难得善终。
当我想扑到姐姐身上时,却被小厮强行押回楼里,一如我初次成为妓女的那天。
「花浓,为我姐姐收尸,然后好好活下去。不然我和姐姐就都白死了!」
我用尽全力回头呼喊,花浓的眼中绝望重现,像一轮残缺的月亮。
我真舍不得她这样伤心,但我只能用自己来换。
当天夜里,香帏风动花入楼,兜兜转转又是红尘。
我本就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又有何不同呢?
在几天后,胡妈妈为我办了一个回归盛会。
我估摸着花浓也远远地离开了,于是便安心地继续过我自己的人生。
我也没有辜负胡妈妈,时隔多年,我再次醉了酒,只喝了一壶。
他们都想看我的放荡风情,妩媚迷离。
那是剑穗走进男人心里的最好模样。
于是我就演给他们看,我一边踉跄着走下楼来,一边解下罗衫,只剩一件薄衣时,楼下的男人们都已捧出了银钱。
我故作娇媚地推开,娇声问着谁带了宝剑?一个客人将护卫的剑解下来送给我。
「我得悬在剑上,去看一夜比一夜清明的月光。」
我将剑拔出鞘,用手仔细地抚摸着剑刃。
出了血也不怕,就涂在嘴唇上。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景象竟让客人们更加激动,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喊出要买我的价格。
鸨母在楼上乐得合不拢嘴,一声又一声地叫我好女儿。
我拿着那把剑,走到她身边去,将头靠在她肩上。
「妈妈,您看,剑穗这招好不好?」我在她耳边轻声地询问,「都开到五百两了,好女儿,你真是个宝贝。」
「这算什么?妈妈信不信,我还能给您赚一份更大更特别的钱。」我继续说着。胡妈妈眼里的贪婪更甚,焦急询问。
「什么钱?」
「纸钱。」
还不等她惊恐,我就一把将她狠狠地从楼梯上推下。
她绝望地尖叫,直到头狠狠地磕到一旁的柱子上,当场毙命。
所有人都被吓坏了,这场盛宴也不欢而散。
男人和女人都尖叫着跑开,我站在楼上静静地看着这场哄闹,也许这才是烟花地该有的模样。
几个小厮要上前抓住我,我连忙将剑抵在脖子上。
「都跑什么?我还有礼物没送完。」我嘲讽地看着楼里所有的人,楼下的喧嚣也停止了,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我。
「你们听好了,这世间,有老鸨,有嫖客,但没有妓女。人怕鬼,鬼恨人,世间的因果不会停止,你们都排好队,等着姑奶奶一个个地去扒你们的画皮!」
我曾听村里的老人说,一个人如果是横死的,带着极大的怨恨睁着眼死去,就会化为厉鬼,可以报复她们心里最恨的人。
那我还真的有的忙。
我狠心的父亲,无能的哥哥,恶毒的老鸨,下流的嫖客。都将是我追魂索命的目标。
我并不是一个善舞的女儿,手和脚都不听话。但我保证,我舞的这最后一曲,真够迷人。剑是我绝佳的点缀,就那么旋着,霎时间漫天的桃花飞舞。
楼里的弦乐早就停了,那是哪里来的乐曲呢?又是何人操的弦音?美妙绝伦,温热从脖颈一直蔓延到了心里。
人声嘈杂,将我扑倒在地。
姐姐啊,黄泉路上,你等一等我。
(全文完)
作者: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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