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话音刚落便听见了一个男子的轻笑。
一个贵公子打扮的男人,走出遮掩,来到我面前。
我承认他的气派与逼人的富贵气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得见的。
可是已经被惊艳过一次的人,断不会沦陷于他人。
他打量着我,我亦打量着他。
半晌,我们纷纷回神。
他坐在床上,浅笑看着我。
「江淮自古便出美人。姑娘能成为江淮名妓,自是艳压群芳的。今日与姑娘相见,方知传言所言不虚。京城里,翠烟居的头牌云见月才貌双全,常与达官贵人谈论诗词歌赋。红袖坊的玉念慈姑娘一曲琵琶冠绝天下。至欢楼的赛西施姿容绝美天生媚骨。姑娘也是一城头牌,不知姑娘有何过人之处,与这些京城名妓相比。剑穗姑娘,又有几分信心呢?」
我心下一惊,看来这个贵公子是个还是个红尘常客。
我没有着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然后噗嗤一笑,眼神故意地勾着他。开口回答,「公子想必是个万花丛中过的,公子说的这些人,剑穗一个都比不上。」
他挑了挑眉追问原因。我起身坐到了他的旁边,却不着急入他的怀中。
我流转着眼波,做出低眉顺服状,然后娇声回答,「因为她们的名字都是三个字,剑穗只有两个字,怎么能比过呢?」
随即又突然笑出了声,收了那狐媚神色。正经回答道:
「江淮商贾气最重,那些大商人们本就不是什么文人雅士,不通音律,不懂诗文。他们只要女人漂亮。可是剑穗在江淮也不是最漂亮的,更别说在繁华的京城。剑穗之所以成为江淮名妓,是因为我心中无欲,不爱金钱,不求真心。谁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所以谁都征服不了我。」
他眼神中只酝酿了一分的欲色,继续追问:「可是在下听说剑穗姑娘成名是因为醉后风情,不知在下能否有幸见识呢?」
我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抬起头看着他,回答道:「十五岁的剑穗绝对不会让公子失望。可是十八岁的剑穗早已经千杯不醉。我若演给公子看,这江淮的名妓就要埋没在天下无数卖弄风情的女子里了。」
我轻轻拉着他的衣袖,娇声说道:「剑穗把自己的虚名撕碎了给公子看,公子可会赞剑穗一声坦荡女子。」
他顺势拉我入怀,眼中春色愈浓。
「奴无倾城姿,亦无出众色。只练就一身寻路的好本事,少年郎,奴家引你去巫山。」
他见过无数姿容绝世的女子,也定浅尝过清冷的女子,与风情万种的女子更是几度见春风。我便切换着天下所有娼妓的神色轮番给他看。
这夜的春光旖旎是我在红尘里见过最绚丽的。
我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山底的风光,可是就算是低处的风也不愿被人随意撷来拂面,于是我便数次盘旋,他才会一心想征服。
一心想征服烈马的人,在驯服的过程时,却是跟着马蹄行进的方向走。
这便是我石榴裙下的秘密。而真正情愿又沉沦的小女子啊,随着撤下的红帐一同被束之高阁了。
那夜的风月纠缠后,他给了我一锭金子。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到金元宝。按理说我应该激动地用牙去试真假。
可金子再多也换不回清白的人生,多与少都是羞辱。我恭敬道谢收下,顺手塞在腰带里,便自顾自地整理自己了。
他见我这般自若情态,似是有一番惊讶,但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与我客套道别:「姑娘是个好引路人。改日再见。」
他推门离开,我才感觉院里似乎有很多护卫。看来,怕是个皇亲贵胄。
待我回到房间,胡妈妈立马就跟来了,见了我就好像见到了菩萨,亲昵地拉着我的手说:「好女儿,你真是妈妈的心肝宝贝,那贵人对你赞不绝口,还要带你出去游湖呢。那可是个真贵人。你把他套牢了,咱们母女不愁银子赚。」
我点了点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说累了想休息。
天亮以后,人很难入眠。
我把那锭金子拿出来看了又看,如今我有了更大的价值,我的自由便更值钱了。
玉娘昔日的话就偷偷浮上心头。
我若要走,就应该给胡妈妈一个金山。
可是啊,最讽刺的是,我想离开的心也不够坚定。因为我觉得,天涯海角四处都是禁锢。天下太大了,我怕去了别处就再也遇不到他了。
我每时每刻都在离开和留下中挣扎,如同在生死中纠结。
5
我忘记是何时才睡着的,正酣时,却被人匆忙晃醒。
我睁眼一看,发现是海云。
她看我醒了,急忙示意我不要说话,带着哭腔小声说:「剑穗姑娘,快救救盈盈姐。她染上了花柳病,一直在偷偷找郎中看病,怎知昨夜里突然被妈妈发现了。妈妈连夜派人打晕了她,现在不知被带到哪里去了。你快想法子救救盈盈姐。」
我听了只觉五雷轰顶。我立马起身,气势汹汹地去找胡妈妈。
海云急忙拉住我,殷切嘱咐:
「姑娘千万不要和胡妈妈说是我讲的,盈盈姐平时没少照顾我,我实是觉得良心过不去。可是妈妈知道了,我也就没好日子过了,我不过就是个二等的歌姬。」
我点了点头,便出去了。
推开妈妈的房门,她在屋子里悠闲地喝着茶。白天里客人少,她有空在这清闲,可是我的盈盈却生死未卜。
她见我来了,并不惊讶。竟开口说:「看来你知道了。这是楼里的规矩,可别怪妈妈不讲人情。她若过给客人,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销声匿迹了,便是日后有麻烦了,也怪不到咱们头上。我知道你与她交好,可是这楼里要什么情谊,值几个钱呢?」
我并没有给她好脸色,质问道:「咱们头上?妈妈在利益面前是个与我们同甘的。把姑娘们都榨得干干净净时可曾与咱们共苦了?那病又不是治不好的,养几个时日便好了。妈妈为了怕一点麻烦就草菅人命。盈盈出去了能有几分可能活下去?妈妈这样让女儿好寒心。他日若是剑穗沦落到那般光景,妈妈怕是恨不得亲自打死我吧?」
她面露惊讶,随即努力平复神色,拍桌而起,大声呵斥:
「你个小妇有了名声便要骑到老娘脖子上来呢。这添香楼是老娘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个不知感恩的贱货,翅膀还没硬呢。平日里摆出一副假清高的模样,若是执意与我过不去,我就把你和那小贱人卖到一个土窑子里去。」
她竟把盈盈卖到那地方去了?
怕是出来了,也活不了几日了。
当日她来劝我时提到过最差的下场便是如此,没想到她今日竟真沦落到此。
我咒骂着命运不公,盈盈一生与人为善,如今这般结局,只因为她是个妓女。
我心中太过气愤,所以语气也没有软下来:
「妈妈这话好丧良心。你买我们不过是给你赚脏钱的,又不是把我们当大小姐养的。我也跟妈妈交底,你若把盈盈接回来好生医治,剑穗以后就安心当妈妈的摇钱树,再也不与妈妈作对。若妈妈一意孤行,我逢人便讲添香楼的姑娘都有脏病,江淮名妓讲的话,有的是男人愿意信。」
她听了这话,怒不可遏,起身便给了我一巴掌,「你这小贱人也配与我讲条件?她进了那脏窑子,就别想出来坏我名声。江淮的名妓换了一茬又一茬,你以为你能得意几时。」
她推搡着我,这泼妇的力气同她心上烂的洞一样大,我被推倒在地上。
我只觉手腕吃痛,我刚才只顾着愤怒,却忘了就盈盈才是最重要的。
我强撑着起身,从怀里拿出那锭金子。
「妈妈若是帮我救出盈盈,这锭金子就拿来孝敬妈妈。」
她看到那锭金子两眼发光,连忙接了过去。
可是她看我软了下来,却丝毫没有软下来的意思,反而又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
「小贱人,平日一些小礼物你自己藏着也就藏着了,金子也敢藏?若没老娘你能有这锭金子?你也配与我讲条件?」
说罢她转身就出门了。
我又气又辱,不顾脸上的刺痛和身上的酸痛,起身追上去,奋力打了她几巴掌,随后把她推倒在地。
我半生的耻辱在这一刻都爆发了,这楼里对我最好的人不在了,我就是丢了命也要为她讨回公道。
满楼的姑娘和客人都过来看热闹。
她一时惊讶,我不顾体面怒骂道:「老贱人,你当了一辈子妓女,坏了一辈子的心肠,这脏病怎的就放过你了?你心肺怕是早就烂了,是个夜叉披着人皮在人间撒野。怕是那你肉身与狗为食,狗都要退避三舍。你这贱种,哪来的脸面对着满楼的姐妹自称妈妈。你也配?你最好杀了我,卖了我,让我死,否则我活一日便咒你一日。十八层地狱的酷刑,我要你活着死着全都受一遍。」
姑娘们看到了,也不知是惊讶还是和我一样生气,都没有上前扶起他。
几个小厮愣了一会才把哀嚎的胡妈妈扶起来。
她起来了,便指示小厮前来抓我。
我不等他们来,摘下银钗抵在脸上。他们愣住不敢动,胡妈妈也有些紧张。
那贵人改日还要来找我,她不愿意错过赚钱的机会。
我见状凄厉笑道:「妈妈呀,你最看重我这张能为你挣钱的脸,我便毁了它!然后就用这把银钗了结了自己。就算是死,也不愿意再给你赚钱。满江淮的妓女又哪个敢说好过我剑穗,能让妈妈来交差的。」
「当日是盈盈劝我活下来,如今她不在了,我还活个什么劲?我命都不要了,就替她要一个公道。我问妈妈,妈妈是救还是不救?」
我还对胡妈妈抱着一丝的希望。
胡妈妈慌张下也软下来几分,她自己就是个薄情的婊子,根本没想到会有妓女愿意用生命去换另一个妓女的命。
「好女儿,我们到屋里谈,别让外人看笑话。」她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
于是我把那钗抵得更近。
「我这样的人活着就是个笑话,我不怕被笑话,我要盈盈活着回来。」
正僵持间,我只觉被人从背后有力抱住,把银钗一把夺走,束缚着我。
我以为是胡妈妈指使小厮干的,所以奋力向柱子撞去。
挣扎间回头发现是那日的军官。
他笑了笑,说了句:「还真够烈。」
花浓在角落一直哭着,我慌乱间安慰她说:
「我救不出你盈盈姐,所以剑穗姐姐先走一步,你要好好活着,别因为我们的事记恨妈妈。花浓,替我活着。」
这是我第一次正面表达对花浓的关心,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因为我逃不出那军官的手掌心,便闭着眼等死了。
正当我万念俱灰时,突然听得后面传来一男子的清朗声音。
「剑穗姑娘若是死了,该有多少男人肝肠寸断而死。剑穗姑娘好好活着,就当救人命了吧。」
我认出是那日的贵客。胡妈妈前去讨好,「公子放心,不过是母女之间拌嘴。我与这女儿一向情谊深厚,不是什么大事。」
他目光凌厉审视胡妈妈,嘴角不掩饰讽刺:
「难不成是生死之交?」
说罢便不顾众人的目光,示意人把我带回屋子。
我心里知道他是来救我的,可是还是不敢相信他。那军官把我放到床上,笑着对我说:
「若不是七公子喜欢你,爷就把你赎出去,小丫头比军马还烈。」
说罢,便对那贵公子抱拳道:
「下官告辞了。就不夺人所爱了。」
我感觉嘴角似乎有血淌出,便走到铜镜前,这才发现自己双颊红肿,发髻凌乱,衣冠不整,哪有什么头牌的样子。
他走到我的身后,拿出一瓶药递给我。我愣了片刻接过来放在梳妆台,开口道谢:「多谢公子搭救,只是剑穗这般模样怕是会扫了公子的兴。要不公子先回吧,改日再过来。如果剑穗活着,定好好报答公子的恩德。」
而后,我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帮我搭救盈盈,转身拉住他的衣袖,恳求道:
「公子可否能再行行好,帮我救救我的好姐妹。她得了脏病被老鸨卖到土窑子里去了。剑穗愿以命相报,今生来世都愿与公子做牛做马。」
他抚了抚我的脸,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伸手拿过那瓶药,替我拭泪抹药。我吃痛哼了几声。
他笑着温柔对我说: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还真是把硬骨头,这么恳求,都不愿意屈膝相求。说你是心硬,可是这凉薄地你偏偏又是个最重感情的。」
这一生除了我的剑客从没有别的男人善待过我。
我还是不太习惯,伸手拿过那瓶药,转过身自己对镜涂抹,一边说道:
「公子若是想让剑穗跪,剑穗也可以跪着求公子。只是剑穗不值得,盈盈才值得。她与人为善,自己的钱财不多还四处接济姐妹,我骂过她拦过她。我劝她留着给自己赎身,她都不听。若是我这条命能换回她,我也愿意,也算这世上的好人有了好报。」
我一想起盈盈心头就有一阵刺痛,泪又忍不住涌出。
于是向他转身一跪,那公子连忙扶住我,柔声劝道:「我又不是真要你跪,只不过是一句不合适的比喻罢了。放心,我帮你。」
他安抚着尚在悲痛中的我。
说不感动是假的,只是我生性凉薄惯了,不敢轻易相信他的无端帮助。
我低头流着泪,他却把我打横抱起,放到窗上替我盖好被,帮我把钗环都卸下。
我伸手阻止,连忙坐起来自己忙活他却握住了我的手,也是我的手此生第一次被人如此有力地握住。
「姑娘别紧张,举手之劳,这是我对剑穗姑娘的谢礼。」他温柔一笑。
我疑惑地问道:「谢我做什么?好像我并没有帮到公子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细心地替我掖好被角,嘱咐我睡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走之前说了一句:
「你就当是一个登徒子虚假的仁义吧。」
我以为把风月的荒凉都看了一场,就不会再渴求柔肠。可是当他的手触碰我的那一刻,我心内的荒原,嫩草破土而生。
但是一闭眼,却是那剑客早已模糊的样子。那份情久远,但不知为何就是不可替代。
待他走后,花浓急忙忙过来看我。她伏在我的膝上,不住声哭泣:「剑穗姐姐,你不能离开我,花浓不要你死。盈盈姐生死未卜,如果你走了,我可怎么活下去呢?」
我温柔摸着她的发,罕见地笑着对她安慰:
「傻孩子,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何苦系在别人身上呢?姐姐寻死是心中有数,老鸨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去死的。」
而且,像玉娘那般堪破世事地走,我根本做不到。
老天忽略我,将我扔到这万劫不复里,却又让我生出诸多牵挂,教我摸不透,看不清,得不到,忘不了。
花浓抬起头,眼圈红红当真惹人怜,她拥住我,小小的身体还真有力量,可是开口却凄凉:「这凉薄人世,求不得一个好。便求一个活吧。」
我回应着她的拥抱,安慰道:「那公子行事隐秘却有分量,想必是个贵人,我会求他救你出去,我不会让你在这个鬼地方了。」
我们俩的命,都似刮着疾风那般呼啸,但此时却像相依的树。同命人同饮一杯苦命酒。
老鸨怕了我,也不敢让花浓出去接客。我把她留在我身边睡了一夜。第二日清晨,老鸨差人给我和花浓送了早饭。
正吃着时,那公子也推门走了进来。我想着是盈盈有了消息,连忙上前道:「公子,可是我姐妹有了消息?」
他扶我坐下,自己也坐下。
我瞥见一旁的花浓眼里潋滟的柔波,和我抱着一样的期待。他却并未开口说话,满脸的难言。看到这里,我的心已经凉了一半。
我焦急地握住他的手,追问道:「公子,盈盈是不是出事了?活见人死见尸,我都撑得住。」
他听了这话,对门外说了句:「抬进来吧。」
6
我听见这四个字犹如听见了天雷,一旁的花浓紧紧地拽住了我的衣袖。
门被推开,一个盖着白布的架子被抬了进来。
我站起来,却觉得被人蒙了头一般。
我避开花浓的搀扶,上前揭开那白布。一揭开就被吓得坐在了地上。
我的盈盈去了,身上遍布着伤痕。
想是她一直被折磨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所以眼睛始终不肯合上,浑身上下都渗出血。
花浓倒是不怕,扑到盈盈身上痛哭。我鼓起勇气,伸手合上她的双眼。
我仿佛早就预知了结局一样,没有大悲,只觉得造化弄人,一切都可接受,我冷笑着说:「你快醒来啊,自己看看你的下场。看看你的但行好事换来了什么前程。」
泪水还是夺眶而出。我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附耳对盈盈说:
「傻姐姐,我早晚会让她给你陪葬。你在黄泉路上拾把断魂的宝剑,等着往她心口上插。」
那公子挥手让那几个人出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节哀。
我回头看着他,强装着笑,说道:「公子,我替她开心,她解脱了。只求公子帮我找块好地,我有满匣的金银首饰。我要让她风风光光下葬,老天爷看到了,就再也不会轻视她。她下辈子定能投个好胎。」
他点了点头,对我说:「沈副将已经想到了,他已经在郊外找了一块地,还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让她尽快入土为安吧,不过不能大葬,否则就是打你鸨母的脸。你和你小姐妹以后还要在这里生活呢。」
我要给我的盈盈好好打扮。花浓打了一盆水,边细心擦拭边哭。
她的断肠又何尝不是我的痛楚?
我找来了最华丽的罗裙,把所有的首饰都捧了出来。我们给盈盈梳了一个华丽的发髻,替她换上精美的衣裙,还将金钗插在她的发间,胭脂水粉擦得精心,玉镯套在她的手腕。
我的盈盈还是那么光彩动人。
我和花浓都换了素衣,卸了妆和钗环。
我们二人从跟着沈副将从后门出去,看到了一口早已备好的棺材。
那里应该会很冷吧,早知道我就给盈盈多穿一点了。
高大的男人们把她放在了棺材里,我把首饰盒里一半的首饰都轻轻地放在了她身边,还有我和花浓各一缕的头发。
随后,棺材盖被重重地盖上了。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因为此后,就是阴阳相隔了。
我和花浓上了贵客公子的马车,这是我第一次坐上这么华丽的马车。
上等人有我们一辈子享不到的舒服,却践踏着我们这些人的血肉。
马车里颠簸,一路摇晃,却没人开口愿意说话。
到了郊外,我的盈盈成了一个小土堆。前头的石碑上没有写字,因为我不知道她的本名是什么,也不想把她的花名刻在石碑上。
最后一捧土是我亲手盖上去的。
我和花浓跪着为她烧着纸钱。
过了一会,我开口对花浓说:「小花浓啊,我是个不会唱曲的。你给盈盈姐唱个曲吧,她唱曲最是好听,你唱一段,让她的魂再看看我们,然后安心上路。」
花浓擦了擦泪,开口唱:
「我如清白雪,天女手中散,不甘惹尘埃,只身寻松柏。」
我终于坚持不住,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我不记得是怎么回去的也不记得睡了多久。
梦里我看到了盈盈,她笑着骂我嘴狠,说疼了她。
于是她转身走向满是云雾的深山,背影轻快,好像从此后没了牵念。
我这个梦做得很长,盈盈走后,我还梦见了我的剑客。梦里看不清他的脸,我躺在他的怀里柔柔地唤着郎君。然后我又回到了小时候,阿娘带和我和姐姐去挖野菜。她们对我笑着称赞三娘能干。
只愿沉醉不愿醒。
可我还是醒来了,一睁眼,还是我涉足已深的红尘。
此时应是凌晨,屋子里没有烛火,只有尚未醒的天色经窗纸透进来。太昏沉了,这屋子里是,我的生活也是。本欲起身点几盏烛火,低头才发现有个人伏在床边睡着了。我伸手一摸,那人的胳膊细细弱弱的,定是我的小花浓。花浓怕是守了我一夜。
我突然想起刚开始以醉为名的那段时日,我总是喝得酩酊大醉,整夜地呕吐。第二日总是懒懒倦倦,一副欲死的模样。
我的盈盈,就捧着甜汤,端着粥食,揣着一包糕点,哄着我一口一口吃下去。
我才有了些精神继续当剑穗。
最难过的事不过是往日的回忆在寂静时刻顺着心一点点爬到脑子里,却惊觉斯人已逝,所有的情意就只能从眼睛里灰溜溜地爬出来。
这世上,真的有因果轮回吗?盈盈做了那么多好事,温柔过那么多人,凭什么要她的芳华草草收了场呢?
7
盈盈头七的第二日,是我这三年里最清净的一天。
可是到了晚上,华灯和月亮一起升上来的时候,我再度回到了嘈杂的人世。
七公子和沈副将在雅间悠闲地喝着茶等着我和花浓,门外都是士兵在把守。
我推开雅间门时,七公子的茶杯就那么悬在了半空,茶进错了地方,都洒在了桌子上。
我见状忍不住掩绢轻笑。
行了礼,便和花浓落了座。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七公子故意掩饰着慌张,沈副将看好戏一般的笑着。
花浓开口打破了僵局:「我姐姐甚少穿得这般艳丽,公子和将军可真有眼福。」还不等我打招呼,沈副将开口道:「花浓姑娘也是如此啊,这美人,还是张扬一些才好看!」
花浓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拽住了我的衣袖。我拍了拍她的手,然后笑着看说:「妈妈说你们是贵客,不能怠慢。」
七公子缓过神来,只开口说着甚好。
我让花浓斟了四杯酒,我举起一杯,开口道:「公子,将军。若不是二位相助,盈盈的尸骨怕是要扔到野地里喂野兽。二位大恩,我和花浓没齿难忘。此后剑穗愿意给二位当牛做马,绝无怨言,哪怕要剑穗以命相酬,剑穗也绝无二话。」
花浓连忙举起酒杯,点头附和道:
「还有花浓。」
七公子和沈副将也先后拿起了酒杯,潇洒地一饮而尽。
后来一连两个月,我和花浓陪七公子和沈副将一起住在城郊的别苑里。
某一天的夜中风光旖旎后,七公子变得异常温柔。
我们的头发缠在一起,想解都解不开。
于是他就将混在一起的发丝,一圈又一圈地仔细缠在手指上,他用眼睛丈量着我,深邃得仿佛想看穿我的骨头。
我没有多说话,连风情也不想装。
他突然开口问我,是很认真的语气: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的名字。」
「天上繁星点点,我不必去追问每一颗的名字。」
我太听那剑客的话了,他不让我问他的名字,所以我便谁的名字都不问。
花浓曾经偷偷问过我:
「姐姐,七公子要是带你走你会走吗?」
我能回答的只有一声自嘲的笑,他于我,只不过是一个最善良的嫖客罢了。
我对他来讲,亦是风月场里一场绚丽又精彩的烟花,欣赏过后,依旧要转身离开的。
「花浓,我们是男人眼里最诱惑也是最下等的女人。是情不自已时奉为神祇,清醒过后就在酒桌饭余后唾骂的存在。风尘香总有散尽的时候,他不会带我走。我也不会跟他走。」
花浓的神色一下子暗淡了起来,蹙着眉头淡淡地说:
「这些事我也知道,甚至比姐姐还了解。只是,我总觉得像姐姐这样好的女子,不该到这里来。」
那天我伸手替她把滑到肩上的衣整理好,「天下没有女子该到这里来。」
我捻着笑对她讲。
「有的时候无情也是有情对吗?」七公子的一声询问把我拽回到现实里。
我只浅浅的一笑,告诉他我不懂这些。
「以前我觉得无情无义的事,在认识你之后,一下子变得情深义重起来。原来我曾经也认识一个如你一般的女子。」
「是你以前的情人吗?」我用手指轻轻划着他的脸,饶有意味地在等他给我讲一个故事。
他忽然把我的手紧紧握住,说:「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自觉失言,羞愧之下想把手抽出来。
七公子却握得更紧,开口道:「你不必感到抱歉。这样的事,我也不会逢人就讲。」他涩涩地笑着,如同在回忆里酿着一杯苦酒。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也不想问为什么一个和我一样卑贱的女子会成为一个贵公子的母亲。
也许这世上的繁盛与欣荣,不只靠天的雨露滋养。人的血和泪终将融进万物的江河,与天地化为一体,对于这样奇妙得如同江山一样秀丽的故事,我们一般称之为传奇。
那么我算不算一个传奇呢?还是只是风月城里的一个故事呢?可是,都不必等我死了,只要我老了,就没人会记得我。
倘若我有了一张被时间光顾的脸,一张苍老得令人敬畏的脸。我就会成为一颗堤边静立的树,对着湖光山色,惬意地迎着最柔的风。
而不是一株娇艳得令人垂涎的路边花,有着被人随意采撷的命运。
我的几年风尘,像是在地狱静修了几百年。我的心却同世间的僧侣一样,为了心中的佛法梵音甘愿苦修离尘。
不妨直说,我活着就是为了他。为了一场温柔却来不及展开的旧梦。
我是期待见他的,一天比一天希望。
我痛恨当初的懂事,那是一种怯懦,令我失去了被爱的资格。我本以为我受了诸多折磨后就会忘了他,可我越痛苦,我就越想他。
我无数次幻想回到初见的那天,他当剑是为了当我的丈夫,而不是为了做我的第一个客人。
我最大的恩客对于我的忧郁没有表现出不满,反而对我充满了好奇,或许他在通过问我,去解他母亲的故事。
七公子问我:「会有妓女爱上她们的客人吗?」
我摇了摇头,告诉他不会。
妓女不会爱人,但是一个女子会。
「那你这个女子,心里也有人吗?」他突然追问。
我点了点头,并不避讳我的心意。
「心里不盼着点什么,根本无法活到现在。」我坚定地说道。
七公子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把我搂在怀里,淡淡地说:
「我要走了,回家了。我四处寻香就是为了解开我母亲的秘密。一个为达官贵人生下孩子就远走的风尘女子。」
在听到他要走的那刻,我的心还是不由得揪着疼了一下。本想强装不在意,我的心却偏要提醒我。
「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长大应该很难吧。」
我没有挽留他的离开,但向他靠得更近。
他沉默了一会,而后平静地说:「我是外室之子,母亲生下我就离家出走了。那个有着绝世姿容和传奇的女子,最终成了天地间一缕不知去向的清风。我一直和乳母生活在郊外的宅子里。进到我父亲大宅的时候,我才七岁。我这样的出身,免不了遭受太多的白眼与鄙夷。无一例外,他们都来自我的至亲。也包括我的父亲,他把我母亲的远走,全都怪罪于我。我为了他的爱学乖装作顺从,才最终成为他真正的儿子。」
「以前我以为,一个父亲会本能地被儿子打动。后来在一天他的醉酒后,我才明白。是我的乖巧顺从,让他想起了我那个风情温柔的母亲,那只曾甘心被他豢养的鸟雀。说实话,我本是不理解的,甚至埋怨我的母亲。我父亲在她走了二十年后依旧对她念念不忘。我就想啊,倘若她没有走,我定会凭借他对我母亲的爱生活得更顺利更幸福。」他说到这突然哽咽了。
这时我温柔地抱住他,柔声劝慰着:「正如你所说,我们这样的人,无情才是有情。她如果一直在你身边,那将是对周围人每日的提醒。你的身份,永远不会是一个贵公子,只会是一个妓女的儿子。」
他缓了一会,继续说:「我在得到父亲的爱之后,也得到了财富。我父亲出手阔绰大方,我仿佛懂了他为什么能把一代京城名妓变成他的外室。在拿到那些钱之后,我和我母亲同样选择了远走。我出来也有一阵了,寻访各地,做了一个又一个名妓的帐中客。我的父亲不肯告诉我母亲的名字,我连她的故事都打听不到。于是就只能成为红尘的一部分,试图从这些经历里解开我母亲的故事。看到你,我立刻明白了我当大官的父亲为什么会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与我母亲成为隐秘的夫妻。了解你,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她会走。你和她一定是一样的女子,风情动人,却不可征服。也正像你心里的秘密,面上无情麻木,实则心里温柔得如同清江水。」
他说的话,当真可贵难得。
一个肯放下自我和偏见的男子,愿意抛却自己的不幸,理解他出身并不光彩的母亲。也间接地理解了我。
我想我们是有缘分的,不管人的身份如何。我们心里都有一个不知晓姓名,但永远成了执念的人。
我相信这个不能透露姓名的贵公子,此后定能够放下执念,回归他富贵又寂寞的人生了。
我衷心祝愿他,能收了心隐了红尘踪迹,与一个好女子做凡世里最普通又美满的夫妻。
直到他走的那天,也没有说要带我走。
我并不意外,如我这样的女子,只能成为他们回忆中的一页。他若想真的对得起他母亲的苦心和骄傲,就该在余生里对妓女敬而远之。
我也并不期待,这里并不好,我的生活也并不清白。
可是倘若故人归来,这是重逢的唯一之处。
8
七公子走的那天,他在别院里设了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