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途吟

四周的帘子都被卷起,这轿子里的任何风景必将落入百姓眼中,周继宥更加不能护短了。

苏岚没有办法,这才给我让位。

我坐下后,轿夫这才将轿子高高抬起。

海神庙在城外,这也是一年城外最热闹的时候,各地的百姓都会争先恐后来赶庙会,除了给海神娘娘上香,还能瞻仰帝后尊容。

皇帝的轿子在最前面,皇后次之,而我和周继宥的轿子就跟在皇后之后。

御林军开路,百姓在道路两旁叩拜,人山人海。

苏岚本就生得美,又打扮得惊艳夺目,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男女老少皆赞叹她的美貌,她自是春风得意。

忽然有人认出了我,在人群里大声嚷了出来:

「那是卫菩萨?」

这一嚷,所有老百姓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那是太子妃的位置。」

「原来卫菩萨就是太子妃啊!」

此话一出,百姓们热情高涨纷纷向我叩拜,更有甚者不顾安危地冲破御林军,要将篮子里的鲜花和水果赠予我。

掷果盈车,风光无两。

苏岚冷冷睨我一眼,心有不甘。

周继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底多了几分探究:「你到底做了什么,让百姓如此拥戴?」

「雪中送炭而已。」

风尘仆仆一天,回东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暗。

我甚至来不及休息,还要为周继宥熬药膳。

连碧疑惑:「横竖太子殿下从来不喝,小姐为何还要如此辛劳?」

「正是因为如此,才更加不能放弃。」

君上已经老态龙钟,龙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子登基指日可待,我不能全将宝押在苏岚身上。

连碧劝不动我,只得帮着我生火,药膳熬好时已是夜深。

我送药到太子的寝殿时,灯还未熄。

侍女打开殿门,我小心翼翼走进去,见周继宥已经脱下外袍,准备就寝了。

苏岚不在,我瞄了一眼桌上碗里的残渣,很显然他刚刚服过药。

周继宥见我还端着药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明知本王不会喝,为何还要日复一日难为自己?」

「殿下喝不喝是殿下的自由,但照料殿下,是太子妃的本分,臣妾但求心安。」

他突然咳了起来,周围的侍女忙不迭替他抚着背。

好半晌周继宥才缓过来,水润的眼眸凝视着我:「这药膳当真有奇效?」

这一次周继宥固执的神色,有了略微的动摇。

「当真。」我的语气无比笃定。

老实说,我并不确定,毕竟这药膳我一次也没有试过,可我相信我四哥。

他站起来,靠近我:「这算不算是你对本王的雪中送炭?」

我很认真地思忖了片刻回他:「不算,对外人才叫雪中送炭,殿下是臣妾的夫君,应当叫同舟共济。」

周继宥不再犹豫,他利落地拿起了瓷盅,先是浅尝了一口,大抵是觉得味道还不错,又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很快,药膳就被他喝了个干干净净。

长久以来的努力,获得了初次成功,我自然欣喜,兴奋地朝着他福了一福道:「臣妾祝愿殿下身体早日康健。」

这一刻我的开心真实而纯粹,以至于我忘了自己的处心积虑。

此后,我每天送药膳周继宥都会喝,但宫里的药他也一日不曾间断。

渐渐地,周继宥的咳疾一日好过一日,一月后他已不再咳嗽。

我依旧去送药膳。

周继宥不再同以往那样冷漠,甚至会让我入座。

苏岚察觉到他的变化,笑吟吟道:「许是天气回暖,殿下又服了这么多年的药,终于见效了,妾身真替殿下高兴。」

她故意这样说,妄想抹掉我所有的功劳。

周继宥只是喝着我的药膳,没有接她的话。

苏岚有些尴尬,又续道:「还有一月便是殿下生辰,到时便是双喜临门。」

周继宥神色一凛,将喝完的瓷盅重重往桌上一搁,发出沉闷的声响。

眼瞎的人也能看出来他发怒了。

我茫然,苏岚比我更茫然,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莫名其妙不高兴了。

「岚儿,天色不早了,你应该也乏了,早些回去休息。」

周继宥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烦躁。

不过看得出他的确很宠苏岚,即便如此也只是强克着怒火,让苏岚体面地离开,若换作我惹了他,想必他早就摔东西让我滚了。

6

临近周继宥生辰,京都却发生了另一件事,虽算不上大事,却闹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

起先是有一名女子告官说自己遇到了采花贼,随后接二连三的女子都站了出来。

京兆尹花了半月时间,却连采花贼的半个影子都没看见。

采花贼愈发嚣张,接二连三向官府发出挑衅,这一次他竟然在衙门口贴了纸条,说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太子的爱妾苏岚。

上次的海神庙会,苏岚的美貌也算是名动京城,不怪采花贼惦记。

周继宥得到消息,气得在书房大发雷霆,给京兆尹下了死命令,以七日为限必须将这采花贼捉拿归案,否则提头来见。

眼瞅着还有三日就是周继宥生辰,我身为太子妃自然早早就开始筹备了,按例东宫要大摆宴席,接待文武百官。

东宫的人手自然不够,本来可以从宫中调遣,可周继宥从来不让,反而去民间征集,可是这样做就避免不了人鱼混杂,给采花贼可乘之机。

事关周继宥心尖宠,我自然去征询他的意见,能从皇宫调人最好不过了。

只是我没想到周继宥想也不想地道:「照旧。」

我有些疑惑,向自己的父母求助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吗?

他宁愿拿自己心爱的苏岚冒险,也不肯去一趟皇宫向爹娘开口。

周继宥喜怒无常,性格乖张,我不想多问自讨没趣,便依命行事。

这是我第一次在东宫主持大局,我并不想出差错,旋即想到了一个法子。

这次向民间征集的所有人都要验身,只招妇女,验身之后只出不进,确保万无一失。

生辰宴当日,东宫大部分的兵力都放在了外围,将东宫围得铁桶一般。

剩余的兵力,分为两路,一路巡逻,一路守在正殿,而苏岚全程伴随周继宥左右自然安全。

我住的小院偏僻,我担心自己的安危,特意留了四名护卫守门。

苏岚向周继宥撒娇说她害怕,想要我那四名看院的护卫一起守着她,横竖她才是采花贼的目标,要是让采花贼得了手,东宫颜面何存?太子的颜面何存?

周继宥听了她的话,把我那伶仃的几个人一同调走了。

夜幕降临,东宫热闹不减。

我忙了一天,双脚发酸,宴席上的山珍海味也没时间吃上几口,又累又饿,但我不敢懈怠。

帝后还没有来,宴会就不能出一点点岔子。

周继宥洞察到我的顾虑,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们不会来了。」

我愣了一愣。

他口中的「他们」除了帝后,不会再有旁人。

「想必是君上日理万机,政务繁忙,因而来得晚了一些。」

东宫离皇宫一步之遥,周继宥是太子,是他们唯一的儿子,这世上有哪个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孩子,今日是他的生辰,他们理应到场才是。

周继宥不语,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他站在宫灯下,四周都是明亮的,唯有他被笼进黑暗里。

很快,太监来传旨了。

无数奇珍异宝被抬进东宫,都是今年最好的贡品,这些东西彰显着属于太子的荣耀,却唯独没有舐犊之情。

他们真的没有来。

我跟着周继宥跪地接旨谢恩,他的声音洪亮而冰凉。

送走传旨太监,他攥紧了圣旨转过头看我:「你看,我说他们不会来的,他死后,他们就再没有踏进过东宫半步。」

他唇角有笑容,可点漆般的瞳孔无光,有的只是坠入深渊无力挣扎的凄凉。

我听说过周继宥有一个孪生哥哥,才三岁就被册封为太子。可惜在十岁那年隆冬,他失足掉入了寒塘之中,周继宥跳下去将他捞了上来,但他还是死了,而周继宥也因此患上了咳疾。

可按理来说失去一个孩子,帝后不应该更加宠溺周继宥吗?

除非他们觉得是周继宥……

我脑子里萌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我转头看向周继宥没入人群中,饮酒作乐强颜欢笑的背影,竟有一丝同情。

倘若不是他做的,他这些年该有多痛苦?

戏台上的戏开场了,热热闹闹,我却没有精力观戏了,忙碌一天属实太累,想回房歇息。

周继宥坐上主位,苏岚就坐了我的位置。

一排排袅袅婷婷的侍女上前奉茶,我匆匆瞥了一眼,心里咯噔一声。

不对,怎么有个生面孔,我从未见过。

她生得美艳,瓜子脸,明眸皓齿,一瞥惊鸿,倘若东宫里有这样一个婢女我怎会记不住?

我明明打过招呼,民间短召进来的女子只可以在后庭帮忙,不得入前厅待客。

东宫规矩繁多,婢女都是经过严格训练,我担心民间的女子出错。

她竟敢阳奉阴违,到底意欲何为?

我连忙折回去想拦下她,却见她已经走到了周继宥跟前。

大约是琉璃茶盏太烫了,她快拿不住了,着急忙慌毛手毛脚地往桌案上搁,一下子没搁稳,滚烫的茶水全部倒下来,流了周继宥一身。

周继宥「霍」的一下就站起了身,大怒,一脚将侍女踹倒在地上:「拖下去乱棍打死。」

侍女面如土色,扯着他的袍摆苦苦哀求,声泪俱下。

周继宥却丝毫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冷若冰霜。

侍女虽有错,但罪不至死,如此残暴,令人胆寒,大臣们虽个个唏嘘,却无人敢上前劝阻。

我本以为苏岚会求情,在我幼时的记忆里,苏岚就连路边受伤的野狗都要救,我二哥也欣赏她的这一份善良,可如今她却端坐着,冷眼旁观。

侍卫上前拖拽少女,我不得不站了出来。

「慢着——」

我走到周继宥的面前福了一福:「今日是殿下生辰,不宜见血,此女冒犯殿下,自然要罚,不如就交由臣妾处置。」

若是私底下,周继宥未必会给我这个面子,可如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管理内宅本身也是太子妃的分内之责,我这才有了底气。

周继宥淡泊的眸子扫过来,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开口应允。

7

我将侍女带到了我的小院审问,她刚被我救回来,正感恩戴德,便什么都说了。

「兄长十年寒窗苦读,学富五车,科举却屡试不第,只因家中无钱财打点,实在没有法子,父兄才想出这么一计,让奴婢借着这次殿下生辰在达官贵人面前露露脸,若是有幸得了权贵的青睐,也好帮兄长一把。」

她眼角还有泪,说到此处也羞得满面通红。

「本宫下过命令,非东宫的婢女不得入前院,你就不怕本宫责罚?」

她支支吾吾地道:「兄长说太子妃宅心仁厚,应当不会为难奴婢。」

得了,这是想利用我的仁慈,把我当软柿子捏,但我一点也不生气,我非但不生气,还对这个连我也敢算计的男人多了一丝好奇:「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朱长筠。」

「回去告诉他,只要他有真才实学,下一次科举必定榜上有名。」

她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我的脚下,激动地连连磕头:「奴婢多谢太子妃。」

至于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罚她去海神庙侍奉海神半年,吃素做苦力虽然辛苦,对她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连碧说她分明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想勾引太子,不明白我为何对她如此仁慈。

平心而论,我真不算什么大善人,我帮她虽有感念他们兄妹之情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想发展自己的羽翼。

倘若这个朱长筠真的有真才实学,又有如此城府,他必将为我所用。

处理完所有的事情,我属实乏了,就留了连碧在外面,有事好禀报我,随后自己回房小憩。

尚未入眠,就听到了敲门声。

「谁?」

虽然东宫防护严密,采花贼根本进不来,但我当下独处,未免有些紧张。

「厨房刚出了一碗佛跳墙,让奴婢给太子妃送来。」

想来是连碧担心我饿了,让厨房派人送来吃食。

肚子确实是有点意见,咕噜噜叫了几声,先垫一垫再睡也好,如此一想我便打开了门。

进来的是名中年妇人,她放下碗筷后就侍立在一旁。

我吃完佛跳墙,她却还直愣愣站在我身旁,丝毫没有要退下的意思。

「杵在这里做什么?收拾了东西去厨房帮衬。」

我站起来往榻边走,忽觉得脑子有点晕,浑身燥热得厉害,身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异感觉。

察觉到不对劲,我惶恐地转过身,却见那名妇人朝我露出了不可言喻的笑容。

「你究竟是谁?意欲何为?」

我心跳得厉害,满面通红。

妇人摘掉头上的钗花,从袖里抽出帕子抹干净脸上的胭脂,才逐渐显现出男相来。

采花贼!

我顿时只觉得晴天霹雳,想跑却被他堵住了门口。

「坊间传闻,太子妃还是处子之身,草民斗胆,想验一验,也当一晚的太子。」

他邪笑。

我顿时犹如冰水灌顶,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苏岚而是我,谁会愚蠢到拿自己的命去挑衅太子,他玩的是声东击西。

我拼命喊救命,他也不阻止,只是戏谑地看着我。

东宫的人都聚集在正殿,戏台上又是锣鼓喧天,就是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我,我绝望了,不再喊叫。

他并没有强迫我,只说要不了一会儿我就会主动对他投怀送抱。

果然,身上的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热得难受,不自觉就将身上的外衣脱了。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我慌忙扑到了桌边,将剩的半壶凉茶从头给自己泼到脚。

冰凉的感觉,让我的大脑恢复了一丝丝清醒。

但很快,这点清醒也快被欲望蚕食干净了,我没有办法直接将水壶砸碎了,捡了地上的碎片一遍一遍地去划伤自己的手腕,剧烈的疼痛感能让我保持清醒。

殷红的鲜血不断地流出来,他注视着我,眼里满是震惊:「太子对你冷若冰霜,你又何苦为他守身如玉?」

我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重复手上的动作。

我不是为周继宥守身如玉,而是卫家的儿女绝不任人摆布。

血流得越来越多,在地毯上晕开了一片,我的头越来越晕,而他却已经没有了耐心。

我挣扎,却没有力气,身上的血弄了他一身。

我的意识越来越薄弱,迷迷糊糊中我好像看到了裴仪竹闯了进来。

一道白光,是月仞现身了。

打斗的声音不绝于耳,终于静了。

我听到周继宥的声音:「原来裴小侯爷也有为之不顾一切的人,只是那人不应该是太子妃。」

我的床头好像乌泱泱围了一堆人,我使劲睁大眼睛,恍惚间看到裴仪竹凑到了我的面前。

我颤巍巍握住他的手,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化成了无数的眼泪:「我好害怕,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我口不择言,也不知自己后面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8

白光刺眼,我缓缓醒过来,只觉身后有一具温暖滚烫的身体紧贴着我,顿时浑身一激灵。

我竟然一丝不挂地躺在周继宥怀里,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包着层层白纱。

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继宥也醒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羞怯地低着头。

他以为我还在害怕,便伸手抱住了我:「别怕,昨晚的事情都过去了。」

他从未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同我说过话,我一时怔忡,半晌才喃喃地问:「昨晚,我们……」

圆房了?

「嗯。」

他给了我肯定的答复,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他明明说过永远不会碰我,要让我成为南玥最大的笑话。

侍女进来伺候他更衣,他没有急着洗漱,而是先撩开了被子,将里面的白布拿出来,上面一滴暗红色的落红,宣示着我的忠贞。

他不是为了我,他是担心他自己的声誉,想验一验我是否清白,倘若不是,他不用等待登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休掉我。

周继宥让侍女将这块白布挂在外面,神色凛然道:「传令下去,太子妃昨晚并没有让贼人得逞,她清清白白,若是以后谁敢在此事上嚼舌根,本王定不轻饶。」

兴许是出于愧疚,他竟然带了宫里的御医来给我看伤。

重新上药,药粉接触伤口,刺激的疼痛感让我冷汗直冒。

我咬紧牙关没有吭声。

周继宥替我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冰魄般的双眸有了难得的温柔:「我收回我之前说过的话,卫氏女子,忠贞刚烈。」

我想起他曾经对我的羞辱,这一刻眼睛未免濡湿。

「殿下为何如此憎恨卫家,厌恶臣妾?」

周继宥微微一怔,幽幽地道:「因为你二哥心仪苏岚,苏家不肯,你父亲就公报私仇和你二哥私吞军饷,诬陷苏家。为了让事情滴水不漏,你二哥还娶了刑部尚书的女儿。」

我听完气的心尖发颤:「是谁同殿下讲的?」

「苏岚。」

我心如刀绞。

我二哥娶我二嫂确实是为了讨好刑部尚书,掩盖一些罪证,但是为了救苏家,绝不是害苏家。

我父亲一辈子就徇了这一次私,却被反咬一口,不得善终。

有眼泪从我的眼角滚落下来,周继宥为我拭泪:「但是卫玟君,我现在只憎恨卫家,并不憎恨你,因为我发现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不语,因为他信苏岚我说什么都没有用。

包扎好后,我有点犯困了,御医说这是失血的后遗症。

即便如此我还是强撑起来:「我今日还没有为殿下熬药膳。」

「我想已经彻底康复了,你好好休息,不必再为我操劳。」

周继宥坚持不让我下榻。

今夜他没有去找苏岚,而是静静地陪了我一整晚。

采花贼伏案,据说当晚是被裴仪竹擒获,他是传说中的阴阳人,可男可女,所以就巧妙了躲过了我严谨的防线。

京城恢复太平,这案子反而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怪谈。

母亲知道我受难的原委后,又气又恼,她带着卫家浩浩汤汤的几十名随从,来接我回家养伤。

周继宥自知理亏,也不便阻拦。

趁着我在娘家的时间,裴仪竹时常偷偷来探望我。他为了我在周继宥面前展露了武功,周继宥察觉到了他的野心,开始对裴家各种打压,我们商榷大计得提前了。

夏日炎炎。

我乔装了和裴仪竹坐在茶楼雅间惬意地喝着凉茶。

一楼大堂,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故事里的太子宠幸罪臣之女,骄奢淫逸,冷落贤惠明理的太子妃,惹得满堂的百姓嗤之以鼻,义愤填膺。

只要不是傻子,用心一听都知道说书先生在含沙映射,借古讽今。

「这是你的杰作?」

裴仪竹忍俊不禁。

「是,我就是要他身败名裂,民心尽失。」

既然是故事自然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倒也不算冤枉他。

我回卫府没一会儿,东宫竟然来人了,是周继宥的奶娘,还带了大批的奇珍异宝。

她说周继宥咳疾复发了,周继宥下了令,不许打扰我休养,但她还是冒着不韪来求我,希望我能回东宫。

休息了半月,我也该回去了,便上了她的马车。

我回到东宫,远远就听到了悠扬的琴声。

影影绰绰的宫灯下,苏岚穿着霓裳羽衣舞姿动人,好似飞天的仙女,而周继宥在一旁为他抚琴,两人当真是珠联璧合。

我年幼时也为苏岚的舞姿倾倒过,幻想要像她一样美丽,母亲听后还为我请过名动京师的舞娘教习,可只是学了一天,二哥就将舞娘打发走了,他听不得我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哀嚎。

后来也学过几天琴,因为割伤了手指四哥也把琴师打发走了。

他说:「靡靡之音,不学也罢,倒不如跟四哥学棋,行兵布阵,生杀予夺。」

母亲训斥他们:「芝芝让你们宠得没个姑娘样,以后恐怕是要砸手里了。」

大哥笑道:「女子出嫁必然是要孝顺公婆,伺候夫君,依儿子看小妹不嫁也好,咱兄弟五个又不是养不起她。」

说完几个哥哥也都跟着附和,母亲头疼,也就不管了。

如今眼前这一幕却是深深刺痛我的心,我的哥哥们含恨九泉,凶手却逍遥快活,凭什么?

更令我愤摡的是,苏岚竟然可以和太子如此恩爱缠绵,我二哥在她心里算什么?

苏岚被押送宫中为奴那天,二哥甚至要去劫人,被父亲拦下,打断了一条腿。

我真替我二哥不值。

一曲终,周继宥这才察觉到我。

大抵是我没控制住,有一滴眼泪从眼角落了下来,借着这滴眼泪,我索性装起了深情:「臣妾听说殿下咳疾犯了,马不停蹄归来,原是多虑了。」

周继宥淡泊的眼眸有些波动,他微微开口想说什么,却剧烈咳嗽起来。

我行了告退礼,带着连碧转身就走。

9

苏岚怀孕了,她喜不自禁,我欣喜若狂。

苏岚要是一举得男,那再好不过。

「你真的高兴吗?」周继宥狐疑地审视着我。

「臣妾身为太子妃,自然希望殿下子嗣绵延。」

我的喜悦是真的,没有一丝虚假的成分。

周继宥看着我,神情复杂。

福兮祸所伏,我没想到苏岚仗着自己怀孕,竟然大言不惭地让我伺候她。

一来她是担心我害她,索性就把自己完全交给我,要是出了差错我难辞其咎;二来她可以趁机折磨我。

她的这点小算盘,我一清二楚。

不等周继宥开口,我爽快地答应了。

周继宥愕然,苏岚更愕然。

我也有我自己的盘算,一是我本来就不打算害她腹中的孩子,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个孩子平安出生,二是周继宥待我已经不像从前,苏岚若是折磨我,只会让周继宥反感。

她彻底失去周继宥的心,我才能更好地去母夺子,另外我贤德的美誉会愈发巩固。

果然伺候她的第一天她就给了我下马威,夜里我给她端来洗脚的水,她故意喊烫,将水渍溅了我一身。

连碧看不下去,想替我。

苏岚厉声呵斥:「你算什么东西?我怀的可是太子殿下的长子,像你们这样毛手毛脚的丫头哪里能伺候,太子妃贤惠心细,这事只能劳烦太子妃了。」

「你……」连碧想和她争论,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只要你能平安诞下长子,本宫做什么都愿意。」

我端起洗脚盆出去,重新给她打热水进来。

然而这只是开始,她变本加厉,竟然让我睡丫鬟的小榻,以便于随叫随到。

每天吃的东西也是各自刁难,必须我亲自下厨去做。

为了方便干活,我的锦衣华服通通收了起来,像侍女一样忙上忙下。

我从小被父母娇养,一双手嫩得丝绸一般,经不起折腾,每天都被磨破。

周继宥看不下去,劝说苏岚换人伺候,苏岚不肯。

我笑吟吟道:「只要苏岚母子平安,臣妾便不辛苦。」

「卫玟君,你怎么这么傻?」周继宥蹙眉,清澈的眼眸满是心疼。

这一刻我明白我的目的达到了。

10

秋闱在即,朱长筠的事情我一直记在心上,便去找了主考官旁敲侧击。

「太子殿下听闻卢城有名叫朱长筠的学子才高八斗,一直想拜读他的诗文,这次科举就将他的诗文和其他榜上有名之人的诗文,一同摘抄一份送入东宫。」

主考官神色一凛,连忙作揖称:「是。」

有了这样的叮嘱,无人再敢徇私舞弊,我相信倘若朱长筠有真才实学,必然能高中。

不出所料,朱长筠中了榜眼。

他很懂礼数,也很机谨,向卫府递了拜帖,亲自登门拜谢。

我二嫂这人有礼必回,让自己的父亲在朝中帮衬他,很快就谋得了翰林院的美差。

他顺理成章被我收入麾下,同裴仪竹一起笼络朝中大臣。

苏岚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大夫诊断是个男胎,所有见风使舵的人都削尖了脑袋讨好,被捧得太高,难免得意过头。

天气渐渐寒冷。

苏岚每天起夜,都要我伺候她如厕,事毕,我披着外衣出去倒夜壶,外面霜华漫天冻得我浑身哆嗦。

忙完,我小跑着想快点钻进温暖的被窝,苏岚又喊口渴,让我倒水。

我只得又披上外衣,去烧热水。

水送到她床边,我搀着她起身喝水,她浅呷了一口喊烫,就让我端着开水一直站在床边等候。

这些日子我又累又困,没有一天晚上能睡好,愈发体虚畏寒,站得有点久,只觉得浑身都冻僵了,头晕目眩。

苏岚倚在温暖的床上,满意地勾了勾唇角:「若是卫义淮还在世,见到他最宝贝的妹妹受此折磨,该有多痛心?」

我没想到她竟主动提我的二哥,像一把刀子插进了我的软肋,痛彻心扉。

我压抑许久的情绪突然爆发了。

「苏岚,你有什么脸面提我的二哥,卫家不欠你的,他更不欠你的。」

苏岚冷哼一声,讽刺道:「你们卫家自己做过什么,你不清楚吗?冷漠无情背信弃义,尤其是你的爹,卑鄙无耻。」

「啪——」

我没忍住,一耳光掴在了苏岚脸上。

苏岚愣了几秒,捂着脸大声哭闹起来,说我打她。

很快侍女小厮都被惊动了,自有人将周继宥请了过来,他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好,松松垮垮套在身上。

苏岚看见周继宥,忙不迭下床扑进他怀里,委屈巴巴哭了起来:「殿下,太子妃她打我。」

周继宥轻轻抚摸着她脸上清晰可见的巴掌印,难以置信地看向我。

我素来敢作敢当,直接跪了下来:「是我打的。」

这一刻我已经做好了周继宥要为了他心爱的苏岚,狠狠折磨我的准备了。

「太子妃日夜照顾你,心力交瘁,难免火气大了些,就罚她回去闭门思过半月,另外找个称心的服侍你。」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傻眼了,连我也感到意外。

苏岚的眼泪狂涌,充满了不甘:「殿下……」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周继宥凛冽地打断:「赶紧回床盖好被子,别着了风寒,孕期可没有办法服药。」

我起身领罚,起得急了一些,只觉得大脑一阵嗡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映入我眼帘的第一个人不是连碧,竟然是周继宥。

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小殿,被褥间熟悉的味道令我倍感舒适,只是环顾四周,除了周继宥再无旁人。

他坐在床沿睨着我,神情凝重。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卫玟君,你有身孕了。」

我心头一颤,竟不知是喜是忧,而周继宥的神情更是复杂,令我捉摸不透。

「拿掉他。」

我只觉得耳畔「轰隆」一声,浑身发寒,我撑起半个身子,质问他:「为什么?就因为我打了苏岚,殿下又重新厌恶我了是吗?」

我没有想到,即便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依然捂不化他的心,周家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冷漠如冰,毫无人性。

「不是,我知你委屈,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尽心尽力照顾她,是她对你处处刁难,你忍无可忍,在所难免。」

原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为什么?那不只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我的声音逐渐沙哑,然后无法克制地哭出声来。

周继宥一把抱住我,声音发颤:「玟君,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是太子,你就永远是太子妃,我是帝王,你就永远是皇后,没有孩子也没关系。」

感觉到肩膀的濡湿,他竟流了泪。

真可笑,明明是他自己不要这个孩子,却还要流泪。

我很快恢复理智,借机向他提出要求:

「那你能把苏岚的孩子给我抚养吗?」

「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迷惘了。

周继宥啊周继宥,你不肯要我的孩子,却又如此爽快地答应将苏岚的孩子给我,你究竟爱谁?

11

大批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抬进了我的殿中,一箱一箱多不胜数,琳琅满目。

周继宥的奶娘说整个东宫最值钱的东西,都在我这里了。

连碧还蒙在鼓里,兴奋地清点东西,以为我彻底赢了苏岚。

我木讷地谢恩。

奶娘屏退左右,同我进内室说话。

「太子妃,不要恨殿下。」

她突兀地开口,倒弄得我不知如何应答。

见我不语,她继续道:「太子是老身带大的,老身了解他,他心里是有太子妃的,太子殿下还说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像太子妃这样待他,太子妃是最值得珍惜的人。」

我淡然一笑:「奶娘多虑了,夫为妻纲,殿下做何决定我都没有埋怨的道理。」

至于他赞扬我的那些话,我并不当真。

「老身也是女人,怎会不明白太子妃的心境,有些话殿下无法启齿,只能老身替他讲。」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太子妃一定听说过先太子吧,他只是比殿下先出生一刻,就成了君上最爱的嫡长子,同为皇子的奶娘,我和那一位受的待遇亦是天壤之别,可偏生先太子凡事都能早一步,最先牙牙学语,最先习步,因此君上和皇后愈发觉得他是天选之人,对他疼爱入骨。宫里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由先太子先挑,剩下的才能轮得到殿下。其实作为殿下的奶娘,我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一点不笨,并不输先太子。」

「这世上哪个孩子,不想得到父母的疼爱,殿下认为是先太子抢走了自己所有的爱,因此一直兄弟不睦,就在他们十岁生辰那日,他当着满朝文武说出了「既生瑜,何生亮」,受到了重罚,那年隆冬先太子就溺水死了。」

我的心脏一紧,幽幽地问:「是他做的吗?」

奶娘摇了摇头:「不是,殿下只是表面暴戾乖张,其实他骨子里是好的,又怎会做出弑兄的事情。可是我信他,君上和皇后却并不信,那天夜里,他穿着湿衣裳挨了鞭子,落下了无法治愈的咳疾。太子妃不在场,看不见那晚帝后的眼神,连我看了也打寒颤。若不是君上有隐疾,再难生育,我不敢想象殿下将会受到何等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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