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心里阵阵发凉,原来周继宥的跋扈暴戾,都是因为心底的怨气,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他的父君母后。
他们憎恶他,可是又不得不给他太子应有的尊荣和体面。
「他不是不想要你们的孩子,他是只想要一个孩子,错就错在,先有孕的是苏岚。」
「他就敢肯定苏岚会平安诞下男儿?」
奶娘给了我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
「太子说是男儿,便一定是男儿。」
一碗水无法端平,尤其是在帝王之家,因为太子之位只有一个,就算父母极力持平,也免不得后面的兄弟阋墙,骨肉相残。
他不想让自己的悲剧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重演。
周继宥是有苦衷,但是我,我腹中的孩子,难道就不可怜?
我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太子妃有孕是举国欢庆的大事。
帝后赏赐了无数滋补身体的珍贵药材,由宫中御医亲自为我诊脉。
连碧替我开心得不行:「小姐,你终于苦尽甘来了,只是不知殿下是怎么回事,一次也不来看你。」
我笑而不语。
他不敢来,那个坚硬如铁的男人,也害怕自己会心软。
没多久,周继宥的奶娘就亲自给我送安胎药来了,我心领神会,当着她的面将药喝了个干干净净。
「我想回家休养,让我母亲照料我。」
「殿下说过,太子妃有任何要求,他都会满足。」
我让连碧简单地收拾了东西,回卫府。
母亲见我要回来小住,十分欣喜:「你出阁前住的院子,每日都有人打扫,我让丫鬟再熏一熏香,就可搬进去了。」
我怕她难过,无法开口告诉她我喝了堕胎药的事情。
刚用完膳,裴仪竹就来了。
卫府离候府有些距离,他的消息也真够快的。
我和他一同信步走在庭院里,四下无人,他直接开门见山问我:「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个孩子。」
处理?
这两个字让我不太舒服。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他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拉过了我的手:「芝芝,我是不想你为难,你本就憎恨天家,这个孩子也是天家血脉,生下他你要如何自处?棋子我们只需要一颗就够了,苏岚有了,你何必去替仇人生子。」
理确实是这个理,可人终归不是冷血动物,他也有我一半的血脉,好在周继宥已经帮我做了选择。
我抽回手,不冷不热地道:「我已经喝了堕胎药了,你大可放心。」
闻言,裴仪竹松了一口气,脸上有无法掩饰的欣喜,旋即关怀道:「既如此,你应回房好好休养才是。」
正说着,连碧拿着拜帖来通报,是杜将军的夫人约我去看折子戏,我应了。
说来好笑,没这个孩子的时候,这些权贵个个都疏远冷落我,现在风向一转,个个又开始曲意逢迎。
我算着时间,药效应当会在晚上发作,我陪将军夫人看戏到晚上,彼时发作了借故摔一跤装作意外流产,免得引人非议。
12
裴仪竹担心我,不肯回候府。
他说女子流产是最难捱的时刻,他想陪在我身边,我就由他了。
到了我和杜夫人约定的司机,小厮便去备轿。
将军府和卫府离得近,可若从仪门出去便要绕一大圈,走侧门便能近许多。
我因有孕,母亲嘱咐少些颠簸,小厮们便抄了近路,轿子从侧门而出,接了杜夫人一起,朝戏院而去。
路上杜夫人绞尽脑汁地同我套近乎,实在没话了又夸我的轿子如何舒适华丽,我心里压着事,勉强敷衍着她。
外面响起了奔腾的马蹄声,轿子一晃,被迫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我听到连碧在外面的训斥声:「瞎了你们的狗眼了,太子妃的鸾轿也敢拦。」
「拦的就是太子妃。」
领头的叫嚣。
我掀帘出去,只见披坚执锐的铁骑将我们团团围住了,我的心脏骤然紧缩。
难道东窗事发了?我和裴仪竹所谋之事暴露。
我脸色发白,杜夫人更是被吓到了,缩在轿子里不敢出来。
骑兵突然分出了一条道,是周继宥策马狂奔而来,神情肃穆。
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冲向我。
我浑身僵滞在原地,已经做好了伏诛的准备。
近了,周继宥没有拔剑,而是一把将我紧紧抱在了怀里。
我脑子发懵,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这究竟唱的哪一出?
「卫玟君,别走,若你实在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我依你便是。」
「殿下在说什么?臣妾不懂。」
我是真的一头雾水。
周继宥松开我,长剑出鞘直接削去了轿帘,随着金纹红绸帘子缓缓坠地,里面的场景落入众人眼中,是一脸惶恐的杜夫人。
周继宥也懵了。
「裴仪竹何在?」
身后劲装的探子,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殿下,小的当真亲眼所见裴仪竹进了卫府,再没有出来,又见着太子妃乘轿从侧门鬼鬼祟祟地走,就以为,以为……」
他没敢再说下去,就已经挨了周继宥一脚。
我大概弄明白了,周继宥以为他强迫我拿了孩子,心灰意冷,所以要和裴仪竹私奔。
我一时哭笑不得。
「殿下误会了,裴小侯爷和我兄长情同手足,兄长离世后,小侯爷时常来探望母亲,替兄长尽孝罢了。」
事情虽然弄清楚了是场误会,周继宥却再也不放心我了。
他派人单独送杜夫人回去,遂将我抱上轿子,一起回东宫,寸步也不肯离。
夜幕降临,我的心弦越来越紧。
周继宥看出我极力掩藏的恐惧,只是抱着我,将脸贴在我的小腹,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他声音呜咽,鬓发凌乱,显得颓丧,神情憔悴得像变了一个人。
那个飞扬跋扈,乖张暴戾的男人,在这一刻温顺得像只小绵羊。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我和周继宥都倍感煎熬。
突然,伺候苏岚的丫鬟火急火燎闯了进来,满脸泪珠地跪倒在地上:「殿下,苏姑娘见红了。」
我和周继宥皆神色一凛,站了起来。
我们一同赶了过去,我站在门外就听到里面传来苏岚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周继宥心急如焚地冲了进去,我却驻足了。
这个时候苏岚最不想见到的应该是我,我进去只会刺激她。
很快,御医也赶了过来,我就见侍女端着热水进去,不多时又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我拉住一名侍女询问苏岚的情况,侍女泪眼婆娑道:「御医说小皇孙保不住了。」
我的心一瞬间凉了半截,我喝了堕胎药,苏岚又意外流产,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孩子月份大,苏岚受了好些罪,体内的死婴才下来。
御医终于从里面出来,房间里是苏岚的哭声,周继宥在里面安抚她。
我一直站在外面,冬风凛冽,四肢都被冻僵了。
连碧拿来狐裘斗篷替我披上,劝道:「小姐,更深露重,苏岚已经脱险你又何必守在殿外,你自己还怀着身孕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按时间我喝下去的药早该发作了,为何流产的竟然是苏岚,我到现在还安然无恙?
我正思忖就听到里面传来苏岚的控诉声:「是卫玟君,殿下,是卫玟君害死了我们的孩子,你要杀了她,为我们的孩子报仇。」
我闻言怒起,提起裙摆就冲了进去。
「是该查,东宫上上下下的查,看看究竟是谁动的手脚?」
为了自证清白,我首先就让人查了我的寝殿,东宫上下没有一处不经查验,尤其是苏岚的吃穿用度。
很快,御医就从苏岚今天所服的安胎药残渣里发现了堕胎的药材,顺藤摸瓜真相水落石出,凶手竟然是苏岚的心腹丫头秋霜。
她面如土色地跪在地上,不敢相信竟然是自己亲手害了苏岚的事实。
「奴婢什么也没做,奴婢只是见君上和皇后娘娘赐了好多安胎的补品给太子妃,奴婢只是想让主子吃得好一些,就偷偷把两人的安胎药换了。」
她泪水涟涟,声音颤抖。
「你打算如何处置她?」周继宥点漆般瞳孔看向苏岚,声音淡然。
苏岚元气大伤,她靠在引枕上,一张脸煞白。
「主子,奴婢知错了,主子念在奴婢一心为主子的份上,饶了奴婢吧……」
秋霜跪行到床下,不断地磕头,额上很快就渗出了血。
苏岚虚弱地睨着她,眼泪直流,半晌,苍凉地道:「罢了,打发出去做姑子吧。」
13
折腾了一晚上,我精疲力竭,沾床便睡了。
清晨苏醒,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周继宥躺在了我的身旁。
我挪动身子想起来,一双温暖的手揽住了我的腰,将我抱紧在怀里:「卫玟君,你想去哪里?」
我侧头看向周继宥,他的浓密的眉睫与我近在咫尺。
「自然是去厨房给殿下熬药膳。」
周继宥微微一怔,没有松手,反而将我抱得更紧了。
「你现在有身孕应当好生休养,别再下厨房操劳了,药膳的事情交于旁人就好。」
「那不行,这方子是我四哥留给我的,除了我谁也不能看。」
我挣脱他,固执地想起来。
他略一沉吟道:「你很喜欢你的哥哥?」
我呼吸一滞,旋即坚定地回他:「当然,他们是世上最疼我的人。」
「那是你命好,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哥哥。」周继宥怅然道。
忽地,他又轻轻将下颌搁在我的肩头,声音有些闷闷的:「玟君,你肯回来,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
我默然。
最终我还是坚持去厨房给他做药膳,他竟然跟着我一并到了厨房。
我在灶台上洗食材,他就驱走了丫鬟,卷起了华丽的广袖在下面替我生火,我本以为他会和最初的我一样把厨房弄得乌烟瘴气,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做得极好。
熊熊火焰在炉子里烧得极旺,周继宥蹲在炉下,撑着头冲我笑得绚烂,火光映照在他的脸庞,异样的温暖,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觉得他不是太子,我也不是那个处心积虑要报仇雪恨的太子妃,我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察觉到自己这种荒谬的想法,我惶恐地甩了甩头。
卫玟君啊,莫以今时宠,忘却昔日辱。
我没想到苏岚小产的原委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民间流传开了。
百姓议论纷纷,义愤填膺,言太子被妖女所惑,竟欲毒杀太子妃腹中嫡子,其荒诞不亚于成帝合德,幸而上天有眼,让妖女自偿恶果。
三公九卿纷纷上奏,要求帝后出面主持公道。
太子被罚禁足,苏岚则下了狱。
我猜出这是裴仪竹的手笔,是他在尼姑庵找到了秋霜,将苏岚小产的真相传播出去。
还有三日,苏岚就要被处以极刑。
我去托二嫂向其父拿来当年苏氏贪墨案的卷宗,随后去了大牢探望苏岚。
昏暗的牢房,空气里是腐臭的味道。
牢头恭敬地将我引到了苏岚面前,我摆摆手,他便退下了。
苏岚蓬头垢面地坐在稻草上,坐得笔直,不肯靠着后背那堵脏兮兮的墙。
见我进来,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浮出一丝自嘲的笑:
「我终究还是不该心软。」
她如果能狠心处死秋霜,就没有今日之劫,但也是因为如此我觉得她不应该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
「苏岚,是不是你故意蒙骗太子,让他残害卫氏?」
「是。」
她理直气壮,毫无半分愧疚。
我心头咯噔一声。
她又续道:「可惜啊,太子殿下还没有来得及布局为我复仇,你卫家就已经绝了后。其实也不算蒙骗他,毕竟我苏家本就是被你卫家所害,我虽钟情于卫义淮,我骗太子说他逼迫于我,其实也不过是他罪有应得,是他负我。」
她突然站起来,眼神里都是汹涌的恨意。
我心里愈发疑惑,看苏岚的神情她是真的觉得是我卫家害了苏家,而如今她是将死之人,更没有必要扯谎。
「是谁告诉你的?苏岚,有人在利用你。」
这一刻我对她的恨意少了一些,竟还有几分可怜她。
「胡说八道。」她一声怒斥,眼泪像断下珠子一般滑落:「事到如今你还想颠倒黑白,是我父亲临终前亲口告诉我,他没有做过贪赃枉法的事情,是你们拿他顶罪。」
我大吃一惊,我想过很多人利用她,唯独没有想过是她的父亲。
在我的记忆里,苏父一直很疼爱苏岚,苏岚母亲走得早,他不肯续弦,后又为了让苏岚有母亲才纳了妾,将苏岚交给姨娘照料,因为担心姨娘偏心,竟一直不肯让姨娘有自己的孩子。
「倘若你说的是事实,那就是你的父亲骗了你。」
「卫玟君,我不许你污蔑我父亲。」她冲上前抓住栅栏,怒视着我:「他是世上最好的父亲,也是最清廉的官。」
「是,我相信他曾经是。」
这话父亲以前也讲过。
「可是人总是会变的。」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小时候家里贫寒,父亲凿壁偷光,他教导我说做人要风清霁月,无愧于心,这世道有太多不公,待他高中,必要拨乱反正,为百姓谋福祉。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贪污?」
「我这里有当年案子的卷宗,以及当时所收到的罪证,你自己看吧。」
我从连碧手里拿过卷宗从栅栏的缝隙递进去。
苏岚一把抓住慌忙打开,很快她惊愕地瞪大了双眼,发疯一般撕扯卷宗:「假的,一定是假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她声嘶力竭,崩溃地抓着头发,宛如一个疯子。
这恰恰证明,她心里清楚这东西是真的。
苏父的字迹她认识,我也没有必要去骗一个将死之人。
「至于我二哥,他是为了包庇你苏家,才娶了刑部尚书的女儿,他从未负你。」
「我不信,一个字都不信,我入狱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小妹说的是真的。」
我听到身后传来熟稔的声音,蓦然回首,却见二嫂披着天青色雪貂斗篷款款而来。
「二嫂,你怎么来了?」
我心头微讶。
二嫂莞尔一笑,随后目光聚焦在苏岚身上,上下打量:「我想见一见让义淮心心念念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苏岚听后,慌忙用十指理了理凌乱的发,看向我二嫂的眼神倔强又不服输。
我二嫂靠近她,并没有幸灾乐祸,反而神色惆怅:
「苏姑娘果然冰肌玉骨,不可方物,只可惜……」
「可惜什么?」
苏岚亭亭玉立,仍旧倨傲。
「可惜他痴心错付,被人以怨报德。」
苏岚的脸色瞬时比死人还难看。
二嫂从侍女手中拿过一个匣子打开,里面都是一些旧物,我认识,是苏岚从小到大送给我二哥的礼物。
「这些东西大多已经旧了,可是他生前却视若珍宝,我一直替他收着,想必这些东西都是苏姑娘送他的吧,我现在物归原主。」
苏岚颤巍巍伸出手,从里面拿出一把折扇,上面的红梅花是她亲手所绘,她盯着扇面,晶莹的泪珠落下,在红梅花上晕开。
「你买通狱卒给他送的信,他都没有收到,因为父亲打断了义淮的腿,把他关了起来。苏姑娘,你从始至终都恨错了他。」
苏岚握紧折扇,放在胸前,泪如泉涌。
「父亲,你骗得女儿好苦——」
她哭喊一声,转过身猛地撞向了墙壁。
我急忙传了大夫来救她,幸而她身体虚弱没有力气,撞得不重捡回了一条命。
我想着她天生傲骨,如今要游街斩首示众,未免于心不忍。
倘若二哥还在世也不想看见她这样。
我连夜进宫向帝后请求,希望可以饶苏岚一命。
这世上除了我,还真没有第二个人能开口救她。
帝后看着我怀胎辛苦,应允了,只是活罪难逃,削发为尼,终生不能踏入京城一步。
我听说苏岚醒了,便去庵里看她。
寒冬腊月,山里的清晨万物都披了一层白霜。
苏岚赤着脚在院子里疯跑,踏出一个个脚印。
她穿着宽大的海青,上面满是泥污,一头青丝已经削掉,没有戴帽子露出光秃秃的脑袋,我险些认不出来。
庵里的尼姑见我来了,这才去将她摁住。
师太告诉我,苏岚醒后就成了这样,疯疯癫癫,问她什么一概不知。
我缓缓走向她,她好似认出了我,挣扎得更猛烈了:
「芝芝,芝芝……」
我呼吸一滞,她竟能像儿时那样叫出我的小字。
「放开她。」
尼姑们一松手她就朝我冲了过来,挡在我的跟前:
「芝芝快走,她们是坏人,她们剪我的头发。」
我惊讶地看着她,眼中发酸,小时候苏岚就是这般护我。
外面实在是太冷了,我把她带进屋子取暖,她很听我的话。
烤了许久的火,苏岚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站了起来。
她跑出去后,很快就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件东西,我没看清。
连碧大惊失色,连忙挡在我面前,将她一把推开:「保护太子妃——」
苏岚身子单薄,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跌倒在了地上,她手里的东西也掉落了。
我们看清了,不是匕首,是一把梳子。
苏岚委屈地将梳子捡了起来,湿漉漉的眼睛望向我:「芝芝,你不喜欢我替你梳头了么?」
我的心犹被重击。
我小时候爱美,苏岚手极巧,总是梳着精致的发髻,我好生羡慕,她就时常替我梳头。
她梳头的时候特别温柔,梳齿轻轻在我的发上捋过,痒酥酥的,格外舒适。
我红了眼眶,连忙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不是,芝芝喜欢岚姐姐为我梳头。」
她闻言,眼泪还没干就明媚地笑起来。
兴许是伤到了头的缘由,苏岚的智力变得犹如孩童,她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苏家出事之前。
这或许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临走的时候,我给了师太一袋银子,托她好生照看苏岚。
14
回东宫,我熬好药膳给周继宥送进寝殿。
他憔悴许多,桌上的晚膳原封不动。
我吹了吹碗里的药膳,柔声道:「殿下不用担心苏岚了,她已经安然无恙了。」
周继宥猛地站起了身,如释重负:「当真?」
「我骗殿下作甚?」
周继宥喜不自禁,一把抱住我,我猝不及防,手里的药膳差点洒出去。
「卫玟君,谢谢你。」
「等风头过了,我自会想办法将她从尼姑庵弄出来,殿下可以将她养在外宅。」
他松开我,讶异的双眸里有一丝悲凉:「不必,就让她尼姑庵也好,卫玟君,其实有时候我真的不需要你这么大公无私,你嫉妒一点也无妨。」
我笑容可掬,不再接话。
周继宥仍在禁足,我行动方便许多。
乔装了去侯府找裴仪竹,不等小厮引路,我轻车熟路就走到了他的院子。
映入眼帘的一幕很血腥,那个温文尔雅同我青马竹马的男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狼一般的凶狠。
他一剑刺向卧地不起的女子,满地鲜血。
察觉到我来了,他慌张让人将女子拖走,遂爱惜地擦着月仞:
「芝芝,你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虽然那女子脸上都是血,头发挡住了大半,但我还是认出她了,是秋霜。
她明明已经听话,帮裴仪竹达到了目的,裴仪竹没有赏,却对她做出了如此令人发指的事情。
我没了同他闲话的心思,只叮嘱他以后想做什么事情,应当提起知会我一声,不要擅自行动。
君上病重,周继宥才解除禁足,入宫侍疾。
而我的月份大了,即将临盆,因而只能在东宫养胎。
御医号脉说我肚子里的是男胎,加上君上龙体一日不如一日,我和裴仪竹已经做好了逼宫的准备。
至于朱长筠,他的确没有令我失望,他文采斐然,为我写了好几首诗歌功颂德家喻户晓,还跟着刑部尚书替我笼络了不少朝中重臣。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离预产的日期越来越近,我心中愈发惴惴不安,这几日胃口也不好,吃的极少。
周继宥见状,弄来各地出名的美食,变着法子哄着我能多吃一点就是一点。
我搬到了正殿,同他一起住,他对我的宠爱和当时对苏岚比起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他哪里知道,我之所为没胃口是因为我每天感受着胎动,对这孩子从开始的毫不在意,到愈发亲昵,这对我来说是惶恐可怖的,孩子只是我用来争权夺位的棋子,对一颗棋子产生感情是最大的绊脚石。
十五的月亮,皎洁明亮。
我的肚子突然有了反应,看着被羊水湿润的裙摆,连碧忙不迭叫喊道:「快来人,太子妃要生了。」
接生婆早就准备好了,御医也来得很快。
我疼了一晚上,浑身冷汗,终于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地生了下来,随着孩子响亮的啼哭声,我浑身瘫软下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历经了千辛万苦,从地狱里爬了出来。
连碧心疼地为我擦着汗,接生婆说我算是顺利的了。
我知道生子辛苦,但没有想到如此痛苦。
孩子洗浴后,裹在大红锦缎做的襁褓中,周继宥抱过来,迫不及待就将早早为孩子准备好的礼物给他戴上。
「卫玟君,你看,他多像你。」
他将孩子平放在我的枕边,好让我看得清楚。
我并不大愿意看,我不想同这个孩子建立太多的情感,就将目光聚焦在孩子脖子上的饰物上,这才发现周继宥为他戴的竟然是南玥至宝玥珠。
玥珠为南玥皇室独有,冬暖夏凉,能解百毒,只是传到这一代时全天下只剩两颗,一颗在天子身边,一颗在太子手里。
周继宥现在就将玥珠传他,意喻已经很明显了。
我正走神,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抚上了我的唇,柔柔嫩嫩。
我下意识地去看,却见孩子冲我甜甜地笑了起来,又白又圆的脸蛋纯真无邪,能把人的心都融化。
他眼睛都还没彻底睁开,就仿佛已经知道了我是他的母亲。
我的心在瞬间被缚住,再也无法动弹。
孩子的名字迟迟未取,周继宥想了好多个名字都不满意,绞尽脑汁,以至于孩子都快满月了还没有名字。
另一边,君上的病太医已经束手无策,甚至张贴了皇榜求能人异士。
15
康宁三十七年,七月初一,明丰帝驾崩,天下缟素。
棺椁葬入皇陵后,东宫筹备太子登基。
礼部挑选了吉日,司制房将连夜赶制的龙袍凤衣送进东宫。
烛光苒苒。
我抚摸着镶珠嵌宝的凤冠,欣赏着它在光下折射出的七彩光芒。
周继宥不知何时从我身后出现,他俯下身,看着青铜镜里我们耳鬓厮磨的影子。
「海神庙会时,你妆扮得淡雅素净,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华丽的珠宝首饰,早知你也喜欢华冠,我应该让司珍房多做几顶。」
我岔开话题问道:「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你说要封我们的孩子做太子,可名字都还没有想好。」
「我向你保证,最晚明天早上,我一定能想出孩子的名字。」
正说着,侍女来通报说孩子不知怎么了,一直啼哭不止,奶娘怎么样都哄不好。
周继宥连忙赶了过去,不一会儿就见他抱着孩子回来了。
「我说他怎么闹呢,原来他就是想爹爹了。」
说来也怪,周继宥一抱他,他就不闹,奶娘一接受,哪怕是他已经睡着了,都能哭起来。
最终,周继宥只得抱着孩子睡了一晚,我亦是一夜无眠。
太阳缓缓升起,宫女太监排成两列进来服侍。
更衣洗漱。
周继宥穿戴整齐后,亲自为我戴上沉甸甸的凤冠。
「卫玟君,愿你我从此琴瑟和鸣,凤皇于蜚。」他注视着我,笑容温柔。
我心不在焉,目光不自觉地看向窗外的太阳。
外面果然有了躁动,随后便是兵器厮杀碰撞的声音。
周继宥神色骤变,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本能地将我护在他身后。
门口的护卫纷纷倒下,是裴仪竹带着兵杀了进来,此刻的月仞沾满了鲜血。
士兵将我和周继宥团团围住,寝宫里的宫女宦官早吓作鸟兽散。
「裴仪竹,你这是要造反吗?」
周继宥面色铁青,厉声怒喝。
裴仪竹不怒反笑:「怎么?难道臣做得还不够明显?」
周继宥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握着我的那只手不禁紧了几分。
「芝芝,过来。」
裴仪竹的目光突然射向了我。
周继宥侧眸看向我,颤动着长睫,眼里有无法掩饰的恐慌。
我心如擂鼓,脚变得仿佛有千钧之重,终究还是硬下心肠,一点一点用力推开他的手,走到了裴仪竹身边。
「卫玟君,你曾说过的那些爱我之言,皆是虚假吗?你流过的眼泪,都是戏码吗?」
周继宥凝视着我,双眸血红。
「是,都是假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真的深信不疑。」
「在我们相处的那无数个日日夜夜,你可曾有过片刻的真心?」
「没有。」我回答得毅然决然。
「我每天晚上都做同一个噩梦,我的五个哥哥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他们说「小妹,哥哥想回家」。」
「我但凡对你动一次心都罪该万死。」
「不是我,你的哥哥不是我杀的。」
周继宥歇斯底里。
「不是你,也是你父君,结果都一样。」
周继宥从未得到过父母的爱,却不得不承受父母的孽,我知他可怜,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我能掌控,把话说绝,至少能给他一个痛快。
裴仪竹折磨秋霜的原因我当时不明白,后来终于想清楚了,他是在恨,他恨我嫁周继宥,恨我为周继宥生子,倘若不是秋霜插手,我和周继宥的孩子已经流掉了。
我看着周继宥眼神里的光刹那间全部暗淡,我知他性格暴戾,已然做好了他要大发雷霆的心理准备。
可是他没有,只是那样安静地瞧着我,像一潭死水。
裴仪竹已经没有了耐心,抖了抖手里的血剑:「恭请君上宾天。」
「天子有天子的死法。」周继宥面无表情地看向我:「卫玟君,最后再为我熬一次药膳,里面多加一味药。」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说:「好。」
我去厨房为了熬好药膳,颤抖着将人生梦尽抖了进去。
人生梦尽是最烈的毒药,无色无味,死后中毒迹象不会在皮面表现出来,人像睡着了一般。
这药配方金贵,一般用来处死身份尊贵之人。
我将药膳送到周继宥面前,他毫不畏惧地端起碗,大口喝完,亦如寻常。
「卫玟君,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以前我一心想着取一个要包罗所有美好的字,用作孩子的名字,可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字,我翻了许久的书,也翻不到,现在我想明白了,此生唯愿他长命百岁,一世平安,因而就叫百安,周百安。」
提起孩子,他脸上竟有温柔的笑,春风一般。
「好。」我淡淡地应他。
我眼睁睁看着他缓缓倒地,心隐隐作痛。
周继宥这一生最怕孩子步自己的后尘,得不到父母完整的爱,可最后还是未能幸免。
朱长筠已经赶了过来催促,满朝文武已经入宫,不能再耽搁了。
我从奶娘怀里把孩子抱了过来,乘轿入宫,走上金銮殿。
16
幼主登基,太后垂帘。
这当然不是我最终的目的,若简单为此又何必冒险诛杀周继宥。
朝局稳定后,我和裴仪竹开始排除异己,将忠于周氏的大臣贬的贬,罚的罚,上了年纪的就逼他们辞官隐退。
三年后,我发现我又有了身孕。
裴仪竹兴奋不已。
月影浮动,御花园里的人都被我遣退了。
裴仪竹抚摸着我的脸,柔情蜜意:「芝芝,是时候废掉周百安了。」
「那谁做皇帝?」我半眯美目,狡黠地试探他。
「现在虽然朝里大多是我们的人,但你是女子,若是称帝,恐怕难以服众,但是芝芝你相信我,即便是我称帝,我也只会有你一个女人,我们的孩子也一定是未来天子。」
我淡然一笑,温柔倚在他怀里说:
「好。」
裴仪竹走后,我神色彻底冷了下来,吩咐心腹连夜召朱长筠进宫。
我端坐在龙椅上,看着朱长筠俯首跪拜完毕,却迟迟难以开口。
我以前想不明白像苏父那样的人怎会忘了初心,掌权的这三年我明白了。
原来权利真的可以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生杀予夺,一言可定人生死荣辱,天下人臣服叩拜,真是快哉。
我攥紧了扶手,冷冷开口:「朱爱卿,哀家有一把剑叫月仞,年少时放在裴侯爷那里,现如今想让你替哀家取回来。」
我终究是说不出除掉裴仪竹这样的话,如鲠在喉。
但朱长筠最会察言观色,他一定懂。
果然他只是短暂地愣了愣,遂神情肃穆地再次叩拜:「臣遵旨。」
末了,连碧搀着我回寝宫。
「小姐,你和裴侯爷怎么了?」
一旁的连碧,也发现了不对味。
我睨向她,目光森然:「皇帝的位置只有一个。」
连碧恍然大悟,这三年她跟着我也是见惯了我如何弄权术,已经不是当初的白纸一张。
她眼睛瞬时红了:「如果小姐说自己也想做,裴侯爷未必不肯让你啊,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何苦要弄得你死我活。」
「可是倘若他不让我,我就已经失去了先机,永远不要让对手察觉到你的意图,才有更大的胜算。」
我不能冒这个险,裴仪竹一旦登基,我自己的荣辱不好说,他一定容不下安儿。
这些年我已经极力疏远这个孩子,尽可能不和他亲近。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是我怀胎十月在阎王殿里走了一趟才生下的孩子,我绝不能杀他。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
天还没亮,朱长筠再次进宫了。
我穿戴整齐接见他,他双腿跪地将月仞呈了上来。
我怔怔看着那把剑,事情顺利得让我心生怀疑。
「朱爱卿行事真是雷厉风行。」
「事情出奇的顺利,臣本以为会折损几个死士,只是没想到他们竟安然无恙,问其缘由,一死士说在打斗中面纱被挑掉了,侯爷认出是太后的人,就放弃了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