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穗

花浓抬起头,眼圈红红当真惹人怜,她拥住我,小小的身体还真有力量,可是开口却凄凉:「这凉薄人世,求不得一个好。便求一个活吧。」

我回应着她的拥抱,安慰道:「那公子行事隐秘却有分量,想必是个贵人,我会求他救你出去,我不会让你在这个鬼地方了。」

我们俩的命,都似刮着疾风那般呼啸,但此时却像相依的树。同命人同饮一杯苦命酒。

老鸨怕了我,也不敢让花浓出去接客。我把她留在我身边睡了一夜。第二日清晨,老鸨差人给我和花浓送了早饭。

正吃着时,那公子也推门走了进来。我想着是盈盈有了消息,连忙上前道:「公子,可是我姐妹有了消息?」

他扶我坐下,自己也坐下。

我瞥见一旁的花浓眼里潋滟的柔波,和我抱着一样的期待。他却并未开口说话,满脸的难言。看到这里,我的心已经凉了一半。

我焦急地握住他的手,追问道:「公子,盈盈是不是出事了?活见人死见尸,我都撑得住。」

他听了这话,对门外说了句:「抬进来吧。」

6

我听见这四个字犹如听见了天雷,一旁的花浓紧紧地拽住了我的衣袖。

门被推开,一个盖着白布的架子被抬了进来。

我站起来,却觉得被人蒙了头一般。

我避开花浓的搀扶,上前揭开那白布。一揭开就被吓得坐在了地上。

我的盈盈去了,身上遍布着伤痕。

想是她一直被折磨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所以眼睛始终不肯合上,浑身上下都渗出血。

花浓倒是不怕,扑到盈盈身上痛哭。我鼓起勇气,伸手合上她的双眼。

我仿佛早就预知了结局一样,没有大悲,只觉得造化弄人,一切都可接受,我冷笑着说:「你快醒来啊,自己看看你的下场。看看你的但行好事换来了什么前程。」

泪水还是夺眶而出。我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附耳对盈盈说:

「傻姐姐,我早晚会让她给你陪葬。你在黄泉路上拾把断魂的宝剑,等着往她心口上插。」

那公子挥手让那几个人出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节哀。

我回头看着他,强装着笑,说道:「公子,我替她开心,她解脱了。只求公子帮我找块好地,我有满匣的金银首饰。我要让她风风光光下葬,老天爷看到了,就再也不会轻视她。她下辈子定能投个好胎。」

他点了点头,对我说:「沈副将已经想到了,他已经在郊外找了一块地,还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让她尽快入土为安吧,不过不能大葬,否则就是打你鸨母的脸。你和你小姐妹以后还要在这里生活呢。」

我要给我的盈盈好好打扮。花浓打了一盆水,边细心擦拭边哭。

她的断肠又何尝不是我的痛楚?

我找来了最华丽的罗裙,把所有的首饰都捧了出来。我们给盈盈梳了一个华丽的发髻,替她换上精美的衣裙,还将金钗插在她的发间,胭脂水粉擦得精心,玉镯套在她的手腕。

我的盈盈还是那么光彩动人。

我和花浓都换了素衣,卸了妆和钗环。

我们二人从跟着沈副将从后门出去,看到了一口早已备好的棺材。

那里应该会很冷吧,早知道我就给盈盈多穿一点了。

高大的男人们把她放在了棺材里,我把首饰盒里一半的首饰都轻轻地放在了她身边,还有我和花浓各一缕的头发。

随后,棺材盖被重重地盖上了。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因为此后,就是阴阳相隔了。

我和花浓上了贵客公子的马车,这是我第一次坐上这么华丽的马车。

上等人有我们一辈子享不到的舒服,却践踏着我们这些人的血肉。

马车里颠簸,一路摇晃,却没人开口愿意说话。

到了郊外,我的盈盈成了一个小土堆。前头的石碑上没有写字,因为我不知道她的本名是什么,也不想把她的花名刻在石碑上。

最后一捧土是我亲手盖上去的。

我和花浓跪着为她烧着纸钱。

过了一会,我开口对花浓说:「小花浓啊,我是个不会唱曲的。你给盈盈姐唱个曲吧,她唱曲最是好听,你唱一段,让她的魂再看看我们,然后安心上路。」

花浓擦了擦泪,开口唱:

「我如清白雪,天女手中散,不甘惹尘埃,只身寻松柏。」

我终于坚持不住,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我不记得是怎么回去的也不记得睡了多久。

梦里我看到了盈盈,她笑着骂我嘴狠,说疼了她。

于是她转身走向满是云雾的深山,背影轻快,好像从此后没了牵念。

我这个梦做得很长,盈盈走后,我还梦见了我的剑客。梦里看不清他的脸,我躺在他的怀里柔柔地唤着郎君。然后我又回到了小时候,阿娘带和我和姐姐去挖野菜。她们对我笑着称赞三娘能干。

只愿沉醉不愿醒。

可我还是醒来了,一睁眼,还是我涉足已深的红尘。

此时应是凌晨,屋子里没有烛火,只有尚未醒的天色经窗纸透进来。太昏沉了,这屋子里是,我的生活也是。本欲起身点几盏烛火,低头才发现有个人伏在床边睡着了。我伸手一摸,那人的胳膊细细弱弱的,定是我的小花浓。花浓怕是守了我一夜。

我突然想起刚开始以醉为名的那段时日,我总是喝得酩酊大醉,整夜地呕吐。第二日总是懒懒倦倦,一副欲死的模样。

我的盈盈,就捧着甜汤,端着粥食,揣着一包糕点,哄着我一口一口吃下去。

我才有了些精神继续当剑穗。

最难过的事不过是往日的回忆在寂静时刻顺着心一点点爬到脑子里,却惊觉斯人已逝,所有的情意就只能从眼睛里灰溜溜地爬出来。

这世上,真的有因果轮回吗?盈盈做了那么多好事,温柔过那么多人,凭什么要她的芳华草草收了场呢?

7

盈盈头七的第二日,是我这三年里最清净的一天。

可是到了晚上,华灯和月亮一起升上来的时候,我再度回到了嘈杂的人世。

七公子和沈副将在雅间悠闲地喝着茶等着我和花浓,门外都是士兵在把守。

我推开雅间门时,七公子的茶杯就那么悬在了半空,茶进错了地方,都洒在了桌子上。

我见状忍不住掩绢轻笑。

行了礼,便和花浓落了座。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七公子故意掩饰着慌张,沈副将看好戏一般的笑着。

花浓开口打破了僵局:「我姐姐甚少穿得这般艳丽,公子和将军可真有眼福。」还不等我打招呼,沈副将开口道:「花浓姑娘也是如此啊,这美人,还是张扬一些才好看!」

花浓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拽住了我的衣袖。我拍了拍她的手,然后笑着看说:「妈妈说你们是贵客,不能怠慢。」

七公子缓过神来,只开口说着甚好。

我让花浓斟了四杯酒,我举起一杯,开口道:「公子,将军。若不是二位相助,盈盈的尸骨怕是要扔到野地里喂野兽。二位大恩,我和花浓没齿难忘。此后剑穗愿意给二位当牛做马,绝无怨言,哪怕要剑穗以命相酬,剑穗也绝无二话。」

花浓连忙举起酒杯,点头附和道:

「还有花浓。」

七公子和沈副将也先后拿起了酒杯,潇洒地一饮而尽。

后来一连两个月,我和花浓陪七公子和沈副将一起住在城郊的别苑里。

某一天的夜中风光旖旎后,七公子变得异常温柔。

我们的头发缠在一起,想解都解不开。

于是他就将混在一起的发丝,一圈又一圈地仔细缠在手指上,他用眼睛丈量着我,深邃得仿佛想看穿我的骨头。

我没有多说话,连风情也不想装。

他突然开口问我,是很认真的语气: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的名字。」

「天上繁星点点,我不必去追问每一颗的名字。」

我太听那剑客的话了,他不让我问他的名字,所以我便谁的名字都不问。

花浓曾经偷偷问过我:

「姐姐,七公子要是带你走你会走吗?」

我能回答的只有一声自嘲的笑,他于我,只不过是一个最善良的嫖客罢了。

我对他来讲,亦是风月场里一场绚丽又精彩的烟花,欣赏过后,依旧要转身离开的。

「花浓,我们是男人眼里最诱惑也是最下等的女人。是情不自已时奉为神祇,清醒过后就在酒桌饭余后唾骂的存在。风尘香总有散尽的时候,他不会带我走。我也不会跟他走。」

花浓的神色一下子暗淡了起来,蹙着眉头淡淡地说:

「这些事我也知道,甚至比姐姐还了解。只是,我总觉得像姐姐这样好的女子,不该到这里来。」

那天我伸手替她把滑到肩上的衣整理好,「天下没有女子该到这里来。」

我捻着笑对她讲。

「有的时候无情也是有情对吗?」七公子的一声询问把我拽回到现实里。

我只浅浅的一笑,告诉他我不懂这些。

「以前我觉得无情无义的事,在认识你之后,一下子变得情深义重起来。原来我曾经也认识一个如你一般的女子。」

「是你以前的情人吗?」我用手指轻轻划着他的脸,饶有意味地在等他给我讲一个故事。

他忽然把我的手紧紧握住,说:「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自觉失言,羞愧之下想把手抽出来。

七公子却握得更紧,开口道:「你不必感到抱歉。这样的事,我也不会逢人就讲。」他涩涩地笑着,如同在回忆里酿着一杯苦酒。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也不想问为什么一个和我一样卑贱的女子会成为一个贵公子的母亲。

也许这世上的繁盛与欣荣,不只靠天的雨露滋养。人的血和泪终将融进万物的江河,与天地化为一体,对于这样奇妙得如同江山一样秀丽的故事,我们一般称之为传奇。

那么我算不算一个传奇呢?还是只是风月城里的一个故事呢?可是,都不必等我死了,只要我老了,就没人会记得我。

倘若我有了一张被时间光顾的脸,一张苍老得令人敬畏的脸。我就会成为一颗堤边静立的树,对着湖光山色,惬意地迎着最柔的风。

而不是一株娇艳得令人垂涎的路边花,有着被人随意采撷的命运。

我的几年风尘,像是在地狱静修了几百年。我的心却同世间的僧侣一样,为了心中的佛法梵音甘愿苦修离尘。

不妨直说,我活着就是为了他。为了一场温柔却来不及展开的旧梦。

我是期待见他的,一天比一天希望。

我痛恨当初的懂事,那是一种怯懦,令我失去了被爱的资格。我本以为我受了诸多折磨后就会忘了他,可我越痛苦,我就越想他。

我无数次幻想回到初见的那天,他当剑是为了当我的丈夫,而不是为了做我的第一个客人。

我最大的恩客对于我的忧郁没有表现出不满,反而对我充满了好奇,或许他在通过问我,去解他母亲的故事。

七公子问我:「会有妓女爱上她们的客人吗?」

我摇了摇头,告诉他不会。

妓女不会爱人,但是一个女子会。

「那你这个女子,心里也有人吗?」他突然追问。

我点了点头,并不避讳我的心意。

「心里不盼着点什么,根本无法活到现在。」我坚定地说道。

七公子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把我搂在怀里,淡淡地说:

「我要走了,回家了。我四处寻香就是为了解开我母亲的秘密。一个为达官贵人生下孩子就远走的风尘女子。」

在听到他要走的那刻,我的心还是不由得揪着疼了一下。本想强装不在意,我的心却偏要提醒我。

「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长大应该很难吧。」

我没有挽留他的离开,但向他靠得更近。

他沉默了一会,而后平静地说:「我是外室之子,母亲生下我就离家出走了。那个有着绝世姿容和传奇的女子,最终成了天地间一缕不知去向的清风。我一直和乳母生活在郊外的宅子里。进到我父亲大宅的时候,我才七岁。我这样的出身,免不了遭受太多的白眼与鄙夷。无一例外,他们都来自我的至亲。也包括我的父亲,他把我母亲的远走,全都怪罪于我。我为了他的爱学乖装作顺从,才最终成为他真正的儿子。」

「以前我以为,一个父亲会本能地被儿子打动。后来在一天他的醉酒后,我才明白。是我的乖巧顺从,让他想起了我那个风情温柔的母亲,那只曾甘心被他豢养的鸟雀。说实话,我本是不理解的,甚至埋怨我的母亲。我父亲在她走了二十年后依旧对她念念不忘。我就想啊,倘若她没有走,我定会凭借他对我母亲的爱生活得更顺利更幸福。」他说到这突然哽咽了。

这时我温柔地抱住他,柔声劝慰着:「正如你所说,我们这样的人,无情才是有情。她如果一直在你身边,那将是对周围人每日的提醒。你的身份,永远不会是一个贵公子,只会是一个妓女的儿子。」

他缓了一会,继续说:「我在得到父亲的爱之后,也得到了财富。我父亲出手阔绰大方,我仿佛懂了他为什么能把一代京城名妓变成他的外室。在拿到那些钱之后,我和我母亲同样选择了远走。我出来也有一阵了,寻访各地,做了一个又一个名妓的帐中客。我的父亲不肯告诉我母亲的名字,我连她的故事都打听不到。于是就只能成为红尘的一部分,试图从这些经历里解开我母亲的故事。看到你,我立刻明白了我当大官的父亲为什么会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与我母亲成为隐秘的夫妻。了解你,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她会走。你和她一定是一样的女子,风情动人,却不可征服。也正像你心里的秘密,面上无情麻木,实则心里温柔得如同清江水。」

他说的话,当真可贵难得。

一个肯放下自我和偏见的男子,愿意抛却自己的不幸,理解他出身并不光彩的母亲。也间接地理解了我。

我想我们是有缘分的,不管人的身份如何。我们心里都有一个不知晓姓名,但永远成了执念的人。

我相信这个不能透露姓名的贵公子,此后定能够放下执念,回归他富贵又寂寞的人生了。

我衷心祝愿他,能收了心隐了红尘踪迹,与一个好女子做凡世里最普通又美满的夫妻。

直到他走的那天,也没有说要带我走。

我并不意外,如我这样的女子,只能成为他们回忆中的一页。他若想真的对得起他母亲的苦心和骄傲,就该在余生里对妓女敬而远之。

我也并不期待,这里并不好,我的生活也并不清白。

可是倘若故人归来,这是重逢的唯一之处。

8

七公子走的那天,他在别院里设了宴。

本来是只打算我们四个人吃一顿简单的饭,然后从此相忘不见的。可沈副将买酒归来时,身后竟跟着一群权贵。

五七人里,有四个曾是我的裙下客。

他们私下的模样,我是最了解的。金钱与情欲交织在一起,难免成为下流。

我还记得他们在锦帐里贪婪而丑恶的目光,也记得他们嘴里那些腻得要死的下流话。可是今日里他们穿戴整齐,不再是衣衫不整的嫖客,露出满脸谄媚。

我看到他们这样,忍不住笑了一声。

「原来都是熟人。不是与我剑穗相好过的,就是同我喝过酒的。公子,我瞧着他们不像是来给你送行的,倒是像来与奴家叙旧的呢。」

我注意到七公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瞬间失语。

我知道我这样说并不妥,把院里的人全部贬低了一遍。

可我只能这么说,也是下意识这么说。

因为我早就接受了我是个妓女的事实。

其实我这样说,对七公子是极不公平的,他待我很好,也不会糟蹋我们的春夜。只是与他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我每次伏在他胸膛之上时,仿佛都能听到他想离开的心声。

这终究不是他的生活,他总归要走出他母亲的世界,回到他父亲的身边。

「多谢各位前来相送,各位的好意,我会一一转达给父亲。我只想与知己剑穗姑娘好好道个别,希望各位成全。」他礼貌而冷漠地说。

为首的陈大人是个识时务的,这一点我知道。他听了连忙说:「七公子说的是,我们也没有过多叨扰的意思。剑穗姑娘可是我们江淮最动人的女子,想必一定能替我们尽好地主之谊。那我们就告辞了。」

人间无数光景,不过匆匆一面。

这个即将与我永别的红尘过客,送了我人生第一场正式的告别。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低着头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闷酒。

我也一杯一杯地跟。我忍不住在心里猜想,他的心意低沉里会不会掺杂了些许不舍呢?还是只是在向他母亲的世界默默辞行呢。

花浓和沈副将与我们同坐一起,也不曾说一句话。我望了花浓一眼,浅浅地笑着。我发觉花浓的眼神里满是哀伤与不舍,朦朦隐隐,恰如青山环雾。

我知道是在为我而心伤,她早就是个看透了一切的伤心人,和我一样苦苦煎熬着,细扫着燃心的灰。一个真正良善的人,哪怕万年无法见到天日,也依然为别人祈祷一场日出。

这个年轻而清醒的女子,曾为我犯过一次傻。她私下找过七公子,诚恳地请求他把我带走。

七公子什么都没有说,我躲在屏风后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也想得明白。

想到这,我轻轻地拍拍她的手。我们啊,命都刻在烟花里了。冷又绚丽,只有来路,没有去处。

七公子那壶酒尽了,起身走向门口。

我跟得很慢,保持了一段距离,正如我们俩的命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说话,只走到大门处,停下身目送。他站在门外,不知在望着什么。

过了一会,马车携尘到来,旁边站着几个军士,想是沈副将派给他的。

他上车的那一瞬,突然停住,然后转过身对我说:

「剑穗,我姓李,单名一个复,我希望你记得。」

「剑穗不是我的本名,我希望你忘掉。」

我笑着对他说。

原来辞别也是难事,早知这场景竟如年关雪,我就该把心肠都锁在妆奁里,只带着妖冶又无情的画皮来赴这场离别宴。

李复,我终于知晓了他的名字。

才刚刚算相识,就要此生不见了。

如果天上有掌管人世离别的神,那他一定过来蒙住了我们的眼。

才会在四目相对之时,让两个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看着他上了车,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擦了擦脸上的泪。

一个军士快步上前,对沈副将恭敬地说:「将军放心,末将一定会护送七公子安全归京。」

我擦泪的速度加快,因为这声音.......和我梦里温习了一遍又一遍的声音太过相像,我急忙抬头,试图辨认。

一抬头,我只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下一世。

9

那就是他,正是我漂泊的心上人。

只是我没想到,他的天涯竟在我的咫尺之处。

我经常觉得,活着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事。行于云雾缭绕的山间,欣赏美景流连不肯前进。苦苦攀登只为登顶望远。

但我却只能麻木地站在一旁,不盼着明天日升,也不想听春季淋漓雨,只能赏赏秋季伤心叶,踏一场红尘落寞雪。

如今这个场景,我更加分不清我的心。

离别中夹杂着罕见的重逢,想来想去却都是伤心事。

我的无名剑客以这种方式与我再会。

那个春夜里,他是多情又忧愁的郎。和那把他当了的宝剑一样,锋利闪着不可征服的光芒。

可是那把剑他终究是没赎回来,我的情郎也一去不复返。

如今他穿着军士的灰色长袍,拿着一把再也普通不过的弯刀。

曾经立誓一辈子漂泊流浪渴饮黄沙的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人世粗茶。

这让我如何自处?我整日里扮着清高,蔑视风尘里的一切,就是因为那个曾经有剑魂的他。

如今他选择了安稳,我反而觉得更悲哀。我奉为神灵的心尖情郎,他的脊梁弯下了。

初见时他说,我们是一样的人。可我看来,如今的我们才是一样的。他不再是潇洒的江湖客,也许在他心里,和委身风尘的我,没什么两样。

都是为了活着而煎熬自己的人吧。我有什么好埋怨,又有什么资格失望呢?

我无比心疼他,甚至都不曾这么心疼过自己。

在认出他的那一刻,我只觉得浑身失去了力气,如同我为了等他耗尽了所有力气。

沈副将交代了他几句,他很懂得自己的身份,始终不曾抬头,那么恭敬,与他要的人生迥然不同。

但我觉得,他知道我,如果他一直生活在这座城里,就会知道那个刚烈而自贞的女子,成了这里最有名的荡妇。

他走了,同李七公子的马车一同背对我,愈来愈远。这两个与我羁绊最深的男人,没有人愿意回头。

在他们的人生里,我最好的角色,也不过就是个惊艳的路人。

我鬓间的珠翠,身上的轻纱,留不住任何一颗愿意救我出苦海的心。

我还用心地心疼过这两个男人。如今想想真是不自量力。

难道不是我最可悲吗?还是这众生都可怜呢?

我以为我的心早就凉了个彻底,不会再期待谁的温柔怀抱。可这一刻,我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我也想要一架把我载去远方的马车,拥有能远离一切的能力。

我也想像他们一样潇洒无牵挂地走,为自己所有的活法都找好理由。

可是我这一辈子,没拥有过任何选择。最富有的时候,也不过是有了几个和我一样受苦的姐妹。

若我们能互救,能自救,我一定不要过这样的人生。可这一世,我毫无办法了。

10

沈副将以为我是伤心七公子的离去,和花浓把我扶进了屋子里。

「剑穗姑娘不必伤心,七公子带你们出来,就是为了救你们。如果没有足够的钱给你们妈妈,你们又怎么能平安出来呢?你们已经自由了。」沈副将笑着说道。

其实赎身的钱我早就攒够了,但我一直舍不得走,也没勇气走。如今突然间获得自由,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能去哪啊?」我苦笑着回答。

沈副将没有听出我话里的苦涩,也许是所有的男人都听不懂。

「天大地大,何愁没有去处呢?七公子说将这个宅子送给姑娘,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七公子给您留了钱,您以后就吃穿不愁了。」他笑着对我说,仿佛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剑穗姑娘是七公子的知己,沈某不能夺人所好。至于花浓姑娘,如果你愿意,我就在郊外买个宅子让你住进去,我们继续做夫妻。」沈副将看着花浓,倒是够诚恳。

花浓拒绝得同我预料得一样快:「沈大哥,我不能离开姐姐。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客人,但终究不是我的男人。你曾说你家夫人是最宽厚的人,以后这红尘里如果没有我,你也不要再来这个地方伤她的心了。」

沈副将尴尬地点点头。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沈大哥,今天护送七公子的人,可都得力吗?」

他很骄傲地点了点头说:「当然,我亲自挑的人。领头的那个,以前是个很有名的剑客,后来成家了,为了养家才来投军的。是个人才,武功也很不错。」

「他成家了?」我心头突然被揪住。

沈副将点点头,然后继续说:

「刚才我想说什么来着?被你们打断了。哦对,我是想说,你们不必怕没出路,他娶的媳妇就是他从苏城赎出来的妓女,你们俩可是名妓,何愁没人要?女人嘛,嫁人就安稳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一声又一声地冷笑。

笑得花浓和沈副将都不知所措。

他到底还有几把宝剑可以当?

明明一样深陷风尘,为什么得救的人不是我呢?

明明说是来对我好的,结果都是在借着我安慰自己。

一个又一个,满身疲惫地来,还偏偏给我希望,走时脚步倒轻快起来,和风一样无踪。

我到底算什么?

我到底是谁?

我究竟还能承受多少次这样的虚伪又无用的分别?

我感动,沉醉,感觉良好到真以为自己是一个传奇。

可我不过就是一个被人轻轻抛弃的物品罢了。从家人到情人,所有人都在用他们的苦衷要挟我。

几年风尘,我见过最美的躯体,也见过腐烂的活人。看过她们眼里的光一点点镀上了烟花的迷离,也亲眼见证她们在日出之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却见不到独属于自己的阳光。

要问世间事为何迥异如此,我要告诉你,总是受苦的人多。这其中的缘故,大抵都是互相在造孽。

我不再是人尽可夫的妓女了,但这并没有让我真正的高兴。

如果你亲眼看见我曾活过的炼狱,你一定不会疑惑为什么我会麻木至此,连活着都感受不到。

我终究还是无能吧,被这情事纠缠至此,淤泥中也不肯脱身。

11

我还是拜托了沈副将打听到那剑客的家。

他把家安在城郊的一座破旧的石瓦房里,背后就是巍峨的青山。我前去寻访时,远远地就看见了炊烟。我在心里替他暖了几分。

我叩着斑驳而牢固的院门,一看就是最近被人精心修理过,大概是远行前的情意吧。

花浓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但还是跟在我身后。

远处的云朵义无反顾地撞向山尖。

院门缓缓打开,是一个大着肚子的貌美妇人。

「我们是来郊外踏青的行人,一时口渴,来向娘子讨杯水喝。」我尽力暖着声音说。

那妇人温和笑笑,扶着身子把我们迎了进去。

我进去看到这个院子,简陋却十分干净,想必是刚安置不久的新家。

我们进了那个狭小却温暖的屋子,我突然想起,我以前的家也是这样的。

我和姐姐挤在一间破旧的屋子里,但母亲总是精心地过来帮我们打理,用她瘦小的身躯和粗糙的双手,尽力修葺。

我想姐姐,想母亲,想我贫穷但安稳的前生。

「条件简陋,慢待二位了。」这家的女主人为我们呈上一壶滚烫的茶。

花浓见状连忙接过来,主动地倒了三杯。

「娘子大着身子自己在家吗?一定要小心,不必多操劳,我二人来此,已是叨扰了。」花浓连忙说。

我伸手拿过那杯茶,接触的一瞬间,只觉那滚烫从指尖爬到了心间。

那妇人见状温柔笑笑,轻声说:

「姑娘慢些,不急着一时。我夫君是行伍人,上头有要务,怕是要走个月余,我一个人在家也闷得很。两位看起来就是良善之人,何来叨扰。」

她真温柔,像姐姐,像母亲,像盈盈,像梦里相夫教子的我。

在旁观过他们简单而温馨的日子后,我的怨气也烟消云散了。

我无力改变一切,也深知世事如流水。

或许,人与人的缘分,本就是青山对望,有幸相识,无缘相聚。

「娘子,您这肚子瞧着月份也不小了,快些坐下歇着吧。我们姐妹就是来讨碗茶喝,不想过多麻烦您。」花浓急急忙忙扶着忙前忙后的剑客娘子。

那娘子含羞坐下,娇柔淑静,她将一缕碎发捋到耳后,含笑道:

「我从前是个喜欢热闹的。如今住的这个地方人烟少,有人来,我高兴。」

「娘子,不远处就有个村子,你们怎么不去那里住呀?」花浓并不知道我的前缘,所以随意地与她话着家常。

她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次忧伤,随即用笑掩饰道:

「以前在那里住过一阵,不过我夫君喜静,而且我和村子里的人处得也不好,所以就搬出来了。」

她性情柔和,垂眼低眉,一看就不是难相处的人,就算不受欢迎,也没有可能受到排挤。

我想,她远离人群,应该只有一个原因——她不光彩的前尘被翻了出来。

苏城离这里很远,庄稼汉也拿不出嫖资,我心里开始疑惑她的往事究竟是如何暴露的呢?

正当我疑惑时,花浓失手打碎了一只碗,她平日里不是莽撞的人,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

这时那妇人连忙蹲下去同花浓一起收拾,胳膊上的伤不经意间漏了出来,好像是一个又一个的血痕。

我急忙将她扶起来,不小心拽到了她的袖子,露出了些许刀痕。

我下意识心疼她,想察看情况,不顾她的反对将她的袖子撸了上去。

「娼妓婊子,淫烂货色。」

她的胳膊上被歪歪扭扭地刻上了这几个字,一看就是被嫖客刻上去的,我们楼里有几个低等妓女也遭遇过这样的事。

花浓几乎是在下一秒就哭出了声音,我也将几滴眼泪滴在了她的胳膊上。

被窥破隐痛的剑客娘子又羞又愤,叫喊着赶我们出去。

我连忙道歉道:

「娘子,我不知道是这样的字,我以为你是被刀划伤舍不得看大夫,所以想帮你。」

她大着肚子,我们也不敢与她多纠缠,因此一路退出了她的家门。

「娘子,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求您原谅!」我扒着柴门,对她的背影喊道。

她颤抖着回头,清泪两行。

「我知道你不会瞧不起我。但人各有隐痛,就算是遇到同疾者,也有权利选择自重心事。」

「姐姐,她好像知道我们也是妓女。」花浓一脸诧异地说着。

我也反应过来,继续说道:

「娘子,我不是来打搅你们的,我只是想来看看。」

我想,她应该是知道我和剑客的故事。

剑客娘子听了这话,转过头来,继续道:

「我清楚,风月场里纠缠过的,谁不懂些人心呢?好姑娘,他当初为你当剑的情是真的,但是如今你跟了贵人,他与我成了夫妻。你们今生的缘分已经尽了,你不要再来了。」

说完,她重重地关上了屋门,任凭我怎么叫喊都不打开。

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身上的辛酸故事,也没机会了解她言语里透露出的,阴错阳差的情缘。

因为我不会再来了,如今看到他搭救了这样一个女子,我也怨不起来他了。

还是让我心里万年不消的寒意暂时偃旗息鼓,去往另一片的云深吧。

我将宝石耳坠摘下来,挂在了门口,这耳坠的价钱正好是二百两。我与我的执念从此两清了。

12

我没有去住七公子留下的郊外豪宅,而是带着花浓搬进了城郊的一处破旧茅房。因为我想和以前的人生彻底告个别,连他赠的钱财也没有拿。

如今的这个院子又脏又乱,周围的居民鱼龙混杂,同我原来养尊处优的人生完全不同。

「姐姐,这里虽然不够好,但是比之前强太多啦!花浓兴奋地擦着屋子的每一处,也说出了我心里的想法。

这样的煎熬比从前值当太多,因为是真真切切地为自己而活。

我本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平淡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出去买菜的花浓捡了一个浑身是伤的女子回来。

那女子被人毁了容,分辨不清真实的样子。

我们为她请大夫察看时,发觉那女子竟没有了舌头,更可怖的是,那女子还有着几个月的身孕。

我们花了许多钱为她诊治,大夫在走之前竟对我们说道:

「这女子身上伤太多,不养个一年半载是好不了的,就是个无底洞,你们还是把她扔出去等死吧。」

我和花浓当然不会听这样的话。

总听人说,心肠太软不是好事。

但我们也曾苦痛过,更是数次无能为力过。我不想过什么富贵生活了,我只想真真切切地活一场,奔波,忙碌,辛苦,在我眼里都是难得的滋味。

那女子卧床一个月,几乎花光了我和花浓所有的积蓄,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和花浓就帮人浆洗缝补,找了所有能干的活计,一起挣钱养家。

日子真辛苦啊,但真满足,我终于可以靠着自己的双手劳作,再也不是旁人眼里挣钱容易的妓女了。

也许是老天眷顾,受伤女子终于平安醒来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事。可是老天却送了我一个更残忍的事实。

原来那个女子是我的姐姐,二娘。

她的脸被人毁得彻底,我本来是认不出她的。

但她看清我之后,呜咽着一直要跑出门,一副不敢与我相见的样子,见状便知是熟人。

我努力辨认了许久才认出她,撕心裂肺地哭着抱住要逃跑的她。

我告诉她,我很想她,每一天都在想她。

我还恳求她不要离开我,我会努力赚钱养她。

但我永远无法得知她的遭遇,问不出为什么做了妾室的她会轮到如今这么凄惨的境地。

花浓说妾通买卖,这世上从来没有真正的归宿,都是临时落脚处。

那晚我一直抱着姐姐,像她小时候抱着我一样,她含糊不清的哭声比夜晚还凄厉。

我心碎了一次又一次,满腔的愤恨,却不知该如何纾解。

世上的女子有苦无处诉,有冤无法雪。

只是因为貌美,便被认为多情。只是因为娇弱,便被当作猎物。只是因为无助,便被视作奴隶。只是因为生为女子,便被默认该将世上所有的苦都活着受一遍。

我们被离别,被出卖,被伤害,被抛弃,被轻贱。我很想问问神佛,女子究竟算不算得上众生?为何上天的慈悲不肯分给女子一分一一毫。

我一定要让姐姐活下去,带着花浓好好地活下去,贫困也自珍地活下去。我偏要活着把道理都想个通透。

13

这天我将自己种的菜拿到市集去买,许多男子都心怀不轨地来借着买菜的机会对我多有调戏。

我为了给姐姐赚钱买药,忍住发脾气,尽力忽视这一切。

突然间,一个策马狂奔的贵公子将我的菜都撞翻,他也摔下马。

我壮着胆子上前与他讲道理,试图要个赔偿。

那公子本来对我一脸不耐烦,但在看清我的脸后,他突然兴奋地从地上站起来,死死地拉着我的手说: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江淮第一名妓剑穗姑娘嘛!」

我被人戳破身份,想要逃走,但根本挣脱不了束缚。他仍然继续拉着我,如同介绍着一件稀罕的物件。

「诸位不知道吧,这位姑娘贵得很呢!曾经本公子捧着一百两银子去添香楼,才只远远地见了她一面。你不是被人金屋藏娇了吗?怎么还当上买菜西施了?莫非是被人抛弃,想在这人声鼎沸处再寻客人不成?」

我低着头,浑身颤抖,周围的议论声让我无地自容。

「就说吧,一脸狐媚样,哪像个正经女子。」

「卖菜还勾引男人,原来是重操旧业。」

「上个月她还给我家丫头吃糖,如今想来定是没安好心。可得让我家丫头以后离她远一点。」

「她妹妹也不是个好东西吧,肯定也是个小婊子。」

「谁敢买她的菜啊,还第一名妓,脏死了。」

那公子得意地听着旁人对我的侮辱,一副大仇得报的样子。

「原来还瞧不起小爷呢,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现在你给本公子提鞋都不配,还想要赔偿?你人不干净,种的菜还脏了本少爷宝马的马蹄,究竟谁该赔谁啊?你想好怎么还了吗?」

他一脸坏笑地看着我,等着我再次轻贱自己。

我忘了周围的人低声骂了我多少句贱货,也不敢去看人们的表情。

我尖叫着跑出人群,一丝尊严都没有剩下。

不知为何,仿佛江淮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前尘,我突然理解了剑客娘子的处境,可是我却没有一个能带我远离喧嚣的人。

我家门前只有来日夜骚扰的下流男人,我和花浓连门都不敢出。我和花浓的身份被人堪破,我们简陋但整洁的家被叫做妓女窝。

姐姐知道了我做过妓女的事,心疼得整夜整夜地哭泣。

我笑着告诉她无妨,而后又开始整夜地做噩梦。

也许没人理解我和花浓的这种苦痛,可我们的风尘旅开始得太早,也足够久了。

风月事,是春山里的云雾缭绕,那周围簇着芳香的花,蜂蝶翩翩,不忍离去,风里掺杂着人间最浓的香气,人闻了,脑海里就都是春情。

这是别人眼里的香艳。

在我们的世界里,我要直白地说。

那非情非意,是发情的兽借着天地的规矩在作怪。

最好色的,会想尽办法用一切肮脏的手段来满足自己龌龊的心意,你能想到的最污秽的事,都是我们遭受过的。

有些心有余力却不足,强行当男人的,也要到你身上找些尊严。明明是自己的毛病,偏要骂女人无能。拳脚相加都算有良心的了,有些极端地生怕自己吃了亏,寻着别的物件替自己做活。

就算不特别,只为了与你春宵一刻,而后转身就走的,也足够伤人了。

这是我和花浓都经历过的,她比我可怜得要多。

沈副将孔武有力,是个粗人,不用多想也知道他在床上有着怎样的雄风。

可她是花浓遇到过的最不粗鲁的男人。

妓女的命,是最苦的黄连,可偏偏苦的又不相同。

不幸的人比比皆是,有黑心的老鸨,允许几个男人凑钱嫖的,那姑娘出来非死即残。死了的都算好的,有被扔去乱葬岗等死的,有被扔进山里喂野兽的,还有的为了省事直接被打死的。

烟花地从未绚丽过,背后是深不见底的脏臭与黑暗。

我简直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痴迷于名妓的故事,沼泽地里艰难抬头,最终依旧难免被吞噬。

淤泥里,我们是莲,到了人间美景里,我们就是乌烟。

我又失去了平淡活下去的资格。

在一个夜里,我被浓烟呛醒,我们的房子起了火,我和花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虚弱的姐姐背出来。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房子变成了废墟,因为邻居们口中的活该两个字并不能救火。

姐姐被浓烟呛过后,身体又虚弱到了极点,还有见红流产的征兆。我们没有钱去请大夫,但也不能看着姐姐活活疼死。

本想着去找沈副将帮忙,可他被外调,如今不在江淮。

七公子郊外的豪宅也早就易了主。

你瞧,这世上不会有永远的英雄,人间也不会一直下及时雨。

自己救自己,所有人都只能自己救自己。

14

花浓说着要去想办法,她出去了一下午,夜里果然带着大夫回来了。

我拉她到一旁去,敏锐地嗅出了她身上尚有欢好后的味道残留。再仔细一看,她的脖子被人掐得青紫。

「姐姐,我们没办法了。你难道要看着大姐姐活活疼死吗?我们除了自己的身子还有什么?我们连活都活不成了。我要是不去卖,哪有钱请大夫?连这个大夫都是我跪着求来的,除了我们自己没人会帮我们了!」花浓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努力装作无事。

但她还是在大夫走后哭了出声,我躲在门外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脸。

我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太过残忍,但对来我说早已平常。

我又回到了添香楼,和鸨母谈好了条件,胡妈妈巴不得我快点回来,所以什么条件都答应了。

我要了一大笔钱,还让她租一辆马车把花浓和我姐姐送到偏僻的乡下。

花浓知道了,把那一大笔钱都扔到了楼里。

「姐姐,我们还有许多路可以走,花浓错了,花浓不该再次轻贱自己,姐姐,我们就算是乞讨,也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好不好?」

不可能的,没有别的路了,说真的,我一点希望都没了。

我不能生育,在别人眼里是个最没用的女子,他们也永远不会接纳我。

我不想卖笑赔情卑微地融进哪家哪户,可我除了做女人,还会什么呢?

我没活路可走,被卖进添香楼的那一刻,地府的判官在生死簿上立刻写了一个死字。

只因我沦落风尘。

我虚弱的姐姐拖着病躯跑到添香楼门口,痛哭下跪着求我出去。

「阿姐,三娘被爹爹卖到这里来了,她出不去了,也没脸出去了。她现在叫剑穗,是咱们江淮城最有名的妓女。她退隐风尘还不到几个月,江淮的男人们就都想她了,她的命就在这了,她天生就是当妓女的料。」

我不去看她,我不敢看她。

「花浓,此事已成定局了。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姐姐,就带我姐姐远走,永远不要再回来了。替三娘好好活,我要回去当剑穗了。」

我不敢去看花浓,狠心转身在簇拥下回到青楼。

身后传来一声极为凄厉绝望的叫喊,声音残破不全。

而后就是砰的一声,干脆又响亮,透出坚决。

我再次回头时,看到的竟是我姐姐触柱而亡的凄惨景象。

血流了一地,染到了花浓的衣裙上,她呆在原地,显然没有预料到。

姐姐宁愿死也不想看我再次沦落风尘。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鸨母为了不吃亏,同我签了一份死契。

我从此要在这里被吃干抹净,难得善终。

当我想扑到姐姐身上时,却被小厮强行押回楼里,一如我初次成为妓女的那天。

「花浓,为我姐姐收尸,然后好好活下去。不然我和姐姐就都白死了!」

我用尽全力回头呼喊,花浓的眼中绝望重现,像一轮残缺的月亮。

我真舍不得她这样伤心,但我只能用自己来换。

当天夜里,香帏风动花入楼,兜兜转转又是红尘。

我本就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又有何不同呢?

在几天后,胡妈妈为我办了一个回归盛会。

我估摸着花浓也远远地离开了,于是便安心地继续过我自己的人生。

我也没有辜负胡妈妈,时隔多年,我再次醉了酒,只喝了一壶。

他们都想看我的放荡风情,妩媚迷离。

那是剑穗走进男人心里的最好模样。

于是我就演给他们看,我一边踉跄着走下楼来,一边解下罗衫,只剩一件薄衣时,楼下的男人们都已捧出了银钱。

我故作娇媚地推开,娇声问着谁带了宝剑?一个客人将护卫的剑解下来送给我。

「我得悬在剑上,去看一夜比一夜清明的月光。」

我将剑拔出鞘,用手仔细地抚摸着剑刃。

出了血也不怕,就涂在嘴唇上。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景象竟让客人们更加激动,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喊出要买我的价格。

鸨母在楼上乐得合不拢嘴,一声又一声地叫我好女儿。

我拿着那把剑,走到她身边去,将头靠在她肩上。

「妈妈,您看,剑穗这招好不好?」我在她耳边轻声地询问,「都开到五百两了,好女儿,你真是个宝贝。」

「这算什么?妈妈信不信,我还能给您赚一份更大更特别的钱。」我继续说着。胡妈妈眼里的贪婪更甚,焦急询问。

「什么钱?」

「纸钱。」

还不等她惊恐,我就一把将她狠狠地从楼梯上推下。

她绝望地尖叫,直到头狠狠地磕到一旁的柱子上,当场毙命。

所有人都被吓坏了,这场盛宴也不欢而散。

男人和女人都尖叫着跑开,我站在楼上静静地看着这场哄闹,也许这才是烟花地该有的模样。

几个小厮要上前抓住我,我连忙将剑抵在脖子上。

「都跑什么?我还有礼物没送完。」我嘲讽地看着楼里所有的人,楼下的喧嚣也停止了,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我。

「你们听好了,这世间,有老鸨,有嫖客,但没有妓女。人怕鬼,鬼恨人,世间的因果不会停止,你们都排好队,等着姑奶奶一个个地去扒你们的画皮!」

我曾听村里的老人说,一个人如果是横死的,带着极大的怨恨睁着眼死去,就会化为厉鬼,可以报复她们心里最恨的人。

那我还真的有的忙。

我狠心的父亲,无能的哥哥,恶毒的老鸨,下流的嫖客。都将是我追魂索命的目标。

我并不是一个善舞的女儿,手和脚都不听话。但我保证,我舞的这最后一曲,真够迷人。剑是我绝佳的点缀,就那么旋着,霎时间漫天的桃花飞舞。

楼里的弦乐早就停了,那是哪里来的乐曲呢?又是何人操的弦音?美妙绝伦,温热从脖颈一直蔓延到了心里。

人声嘈杂,将我扑倒在地。

姐姐啊,黄泉路上,你等一等我。

(全文完)

作者: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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