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着我,「你真的很想见学姐吗?」
我松了松领口,粗声道,「带我去见她,我们夫妻的事,我们自己来交流!」
他定定看着我,「跟我来吧。」
我没想到,他没带我去病房,竟带我回了他们医学院。
七转八转,在一个冷森森的实验室门前,他停住了脚步。
我声音有些抖,「你什么意思?」
他没应我,只是打开了门。
入目的标本架上,满满都是福尔马林浸泡的人体器官……
我的心脏狠狠揪紧,喉咙仿佛被人死死掐住,几乎要憋得上不来气。
只见陈诚站在一排展示架前,指着几个玻璃器皿。
「你不是要见学姐么。她就在这里。」
轰的一声……
我的天塌了……
我全身颤抖着,一步一挪地,艰难走到了那些器皿前……
我的月月她……
我还要给她治病的啊……
她居然……
居然……
我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大病一场,我记性变差了很多,甚至中午都会忘记早晨吃了什么。
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睁眼闭眼全是跨年夜那一晚的环球影城,月月伏在地上,望向我的最后一眼……
那是这一生,月月见我的最后一面。
陈诚说,ICU 抢救那一天,他征求过月月的意见,但是她拒绝见我……
我每每想到那个画面,都会嚎啕痛哭。
原来月月竟这么恨我……
她连个让我祭拜的地方都不留给我……
她竟要用这样的方式,冰冷地惩罚我,让我生不如死……
我错了,月月,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不该仗着你对我的温柔和深爱,一味的逼着你懂事,逼着你体谅……却忘了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没人疼没人爱,你只有我可以依靠……
可是我真心真意的悔过,你还能回来我身边,再看我一眼吗?
哪怕入我梦里一次,也好啊……
除夕那天,我勉强能下床了。
看着我妈哭成泪人的样子,我笑了。
「妈,别哭了。」
你的爱,让我窒息……
「我想去给我岳父上个坟,说声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人家的宝贝女儿。」
走出家门前,我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妈,保重。」
岳父的墓碑前,摆着一束鲜花,和一些贡品。
我知道那是陈诚带来的。
而我什么都没带。
我知道我不配,我怕带了惹他生气。
我只是想和他说声对不起,仅此而已。
北风冷冷的吹过,寒鸦在头顶凄鸣。
我在墓前跪了整整一个下午。
天色将暮,我才缓缓起身,轻轻抚了抚墓碑,深深鞠了个躬……
下山的路上,我把车窗打开,车速飙到飞快。
远远的天边好像起了薄雾,若隐若现的雾纱里,我好像看见了 15 岁那年的月月,正红着眼睛向我招手。
「锦年,你会像爸爸一样,丢下我吗?」
我拼命摇头,拼命的向她大喊。
「月月,等着我,我来陪你了……」
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害怕了。
24
陈诚番外:
72 岁这年,我终于攻克了治疗肾癌的难题。
院长说我为国争光,为全人类造福。
我们是全世界首个能治愈肾癌并通过了临床验证的国家,让全世界饱受肾癌之痛的患者,终于等到了光明。
可没人知道,撑住我这个信念并毕生为之奋斗的,是我心爱的女孩。
更没人知道,我这份成功有多闪耀,我的心底就有多痛苦。
因为我心爱的女孩,她没能等到这一天。
我认识学姐,是在我第一次上解剖课的时候。
因为紧张和害怕,不管做了多少心理建设,我们真进了解剖室,看到等着我们动手的真实遗体时……还是慌得手足无措。
学姐是作为优秀生,被老师请来给我们心理疏导的。
她很漂亮,更吸引人的是她的温柔。
说起话来柔柔轻轻,不管多大的事,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春风化雨一样,令人心里即刻踏实下来。
还有她的耐心和冷静令人着迷。
多复杂的事,在她那里,都能沉稳而完美的解决掉,我从没见过她急躁的样子,她的情绪总是那么平和温柔,只要站在她身边,就令人心安。
更令我震惊的是,她还是个学霸。
为了吃透一些国外的医学资料,她居然跑去英语系拿到双学位,而且年年两个院系都拿一等奖学金和三好生,简直令我怀疑她是不是天上下凡的仙女。
我想追她。
就和无数把她当成女神的男生一样。
可我这个念头才萌动起来,就听说她有一个从高中就在一起的男朋友,我们学校数学系的才子,名字叫祁锦年。
那时候太年轻,躁动的爱情在心底疯狂发芽,令我十万八千个不服。
我觉得没人能比我更爱学姐。
我觉得我可以和那个祁锦年拼个高低。
于是我暗中调查他,甚至上课、吃饭,都悄悄跟踪他……
一年后,我终于败下阵来。
抛开这个祁锦年的优秀不说,他对学姐是真的宠。
学姐从来都是温雅宁静的模样,却只有在他面前,才露出刁蛮撒娇的一面。
而学姐望着他的眼底,有掩不住的星光。
好吧,我承认自己是奢望了。
这份暗恋已经很卑微,我不想变得卑鄙。
所以我收起所有心思,真心祝福学姐和祁锦年,然后一头扎进了实验室,变成了同学眼里木讷的学霸。
毕业后我读博留校,忙得像陀螺。
同在一个城市,我和学姐除了校庆的一次同学会,再也没见过。
婚后的她越来越迷人了。
我甚至都不敢多看她,我怕被她看出我心底死死克制的小情绪,从此连朋友都做不成。
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至,她打电话给我说她得了肾癌。就在我心乱如麻想要拼力救治她的时候,她居然苍白着脸找到我的办公室,跟我说她要把遗体捐给学院……
那天她走后,我哭了。
很丢人,可我忍不住。
医学院最缺的就是遗体,但是很少有人愿意把遗体捐赠出来。
就连我们学医的自己,都很排斥自己或亲人捐赠,哪怕不迷信,可心理上也真的过不去这个坎儿,任凭自己死后被当成实验室的动物一样,划来割去,碎尸万段……
学姐她,就好像她的名字……
她真的就像天上那轮皎洁无暇的明月,令人神往,又令人敬畏。
后来发生的一切,我想都不愿再回想。
那是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依然令我心碎的一段日子……
我如果知道学姐会离开得那样早,我当时宁愿休假不再上班,也要日日夜夜的陪着她……可惜我太忙,我每天只能抽出一点时间去看她,而我又不敢说多暴露出我对她的情感,所以每次都努力板着脸,装出公事公办的样子。
因为我了解她,如果她察觉我对她有爱慕之心,她就一定会跟我保持距离,让我连照顾她都没机会。
从前在学校她就是这样,对于她的追求者,她既然不爱,便一律不给人一丝希望,也就不会给人任何伤害。
她是那么清醒善良、温柔懂事的一个女孩……
可惜祁锦年那个混蛋终究还是辜负了她……
也罢,她本就是天上月,重又回到了天上。
这人间不值得……
学姐走后,我也跟学院签署了遗体捐赠书。
学姐的角膜捐给了一个失明的女孩,后来我常常去看那个女孩,每次迎上她的目光,我都好像看到学姐正笑眼弯弯的看着我……
学院领导还额外特批,把学姐的骨骼做成了完整的骨架,放在了实验大楼的展厅。学生们每天路过那里,都会给学姐郑重鞠躬……
而我更是在无数个难题不能攻克的深夜,或者压抑无法排解的深夜,都选择坐在那里,坐在她的身边,让思绪得到安宁和抚慰……就好像学姐一直还在,从来没有离开。
回到那天,我把祁锦年带到标本室那天。
他急火攻心晕了过去,我借机还踹了他好几脚。
但纵然他死,也灭不了我心底对他的恨。
就是这个混蛋,让学姐生命里最后一段时光过得那么痛,就连走的时候,眼角也是挂着泪的……每每想起学姐临终时眼角的那些泪,我都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万幸老天有眼,祁锦年那个混蛋在除夕那天出了车祸,当场身亡。
他也曾找我签过遗体捐赠。
想和学姐待在同一个标本室是吗?
想都别想……
可我还没来得及把他的遗体分配给另一个苦等遗体等不到的专科学校,祁锦年他妈就来大闹一场,哭着嚎着撕毁了协议,把他残破的遗体给带走了。
没办法,就是这样,哪怕捐赠人生前签好了的协议,只要身后家属来闹,一样捐不成。
这也是学姐叮嘱我,她死后暂时不要告诉祁锦年的原因。
她对他,真的是心凉到底了。
后来听说,祁锦年他妈疯了,天天抱着他的骨灰满大街找他。
最后被社区的人送去了精神病院。
而祁锦年生前就安排人打掉了那个梁爽的孩子,不仅让她家的生意破了产,还背上了重债和官司,加上梁爽骂学姐那段录音也被祁锦年公布在网上,霸榜了好长一段热搜,这一家人基本就社死了,走到哪儿都被人追着骂,日子过的狗都不如。
祁锦年死后第二年我才知道,他生前已经把股权全都转让出去,公司送给了别人,他的钱全都捐给了我们医学院。
挺好的,我们本来也很需要经费。
我一生都没有结婚生子,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
也被我父母逼过,骂过……
可怎么办呢,我心里住着一轮明月,再也进不去一丝光了。
谁逼也没用,我要过的,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与任何人无关,父母也不能摆布。
我越来越老了,学生们常常担心我的身体,不让我再上手术。
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救几个病人。
但是每多救一个,我都会开心很久。
就像今晚,我又下了一台手术,成功给患者一家人带去了希望。
走在医院里我当初接学姐住院的那条路上,抬起头,天上一轮明月,正柔柔生辉。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学姐走后的月亮,比从前更美些。
我望着明月出神,耳边好像传来学姐笑着夸我的声音。
「陈诚,你真棒。」
我笑了。
学姐,谢谢你。
是你让我这一生,有所追求,有所成就。
这人间,才没白来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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