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了口气,以此抑住身体的颤抖,然后用力甩开他的手。
「我是现在才干这份工作吗?怎么以前需要的时候你一声不吭,现在恨不得我立刻辞职。你到底是心疼我,还是心疼你的脸?」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程越怒不可遏。
他当然不愿我提及那些失败的过往,所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一个他过去的见证者,来做他成功后的观众。
但他注定不能如愿。
「你是不是现在好话听多了,就以为自己是天选之人,生来注定成功?我当年为什么要走,你是真的不知道吗?还是你不想承认,自己当时有多糟糕?」
「苏荷!」他一拍桌子,「你给我闭嘴!」
我的眼神一寸一寸描摹着他的眉眼,突然庆幸,他已经被金钱和权利饲喂成我不认识的样子。
我也不必再尝一次,将他从我生命中剥离的痛楚。
「我就该和你失败的过去一起埋葬。」
「而你,就好好戴着你的面具,一辈子假脸迎人,步步高升。」
20
我私下找到那个爆料的同事。
看着那些证据,她哑口无言,脸色惨白。
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份资料提交上去,她将立刻失去这份工作。
「你业绩很好,资历也不错,是这次竞争店长的有力人选。」
「但缺乏对品牌整体荣誉和大局的考虑。所以我的这一票,不会投给你。」
「但也仅代表我这一票,这件事到此为止。」
她瞪大眼睛,「你、你是……」
「我不是你的竞争对手。我之前是南中心店店长,这是我升任区域经理前轮岗的最后一个门店。这一次,希望你能守好这个秘密。」
处理完这件事之后,我刚回门店,同事就说有人找。
「戴了块百达斐丽星空。」柜姐的眼睛自带扫描仪,她神秘兮兮凑过来,「说是你的朋友,这是什么朋友啊?」
应该是老朋友。
拐到休息区,果然见到林晏,正随手翻着门店订的商务期刊。
「回来了?」我笑着招呼,「生意谈妥了吗?」
林晏放下杂志,信步走到我面前,笑着说,「所以这不是专程来请你吃饭吗?赏个脸?」
21
尽管林晏说风投本来就是个靠百分之一的成功率,来养活其他百分之九十九的失败品的活儿。
但是我知道,有的钱就是不该亏的,对他我总归是于心有愧。
「让你来还几百万给我,那是我欺负你了。」
林晏无奈,提出另一个方案,「其实我们这个层级,人脉比钱重要。以后你客户里要是有合适的,互相引荐一下,要真合作成了,我赚的也不止这些。来日方长,别着急。」
他当时估计只是随口一提,想宽我的心。
我却当了真。
工作之余,一直有花时间研究他公司的业务模式,了解他的商业偏好,然后在我的客户资源里进行匹配。
误打误撞,这几年还真给他撮合了几桩生意。
「你知道金融市场上,扮演你这个角色的专业人士,佣金提点是多少吗?」
林晏看着我,无可奈何道,「笨蛋,我占你大便宜了。」
我无谓笑笑,点完菜,随口又问起他公司最近收购的项目。
林晏立刻叫停,「行了苏荷,你早就不欠我什么了。我们能不能聊点别的?」
「……」
脱离了工作话题,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们在一家氛围极好的西餐厅。
红酒冲撞着玻璃杯壁,长烛燃在男女之间,摇跳的火苗,像心脏另一个昭然若揭的分身。
我突然有些无所适从,尤其林晏眼神笔直落到我脸上,一眨不眨,让人招架不住。
「你摸透了我所有业务,怎么不顺便记一下我生日?我可要伤心了。」
嘴上说着抱怨的话,眼睛却是笑着。
我大惊失色,「今天?!」
按理我本不该错过的,以前林晏的名字是和生日日期一起备注在微信里的,和我的其他客户一样,我定期都要送祝福的。
有一次被他看到之后,他不太高兴地抱怨,我的备注好官方。
后来我就删掉了,像普通朋友一样,所以才……
「对不起,我没有准备礼物。」我尴尬道歉。
「没事,你现给。」他幽幽道。
一颗心一下就被吊起来,我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我要……」他直勾勾看着我,尾音拖得很长。
眼前火苗窜动,空气好像也愈发黏稠,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就在我快要绷不住的时候,听到他说,「陪我跳支舞吧。」
我愕然:「就这?」
「这还不够?」他扬唇,「你一支舞价值百万呢。」
我顿时笑了。
他说的是去年邮轮上的一场赌局。
商业伙伴之间的游戏局,但林晏那次运气实在是不好。
对面赢得都怕伤了和气,玩笑道,「下局换个赌注吧,我不要筹码,就要你的女伴一支舞。」
顿时周围人都起哄。
林晏却看了我一眼,拂手把筹码都推出去。
「钱多少我都输得起,她我可输不起。」
22
我再见到程越,是月底的品牌活动,他作为 VIP 被邀约到场。
这一刻我才突然庆幸,那天他的消费记在了别人名下——
我宁愿不赚这个钱,也不想维护这个客户关系。
活动开始前,一个熟客拉我过去寒暄,「林总回来了吗?还以为今天能看到他。」
是之前引荐过跟林晏合作的客户,「林总好像出差,这场估计是赶不到了。」
「果然林总的事还得问你。」她开着玩笑,约下次聊。
安顿好客人,我转身,正撞上程越。
他唇线紧绷,脸色阴沉,目不斜视地跟我擦肩而过。
我停步等他过去,同时心里松了口气:相逢不识,才是我们最好的方式。
忙到活动快结束,同事面色尴尬走过来,塞了一个男士钱包在我手上,「那边捡的。」
「我客户的吗?」我疑惑打开,顿时尬在当场。
里面夹了张我的照片,还是以前教室里拍的,扎着马尾,咬着奶茶吸管,对镜头笑得很甜。
同事不愿再碰这个烫手山芋,「你去物归原主吧……」
我不知道他钱包里怎么还会有这种东西,明明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放过。
这会儿活动刚结束,大家并不急着走。
程越身边众星拱月,好几个客户都围着他聊天。
我实在不愿过去接受目光洗礼,就偷偷找到上次被他点到买单的同事,请她转交。
送完一位客户,我回到内场,发现人群又聚拢到台前。
里面传出程越清晰沉郁的嗓音,「打扰大家两分钟,我钱包刚找回来,里面少了东西。请大家在所在的位置上帮我看一看,有没有一张照片?」
心里涌出极不好的预感,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有人问,「什么照片?」
他目光逡巡一圈,最后穿过人群,落到我身上。
他笑了笑,远远朝我扬了扬下巴,「就是她高中时候的照片。」
「哇喔。」全场惊呼。
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脸上,我脑子嗡嗡的,感觉所有人目光都落到我身上,每一张脸都是好奇的,吃瓜的。
我跟他之间,甚至被人流自动分出一条道。
我真的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我从小就不是那种能胜任女主角光环的性格,以前路上碰到有人在大庭广众下求婚,我都能一秒共情到女生在群众压力下的勉强和尴尬。
这些我都跟程越说过。
他明明都知道。
我全身僵硬,腿仿佛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我。
「这张照片这几年一直放在我钱包里。每次事业濒临绝境或者遇到重大决策的时候,我都会看一眼。在我向上攀登的路上,哪怕她不在我身边,也一直能够给我力量。」
那一刻我没有办法说话,但我的意识很清醒,眼神的意思也很明显——
我在求他,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要这样?我明明已经拒绝过了。
「就算你从前离开我,但我的喜怒哀乐,还是只想和你一个人分享,我想以后也不会有别人了。苏荷,愿意重新给我一张你新的照片吗?」
他说着深情的话,我却看清他的眼神。
一股寒意席卷全身,连牙齿都忍不住打颤。
那双眼睛是冰冷的——
他恨我。
23
「我不愿……」
我想说出清晰的字句,发出的声音却异常小,被嘈杂声一盖,几乎听不见。
他却像听到合意的答案一般,牵起我的手,转向大家,
「我们跟 C 牌也特别有缘分。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送她的第一双高跟鞋,就是 C 家的经典款,她喜欢得不行。没想到后来她成了这里的员工……感谢 C 家让我们再次相遇,有这个机会重新在一起。」
周围顿时响起热烈掌声,满眼感动和祝福,特别是我们品牌公关:多好的故事,明天会铺上多精彩的通稿。
只有我知道,被他扣在掌心的手有多疼。
我越挣扎,那力道便越大。
他故意高高将我架在这里。
我接受他,这就是一个浪漫的品牌故事;我拒绝他,这就是一场可怕的品牌事故。
在权势的倾斜下,我好像天然地就该答应,仿佛做错事的灰姑娘,能得到王子的原谅,夫复何求。
但我知道我不能答应。
他之前什么都没做,都已经一大堆人揣度我有多后悔了。
现在他再表演一下不计前嫌,接受我低走高来,我以后还有什么资格离开他?
更何况,这甚至不是一个灰姑娘的故事。
他绝不是要带我回去爱的——
钱包里的照片,被旁人当作深情的证据。
我却清楚,那不是爱,而是恨。
不然为什么,相爱时都没能让他迸发出什么能量,分开之后反而让他遇神杀神了。
我努力压制身体的颤抖和精神上巨大的压力,想把自己真实意愿说出来。
他却预判到我每一个动作般,突然将我的手弯折在腰后,往前一按,便将我带入怀中。
目光扫过我的唇,他轻笑一声,像在笑我不自量力,然后便低头亲下来——
竟是想堵我的嘴,直接盖章定论。
我下意识偏头躲开,那两片冰凉的唇便错印在我脖颈皮肤。
同时身后响起一个冷厉的男声。
「放开她。」
24
「为什么非得是你?她一直都有更好的选择。」
林晏推开程越,将我拉至自己身后,「没事,别怕。」
「你是说你自己吗?林总?」程越眼中迸射出直白的恨意,阴阳怪气,「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当年的第一位天使投资人,林晏。」
程越目光在我和林晏之间逡巡,面色愈加阴沉。
「也就是这位林总,趁着我创业失败,撬走了我的女人。」
一时间,周围一片哗然。
我几乎快站不稳,隔着林晏,不可置信地看向程越。
他竟真的要将我置于这种境地?
可他却坦然到理所应当,好像本来就是我先背叛了他。
林晏偏了偏身形,挡在我和程越之间。
他声线平稳有力,无形间托住了我,「既然这样,我也讲个故事吧。」
「大家现在看到的这位程总,我很多年前就看中过,可惜,提前三步成烈士。」
「做风投,盈亏都正常,但没有一个是让我这么生气的。因为五年前的程总,是个要全世界为他买单的理想主义 loser。」
「你!」程越气急。
林晏却看也不看他,
「在场认识我的不少,应该知道按我的脾气,这样坑我的人,至少我所在的圈子,他以后都别想拿到一分钱。」
「可这几年,多少人问起我跟程总之前的合作,我没说过一个字的不好。」
林晏冷笑,「程越,你真的以为,是我宽宏大量吗?是有人在给你收拾烂摊子!」
他语气一顿,看了我一眼,才转向程越,
「你倒是任性,跟投资人吵,跟客户吵,你吵完是谁去道歉?公司原地解散的时候,是谁代你出面安抚员工?最后人走光了,是谁处理办公室用品,跟房东退租?说到底你的理想跟她有什么关系?怎么就变成她来收拾你理想的废墟了?」
「这些年她想方设法帮我多谈成几笔生意,弥补我的投资款亏损。你以为她是喜欢我吗,她在帮你还债啊。」
「可你呢?你到现在还在诋毁她。」
程越闻言,眼神迟滞地转向我,张了张嘴,仿佛在问我:真的吗?
我不愿再看他。
只低头扯了扯林晏的袖子,不想他再说更多。
他安抚般拍拍我的手背,「知道了。」
他脱下西装,披在我的制服外面,严严实实裹起来,护在身边。
「抱歉,让大家见笑了,希望大家卖我个面子,今天听到的事止步于此,不要在网上传播。」
「她只是普通人,没有从流量中得到过什么好处,也不该承担舆论的压力。」
「今天她不算 C 家的员工,只当是我带来的客人,今天的事也无关品牌。」
「在场有她的老朋友,今天她招待不周的地方,我下次赔罪,人我先带走了,见谅。」
25
林晏让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倒没急着关门。
探手从车前柜里拿出一瓶药,拧开之后倒出两颗在盖子里,递到我手上。
随后又去车后备箱拿水。
我看着那熟悉的瓶身,一时怔然——
他的车上,竟备了我的药。
吃了药,我捂着胸口顺了会儿气,才说,「谢谢。」
声音仍是喑哑,可能还要过一会儿才能恢复。
林晏担忧地看着,「还好吗?缓一缓我再开车?」
我摇头想说没事,却被熟悉的声音打断。
「你给她吃的什么?!」
程越追出来,狠狠夺过林晏手里的药瓶,瓶身上全英文专业名词,他当然是不认识的。
「这是什么药?」
没有人回答他。
程越烦躁地捏住瓶身,直接揣进兜里,大概是要自己去查。
他看着我,神色有些不自然,大概多少有些心虚,但语气还是硬邦邦的,
「你脸色很差……如果你真的跟他没什么话,跟我走吧,我有话要问你。」
「你他妈……」林晏骂了句脏话,忍无可忍地揪住他的领子,挥拳砸过去。
「她生病了!当年她在大马路上晕倒了,要是发现她的人比开过去的车先到,她就……」林晏哽住,不忍再说下去。
顿了顿,又指着程越鼻子骂,
「你他妈像个废物一样自暴自弃,连自己身边人抑郁了都不知道,你还有脸问她为什么要分手?!还在她工作的场合这样逼迫她,她以前就发生过压力性失声你知道吗?你现在挣的这些金钱地位,就是让你欺负一个跟过自己这么多年的女人的吗?!」
程越整个人都僵愣住,良久才木然转向我,仿佛想从我这里得到否认的答案。
我却忍不住看向林晏。
他知道的部分,比我以为的多太多。
那天我在医院醒来,医生问了我几个问题,就建议我去看专业的心理医生。
之后的诊疗我并没有跟林晏说过,我们并不是分享这种隐私的关系。
要不是刚才看到他车上的药,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早知我得过抑郁症,更别说压力性失声这么细节的事。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程越走到我面前,表情几近碎裂,「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低头沉默,其实我们都知道答案。
我们当时谁也救不了谁。
他已经自顾不暇,哪怕朝夕相对,他也看不见我。
走到那一步,我不想成为谁的负累,也没有勇气,再交托余生。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有顾好你,我当时也不是完全没感觉到,可是我一句也没问……」
程越越是回忆,越像心脏剧痛一般,需以拳抵住胸口,拼力隐忍。
最后扛不住一般单膝跪下来,表情仿若抵死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他趴伏在我膝头,眼泪很快濡湿一片,「我都对你做了什么……这么久我竟然没有做对过一件事。你让我弥补好不好?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
他突然哽住,用力闭上眼睛,没办法再说下去。
大概他自己也知道,有些事情已无可挽回。
26
我朝他伸出手,「把那张照片还给我。」
他钱包里那张照片,我根本没有拿。
「不……别拿走。」程越眼中露出绝望,「求你。」
我静静看着他,无声坚持。
他只好妥协。
照片里的少女眉眼流光,是看向喜欢的男孩子的模样。
那时二模成绩刚出,我考得不错,他请我喝奶茶。
我正美着呢,他突然考我:「奶茶的英文怎么拼?」
我闹笑话一般居然半天想不起来。
「笨。」他握着我的手,在照片背面写了出来,milktea。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偷偷又在前面加了一个单词。
「My milktea。」
刚才在他钱包里看到这张照片,我确实想拿走的,免得被旁人看见,徒增是非。
可看到背面的字,我还是放了回去。
我想无论结局如何,我都没有权利剥夺谁的回忆。
却没想到这张照片,还有那双他卖掉喜欢的作品也要送我的鞋,甚至那次围观过别人求婚后我让他以后不要这样吓我的认真提议。
那么多真挚的东西,都被他拿来当作武器。
完成一场只有他能做到的、我挣脱不开的围剿。
这一刻,我感到劫后余生,也真正感到往事俱往。
我撕掉那张照片,在他疯狂破碎的眼神中,脱开手,任由碎片滚落尘土。
「我生病的事,不怪你,我知道你也很难过,你顾不上我。」
希望这种东西,最怕短暂拥有过,又失去。
理想也是好像要够到,又打回原形的时候最痛苦。
我都知道的。
只是当初分手我对他说「你自己要好好的」时,确实没想到,他确实好好地出人头地了。
为了有一天,回来报复我。
心头一涩,我忍不住苦笑。
「但就当是为了我好,你以后不要再出现了,好吗?」
程越揪住我的衣袖一松,整张脸都灰败下来。
林晏拉开他,关上副驾驶座的车门。
在绕去驾驶座开车之前,他回头多说一句:
「刚才你说的话,我纠正一点:我不算你的第一个天使投。」
「你的第一个天使是她。」「
可惜你瞎了一样,什么都看不到。」
27
那天回来之后,我收到好几位那天在场的客户的问候。
也有重情重义的女老板,说以后绝不会跟这种人合作。
我感谢她的心意,但也劝说不必为我如此,若有机会,还是在商言商。
毕竟,钱是没有好坏之分的。
那么多丑闻缠身的商界大佬都稳坐如山,程越身上那点事,根本不算事。
现在他公司风头正盛,对于一辆极速行驶中的列车,恐怕连他自己都无法叫停。
万幸那天的事故对我工作没有造成太大影响,不知是哪方打点过,品牌活动上的这场闹剧,网络上悄无声息。
同事也都保护般地只字不提。
我如期升入区域经理,转入后台工作,不再常驻门店。
一次巡店,我碰到一个熟人,小刘。
他是以前程越公司的运营,能力不错,不过是个不服管的刺头儿,跟程越有点像。
后来公司解散,账上付不出更多赔偿金,别人都闹的时候,他倒是一声不吭,安安静静拿东西走了。
现在应该是收入不错的,都带女朋友到奢侈品店消费了。
「我现在都在程哥的新公司……待遇挺好的,还有期权。」小刘看到我特别惊喜,拉着我喋喋不休。
我才知道,以前公司的员工,程越都找回来了。
愿意来新公司的都安排了职位,不愿意挪窝的,也给了补偿。
就连之前程越老嫌她讲方言他听不懂,嗓门还大的行政大姐,现在也在他身边工作,收入也不错。
「那挺好的。」我笑着说。
「程哥还想重启【米窝】项目来着,不过董事会那边没通过,他一直在争取。我觉得他绕那么大圈子,其实最想找回来的人还是你…… 」
小刘偷偷观察我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我其实还是挺担心程哥的,他工作起来不要命一样,落了头痛的毛病,医生开的药也不按时吃,现在没人能劝得住他。荷姐,你……」
我尴尬打断他,「我快结婚了。」
28
那天我吃了药,在林晏的车上睡了很长很好的一觉。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他在我身边。
披在我身上的西装,裹挟着他的气息,萦在鼻息之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是让我安心的存在。
就像从前,我一直以为是靠自己一个人,一次次逃离情绪漩涡。
现在细细回想,其实他经常恰好出现在我低落的时刻。
带着各种需要我帮忙的小事,做某些客户的礼物推荐,做一下临时的女伴……
我欠他人情,不过分的小忙,我总归是不会拒绝的。
说是说帮忙,其实每次我都过得挺开心。
我没有开口,但他知道自己应该有个解释,
「有些事我不能问,问了你也不会说,可能还会心生戒备。我只好通过别的渠道了解……我没有恶意,只是放心不下。」
晦暗的车厢,我沉默的时间大概是有些久。
久到他自乱了阵脚,开始说胡话,
「其实我只是怕你出事,没别的意思,这个病可轻可重,我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
「你对朋友会好到在车上备她的药?」我一语道破,看向他。
他蒙了一下,眼里划过一丝慌张。
这一刻的林晏,完全不似生意场上那个杀伐果决,兵不血刃的林总。却很可爱。
「林总,如果你跟一支股票好几年,到了该出手的时候,也这么前怕狼后怕虎吗?」
林晏愣了愣,自嘲一笑,「有的人,我准备再久,也没有把握。」
「要不你试试?」
他眼睛霎时间亮了,如入夜星辰。
那天他送我回家,下车之前,我还是忍不住提醒他,抑郁症的治疗是以年为单位的,我到现在还在吃药。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以接受一个可能很长时间都不太健康的我。
他笑道,「说来你可能不信,知道你生病之后,我私底下考了个心理医生资格证。」
「苏荷,我的认真,是以一辈子为单位的。」
29、程越
程越登陆米窝的 1 号账号时,在广场上还引起了几个老用户的讨论。
「活久见了?程越回来了?」
「账号被盗了?」
「我真的,我哭死。」
之前程越做的新 app 势头起来的时候,米窝上的留守用户都骂骂咧咧,说程越变了,做那种没气质的东西,跪资本,恰烂钱。
还有些以前的用户特地登陆上来骂他,广场上很是热闹了几天。
现在程越突然回来,大家还是嘴嫌体直地刷着屏表达激动。
虽然稀稀拉拉,也没几个人。
后来几乎每天晚上,程越都会进来捣鼓一下,在线灯长亮着,但从不回应用户的私信或者广场上的揣度。
倒是有个 ID 叫 milktea520 的用户给他发私信,然后没多久发现账号直接被封了。
至今没想明白原因,也申诉无门。
毕竟这个 app 早就停止维护了。
网友在别的平台上吐槽这件事。
有资深用户飘过,幽幽提醒:「你要不去看看米窝的 2 号账号 ID 叫什么?」
「milktea」,程越给苏荷注册的账号。
程越想重新启动米窝的运维更新,提案一直没有通过。
哪怕已经做到这个位置,想要花公司的钱,他也要给出能赚钱的理由。
这个理由他几年前就没有找到,现在更没有。
公司有米窝的旧人,他动员他们来重新做这个项目。
但尝过迎合市场带来的财富和成就感之后,没有谁真的愿意再浪费时间在一个过气的东西上。
下属见老板在这件事上表现出异常的执着,便提出一个折衷方案——
不如把米窝上的一些板块内容,嫁接到我们公司的 app 上来,赋予它新的生命。
会上一片支持,说这个主意好。既满足老板的情怀,又不花冤枉钱。
程越却在心里翻白眼:什么狗屁新生,这是让它消失。
最后变成他一个人在做这件事。
支持他的只有心理医生。
医生说他现在精神状况很不好,有这么一件事让他折腾是好事。
得到诊断之后,他曾拍了张林晏给苏荷吃的那瓶药的照片,发给对方,「我能吃这个药吗?」
医生无语:「吃我开的。」
程越不听,偏要吃。
在身体极大的不适中,竟奇异地滋生出一种与她同在的幸福感。
他迷恋这个感觉。
30
每天下班回来搭米窝的新版,程越都有种奇怪的穿越感,好像自己回到很多年前。
那时他也做着类似的事情,不过那时工作累了,他可以把女朋友抱坐在腿上,对着满屏代码,说自己的构想,和实现的路径。
她看不懂代码,但喜欢听他漫天胡侃,总说有趣;他提出一个好玩的创意,她也说浪漫。
她是他永远的捧场王。
其实现在大家也都挺喜欢他,但那是因为他现在会装了。
很多话说出口之前,他就知道这是对方想听的。
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一个人,会喜欢从前那个真实的他。
他把这个人弄丢了。
米窝永远地停在了 4.0 版,
其实他曾经是计划在新版上线、用户量突破时,向苏荷求婚的。
他老早就想好了怎么求了,他要搭一个外挂版米窝。
她登录那个 milktea 的账号,会看到页面上的功能按钮,都变成排字,「嫁给我吧。」
交流区里的帖子内容,都是用他们同学朋友视角写的八卦,有图有真相。
广场上会有人循环播报,「老板娘,你愿意嫁给老板吗?」
选项只有 yes 和 yes I do。
他都能想象她花容失色的样子,她一定会骂他胡来,竟在新版发布的时候开这种玩笑。
其实只有她的账号登录上去,看到的才是这个界面。
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他的表白。
她说过的,求婚要私密一点。
他都知道的。
其实现在他的商业眼光已经足以看出,米窝注定只是一个小众产品。
他在这条路上永远不会有成功的那天。
当年他幻想的那个他功成名就,向她求婚的时刻,不过是一场永远碰不到的海市蜃楼。
而现在,他执拗地做着从前未完的事,又何尝不是在一座时过境迁的废墟里做梦。
但他沉溺于此,废寝忘食。
以心头血供养着这个最后的失乐园。
31
他一个人把 5.0 版搭出来,上线了。
去世那么多年的 app,当然没有什么声响。
他也不在意回音,好像只是执行一个,多年前设定过的程序。
他也搭好了那个求婚的页面。
一个人登陆苏荷的账号,看着自己原本想呈现给她的画面,点着那些帖子一个个翻看,看着看着,就泣不成声——
她永远不会看到了。
朋友圈里有人参加了林晏的婚礼,照片里,她一袭华丽的白纱,脸上带着自己很久都没见过的笑容,看向别的男人。
她今天结婚了。
这才是真实世界发生的事。
之前林晏结婚的消息公开,又一个柜姐嫁入豪门的故事在圈内流传。
林晏却否认:「这不是什么灰姑娘童话,我暗恋我太太很多年。」
程越嫉妒到发疯,可是在她快被自己弄碎的时候,的确是别人护好了她。
他一直怪她离开自己,可是先放手的真的是她吗?
他无所顾忌地发泄情绪的时候,没有几分故意吗?
争吵,冷漠,做过分的事,真的不是在故意逼她离开吗?
可多么矛盾啊,睡梦中他又会紧紧抱住她。
他理性地知道玫瑰不该插在这滩烂泥,可是本能地还是不想她离开。
那天她说分手,他像等到另一只靴子落地。
明明打定主意放她走。
可她拉开门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
后来时间越长,他越后悔。
悔到开始恨。
恨到一度忘了,自己其实很爱很爱她。
他控制不住地想象,她离开的时候该有多无助,生着病,身边又没有别的依靠。
这几年不知道有多辛苦,多努力才能变成现在看起来正常健康的样子。
可是他又对那么不容易的人做了什么呢?
他怨她,怪她,故意用她不喜欢的方式对待她。
是他自己硬生生地把他的 milktea 变苦了啊。
如今他把米窝的旧人找回来,通通补偿过一轮。
可对那个亏欠最多的,他唯一能做的,竟然是让她不再见到他。
32
其实白天他也去了。
想着偶尔从婚礼地点的附近路过,不小心看到一眼,是不是就不算故意出现?
结果他车开在半路上,竟和别人追尾了。
那个人骂骂咧咧,拦着他不许走。
程越任由对方揪着领子,在心里苦笑,连天都不让他去打扰她。
他还能做什么呢?
对着这个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看到的过期求婚页,他越想越痛不欲生。
头又开始剧痛,眼前一片眩晕,他凭着本能摸出她的药,胡乱抓了一把塞进嘴里,紧紧攥住那一角虚幻的快乐。
他朝着屏幕上喜气洋洋的排字缓缓伸出手。
在虚幻的世界里,他的理想之城建成,而她看到这场求婚,喜极而泣地说愿意。
然而,屏幕上的光暗下去,房间里归于静寂与黑暗。
他一个人在这座理想和爱情一同埋葬的废墟里,剜心剔骨,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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