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我是唯一一个从花月楼卖出去的姑娘。
卖我的,是我的花魁亲娘。
我娘在身价最贵的那年生下了我。
又三枚铜钱将我卖去了梨园行。
我当时就急得跳脚!
「不行,你看看我这小脸蛋,至少值十两银子……」
1
我娘是汴梁名妓。
她在身价最贵的那一年生了我。
她把在花月楼赚的金银珠宝都给了姨婆,只求不喝那碗落胎药。
娘总说:「我宝儿就是千金,娘为了生你,足足地花了上千两。」
可在我六岁这年,她突然把我领出了花月楼。
要把我卖给梨园行最有名的角儿。
还只卖三枚铜板。
我当时就急了!
「不行,三枚铜板都不够喝杯茶,你看看我这小脸蛋,至少值十两银子……」
我学着在花月楼常听的话,咿咿呀呀地比划。
我娘先是怔忪,又用手绢掩着唇角一笑,眼圈却红了起来。
「这孩子学什么话?以后不许想花月楼的事儿。」
我不服气地抿抿嘴,上次有个老婆婆过来卖孙女,就是这么说的。
那个老婆婆走了后,花月楼的姨婆还念叨那人会说话不吃亏呢。
娘怎么不夸我?
品茶的角儿挑挑眉,伸手一把将我抱在腿上。
「阑先生。」
我娘轻呼。
「莫慌,答应过你的不会变,我只是想仔细地看看这孩子。」
阑先生看了我娘一眼,悠悠地说着,转过脸来细细地打量着我,我也抬头打量他。
面色温润若白玉,薄唇桃粉若蔷薇。
眉眼有些上挑,不见媚态,却又妖气。
一点儿也不似从前在花月楼见的男人,没有那些男人身上腥臭的味道。
只有一丝淡淡的竹香。
好好闻。
我翕动鼻子,顺着味道抓住他半散身后如泼墨的长发。
狠狠地嗅了一下,就是这个味道!
2
我激动地一扯,兴奋地扭腰回身举给娘。
「娘!这个发油好好闻,以后我赚银子了买给你。」
阑先生笑了,唇边有两个很好看的梨涡。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红釉瓶:「那我现在送给你一瓶,你可以拿给你娘,那十两银子,能不能抵了?」
那一年,我六岁,一瓶头油,三枚铜板,卖给了不过弱冠之年的阑适香,因为他是梨园行最有名的角儿,是太后娘娘亲口夸过的角儿,是唯一不入奴籍的角儿。
「就当没我这个娘。」
娘把三枚铜板穿了红线,挂着一块小泥牌套在我的脖子上。
「这以后万事靠自己,若真活不下去了,就用这牌子请水神娘娘护你。」
娘头也不回地走了,走的时候帕子又湿又皱。
我从贱籍的名妓之女,变成了阑适香的丫鬟,但对外说是义妹,让我随他入了良籍,给我起了新的名字。
阑三芊。
「三文钱买来的,就叫三钱好了。」
在我的强烈抗议下,改成了三芊。
3
阑适香带我上了去长安的马车。
走的时候我一滴眼泪没掉。
只撩开车帘,看着从前熟悉的铺子都匆匆地后退,快得看不清花月楼门口站着的是哪个姐姐。
「舍不得走了?」
身侧递过来一张帕子,帕子下是阑适香细长的手指。
我转过头,瞪大眼睛看着他,他怔了一怔又笑了,把帕子收回袖中。
「还当你舍不得走哭了,你倒是洒脱。」
哭?
在花月楼,只有赚不到银子被打骂的姐姐才会哭。
「虽然三个铜板有点儿少,但跟着阑先生肯定会赚更多的,我不哭的。」
我说得很认真,他笑得很开心。
「以后叫哥哥。」
他说。
「不过丫鬟该做的活儿,你还是得做的。」
他跟着补充。
一点儿亏也不吃。
3
阑适香在长安有自己的府宅,是太后娘娘亲赐的。
府里除了我,还有宫里赏赐的侍女。
她们负责洒扫收拾、洗衣做饭,还有日常状似无意地往阑适香身上贴。
我负责研磨添香、学琴吊嗓、写字画画,还有帮阑适香状似无意地挡掉那些扑上身的姐姐们。
我在他身边呆了八年,除了写字如狗爬,其他都已十分熟练,尤其是帮他挡桃花。
毕竟,阑适香不仅是当朝太后身边的红人,还是破例封的「礼乐宫令」,不入朝便得正七品俸禄。往他身边贴的姑娘愈发地多了。
宫女、侍应我还可以挡一挡。
可在那新死了驸马的长公主面前,我连跪拜都不得近身。
4
长公主属意阑适香,想请他入府,宫人皆知。
可阑适香更躲着公主了,毕竟他不肯做面首,也不可能做驸马。
「阑宫令,又带着你家小丫头来见母后了?」
长公主坐在御花园湖心亭招招手,阑先生被请了过去,我只能站在亭外跪着回话。
「太后召见,进来问安,这便出宫回去了。」
阑适香悠悠地回应,微微颔首,并未理会长公主召他坐在身侧的示意,直立在原地,连发丝都没有颤动。
「呵……」
长公主轻笑一声:「算着时间她该及笄了吧,模样长得这么好,阑宫令要藏到什么时候才舍得嫁出去?」
阑适香没回话,长公主站起身走向我。
「三姑娘可有属意的?本宫替你下帖子可好?」
我眨眨眼,状似无辜懵懂地看着她,余光瞟见阑适香看向我紧抿的双唇。
「有呀有呀! 哥哥常带回房间一同睡觉的那位公子就很好! 哥哥眼光好,芊芊也想找一个那样的公子……」
看着公主的笑意僵在嘴角,我更卖力地继续道。
「那个公子俊朗清秀,唯一可惜就是爱动手,每次找了哥哥,第二天哥哥都腰疼得起不来,公主要是能帮芊芊找到不动手的就太好啦……」
我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常来府里的那位,是当朝太医院院判的独子。
5
「呵……」
长公主盯着我,紧抿嘴唇一翘,冷笑出声。
「阑宫令可是母后身边的红人,当真有人敢对他动手?你可要如实地说出那人的名讳才好。」
她上前走了一步,我只来得及看她织金云锦缎面鞋子空中一晃,一颗石子便被踢了起来正中我的膝盖。
好痛!
我闷哼出声,心知长公主是动了气惩戒我。
果然小聪明在至高权势面前,只有挨打的份儿。
呜呜呜,阑适香怎么还在那儿看戏啊,我好歹花了你三文钱呢。
长公主下一脚踢死我,你可是赔本买卖……
我撇着嘴躬身伏地,心中拼命地叫嚣,口中不敢出声。
余光看到长公主的鞋子威慑般地抵住我的指尖。
「哟,弄脏了三姑娘的布衣,入夏,等下拿一套你的衣裳给她。」
入夏是长公主身边的侍女。
「不劳烦殿下。」
竹香淡淡地靠近,阑适香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
「方才太后娘娘直说与这丫头有眼缘,已是赏了她好些衣裳,她福薄,担不起公主殿下的照拂。」
「既如此本宫更应顺应母后的意思,多加照拂三姑娘,不如请三姑娘去我的公主府小住几日也好日日随本宫探望母后。」
长公主利落地接过话茬,语气是不容拒绝地威压:「阑先生不放心的话,不如同去?」
6
长公主今日是分毫不让。
我攥着拳不敢抬头,其实公主长得很美,阑适香若是真的……
不对不对,他说过,只为戏软了腰肢,不可内心失了傲骨,怎可委身公主做面首……
三芊我呀,夹在中间喽……
「阑先生,请?」
长公主再次发起「邀请」,我欲哭无泪地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这次怕是真的逃不过了……
「适兄?」
爽朗的声音打破僵持的气氛。
是他!
我从未觉得这人声音如此不讨人厌,如此令人浑身舒畅!
「公主表姐?真是巧。」陆岁辰的声音随着腰间环佩叮当而至,「适兄今日气色不错,腰……好了?」
「承蒙陆公子照拂,自是好了不少。」
我偷偷地瞟着阑适香,看他嫣红袖袍微垂,露出皓白中衣,唇角含笑地对着陆岁辰行了个礼。
啧啧,看那开心的,果然我们一样惜命,知道救星来了便开心。
毕竟还是活着好,活着可以赚钱,赚多多的钱给娘买多多的发油和好看衣裳。
书信里我可是跟娘许诺了,等攒够一座宅子的钱就回汴梁跟娘一块儿住……
「陆岁辰,你倒是胆子大。」公主的声音咬牙切齿。
「表姐都知道了?」陆岁辰笑着,地上黑乎乎的影子看他折扇摇得欢快,「这事儿早上才同父亲说,表姐真是消息灵通。」
公主冷哼一声,面前的缎面鞋子高高地抬起,从我右侧肩膀跨了过去,沉沉地叫了人离开了。
7
听着步伐渐渐地远去,我才敢抬起头。
右耳朵有些痛,是被长公主裙摆上缀的银锁片划的。
「你俩这是怎么了?」陆岁辰伸出扇子挑起我的下巴,「看给三丫吓得更傻了,人都走了还不快起来?」
我狠狠地瞥了他一眼,那双桃花眼却笑意更浓,丝毫不计较我拍开他的折扇。
「诶,她的账可别算我头上,没良心的三丫。」
没良心?
你给我洗脸的水加蛤蟆粉、偷偷地给我下打嗝丸的账我还没计较呢!
我不搭理他,走到了阑适香身后规规矩矩地站好。
这可是宫里,谁知道哪里有没有人盯着我们。
又不像他有个公主母亲,还有个颇得圣眷的太医院判父亲。
「又躲,怂凶怂凶的。」他轻哼一声,抬脚向着宫门走去,阑适香带着我跟在他后面。
「适兄,虽然你们搬我名字做救兵我不是很开心,但是呢,你跟公主夸我医术好,我还是很满意的。」
「噗!」
我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刚要开口解释,阑适香悠悠道:「陆公子满意就好。」
我抬起眼皮看着阑适香笑容淡淡的脸,对上他警告的眼神忍住笑低下了头。
也对……也对……反正,陆公子满意就好……
8
没说清楚的结果,就是长公主一连两个月都没再接近过阑适香。
我和阑适香倒是清净不少,加之太后病了些日子,也不传我们进宫弹琴唱戏。
若是没有陆岁辰日日来府中闹得鸡飞狗跳,日子倒更滋润了。
「没良心的三丫,没有小爷的药,你脸上得留一道大疤,还不快下来还我牌子!」
陆岁辰撸着袖子指着我,裤脚上沾满了小苍耳,站在树下呼哧带喘,急得发抖。
我抱着梧桐树,又往上爬了爬,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躺下来,把他的小金牌子挂在树杈子上。
「是啊是啊,陆小爷医术高超,三芊佩服佩服,想必这么矮的树陆小爷自也不在话下,上来跟我一起赏太阳啊。」
「三丫!」
「三芊?」
两道声音一齐响起。
我眯着眼睛往下看,阑适香松散系着嫣红外袍,缓步地走了过来,站定在陆岁辰身后。
「又爬那么高。」阑适香叹了口气,微微地张开手,「快下来。」
夕阳斜下的光晃得我眼发昏,看着一红一白两个身影在细碎光影中轻晃。
「好啊,那我这就下去。」
我支起身子,坐在枝杈上准备往下跳,陆岁辰急得跳了起来,一蹦一蹦地指着指头上晃动的小金块儿。
「牌子!牌子!」
「陆小爷,你下棋输了我还耍赖,不肯给我方子,那只好把这个金块块儿给我喽。」
我坐定,把那块儿金子取下来缠在手腕上。
「你!」陆岁辰急得都抱着树干准备往上爬。
脚刚踩上两个小枝子,又出溜一下滑了下去。
「什么方子?」阑适香扶住他问道。
「就是他那个雪容膏啊。」我接过话茬,「我才用了一个月,不光脸上划破的伤痕没了,还变白了,细腻得跟刚捏的面团子一样,这个方子拿出去卖肯定赚钱!」
卖方子,赚钱钱,攒金子,买宅子,见娘亲!
9
「不行!你要别的方子我都给你,这个不行。」
陆岁辰敛了玩闹模样,认认真真地皱眉拒绝。
「诶你这人小气得紧,又不是你们陆家的家传方子,也不是不分钱给你……」
陆岁辰第一次声音带了怒气:「这方子不是我一个人的,我答应过他,这方子只能我二人知道。」
他不似玩笑,我见好就收,从树上跳了下来,被阑适香接了个正着。
「还你了。」我把牌子放进他手里。
他把牌子揣进怀里,看了我一眼,眼尾有些红,怕是方才抬头太久,叫光晃了眼。
「你选个别的吧,省的你说我耍赖。」他低声地开口,鼻子嗡嗡的,「这方子真不行。」
「不要了,看你这样着急,别是什么红颜、什么知己的。」我嘟囔着。
说完飞快地瞥了阑适香一眼,做好了被他说「不知礼数」的准备。
阑适香似没听见,面色一丝波澜也无,见我仰头看他,淡笑着揉了揉我的头。
「既无事了,陆公子请回吧,我要陪三芊上街了。」
「同去!」陆岁辰声音拔高,「今天你们的消费我陆小爷买单!三丫,可不许再说我赖账!」
10
彩旗红幡铺满街边,头顶横纵红绸带缀着红灯笼。
往年花灯会都要奉懿旨进宫给太后唱曲儿,只可在进宫的马车里窥得些热闹。
今年头一回仔细地瞧着京都的花灯会,只觉比汴梁花灯会多了不少灯火花样,少了许多船歌花舫。
「今年赶上双闰月,花灯会照例要大办,灯谜集会的头榜照例有宫中特赐的彩头,你等着看晚上可有热闹呢。」
陆岁辰右手摇着折扇,左手抱着暖炉,锦裘披风一晃一晃,像东扯西扯的云吞皮。
云吞皮猛地一落,一个好大的红香囊砸在了上面。
我腰间一紧,被揽着退了一大步。
「看戏了。」阑适香护着我站在一旁,轻声地开口。
看戏?什么戏?
「善才和龙女站立两厢,菩提树檐葡花千枝掩映……」
阑适香低声地吟了一句戏词。
我恍然看过去,只见劈头盖脸地扔过来好几只香囊,圆的、尖的、小老虎的都有。
陆岁辰皓白身影被围了起来。
「公子,快接住啊……」
「公子,接我的……」
真是……一出天女散花的好戏。
「怎么只盯着陆公子?看把陆公子缠得脱不开身,你这倒是清净。」
我一边看戏,一边小声地问着。
抬头看着阑适香的下巴颏,莫名地生了些攀比的心思。
明明我身边这位更好看啊!
虽然不近女色,但近不近是一回事,有没有人近是另一回事……
阑适香微微地垂头,一丝夕阳余晖划过,衬得他冠面如玉,眼尾发红。
「因为我身边有你,自得清净。」
「嘿嘿嘿,也对。」
眼瞅着陆岁辰的耳朵急得发红,我从身后的香囊摊上买了个沙包那么大的香囊。
抬手,瞄准,投掷,命中。
那些莺莺燕燕不甘心地退去,陆岁辰捂着鼻梁,抓着沙包大的香囊瞪大眼睛看我。
惊喜吧?我得意地冲他扬了扬下巴。
下巴猛地被捏住,竹香逼近鼻息:「他接了你的香囊,我怎么办?」
嗯?
我偏头一看,果然几位含羞带怯的姑娘看向我们这边,蠢蠢欲动地掂着手中的香囊。
这??
我顺手从腰上拽下来一个小香囊,塞进阑适香手里。
歉意地看了眼那帮失落、嫉恨的姑娘。
主要是阑适香你们真不能贴上来,他虽唱旦角,可是武生出身。
这些年我帮他挡桃花哪里是为了他,是怕他亲自动手,像拎小鸡一样给人家拎出去。
姑娘家的,被男子拎着丢出去,跟在大街上坐一屁股屎有什么区别。
11
日落月升,繁星垂幕,刚过酉时,十里长街已是一片火树银花。
护城河火光点点,飘满莲花灯,河上廊桥一片「噼啪」,绚烂地「打铁花」。
河边搭了好大的花灯戏台子,四周挂着灯谜,中央摆着三个匣子。
「上一回双闰年,是一支御赐八宝多子钗,得了钗的尚书娘子不过半年便怀了孩子。」
「皇恩所赐,定是有好彩头的!」
……
台子已然围了不少人,对着彩头议论纷纷。
「听我娘说,今年陛下为给太后冲喜,头榜备了好大一份礼!」陆岁辰折扇半遮面,小声地对我和阑适香说。
好大一份?我看着只有那巴掌大的匣子。
御赐的东西也不能卖,不能换银子,我可不是很感兴趣。
很快地前两个灯谜都答了出去,台子上只剩下最后那个御赐的匣子。
「这第三道灯谜,若能答出,便可得这份陛下亲点的头彩!」
那人说着打开匣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对金镶玉鸳鸯佩。
满场哗然,而后纷乱热闹。
「这鸳鸯佩真好看,玉
他扔下来了三床厚厚的棉被,还有一篓炭火,只字未言便离开了。
他爹害死了我满门,我让他爹永远地不得出天牢。
我俩是再也无话可说了。
9
转过年来第一场雨下来的时候,打落了很多竹叶。
我坐在枯井下一侧的窑洞里,看着井底积下的水,还有水上的竹叶发呆。
她从前很喜欢下雨,她喜欢雨水浸泡竹子后的气息。
不知如今,她忘却了从前,还会不会喜欢?
上面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来了吗?
我就着水看着倒影,依稀地看见井边坐下一位女子。
看着很瘦,好似病态,不知道三芊如今是不是也这般瘦弱。
我看着那背影出了神,突然上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陆岁辰,这里从前我没来过呢,好大一片竹子,我好喜欢这味道,以后你再偷偷陪我来好不好?」
我浑身都僵住了,看着水中的倒影浑身发抖。
良久,传来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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