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看着爹爹,等着他做点什么。他却什么也没有做。
等谢白衣大摇大摆出了门,才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咬紧了牙关:「真的留不住。也不知这人究竟是何来头。」
我淡淡道:「他既然来去自如,方才保证不外泄就是真的,因为他没有理由骗人。」
娘把茶碗一摔:「奶奶的,这人到底什么意思?喜欢晴娘,又不肯娶晴娘,玩儿人吗?」
爹爹冷声道:「他可能要等咱们有了胜算,才肯下注。」
「出力的时候没有他,摘桃子的时候来了,哪有这样的好事?」娘还是气不过。
「不告发,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是最坏的结局了。」爹爹依旧面沉似水,皱着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16.
赐婚的旨意下来以后,府中布了重兵把守,由于一次次让端王闯府如入无人之境,爹爹手下的副将们都吃了数落,一个个噤如寒蝉;没人发现端王公干的时候带来了传旨太监,还让对方在我涿阳境内盘桓了月余,守城门的官兵也都丢了差事。
我在府中老老实实闷了几日,听说爹爹派人几次要做掉端王,都被他防住了,眼看着他要躲回京城,府中一片愁云惨雾。
这时节,我突然收到了一封拜帖,帖子是荣国府四小姐差人递到门上的。
是季舒颜。
那个据说在前世探了我一次病,就探到了端王榻上,两人合力将我气死的闺中密友。
前世我显然不是她气死的,而是因为孩子被谢白衣溺死,抑郁而亡,可她与端王的苟且,究竟是真是假呢?
我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也不知她和端王是不是早有勾结,即便没有,即便她清白,她是不是在无意间做了端王手里的刀?
剪不断,理还乱,我看着帖子,揉着眉心,不知该怎么办。
父亲走到了我身边,拿起帖子看了看,又将它放在了桌上:「想见,就去见。端王若是有诈,咱们就黄雀在后。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们已经被架在了火上烤,没有退路了。」
母亲忧心忡忡:「怎可让晴娘孤身犯险?不然,找人代替……」
我摇了摇头:「我想去见见她。」
父亲点了点头:「好,地点我们来定,看她敢不敢赴约。」
地点我们定,就定在了金明池的湖心亭,虽然刚开春,吹风还有些冷,总归是一览无余,方便爹爹布防,更何况晴日阳光是暖的,只要不刮风,也不至于要点炭盆。
「你个小蹄子,这样的天,竟要到这鬼地方来吃风。要不是我明年就要嫁去灵州,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一面,我才懒得来。」一进了亭子,季舒颜就抱怨道。
我眉毛一挑:「你亲事定了?」
她抱着臂道:「可不嘛。定的灵州节度使的小儿子,是个庶子,横竖没两个家产,不过上头婆母没了,姨娘也是个好性儿的,想来日子不会太难过。」
我不动声色地试探道:「甘心?」
季舒颜翻了一个白眼:「行了大小姐。我一个破落户家的庶女,不用做妾已经是烧了高香,还想翻出什么浪来。」
我笑着睨她:「皇家的妾也不做?」
她便跑来搔我的痒:「好你个小蹄子,尽拿我取笑。我姨娘做了一辈子妾,我还能不知道做妾是什么滋味?皇家的妾,活过三十岁的都没有几个,且熬吧。你是当我傻,问我这个?」
我四处躲藏,时不时反手攻回去,一边和她玩闹,一边问:「未来夫婿你可见过了?」
她不自在起来,轻咳了两声,颊边飞起两团红晕:「见过了,不算丑。谈吐也还得体。」
我眯起了眼,用力挠了挠她的腋下:「只是不丑?」
「哎呀你烦死了,」她反手推了我一把,捋了捋鬓发,「算是……有几分姿色吧。他说虽然家里的产业他分不得多少,但他会好好努力,考取功名,以后……给我挣个诰命。」
「哎呦呦呦呦呦~~」我笑着看她压都压不下去的嘴角,嘘她。
她有了心上人,也即将奔赴自己想得好好的新生活,至于为了攀高枝,勾引端王,在我病榻前苟且?
若她是演戏,这戏演得未免太像。
若她不是演戏……
「只顾着说我了,你呢?」季舒颜下巴抬了抬,「就要做端王妃了,感觉如何?」
我刚想说话,忽然觉得脚下一空。
17.
两块地砖都向下一翻,我们两个人都直直地向下跌了下去。
「又见面了,晴娘。」
还未下跌太久,我就陡然被人接住,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低笑着,接住我的手,还轻轻揉捏着我的腰。
我只觉浑身都是鸡皮疙瘩,厌恶地去掰那手:「你放开!」
是端王。
「你与我,什么事情没做过,你身上哪一寸我没摸过没见过,就因为一个谢白衣,你反倒跟我装起贞烈来了?晴娘,我是你原配夫君,因为一个横刀夺爱的混蛋这般待我,你没有良心!」
我只觉油腻,只觉恶心:「王爷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别装了,本王知道,你和我一样,都是重生的。不然,怎会对我如此无情。」
「我没有!」
「他给你的,哪一样本王没给过你?他就那么好吗?接旨答应嫁给本王的时候,你那双眼骨碌碌乱转,你爹几次三番行刺本王,直欲杀本王而后快。你这一家子黑心烂肺的负心贼,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小荡妇……」
「啪。」
我的双眼逐渐适应地黑暗,手便动了,反手就是一巴掌,恶狠狠地抽在了这丧心病狂的混蛋脸上。
「啪。」
端王反手就是一巴掌,恶狠狠地打在了我脸上,将我打得跌坐在地,满脸火辣,口中都是腥咸的铁锈味:「贱人!」
「王爷,追兵快来了,我们快些走吧,不要同她废话。」
头顶的盖板有了响动,端王和他的手下拉起我们便走。
我被死死压制住,嘴尤不闲着:「你这王八蛋何时在湖心亭底下挖了地道?」
端王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怕教皇后知晓,朕为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十年。」
我心中一片冰凉。
「皇后到了,季妃也来了。朕且带你们去斩了那乱臣贼子,要稳坐江山,永绝后患。」
「什么皇后?什么季妃?」季舒颜恐惧的声音传了过来,「端王殿下,您为何要将我们两个抓到这地道中来?」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端王的脸便是一阵扭曲,一边挟持着我前进,一边凑上前冷冷地说:「爱妃不认得朕了,不打紧。一会儿,朕会帮你好好回忆回忆的。」
端王挟持着我们走过地道上了岸,然后换乘数次,最终被扔进了一艘龙船的舱内。
一抬头,我便看见了被五花大绑的,穿着白衣——准确地说是白色囚衣的,谢白衣。
18.
我刚要爬过去给谢白衣解绳子,就被人拖着后衣领子扔回了原来的位置,刚一回头,另一边脸又挨了一耳光,这次口中不仅有血味了,一缕鲜血顺着我嘴角流了出来,我两边脸都肿了起来。
我回过头,看见了端王阴森森的脸,他手中捏着两壶酒,满脸酡红,狠狠瞪了我一眼,便摇摇晃晃坐在了桌前左手搂过季舒颜,右手搂过我:「来,季妃,皇后,给朕满上!」
季舒颜满脸惊愕和难以置信,指了指自己太阳穴,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端王,意在问我:这人疯了?
我向她一通挤眉弄眼,示意她不用出声,自己忍着满腔怒火和恶心拿起了一壶酒,给他面前的杯子倒了满满一杯。
端王将酒端起来一饮而尽,紧接着便紧紧捏住了我的下巴:「恨我吗?想杀我而后快吗?你倒是让你这奸夫跳起来刺杀了本王啊?哦,他已经落在本王手中,成了阶下囚啊。他被本王五花大绑,捆得像条狗啊。你个不贞不洁的淫妇,我呸!你图他什么,你说?他比朕会哄女人开心吗?他在床榻上让你更加满足吗?不然你为什么置朕的多次暗示、多次表白而不顾,还要心心念念这个乱臣贼子?」
我懒得理这酒疯子,却只得僵笑着应付道:「端王爷说笑了,小女子与您从前不过是宴席上远远见过几面,话都没怎么说过,您乍然说我是您前世之妻,我怎么敢信,自然害怕。您对我有什么剖白,我也不清楚呀。」
「朕给你留字条,约你见面,你为何不去?朕在文源斋苦等了你一天一夜!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哎呦,您就是五郎啊?」我故作惊讶,「这世上行五的男子那么多,若是个别有用心的外男,可怎么办?我就没敢去。王驾千岁要见我,传召便是了,怎么会用这种法子,我便没有往这方面想。」
「巧言令色!朕不与你争辩!」
他猛地推了我一把,然后又捏起了季舒颜的下巴:「季妃,你重生了吗?」
季舒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问:「什么是重生?」
端王笑了,将她搂紧了些:「朕就知道,朕的爱妃是最好的。」
季舒颜拼命向后躲着,根本不知道该做个什么表情好:「王爷您是不是认错了,小女早有婚约,要嫁给灵州节度使第六子程祥……」
「他就那么好吗!」端王捏着她的肩膀,突然开始摇晃,「那个程祥,就那么值得你惦记吗!你得了朕的宠爱,为朕诞下了皇子,这是多大的荣耀?你他妈居然去上吊?你将朕置于何地
?你说!」
我呆住了。
下一刻,他转过身来看着我,一把将我从地上薅了起来:「你呢,你又给朕装什么贤惠?朕就是要在你屋里宠幸季妃,就是要让你看看,朕不是非你不可,不要自恃美貌自恃娘家势大不把朕放在眼里。你倒好,你闭门不出半年都不跟朕说一句话!手指头都不让朕碰一下,倒把上吊的季妃生下的皇子当宝贝,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谁他妈都不让碰!你骂朕君夺臣妻,你又比朕干净到哪里去?谢白衣这王八蛋要收了你,你怎么不以死明志?」
我傻在了当场。
从他的话中,从从前掌握的只言片语中,我终于拼凑出了当年病床前的真相。
季舒颜当时,去探病,不假。
他们二人,在我病榻前苟合,也不假。
我被气得不轻,还是不假。
可季舒颜当时八成已经嫁作了人妇,而我面前这个畜生,他是霸王硬上弓。
他在我的病床前,强暴了前来探病的,我的友人。
她不堪重负,生下了孩子,便上了吊。
我自觉对不起她,将她的儿子留在自己宫中,看得像眼珠子。
端王齐宸,该死。
我冷眼看着他疯疯癫癫满地乱滚的丑态,手悄悄伸向了头上簪子,心中只纳闷一件事:「这么个货色,是怎么登上的皇位?」
「兄弟死光了呗。」
角落里的谢白衣淡笑着接了茬。
「你还敢毁谤朕!」齐宸抽出一把匕首,就向谢白衣刺去。
谢白衣灵巧地一偏头,轻松躲过。
齐宸皱起了眉:「来人!不是把他捆好了吗?怎么还能动?」
谢白衣只是被捆住了手脚,脖子和头又没捆上,怎么还不能动?
齐宸不喝酒的时候脑子还有几分灵光,这几杯黄汤下肚,就当真变成了个傻子。
他一吼,果真便下来两个仆从,对他这副模样习以为常的样子,用给傻小子解释的耐心告诉他:「王爷,捆了,您往他身上扎,他手脚不能动的。」
结果齐宸一刀扎过去,谢白衣又一偏身躲了过去。
齐宸呆站着,半天都没动,似是在用他那不甚灵光的脑子思索着什么。
半晌后他转头看向了我,突然笑了:「来,你来杀他,你不杀他,我就杀你,看他还舍不舍得躲。」
说着,他一把将我从地上扯了起来,将匕首塞进了我手里。
19.
第一招,哭。
我脸上两个巴掌印,两颊肿得老高,美,想必是美不到哪里去的。
但是我还是选择了哭。
因为眼泪也许不能显得我楚楚可怜,但起码能显得我窝囊胆小无助。
我被端王推着向前,哭着说不要。
抬眼的瞬间,却看见谢白衣对我微不可察地露出一个赞许的眼神。
他在夸我演得好。
我定了定心神,顺着端王的力道任他将我的手向谢白衣脖颈推去。我故意在推的同时将身子侧了侧,做好准备,蓄足了力。
「你他妈还真不躲!」
端王怒极,松开了我的手,去揪谢白衣的衣领:「你装什么情圣!你真的愿意为她去死吗!你真……」
下一瞬间,他的话被一道喷射的鲜血打断了。
比簪子切割面更大的匕首。
适合偷袭的背身位。
喝多了说胡话的疯子。
我成功了。
手里的匕首扎进了端王颈侧,我便缓缓松开了手。
端王死不瞑目地转头看了我一眼,伸出手来抓我,却没有抓住,最后轰然倒下。
下一瞬间,谢白衣为我鼓起了掌:「你出师了,晴凝。」
端王的手下被喷了一脸血,眼看着他们王爷倒地不起,又看了看活动自如的谢白衣,傻了:「我明明用的是牛皮绳,你怎么可能挣断?」
谢白衣笑了:「你用的确实是牛皮绳,结果那结打得比棉裤腰还松,一解就开,毫无难度。」
那人刚要冲上来和我们拼了,就被谢白衣一拳打在脸上,直接将船板打穿飞入了水里,留下一个模糊的人形。
季舒颜的眼睛瞪了个溜圆:「这这这……」
我走过去将她扶了起来:「一言难尽,回头再说。」
谢白衣三步两步蹿上了甲板,很快上面就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其密集,如雨打芭蕉。
没多久落水声变成了求饶声,然后谢白衣便又出现在了舱门口,手冲我伸了过来:「来,上来。」
我拉住他的手,被他轻轻一提,半抱着上了甲板。
回头去看,却见季舒颜面前,垂下了一根绳。
季舒颜看我的眼神告诉我,她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该在舱底。
我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自己伸手将她拉了上来。
上了甲板,刚还被吓得半死的季舒颜活了过来,挤眉弄眼地用下巴点了点谢白衣的方向:「不介绍一下?」
我尴尬地笑道:「这位是……谢氏公子。」
说完就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季舒颜「哦」的一声拉了长音,表示她要去船头透透风,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20.
「我不是谢白衣,不是那个对你巧取豪夺的大……情种。」季舒颜刚刚离开,他便说道。
我笑了笑:「猜到了。但你,也没有那么简单吧?」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只笑着点了点头,目光悠远:「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猜我怎么想?我就想这是哪门子的红颜祸水、绝色妖姬,头发糊一脸。」
我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也不知道是因为「红颜祸水、绝色妖姬」,还是「头发糊一脸」。
「你特别出名,真的,隔了一千来年还有人拿你当题材拍电视剧呢,两王之后啊,多刺激。一千年后的当红小花,不发他几百条『艳压』通稿,都不敢演你。」
虽然什么「小花」,什么「电视剧」我不知何意,但他话里的意思我还是听出了个大概,只道:「我未有美貌的名声流传在外。倒是卫家四小姐、张家三娘被传是几十年一出的美人……」
「那两位我可没听说过。寻常的邻里称道的美貌,嫁人一两年,大家也都忘了。可若是达成了『两王之后』这种成就,想要史书忘记你,可就不容易了。」
「我不知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站在你的角度,确实是一种悲哀。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什么都没做过,就要背上祸国殃民的罪名。这古往今来的史书都一样,明明是男人做的坏事,总喜欢扣在女人头上。明明是谢白衣权欲熏心急着想上位,却说是你诱惑自己。齐宸窝囊废物守不住江山,就说都怪你引狼入室。」
我呢喃道:「我只想知道我家怎么样,想知道我是不是有一个被溺死的孩子……」
「谢白衣」耸了耸肩:「史书不记这种细节,最起码我那历史教科书上没记。要知道,千万条性命,在史书上,往往也只是一行字而已。」
我怔住了。
好半天,才问他:「你是后世之人?」
「谢白衣」点了点头,认真地对我说:「正式向你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铮,来自一千年后,机缘巧合,占了谢白衣的身体。」
「是……峥嵘岁月的峥吗?」
他摇了摇头:「是铁骨铮铮的铮。」
我点了点头:「你当得起这个字。」
李铮笑道:「谢谢。」
岸边传来呼喊声,是父亲的人,终于追到了此处。我示意他使唤船工停泊靠岸,他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真的要去吗?」
我一怔。
「我盯了你爹很长时间,他不对劲。近两个月,他去了云顶观八次,给庙里捐了上万两文银,和那个张天师更是过从甚密。他不会是信邪教了吧?」
我想起他最近的反常,又想起他身上的香灰味,叹了口气:「我也觉得他性情大变,时常让我觉得可怖,甚至像是换了个人。可我娘和妹妹都和他在一起,不去和他会合,她们又该怎么办?」
谢白衣叹了一口气,将一物塞在了我手中:「这哨子,是特制的,发出的声音人听不到,但狗可以。我方才发现端王异动,劫持了你,便卖了他一个破绽被抓上了船,想着救你出去,临上船之前把我的细犬留在了河边林子里。一会儿我就不跟你走了,但我会带着狗在附近策应,有事吹哨,我应该照应得及。」
我深深看着他,问道:「为何要管我?」
他一拍大腿:「可不是吗,我也不想管你,这个时代,王朝大厦将倾,篡位的也活不过几旬,以我本事,自保不难,可真不想招惹你身边那些奇行种。」
下一瞬间,他话锋突然一转:「可我不忍。」
我抬眼看他,看见了他眼里的复杂情绪:「你不是史书上的两王之后、祸国妖姬。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喜怒,有脾气。我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不知为何,听闻此言,我竟然满眼都是泪。
岸边喧哗,爹爹的呼唤打断了我们之间微妙的气氛。
谢白衣将我和季舒颜送到了岸边,就折返回去又坐上了船,在甲板上高高抱拳,说了一声「珍重」。
我皱着眉头看着他,担忧甲板上那几个船工伺机对他不利,可又做不了什么,只得一边冲他摆手,一边捏紧了手里的哨子。
21.
一到岸边,季舒颜的家人就追了上来,看她无恙,吓得面无人色。
我冷着脸训斥:「慌慌张张像个什么样子?都给我记住了,今日你们小姐只是与我游了金明池,兴致上来坐了一会儿船罢了,你们小姐好端端的,你们也一直陪在身边。丧着个脸,给哪个看?」
几个仆从被我骂得一激灵,明白了我话中深意,连连点头称是。
我将季舒颜拉到一边,简单讲了前世的事。
「前世是我对不起你,若不是来给我探病,你也不会……」
「怎么能怪你呢?都是齐宸那个畜生!」她一把拉住了我的手,「现在好了,他也死了,你总算可以和谢公子成就美满姻缘了。」
现在好了吗?
恐怕未必。
但我不想让她继续在这混水里搅下去了,便笑着说:「切,还用你说。快回去吧,今天吓得不轻,你别病倒了,赖上我。」
「哎你个死丫头……」季舒颜刚要过来掐我,就被我一把抱紧了怀中。
「前世那些事,都不会发生了。你会好好地嫁给你的心上人,会生好几个孩子,白头到老。」
季舒颜在我背后狠狠捶了两下:「你也是。」
爹来拍我肩膀,我和季舒颜慢慢分开,最后拉了拉手,依依惜别。
我看着她上了自家马车,看着她上了官道,渐渐消失在树林中,松了一口气。
结果此时我才注意到,爹爹按在我肩膀上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
他的脸靠得极近:「晴娘,都怪爹来晚了。方才在船上,你没吃什么亏吧?」
问我心中觉得怪异,可面上却甜甜一笑:「有谢公子在,齐宸那个废物,能占到什么便宜?您都没看见,谢公子好厉害的,三两下就把那些船工噼里啪啦都打到水里去啦!剩下那几个,都吓尿裤子了!」
爹爹在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那,谢公子,占了你的便宜吗?」
我一呆:「谢公子?」
「他抱过你吗?他吻过你吗?他把手伸进你的衣服里,摸过你吗?」
他的语气阴森得吓人。
我只觉脊背寒凉,竭力将自己的声音放得自然一些:「哪有啊,谢公子……谢公子是正人君子。」
「没有就好,」爹爹的呼吸喷在我的耳畔,「爹爹教过你要做个矜持的姑娘吧?成亲之前,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和你做那些夫妻间才能做的事情。齐宸不行,谢白衣也不行。」
我向后躲了躲:「知道啦。」
爹爹却又凑了上来,紧紧揽住我肩膀:「来,跟爹爹上车,回家。」
「娘她们呢?」我一上车就问道。
爹爹僵了一瞬,便笑了:「都在家等你呢。」
「家里有人守着吧?」
「有。」
「这个齐宸,也是狡猾,居然提前挖了地道,还准备了圣旨,结果几两黄汤下肚,就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
「他呀,前世就是个酒腻子,喝多了就撒疯,最是没用的人。前世他死的时候呀,头都掉在地上滚了十八个个个儿了,脸上还是那副醉生梦死的表情呢。今生谋划了十年,临了临了,还是破了功。倒也是,你能指望亡国之君有多大的出息呢?」
我艰难地一遍遍咽口水,手脚都冰凉了起来。
谁知此时爹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手怎么这么凉?指甲都青了。爹给你暖一暖。」
儿大避母,女大避父。
爹爹一向宠爱我,但我十岁以后,他都没有这般与我肌肤相亲过。
这人到底是谁?
我正觉得呼吸艰难,恐惧像毛虫爬满我全身,车厢忽然震动了一下,紧接着门帘挑开,露出了表姐的脸:
「晴娘,快跑!他不是你爹,他才是谢白衣!」
什么?
「表姐?」
「我不是表姐,我才是你爹!」
下一瞬间,「爹爹」已然暴起,一把掐住了「表姐」的脖子:「好哇,小老儿,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你放开她!」
我扑上去就捶打「爹爹」。
爹爹今年不过三十有五,正是年富力强的岁数,一身筋肉虬结,捶起来像生铁。
看见我扑上来打他,他转过头,笑了:「舍不得了,晴娘?齐宸不是你亲手杀的吗?怎么不捅我的脖子了?你是舍不得夫君我,还是舍不得你爹这小老儿这副肉身?」
我被惊得倒退几步,跌坐在了车厢地板,眼看着「表姐」脸色越来越白,又扑上去抠「爹爹」的手指。
占了爹爹躯壳的谢白衣嘴边挂着邪肆的笑,手里却在一点点收紧,听着「表姐」剧烈的咳嗽,似乎十分享受这个杀人折磨人的过程。
马车还在辘辘向前,车夫听见里面动静,慌了神。
我将簪子拔在手里,想动手,却实实在在下不去手。
「别管我,跑!」
「表姐」被掐得满脸通红,却还竭力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我哭着摇头,却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一把从怀中摸出那只哨子,狠狠地吹了下去。
什么声音都没有。
又吹,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是谁给你的,嗯?」「爹爹」看我急得跺脚,笑了,「是占了我身体的那个孤魂野鬼吗?怎么还给你个坏的东西。他呀,我还真是看不透,明明看你的时候眼睛里都带着钩子,嘴还是那么硬。娶你不好吗?把你占为己有,不好吗?」
我没再多话,将哨子又揣进了怀里,拿起手中簪子,一下一下扎在了他手上。
他轻轻松松用另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将我举得老高,窒息不已,眼前发黑:「晴娘,别仗着我宠你,就放肆。」
绝望一寸一寸地蚕食我。
世界在我耳边渐渐安静。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头顶突然天光大亮。
凌空一棍从天而降,敲在了「爹爹」头顶。
掐住我的手一松,掐住「表姐」的手也是一松。
「爹爹」双目圆睁,轰然倒下。
我抬起头,看见了那个一身白色囚衣的身影,眼泪夺匡而出:「李铮!」
他跳进了车内,笑着将「爹爹」两手掰开,解放了我和「表姐」:「在呢。」
22.
我哭着扑进了李铮怀里,他拍了拍我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你先让我把他捆上行吗?我怕他一会儿缓过来了又暴起伤人。」
我点了点头,松开了他,吸了两下鼻子说:「好。」
他不知哪里翻出几根牛皮绳——我严重怀疑这就是刚才捆他的那几根,将「爹爹」捆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我则去看「表姐」:「你说你是爹爹?真的吗?你怎么灵魂附身到了表姐身上?」
「表姐」的脸色先是青紫,后是惨白,缓了好久,咳了几声,才艰难张口,声音沙哑至极:「晴娘,谢白衣不是良人。」
我一怔。
「前世,他闯宫杀了一路,将齐宸、你还有几个小皇子都抓了起来,凌虐为乐。你本想自尽身亡,却为了死去的季妃留下的儿子,与他虚与委蛇。
「他喜你容色,让你服侍,宫宴上让你当众献舞以示自己天下归心,你也答应了。
「最初他大约只是和你逢场作戏吧,但我的女儿,我最好最好的女儿,是最可爱的,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动了真心。
「没动真心,还好。这一动了真心,你嫁过人,就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他斩下了齐宸的脑袋,泡在坛子里放在你床头,说外面都说你是两王之后,现在两王都来陪你了,你可欢喜?
「你有了身孕,他却总在掐算日子,怀疑又怀疑,怕那是齐宸的遗孤,到底是溺了。可算来算去那也是他的孩子,所以他又后悔了,撒疯似的杀了百来人。
「你为了季妃的儿子,又多撑了些时日。最后还是不堪折磨,咳血而亡。我的女儿啊,宫人说你死的时候,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头,爹爹恨啊,爹爹恨不得生吃了那个谢白衣,为你报仇!
「可前世爹爹一死,再睁眼,却成了你表姐。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自己一点一点找线索,怕暴露得太早,被人灭口,再也帮不上你。也是最近,才发现占了我身体的,其实就是重生而来的谢白衣。」
我和爹爹抱头痛哭。
等爹爹休息好了,我给他介绍了李铮,听闻他是后世而来,爹爹不觉大奇。
李铮的细狗也蹿上了车,刚才在车辕上吓得车夫不敢动,此时钻了进来,湿漉漉的黑鼻头拱了拱李铮,被他夸了几句,长长的嘴咧到了耳根。
我看它可爱,摸了摸它的头,它就来蹭我,乖巧得我心都快化了。
我掏出了哨子:「这个,真的有用?」
李铮点头:「我不是说了吗,人听不见,只有狗能听见。你觉得没有声音,但它觉得有声音。」
我将哨子放在口边,又吹了一下,那狗当时便立了起来,满脸警惕地汪汪了两声。
「这叫次声波,不要老吹,听多了心脏不舒服。」
我吓得连忙将哨子放进了怀里,然后笑了:「你真的好厉害,知道这么多东西。」
李铮看着我,也笑了。
角落里传来一阵咳嗽声,我一抬头,看见「表姐」目光不善,尬笑了一下,将臀往车厢边挪了一挪。
李铮也满脸尴尬地挪了挪,我们两人中空出了一拳距离。
「咱们去哪儿呀?」我看气氛太过沉默,打破了僵局。
「老爷刚才吩咐你去哪儿?」李铮撩开车帘问车夫。
「云云云云云顶观……」
「咱们也去云顶观。去之前,先去接夫人和二小姐。」
「夫人和二小姐本来就在云顶观……」
「那正好。快些赶路。」
「好……」
23.
紧赶慢赶到了云顶观,一照面小妹就给了我们一个惊喜:「姐姐!娘亲怀孕啦!咱们要有弟弟啦!」
我们三个人脸上笑容都是一收,个个只觉如坠冰窖。
「怎么了?」看我们几个人都表情不对,小妹纳罕道,「陆家要有后了,不是好事吗?」
我艰难扯出一个笑,说:「表姐累了,你快带她找个地方休息。我和谢公子先把爹爹安顿一下,再来找你。」
「哎呀,你们怎么把爹爹捆起来啦?」小妹呆住了。
「你爹中邪了,老喊打喊杀的,看看你表姐和你姐姐那脖子,都是他掐的。这不是来观里治一治。」李铮接茬道。
小妹吓得一捂嘴,也没多说话,架着表姐的胳膊就回去了。
小妹的身影刚刚拐进屋子,我们俩的脸就都沉了下来。
随便找了一间禅房,弄了一桶水,对着「爹爹」,就泼了下去。
谢白衣刚一睁眼,就被我左右开弓扇了五六个大耳刮子:「你他妈不是只爱我吗?不是愿意为了我虚置后宫吗?那他妈是我娘!你怎么下得去手!你还是不是人!」
他刚刚被水泼醒,本来还有些蒙,听到我的话,更是迷糊,好半天才意识到我在说些什么,然后扯了扯嘴角,终于是尴尬地笑了一声:「怎么了?你怎么知道……」
「我娘怀孕了!」
他怔住了,好半晌,居然反问了一句:「你们会把孩子留下的,对吗?」
???
李铮捂了捂额头,长出一口气,无语地问谢白衣:「你……人妻控是吗?」
谢白衣冷着一张脸:「何为人妻控?」
李铮说:「就是专门喜欢别人的老婆。」
「我才没有!我本来没想碰她!可是那天……」
「可是哪天?」
「那天,她来给我掖被角。好像……我梦里的情景。我总做那样的梦。梦里没有齐宸,我也不是皇帝,只是晴娘的丈夫。我们俩,生儿育女,过着平淡又美满的日子。」
说着,他看向了我,叹息道:「你娘和你,实在是很像。我把她当成了你,当成了……与我缠绵半生的你。」
我捂着脸,跌坐在地,一时不知此事如何处理。
这当口,门「吱呀」一响,「表姐」走了进来,看表情,不知已经听了多久。
我去推她:「爹,别听这些,糟心。」
他却摇了摇头,表情平静,古井无波:「这都是末节,爹不会往心里去。只是这人一直占着我身体,是大事,爹不是不舍得自己肉身被灭,只是没有这副肉身,麾下部众我难以号令,你与你娘几个女子,这个不肯娶你的李公子又是个外人,涿阳十万兵马谁来统帅,这一方百姓安危又有谁来守护?」
李铮开了口:「我听说这庙里有个张天师,捉鬼一把好手。谢白衣用陆大人身份来此处多次,想来就是想换回我这副肉身。多次以晴娘婚事相诱,就是想让我入套,好方便张天师施法。既然张天师有这样的本领,我们找他便是。」
我忧心忡忡:「张天师如何肯听我们的话?」
李铮笑了:「试试呗。」
24.
李铮说的「试试」,就是跑到三清殿门口,直接问小道童:「张天师何在?」
小道童爱理不理:「师父出去云游了。」
李铮笑了,一伸手将那两人合抱,几千斤重的铜香炉一把推下了台阶,众人只听一声山崩地裂似的闷响,眼见着它翻倒下去,将石阶砸得崩裂,翻滚着一路砸在了地下,香烛香灰撒了一地。
沿途道士们大惊失色,慌忙逃窜,小道童脸都白了,问我们意欲何为。
李铮却只说:「他可以在。他若真不在,过不了多久,你们这道观,可能就不在了。」
小道童哭着喊着师父,屁滚尿流就跑去了后山。
没过多久,「外出云游」的张天师就谄媚地笑着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对着李铮双眼放光:「这位公子,你有帝王之相!」
李铮敷衍地点点头:「嗯,亡国短命的变态暴君。」
张天师差点被他噎死当场,转过头来看我:「这位姑娘命格也极是贵重。」
李铮老神在在:「你也看出来她有当祸国妖姬的潜质啦?」
张天师:……
「不要废话了,陆大人身体里现在有一个幽魂,他本人的魂魄在陆府表小姐体内。你只管将小姐魂魄招回来,将陆大人魂魄归位,再斩了那个占据陆大人身体的游魂,便好。」
张天师刚才一副猥琐窝囊的神棍样,此刻忽然抬头,双目如电看向了李铮:「可陆大人体内的,并不是什么幽魂,而是谢公子本人。在场只有一个幽魂,就在……谢公子体内。我天师正道,没有斩了谢公子生魂倒放过那幽魂的道理。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公子确实武力惊人,张某却不能容许公子如此放肆。」
「所以按照天道,我得死,对吧?」
「然也。」
「你是天师正道,不能违逆天道,对吧?」
「正是如此。」
「所以你的意思是,得加钱?」
张天师一呆。
下一瞬间,李铮猛然抽出了张天师悄悄按上的腰间的宝剑,对着被捆成粽子的我爹的身体,一剑斩了下去。
「不要!」
我扑上去拉他,却最终是晚了一步。
剑光如虹,横穿了爹爹身体,他双目圆睁,身体却慢慢软倒了下去。
「李铮!你疯了不成!你到底要干嘛?我不该信你!」
我扑上去扯李铮的衣领。
李铮却将剑举到了我面前:「你仔细看看,这玩意儿能杀人吗?」
我一看他手中剑,呆住了。
居然是一把铜钱剑?
上面滴血未沾,那爹爹为何……
「我往来云顶观数十次,多方打听,听说张天师有一把降魔剑,斩魂不斩人。今日一见,果真犀利。」
「胡闹!」张天师急了,伸手来抢,可凭他的身手,如何与李铮相比?
李铮一把就将他钳制住了,两手左右拧成两道麻花,将他自己缠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剑指苍穹,对整个道馆的人说道:「今日谁把爷这事儿办了,明日,他就是观主。除了这个张天师,有没有人会招魂的?」
众道士面面相觑,半天都没有说话。
我却见那小道童双眼骨碌碌乱转,一把将他拉住:「你是不是会?」
小道童瞥了瞥地上昏睡不起的我爹,又看了看李铮,眼珠子又转了转:「我才十五岁,坐上观主的位置,师兄们不服怎么办?」
李铮歪了歪头,耸了耸肩:「打到他们服喽。」
小道童抿了抿嘴唇:「我法力不及师父,只能试一试。」
「逆徒!叛徒!你个小白眼狼!」
张天师在李铮手里无能狂怒,连踢带踹。
「师父,我早劝过你,不要做什么扶保天子登上国师之位的大梦,你偏不听。招魂招魂,这下子把转世阎罗给招来了吧?」
「你个逆徒!你不得好死!」
我从他话里抓住了什么:「谢白衣的魂魄,是你师父招来的?」
小道童点了点头:「只是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招来了这位杀神,占了谢公子的身体,谢公子被挤出来,占了陆大人的身体,陆大人又被挤出来,占了府上表小姐的身体。」
「那我表姐呢?」
「她……怕是回不来了。」
「她怎么就回不来了?」
「当时我们不知道那生魂是谁的,但……占了陆大人身体的谢公子魂体有点虚,就……把她炼化,自己收用了。」
晴天一道霹雳。
25.
小道童年纪虽小,却有些本事,当真将父亲的灵魂换回了体内。
只是表姐一觉不醒,再也没机会醒来了。
表姐下葬那天,爹爹失声痛哭,小妹傻傻地问她看起来和活着没两样啊怎么就死了,娘却只将她死死按在了怀里。
她是姑姑的女儿,家破了,寄居我家,活得安静,去也无声。
空余我等,幽幽一叹。
回魂之后,父亲拉着李铮,多次彻夜长谈,听闻他讲日后的天下事。
「你爹也太能聊了,」第不知多少次「促膝长谈」后,宛如铁打的李铮也受不住了,「他不知道累吗?」
我叹息了一声:「许是……不想回房吧。」
想到我娘越来越大的肚子,李铮瞬间噤声。
我转过头,拿眼睨他:「换做是你,你会介意吗?」
李铮一愣,好半晌才说:「我明白他的心思。他知道这件事中,你娘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也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但要说心里没疙瘩,应该也难。」
我叹息了一声,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不过他会想通的。而且他一把岁数了,比你我现实。他至今无子,万一你娘生下一个小子,陆家也算香火有继,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能计较那许多。你娘怀的,归根到底,还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你不是说你们那个时代男女都一样吗?」
「我是觉得男孩女孩都一样,但你爹又不是我们那个时候的人。」
「也是。」
爹爹固然对我们姐妹宠爱有加,但心里还是一直想要个儿子的,这我们都知道。
「可若我娘肚子里的,不是儿子呢?」
李铮耸了耸肩:「他会明白,其实家有三朵金花是福气。」
「你会留下吗?」
我不敢看他,揉着手指,状似不经意问道。
「我?我……也得看你爹的意思。」
「你占了谢白衣的身份,是谢家人。」
「但我不喜欢谢家那些尸位素餐满肚子权谋诡计的老东西。你看谢白衣的性子多么变态,就可知他们那一家都好不到哪儿去。你爹不一样,你爹心里有江山,有百姓。」
「不是不想蹚这浑水吗?」
「刚来的时候是这么想的。现在不一样了。我以前上学的时候学历史,学到白骨露于野,觉得阴森,但也想象不出那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直到我看见了大旱的荒原,听见了车轮碾过白骨噼里啪啦爆竹似的脆响,看见了迎面而来一阵一阵的黑毛风……那黑毛都是死人的头发,被大风裹着席卷而来,遮天蔽日。我就想,这样的世道,我就看着?那一条条的是人命啊。或许现在还没到天下大一统的时候,以我的本事也不足以做天下共主,但我没法干看着明哲保身,只能是能做一点是一点,能救一人算一人吧。」
我顿住了脚步,后退一步,正色对他一揖:「先生高义。」
李铮一愣,倒不好意思了:「你快别别别这样……」
「先生留下吧!我知先生心有大志,对我也并无男女之情,说着不忍见我死,也不过是对天下苍生的一份博爱罢了。可我父亲也不是狭隘之人,定不会拘泥门户之见,绝不会因为你不愿与我成亲,就不将你委以重任的。」
李铮百口莫辩:「那不是真的不愿意,我那时候是看你爹有问题,我敷衍他的……」
「没关系的,」我一本正经拍了拍他的胳膊,「我,不过是一个头发糊一脸的傻丫头而已,入不了李大官人的眼,那也很正常的嘛。」
李铮气得笑了:「我是不是夸过你漂亮?我还说你活泼可爱我很喜欢。」
我一副很懂的样子:「客气客气嘛,我都明白。」
他将我挤在廊柱上,两臂在两侧封住了我的退路:「我看你不太明白。」
「怎么不明白呢?李大官人那个时代,大家都三十多岁才成婚,李大官人,更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人,怎么能年纪轻轻就被一个女子绊住脚?官人放心,我绝不做这个绊脚石。」
李铮用舌头顶了顶腮:「我的意思是,我没那么急着成亲,是还想谈谈恋爱。」
我睁着一双无知的眼看着他:「什么叫『谈恋爱』?」
他笑了笑,思忖半天,说:「咱们现在这样,就叫谈恋爱。」
下一刻,他突然俯下了身,毫无征兆地衔住了我的嘴唇,然后一点一点,加深了这个吻。
我被他吻得浑身发软,等了好像半辈子那么长,他才松开我,然后在我耳边说:「这,就是谈恋爱。」
我怔怔看着他,问:「就这样?」
他笑了:「其实还有,不过在这个时代,好像只有成亲可以做。要不……咱们还是成亲吧?」
我一把将他推到了一边:「谁跟你成亲!你以为谁想娶我都能娶?做梦!」
说罢,转头就跑,只觉面颊滚烫,呼吸困难。
「你不跟我成亲跟谁成亲?那个拿情敌腌泡菜的,还是那个泡菜头?泡菜头不是你自己杀的吗?」
「姓李的!我跟你拼了!」我回过身来,就向他扑去。
结果他一把将我接住,架住两腋,就举了老高,还原地转起了圈。
许多许多年后,再路过那条回廊,我仿佛还能听到那时我们留下的笑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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