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反问道:「怎么个宠法?」
爹爹笑了:「在前世,整个后宫,谁人不知皇后最大?有奴婢乱嚼舌根毁谤你,便被他拔了舌;有臣子不知好歹偷窥你,便被他剜了眼;有刺客胆大包天行刺你,便被他削成人彘,泡在粪桶示众,警醒世人。这还不够宠你?」
我未觉得前世的谢白衣对我多么宠溺,倒被冷汗打湿了脊背。
面前这个人,肯定不是我的爹爹。
爹爹一直说,要寻一温润公子、良善之人做我夫君。
如此狠厉酷烈的谢白衣。
如此偏执变态的谢白衣。
怎么就成了他眼里的佳婿?
更何况,他在暗示,我若是直接嫁给谢公子,生下的孩子就不会被溺了。
也就是说,前世的谢白衣嫌我不是完璧之身,曾经服侍过端王,怀疑我的孩子不是他的种,所以便下了杀手。
这样一个人,难道直接嫁给他,以清白之身做他的皇后,就会有好下场吗?
女人只有一次用落红证明贞洁的机会,从此以后,但凡与外男说上一句话,是不是都是不贞不洁的证据?他若是认定了我不贞不洁,究竟能做出点什么来,谁敢细想?
我的爹爹,一直视我如珠宝,如今却哄骗我去嫁给这样一个可怕的人,仅仅因为前世他登上了至高之位吗?
我只觉遍体生寒,和「爹爹」撒娇说我累了要回去歇午觉,便急急地走了。
11.
我有心事,故而行色匆匆,走路也未看脚下。
乍然撞到一人,已经是骇了一跳,抬头看见谢白衣的脸,我更是险些跌倒,猛地后退了几步,大脑一片空白,咽了几次口水才哆哆嗦嗦向他行了个礼:「谢公子。」
谢白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一边上下打量,一边慢条斯理地回了个礼,然后冲我一笑,将我几日前闯进他卧房说的那句话原封不动还给我了:「你怕我?」
我现在再去回想自己那时的莽撞举动,就想给自己两个耳光,突然见他提起此事,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尴尬地笑着:「没没没……」
「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呀?」他向前逼近,一点一点把我逼到墙角,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不然,见了我,怎么跟见了鬼一样?」
我语无伦次:「我我我,我从前往你身边凑,是听我爹的想嫁给你,不然就要被指婚,嫁给端王。现在我谁也不想嫁,我想出家当姑子,你放了我,放了我好不好?」
「看破红尘了?」谢白衣玩味一笑,「这么漂亮的头发,都剃了多可惜。」
「对!」他点醒了我,「剃头,我要剃头……」
我余光瞥见了他腰间的佩剑,伸手就去扯。
我的手刚摸到他的剑柄,就被他按在了当场,纹丝不能动弹。
下一瞬间,我后颈一痛,眼前便是一片漆黑。
12.
醒来是在一处山坡,坡上绿草茵茵,春寒料峭,谢白衣却只着两层单衫,浑似不怕冷,我身上倒盖着厚厚的毛里大氅。
见我醒来,他仰头喝了葫芦里的一口酒,轻轻咽下,又抬眸浅笑:「怕不怕,怕不怕我把你先奸后杀弃尸荒野。」
清晨的阳光照在他如玉的脸上,没流露出世家公子的端庄贵气,却带出三分痞气七分洒脱。
我本来还真有点怕,听他这么一说,倒不怕了,白眼朝天翻他:「你倒是试试。」
他的笑容扩大,露出两排雪亮的牙,再回眸看我,笑眯眯道:「这才是我认识那只活力四射的小野猫嘛。」
我皮笑肉不笑:「你也跟我家那只爱啃骨头的大黑狗很像。」
谢白衣抿紧了嘴,憋着坏看了我半天,突然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
我呆住了。
刚捏完他表情就变了,喉头不自在地滚动了几下,还将捏过我的那只手背到了身后,轻咳一声道:「你说你这小丫头也真是的,好端端的还嚷嚷着要出家,还非要抢我的剑削发,这让人知道了还不得误会是我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将你伤透了心。」
我忽然就想起了《锁楼台》,想起了那句「被溺」,红着眼反问:「怎么就不是被你伤透了心?」
谢白衣一双眼瞪了个溜圆:「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我看着眼前人,确实难以将他同故事里那个偏执病态的谢白衣联系起来,突然笑了,抬着下巴念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谢白衣被气得笑了,然后认命道:「行,都是我的错,请姑娘宽恕则个。作为补偿,我教姑娘几招防身之术吧,专门应付大色狼和负心汉,如何?」
我一怔,看他表情认真不似作伪,反问他:「什么招数?」
他勾了勾嘴角:「第一招,哭。」
……
看我满脸无语地看着他,谢白衣笑道:「你知道自己最大的武器是什么吗?」
我看了看自己的拳,又看了看自己的脚,正自纠结,他说:「是美貌。足以让人短暂迷失心智的美貌。」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这个一直对我不假辞色的男人居然对我评价如此之高。
「你的美,是柔弱的,是惹人怜爱的,是让人下意识相信的。所以你哭,哭得梨花带雨,哭得我见犹怜,可以让人麻痹大意、放松警惕,对你不设任何防备。」
听到这里,我怔住了。
「来试一下。」
我觉得他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但又一时半会儿哭不出来,便扯着嗓子干嚎了两声。
「停停停,」谢白衣满脸都写着嫌弃,「你这么哭,谁能看出你的美貌。不许出声,五官不许乱飞,要瞪着一双伶仃的大眼,默默让眼泪一颗一颗往出蹦。」
我的脸皱成苦瓜:「这也太难了吧?」
谢白衣忽然收敛了所有表情,一双眸子冷冷看着我:「想不想活?」
我悚然一惊,想到了不知究竟变成谁的父亲,想到了红着一双眼圈也要为我谋划亲事的母亲,想到了前世自己的悲惨结局,咬了咬唇,热泪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滚了下来。
谢白衣松了一口气,深深看了我一眼道:「成了。你学得很快。」
「那……接下来呢?」我默默拭了泪,问道。
「接下来这几招不分先后,都是杀招,需要用到的武器很简单,就是簪子。能用哪招用哪招,你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一旦这一招不成,下一刻你可能会死得很惨,所以出手之前要想好,出手的时候不能犹豫。」
13.
我点了点头:「你说。」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第一招,冲对方双眼招呼,任意一只,不要犹豫,一插到底。」
我被他惊得浑身一凛,他却递给我一支簪子:「来,拿我比划一下。」
我咽了咽口水,握紧了簪子,在半空中滑出一道弧线向他左眼戳了过去。
他在半路一把擒住了我手腕:「你还真下手啊?」
我却丧气道:「没用啊。」
「我那不是有防备嘛。你以为为什么让你第一招先哭?凭你的力量和速度,任何招式都发挥不出太大威力,唯一的机会就是出其不意。」
我点了点头:「还有呢?」
他抓着我的手腕,将簪子带到了他的人中处:「还有一招,对着鼻孔,一插到底。别小看这招,能直接将对方脑浆子搅烂,你得玩儿似的跟人家闹着用,还是讲究一个出其不意。」
我被他彪悍的语言惊得倒抽凉气。
「行啦,这招就别拿我练了。」他放开了手。
方才我的思绪却全都被带到了他的掌心。
之前看他掰弯簪子,还以为这样的练家子一定会满手老茧,实则不然,他手心温凉,十指触感温软,非常舒服,也不知哪里来的如此大力。
我摩挲了一下被他牵过的手腕,看他看了过来,又连忙将手收了:「还有吗?」
「还有就是,这里,」他轻轻转头,露出了修长脖颈的一侧,「这里,大动脉,划拉一下,人当场会喷血而死。」
我木了,只能说,活菩萨我见过不少,活阎王确实是第一次见识。
活阎王本人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任何的问题,还抓着我的手往他脖子上按:「来来来,自己摸一下,会跳的。」
我的指尖轻轻擦过他颈侧有力的筋腱和跳动着的动脉,感受着他流动的蓬勃的充满力量的生命,感受着他对我的毫不设防,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人偷偷拨动了。
「摸到了没……」
他转过头来,却正与我目光相撞,看着我怔怔出神,轻咳了一声:「都……都学会了吧?」
我语无伦次地答了他第一个问题:「摸、摸、摸、摸到了。」
「人与人经脉走向都有不同,想把动脉划开一个足以致命的伤口需要的力道也很大,对你来说很难,故而只适合背对偷袭,也就是前两招无法施展的情况。实在不行,猛扎几下,死耗子就在那一亩三分地,但凡被瞎猫撞见了,就能制敌。」
我点了点头:「好。」
夕阳的余晖照在我们两个身上,给他的脸勾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更显得那张脸俊逸逼人。
「走吧,」他出声打断了这片刻暧昧,「再不回去,你爹要扒我的皮了。现在还怕吗?」
我怔住了:「怕什么?」
他当即便笑了:「对呀,怕什么呢。谁敢欺负你你就弄死谁,有什么难处要向自己动刀动剑的。」
我久久无语。
这……定然不是谢白衣。
起码不是前世那个谢白衣,不是……故事里那个谢白衣。
故事里的谢白衣,对我的心,是占有的心。
面前这个谢白衣,对我的心,是成全的心。
是后来的权势熏天让他丢了本心,还是……他也换了芯子?
14.
回家的时候,果然众人都在等我们。
娘和小妹看着我拉着谢白衣的袖子进了门,竭力掩饰着自己的震惊,僵着一张脸打了个招呼。
爹爹脸上挂着笑,但笑意半点不达眼底,客气着让谢白衣里面坐,还请他留下用晚饭。
饭桌上,两人先是讨论时政,后是谈天气,最后图穷匕见:「谢公子,老夫有意将小女晴娘许配与你,你可愿意?」
谢白衣深思了一番,正欲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圣旨到」。
屋内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爹爹说相看的嬷嬷他已经处理了,皇后的人确实也没到得涿阳,怎么赐婚的圣旨还是来了?
「涿阳节度使陆波明接……」宣旨太监拖长着调子,就要宣我们接旨。
父亲三两步上了前,一把按住了太监的手,将那圣旨死死捏住不许他展开:「公公远来涿阳,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先慢些公干,快来内院用个便饭。」
「咱家已在这城内盘桓了数日,辛苦谈不上,陆公且先容咱家读了这旨意,如何?」
「宣旨不在这一时,且容家眷按品大妆,方合规矩。」爹爹是武人,力气大,拉着宣旨太监就往屋里走,对方被他扯得趔趄,没有半点办法反抗。
进了内院,爹爹将宣旨太监的手用力一捏,后者手一松,那圣旨不偏不倚,就落进了门口的炭盆。
「哎呀,这怎么……」爹爹做出痛惜之状。
「真是不巧,怎么还将加恩的圣旨烧了呢,」端王高举着一幅明黄卷轴,大踏步进了院内,「幸亏赐婚的这张在本王手中,未遭连累。」
来不及再做反应。
我们全家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圣旨展开,当众宣读:「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惟尔涿阳节度使陆波明长女,天资清懿,性与贤明,是用命尔为皇四子端王妃。往,钦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欤!」
接旨,我就要重复前世的命运,嫁给端王。
抗旨,等同于昭告天下,我们反了。
父亲面沉似水。
我知道其实他有反心,但他还没准备好。这也是他压着太监不让宣旨的原因。只要圣旨没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如今,没有余地了。
端王以我逼迫,此计甚毒。
众人的目光中,我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高举双手:「臣女接旨。」
父亲面黑如墨,谢白衣也一脸复杂地看着我。
我也不是真心接旨,只是想争取一点时间罢了。
嫁过去之前,我们其实还有回旋的余地。
15.
「皇帝将你……指婚给了端王。那么只要端王出了点什么意外,没能活着回京,这婚事,自然也就不算数了。」
端王和宣旨太监离开之后,父亲坐在正厅,阴恻恻开口。
我看了看一旁满脸写着「我不想听」的谢白衣,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你疯了!」娘狠狠推了他一把,疯狂拿眼神示意旁边的谢白衣,「谢公子还在呢,你就有此悖逆之言!」
爹爹揽过谢公子肩:「女婿又不是外人。夺妻之恨,女婿想来也不能容忍吧?」
这话里面威胁的意思就很浓了,谋逆的事情,自然不会让外人活着听到。
如果谢白衣选择做一个外人,他大概会变成一个死人。
小妹捧着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双大眼骨碌碌乱转。
母亲拍她的背:「你回去睡觉。」
她摇头,一把拉住母亲袖子:「我就要听。」
我将小妹划拉到了自己身边,用胳膊将她搂在了右手边:「她都听到了,此刻赶她回去也没什么意义。」
语毕,我偏头看了看坐在我左手边的谢白衣。
谢白衣看了看父亲,面上不辨喜怒:「谋逆的事情,谢某是无意参与的。」
厅中一冷,所有人都紧紧盯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姻缘的事情,谢某年纪尚轻,暂时还未有打算。」
谢白衣今年二十,年纪轻这个理由,好生敷衍。
爹爹沉下了脸:「小女不美貌吗?」
谢白衣笑道:「容色无双。」
爹爹冷笑一声:「那谢公子觉得她不贤淑?」
谢白衣摇了摇头:「贤淑当真算不上,不过性子天真活泼,谢某十分喜欢。」
「喜欢你还不应,是怕惹上麻烦?」
谢白衣冷淡地摇了摇头:「谢某不爱惹事,也从不怕事。」
看我们所有人都不解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小姐今年才十六,谢某下不去手。再过几年,如果合适,再谈不迟。」
爹爹舒了一口气:「可以先定下。某也愿多留女儿几年,可是她如今二八年华,才谈定亲,已是晚的了。」
谢白衣皱了皱眉:「谢某还是想再考虑考虑。」
爹爹捏紧了他的肩膀:「贤婿,时局紧急,某容不得你慢慢考虑。」
谢白衣肩膀一抖,便将他的手甩了下去,冷淡道:「节度使手中有十万大军,谢某不敌,但便是这十万大军,也留我不住。谢某骨头硬,向来不受胁迫。」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拉了拉爹爹的袍袖:「让他走吧,爹爹,强扭的瓜不甜。」
谢白衣站起了身,冲我一揖,大步流星便走到了门口,临出门,却将身一顿,回头看了看我们,正色道:「谢某今日所见所闻,都会烂到肚子里,决不外传。若有违背,烂口烂心,不得好死。」
娘看着爹爹,等着他做点什么。他却什么也没有做。
等谢白衣大摇大摆出了门,才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咬紧了牙关:「真的留不住。也不知这人究竟是何来头。」
我淡淡道:「他既然来去自如,方才保证不外泄就是真的,因为他没有理由骗人。」
娘把茶碗一摔:「奶奶的,这人到底什么意思?喜欢晴娘,又不肯娶晴娘,玩儿人吗?」
爹爹冷声道:「他可能要等咱们有了胜算,才肯下注。」
「出力的时候没有他,摘桃子的时候来了,哪有这样的好事?」娘还是气不过。
「不告发,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是最坏的结局了。」爹爹依旧面沉似水,皱着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16.
赐婚的旨意下来以后,府中布了重兵把守,由于一次次让端王闯府如入无人之境,爹爹手下的副将们都吃了数落,一个个噤如寒蝉;没人发现端王公干的时候带来了传旨太监,还让对方在我涿阳境内盘桓了月余,守城门的官兵也都丢了差事。
我在府中老老实实闷了几日,听说爹爹派人几次要做掉端王,都被他防住了,眼看着他要躲回京城,府中一片愁云惨雾。
这时节,我突然收到了一封拜帖,帖子是荣国府四小姐差人递到门上的。
是季舒颜。
那个据说在前世探了我一次病,就探到了端王榻上,两人合力将我气死的闺中密友。
前世我显然不是她气死的,而是因为孩子被谢白衣溺死,抑郁而亡,可她与端王的苟且,究竟是真是假呢?
我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也不知她和端王是不是早有勾结,即便没有,即便她清白,她是不是在无意间做了端王手里的刀?
剪不断,理还乱,我看着帖子,揉着眉心,不知该怎么办。
父亲走到了我身边,拿起帖子看了看,又将它放在了桌上:「想见,就去见。端王若是有诈,咱们就黄雀在后。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们已经被架在了火上烤,没有退路了。」
母亲忧心忡忡:「怎可让晴娘孤身犯险?不然,找人代替……」
我摇了摇头:「我想去见见她。」
父亲点了点头:「好,地点我们来定,看她敢不敢赴约。」
地点我们定,就定在了金明池的湖心亭,虽然刚开春,吹风还有些冷,总归是一览无余,方便爹爹布防,更何况晴日阳光是暖的,只要不刮风,也不至于要点炭盆。
「你个小蹄子,这样的天,竟要到这鬼地方来吃风。要不是我明年就要嫁去灵州,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一面,我才懒得来。」一进了亭子,季舒颜就抱怨道。
我眉毛一挑:「你亲事定了?」
她抱着臂道:「可不嘛。定的灵州节度使的小儿子,是个庶子,横竖没两个家产,不过上头婆母没了,姨娘也是个好性儿的,想来日子不会太难过。」
我不动声色地试探道:「甘心?」
季舒颜翻了一个白眼:「行了大小姐。我一个破落户家的庶女,不用做妾已经是烧了高香,还想翻出什么浪来。」
我笑着睨她:「皇家的妾也不做?」
她便跑来搔我的痒:「好你个小蹄子,尽拿我取笑。我姨娘做了一辈子妾,我还能不知道做妾是什么滋味?皇家的妾,活过三十岁的都没有几个,且熬吧。你是当我傻,问我这个?」
我四处躲藏,时不时反手攻回去,一边和她玩闹,一边问:「未来夫婿你可见过了?」
她不自在起来,轻咳了两声,颊边飞起两团红晕:「见过了,不算丑。谈吐也还得体。」
我眯起了眼,用力挠了挠她的腋下:「只是不丑?」
「哎呀你烦死了,」她反手推了我一把,捋了捋鬓发,「算是……有几分姿色吧。他说虽然家里的产业他分不得多少,但他会好好努力,考取功名,以后……给我挣个诰命。」
「哎呦呦呦呦呦~~」我笑着看她压都压不下去的嘴角,嘘她。
她有了心上人,也即将奔赴自己想得好好的新生活,至于为了攀高枝,勾引端王,在我病榻前苟且?
若她是演戏,这戏演得未免太像。
若她不是演戏……
「只顾着说我了,你呢?」季舒颜下巴抬了抬,「就要做端王妃了,感觉如何?」
我刚想说话,忽然觉得脚下一空。
17.
两块地砖都向下一翻,我们两个人都直直地向下跌了下去。
「又见面了,晴娘。」
还未下跌太久,我就陡然被人接住,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低笑着,接住我的手,还轻轻揉捏着我的腰。
我只觉浑身都是鸡皮疙瘩,厌恶地去掰那手:「你放开!」
是端王。
「你与我,什么事情没做过,你身上哪一寸我没摸过没见过,就因为一个谢白衣,你反倒跟我装起贞烈来了?晴娘,我是你原配夫君,因为一个横刀夺爱的混蛋这般待我,你没有良心!」
我只觉油腻,只觉恶心:「王爷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别装了,本王知道,你和我一样,都是重生的。不然,怎会对我如此无情。」
「我没有!」
「他给你的,哪一样本王没给过你?他就那么好吗?接旨答应嫁给本王的时候,你那双眼骨碌碌乱转,你爹几次三番行刺本王,直欲杀本王而后快。你这一家子黑心烂肺的负心贼,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小荡妇……」
「啪。」
我的双眼逐渐适应地黑暗,手便动了,反手就是一巴掌,恶狠狠地抽在了这丧心病狂的混蛋脸上。
「啪。」
端王反手就是一巴掌,恶狠狠地打在了我脸上,将我打得跌坐在地,满脸火辣,口中都是腥咸的铁锈味:「贱人!」
「王爷,追兵快来了,我们快些走吧,不要同她废话。」
头顶的盖板有了响动,端王和他的手下拉起我们便走。
我被死死压制住,嘴尤不闲着:「你这王八蛋何时在湖心亭底下挖了地道?」
端王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怕教皇后知晓,朕为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十年。」
我心中一片冰凉。
「皇后到了,季妃也来了。朕且带你们去斩了那乱臣贼子,要稳坐江山,永绝后患。」
「什么皇后?什么季妃?」季舒颜恐惧的声音传了过来,「端王殿下,您为何要将我们两个抓到这地道中来?」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端王的脸便是一阵扭曲,一边挟持着我前进,一边凑上前冷冷地说:「爱妃不认得朕了,不打紧。一会儿,朕会帮你好好回忆回忆的。」
端王挟持着我们走过地道上了岸,然后换乘数次,最终被扔进了一艘龙船的舱内。
一抬头,我便看见了被五花大绑的,穿着白衣——准确地说是白色囚衣的,谢白衣。
18.
我刚要爬过去给谢白衣解绳子,就被人拖着后衣领子扔回了原来的位置,刚一回头,另一边脸又挨了一耳光,这次口中不仅有血味了,一缕鲜血顺着我嘴角流了出来,我两边脸都肿了起来。
我回过头,看见了端王阴森森的脸,他手中捏着两壶酒,满脸酡红,狠狠瞪了我一眼,便摇摇晃晃坐在了桌前左手搂过季舒颜,右手搂过我:「来,季妃,皇后,给朕满上!」
季舒颜满脸惊愕和难以置信,指了指自己太阳穴,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端王,意在问我:这人疯了?
我向她一通挤眉弄眼,示意她不用出声,自己忍着满腔怒火和恶心拿起了一壶酒,给他面前的杯子倒了满满一杯。
端王将酒端起来一饮而尽,紧接着便紧紧捏住了我的下巴:「恨我吗?想杀我而后快吗?你倒是让你这奸夫跳起来刺杀了本王啊?哦,他已经落在本王手中,成了阶下囚啊。他被本王五花大绑,捆得像条狗啊。你个不贞不洁的淫妇,我呸!你图他什么,你说?他比朕会哄女人开心吗?他在床榻上让你更加满足吗?不然你为什么置朕的多次暗示、多次表白而不顾,还要心心念念这个乱臣贼子?」
我懒得理这酒疯子,却只得僵笑着应付道:「端王爷说笑了,小女子与您从前不过是宴席上远远见过几面,话都没怎么说过,您乍然说我是您前世之妻,我怎么敢信,自然害怕。您对我有什么剖白,我也不清楚呀。」
「朕给你留字条,约你见面,你为何不去?朕在文源斋苦等了你一天一夜!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哎呦,您就是五郎啊?」我故作惊讶,「这世上行五的男子那么多,若是个别有用心的外男,可怎么办?我就没敢去。王驾千岁要见我,传召便是了,怎么会用这种法子,我便没有往这方面想。」
「巧言令色!朕不与你争辩!」
他猛地推了我一把,然后又捏起了季舒颜的下巴:「季妃,你重生了吗?」
季舒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问:「什么是重生?」
端王笑了,将她搂紧了些:「朕就知道,朕的爱妃是最好的。」
季舒颜拼命向后躲着,根本不知道该做个什么表情好:「王爷您是不是认错了,小女早有婚约,要嫁给灵州节度使第六子程祥……」
「他就那么好吗!」端王捏着她的肩膀,突然开始摇晃,「那个程祥,就那么值得你惦记吗!你得了朕的宠爱,为朕诞下了皇子,这是多大的荣耀?你他妈居然去上吊?你将朕置于何地
?你说!」
我呆住了。
下一刻,他转过身来看着我,一把将我从地上薅了起来:「你呢,你又给朕装什么贤惠?朕就是要在你屋里宠幸季妃,就是要让你看看,朕不是非你不可,不要自恃美貌自恃娘家势大不把朕放在眼里。你倒好,你闭门不出半年都不跟朕说一句话!手指头都不让朕碰一下,倒把上吊的季妃生下的皇子当宝贝,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谁他妈都不让碰!你骂朕君夺臣妻,你又比朕干净到哪里去?谢白衣这王八蛋要收了你,你怎么不以死明志?」
我傻在了当场。
从他的话中,从从前掌握的只言片语中,我终于拼凑出了当年病床前的真相。
季舒颜当时,去探病,不假。
他们二人,在我病榻前苟合,也不假。
我被气得不轻,还是不假。
可季舒颜当时八成已经嫁作了人妇,而我面前这个畜生,他是霸王硬上弓。
他在我的病床前,强暴了前来探病的,我的友人。
她不堪重负,生下了孩子,便上了吊。
我自觉对不起她,将她的儿子留在自己宫中,看得像眼珠子。
端王齐宸,该死。
我冷眼看着他疯疯癫癫满地乱滚的丑态,手悄悄伸向了头上簪子,心中只纳闷一件事:「这么个货色,是怎么登上的皇位?」
「兄弟死光了呗。」
角落里的谢白衣淡笑着接了茬。
「你还敢毁谤朕!」齐宸抽出一把匕首,就向谢白衣刺去。
谢白衣灵巧地一偏头,轻松躲过。
齐宸皱起了眉:「来人!不是把他捆好了吗?怎么还能动?」
谢白衣只是被捆住了手脚,脖子和头又没捆上,怎么还不能动?
齐宸不喝酒的时候脑子还有几分灵光,这几杯黄汤下肚,就当真变成了个傻子。
他一吼,果真便下来两个仆从,对他这副模样习以为常的样子,用给傻小子解释的耐心告诉他:「王爷,捆了,您往他身上扎,他手脚不能动的。」
结果齐宸一刀扎过去,谢白衣又一偏身躲了过去。
齐宸呆站着,半天都没动,似是在用他那不甚灵光的脑子思索着什么。
半晌后他转头看向了我,突然笑了:「来,你来杀他,你不杀他,我就杀你,看他还舍不舍得躲。」
说着,他一把将我从地上扯了起来,将匕首塞进了我手里。
19.
第一招,哭。
我脸上两个巴掌印,两颊肿得老高,美,想必是美不到哪里去的。
但是我还是选择了哭。
因为眼泪也许不能显得我楚楚可怜,但起码能显得我窝囊胆小无助。
我被端王推着向前,哭着说不要。
抬眼的瞬间,却看见谢白衣对我微不可察地露出一个赞许的眼神。
他在夸我演得好。
我定了定心神,顺着端王的力道任他将我的手向谢白衣脖颈推去。我故意在推的同时将身子侧了侧,做好准备,蓄足了力。
「你他妈还真不躲!」
端王怒极,松开了我的手,去揪谢白衣的衣领:「你装什么情圣!你真的愿意为她去死吗!你真……」
下一瞬间,他的话被一道喷射的鲜血打断了。
比簪子切割面更大的匕首。
适合偷袭的背身位。
喝多了说胡话的疯子。
我成功了。
手里的匕首扎进了端王颈侧,我便缓缓松开了手。
端王死不瞑目地转头看了我一眼,伸出手来抓我,却没有抓住,最后轰然倒下。
下一瞬间,谢白衣为我鼓起了掌:「你出师了,晴凝。」
端王的手下被喷了一脸血,眼看着他们王爷倒地不起,又看了看活动自如的谢白衣,傻了:「我明明用的是牛皮绳,你怎么可能挣断?」
谢白衣笑了:「你用的确实是牛皮绳,结果那结打得比棉裤腰还松,一解就开,毫无难度。」
那人刚要冲上来和我们拼了,就被谢白衣一拳打在脸上,直接将船板打穿飞入了水里,留下一个模糊的人形。
季舒颜的眼睛瞪了个溜圆:「这这这……」
我走过去将她扶了起来:「一言难尽,回头再说。」
谢白衣三步两步蹿上了甲板,很快上面就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其密集,如雨打芭蕉。
没多久落水声变成了求饶声,然后谢白衣便又出现在了舱门口,手冲我伸了过来:「来,上来。」
我拉住他的手,被他轻轻一提,半抱着上了甲板。
回头去看,却见季舒颜面前,垂下了一根绳。
季舒颜看我的眼神告诉我,她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该在舱底。
我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自己伸手将她拉了上来。
上了甲板,刚还被吓得半死的季舒颜活了过来,挤眉弄眼地用下巴点了点谢白衣的方向:「不介绍一下?」
我尴尬地笑道:「这位是……谢氏公子。」
说完就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季舒颜「哦」的一声拉了长音,表示她要去船头透透风,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20.
「我不是谢白衣,不是那个对你巧取豪夺的大……情种。」季舒颜刚刚离开,他便说道。
我笑了笑:「猜到了。但你,也没有那么简单吧?」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只笑着点了点头,目光悠远:「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猜我怎么想?我就想这是哪门子的红颜祸水、绝色妖姬,头发糊一脸。」
我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也不知道是因为「红颜祸水、绝色妖姬」,还是「头发糊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