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白衣

出自专栏《错位人生:看透红粉,仍爱骷髅》

父亲重生了,劝我嫁给前世意难平,谢白衣。

他说,谢公子待我极好,谁要是惹了我,轻则拔舌剜眼,重则削成人彘。

他没说的是,前世谢白衣杀了我丈夫端王齐宸,把那脑袋泡在坛子里,放在了我床头;怕混淆了皇家血脉,就溺死了我的孩子。

我觉得他口中的谢公子,病得不轻。

这病不知怎的,还传染给了父亲。

1.

父亲口中在前世对我矢志不渝的真爱谢公子要来了,阖府上下众志成城,要助我将他一举拿下,弥补前世遗憾,成就美好姻缘。

一家人,围着我飞速地转了起来,一个一个,都忙得像陀螺。

「哎呀,唇脂怎么蹭掉了?胭脂盒呢胭脂盒呢,快给我补一下!唉,这样会不会太红了?」

母亲拉着我,捧住脸,左看右看。

我艰难地扯出了一丝笑:「差不多得了娘,红得像吃了死人肉也不好……」

「啊对对对,换个浅色,啧啧啧,这回好,春光水色,欲语还休。」

「姐,你簪子松了!我给你别回去……」

小妹凑过来,踮着脚要帮我理头发,结果手被母亲一巴掌拍了下去:「憨货,这是留着给谢公子捡的,金钗,摔不碎,用料瓷实,不易变形。老娘千挑万选选了这么一支,别了半天才弄成这样将松不松,敢乱动,仔细你的皮。」

小妹吓得一咧嘴,吐了吐舌头:「我相亲的时候,也要这般吗?」

娘叉着腰一回头,轻蔑一笑:「待你阿姐嫁了高门,你的亲事哪里还要费这般的劲!为了和谢大公子做连襟,青年才俊定要踏破了我家门槛,你只管练一双火眼金睛,到时候别被哪个草包哄骗了去就行。」

小妹一把拉住我的手,一双眼精光锃亮:「姐,都靠你了!」

坐在角落的表姐捂住了头脸,叹息了一声:「何至于此。」

小妹立刻把我拉到了一边:「莫要理她,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也不至于……」

「谢大公子进二门了!」小厮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报信。

「快快快快!各回各院!晴凝预备!」

「娘……」

「报!老爷邀请谢大公子来后院赏梅,可他说后院都是女眷,他进来于礼不合。」

娘停止了忙碌,慢走几步,坐在了太师椅上,拿起茶碗抿了一口:「行,是个正人君子,若当真急吼吼地来了,我还要斟酌斟酌呢。」

小妹蒙了:「那你还让姐姐预备……」

娘老神在在:「你爹有办法。」

语毕,她眼角一立,扫了小妹一眼:「回你绣楼去!还要我说几遍!」

小妹一溜烟地跑了,跑出几步,还抻着脖子看门口的动静。

「报!老爷不慎将茶洒在了谢公子身上,他这就要过来更衣。」

廊下的小妹瞪圆了双目:「娘!神了!」

娘又一个眼神扫过去,她倏一下子没了影。

我后背上被娘一指头戳了上来:「去,左边回廊是他必经之路,走路姿势要美,注意要自然,要松弛,别把脖子抻得像个鹅。」

我扭过头来一脸崩溃:「我的亲娘,当真要这般吗?」

娘二指并起,拈起鬓发翻了个花:「不想嫁给谢大公子,你这是还惦记着端王?」

我二话不说拍好了身上的褶子,裙摆一甩,大踏步走了出去:「别说了娘,我去。」

2.

前几日,父亲命人偷走了行宫所有的床垫,然后热情邀请谢白衣住进了我家内院。

我本来拼了命也要阻止父亲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他却对我说,他是重生的。

前世,我如愿嫁给了心心念念的端王,还坐上了皇后之位。

结果闺中密友来探了个病,便探进了王爷的心,两人在我病床前苟且,将我气得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扶我灵柩的是谢白衣。

为我报仇的是谢白衣。

为我终身不娶的,还是谢白衣。

如此佳婿,我今生决不能再错过。

听到这一段的时候,我哭得稀里哗啦。

下定了决心,要远离端王这个渣渣。

心中纳闷,我前世怎么瞎了眼看上了他。

但想到要去邂逅谢白衣,还是觉得很不自在,毕竟前世种种都是听爹口述,万千深情我都没体会过,如今的谢白衣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我到了廊下,远远便看见了一个一身黑衣的身影,提着衣摆,微蹙着眉头,若有所思地大踏步前进,我爹跟在他身旁要给他领路,他却挥手婉拒,脸上挂着三分僵硬的无奈笑意。

爹说谢公子陌上人如玉,今日一见,倒也不是说他生得不俊美,只是觉得和预想中并不一样,难道是因为他虽然名叫谢白衣,却偏偏穿着一身黑衣的缘故?

我沉吟了片刻,硬着头皮向他走了过去,还是觉得这「偶遇」设计得实在是简单粗暴了一些,刚走出半程,耳边却听得一声呼唤,一个男子的声音,唤我「晴娘」。

出来「偶遇」谢白衣,我本就像是在做贼,乍闻声响,吓了一跳,猛地转头去看,却见一清贵公子,一身天青团衫,手打折扇,正远远地看着我。

端王!

再回头,由于动作太急,我头上本就别得松松垮垮的簪子终于不堪重负地飞了出去,耳边只听「嗖」的一声,头顶发髻一轻,紧接着居然散了开来。

一阵清风拂过,散开的长发被风拂乱,七零八落地糊了我一脸,又沾了我刚涂上的唇脂,黏糊糊红鲜鲜印了我一脸的道子。

我好不容易将头发理顺,按住,一抬眼,发现谢公子已经到了面前,手里拿着我头上掉下的金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端王,冷笑着轻声说了一声:「仙人跳啊。」

我一蒙,何为仙人跳?

下一刻他已经转过身去,手里举着金簪,看了看端王,又看了看我父亲,冷冷开了口:「府上这位姑娘向我抛掷暗器,直冲我哽嗓咽喉要害而来,究竟有何用意?陆公,解释一下?」

「谢公子何出此言?」我爹满脸震惊,「小女不过是不慎掉落了发簪,怎么让谢公子误会至此?」

谢白衣拿起金簪看了看,随手一掰,将上面凤头掰得一个猛回头冲向了凤尾,然后释然一笑:「确是纯金的,误会,误会。」

我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看着弯折的凤头,耳边回响着娘方才那句「用料瓷实,不易变形」……

下一刻,他本欲将簪子归还与我,手伸到半途,看见宛如被吊死一般的金凤,动作一顿,又将凤头掰了一下,再次冲前。

这是什么大力金刚指。

这一来一回,凤头并未复位,反而是拐了个三道弯,看起来更加死状凄惨。

谢白衣表情尴尬,斟酌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子,连同金簪一起塞在了我手中:「簪子已经变形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姑娘拿这银钱请个金匠重新铸一下吧。」

我刚伸手接过,他便猛然抽回了手,好像生怕被我沾上似的,嘴里说着「诸位先聊,我去更衣」,便飞也似的走了。

就这?

情深似海?

至死不渝?

我在那一瞬间,怀疑我爹根本没有重生,只是夜里稀里糊涂做了个怪梦。

我刚用这曲里拐弯的金簪重新将发髻挽好,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叹息:「我只当是天人永隔,却不想老天垂怜,我还能再见到你。晴娘,我的晴娘。」

一回头,便见端王齐宸正站在几步之外,折扇已经收到了手边,一双眸子里似有万千深情,眼中竟有盈盈泪光。

3.

「不知端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爹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一下子便拦在了我面前。

端王横移一步,想要向我靠近:「爱卿何必多礼,我正想与晴娘……」

「殿下,您这般直呼小女闺名,怕是于礼不合吧?」

爹猛然抬起了头,那一瞬间我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觉得他通身气势一变,一直哈着的腰挺得笔直,头也不再低着,就那样直直地看着端王。

端王闻听此言,叹息一声,退后几步道:「小婿乍见挚爱,一时忘了礼数,还请岳父大人恕罪。」

爹冷脸道:「殿下慎言,下官二女皆未婚配,何来岳父之说?」

「本王与晴娘……」

「殿下与晴娘并无缘分,晴娘早有婚约,即将嫁与谢氏公子,还请殿下不要胡乱攀亲,平白败坏了晴娘的名声。」

我听得一愣。

我知父亲恨端王薄情,可他在端王面前这般强硬,张嘴便信口开河,还是让我大开了眼界。毕竟君臣有别……

端王的脸终于也沉了下来:「何时定下的婚约?」

父亲皮笑肉不笑:「自幼定下的婚约。」

端王一双眼眯了起来,冷冷地打量了一下父亲,慢条斯理地将折扇打开,轻摇了两下:「陆大人可想好了,欺君罔上,是死罪。我父皇有意指晴娘做端王妃,到时问到您头上,您也是这般说辞吗?」

父亲冷冷回道:「不劳殿下费心。却不知殿下是何时入府,又何时进了内院?怎么不让下人通传一声?」

端王笑着,目光似看向了远方:「我总记得,这里和自家是一样的,不需将自己当做是客。」

父亲的声音隐含怒意:「王爷想来是记错了。」

僵持之下,端王退了两步,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闯入我家确是无礼,尴尬地道了个冒犯,自离去了。

「阿爹,听他言辞,他似乎也是重生的。前世他心里若是根本没有我,如今为何还要前来?」

「他才说了两句话你就心软了?」父亲阴恻恻道,猛地回过头,一双眼睛都是血红,「那王宝钏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了薛平贵,是个什么下场?苦守寒窑十八年,等来的是他娶了公主,等来的是他的怀疑试探。为父都说了,端王薄情寡恩,并非良配,你怎么就不信呢?」

我呆住了。

我只是觉得端王有些奇怪,哪里就痴痴爱他要跳他这个火坑了?爹爹这反应,为何如此激烈?

爹爹素日待我最是和煦,我是他长女,是他如珠宝似的捧大的,何时对我说过这样的重话,何时这样恶意曲解、拿话压我?

看着我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父亲意识到自己失态,忙缓了神色,冲我挤出一个笑容:「爹是看你前世太过凄凉,实在害怕你想不开,便急躁了。我的晴娘不会犯傻被端王哄骗的,对不对?」

我看着他暗带疯狂的眼神,心中凛然,面上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那还用说,我是什么样的人,爹爹还不知道么。」

爹爹松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回去理妆,看看你,脸都花了,像个什么样子。」

这话听得我又是一阵怪异。

我自幼淘气,经常把脸闹得花一道绿一道,可比如今夸张得多,可爹爹每次都笑着说我是小花猫,何时说过「像个什么样子」?

重生一回,他竟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吗?

4.

几日后,祖母寿宴,家里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几个戏子唱了一台新戏,叫《锁楼台》。

那旦角生得俏,嗓子也甜,演一个被夫君宠得无法无天的小娇妻,淘气出了门,遇见了登徒子,千方百计逃回了家,却遭了贼人惦记。

贼人生得相貌堂堂,却是个心狠手辣的,一不做二不休杀了那夫君,将小娇妻占为己有,口中说着爱她,实则非打即骂,从此小娇妻被锁在重重楼台之上,以泪洗面,日日怀念自己的夫君。

祖母今年六十六,年纪大了,心软,一边听一边掉眼泪,我正在旁边拉着她的手安抚,耳听得台上咿咿呀呀着「西风秋雨,泪湿阑干」,那边厢爹爹猛然一拍桌站了起来:「住嘴!」

台上的小花旦吓得一激灵,嗓子都破了音,停下了唱腔,慌慌张张伏身下拜。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爹爹,直到他再次察觉到自己失态,环顾四周,尴尬地笑了笑,又冲戏台上的戏子们掩饰似的发起了火:「老太君过寿,大喜的日子,这唱的都是哪一出?快换一台欢欢喜喜大团圆的戏,没看见老太君被你们气得直掉泪吗?」

祖母这是气得吗?

可台上戏子不敢忤逆父亲,吓得连连道歉,几个人回后台换衣装,上来了几个丑角撑场子,挤眉弄眼地逗大家乐。

小妹今年十二,毫无心机,看见几个丑角出洋相,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可祖母、母亲还有我都没有笑,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都觉得他有些不对。

结果此刻,又有一个人笑了。

我转头去看,只见是坐在上首的,永远一身黑衣的,谢白衣。

一边笑,一边嗑着瓜子,看了看台上,看了看父亲,又转过头来看我,不期然与我四目相对,嚼着瓜子的动作便是一顿,笑容倏然消失,尴尬地将脸转到了一边,拍了拍手,冲台上喝彩:「好!唱得好!」

台上的戏子都蒙了。

他们挤眉弄眼了半天,看座上没什么反应,已经翻起了跟头,可还一句没唱呢,怎么就唱得好了?

父亲此时也看向了他,淡笑着问道:「公子觉得台上唱得好?是方才那出戏好?」

谢白衣笑了,认真回忆了一下,道:「戏文一般,倒是那个旦角不错。」

母亲闻言皱起了眉,压低了声音凑近我道:「眼睛睁大些,也不能光听你爹讲那个糊涂梦,这人若是养戏子,可不能嫁。」

我叹了口气:「爹说的几件事,都应验了。他说元日起大火,烧了西四牌楼,果真烧了。他说……」

「晴娘,」母亲突然按住了我的手,眼里有了盈盈泪光,「你爹或许真的重活了一世,但,那前世的事情,他难道都会……都会一字不差地告诉你吗?」

我反扣住了母亲的手:「娘,究竟怎么了?你和我说。」

娘摇了摇头,挣脱了我的手,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意逼了回去,然后掩饰似的说:「看戏看戏,那小花旦又出来了,快盯紧了谢公子,看他究竟是不是看上了她。」

小妹雨凝拄着腮帮子嘟哝:「那花旦长得竟有几分像姐姐。」

我愣住了,认真去看,却见那女孩一张俏脸,轮廓确和我有几分相似,只是妆太厚,看不分明。

再回头,我又对上了谢白衣看戏的目光。

这次我看清楚了。

是看戏的目光。

他看我,才是看戏。

5.

最后唱的这出戏是大团圆,祖母虽然看得乐呵,还是抱怨,刚才那《锁楼台》也没听完,却不知最后那莺娘究竟是何结局。

小花旦十四五岁,不仅生得好,甜滋滋的嘴儿更会说吉祥话:「那老寿星可要保重身体了,待到您八十大寿的时候,我们再来唱与您听。」

祖母皱眉故作抱怨:「净会糊弄我老婆子,若是活到八十,还不成了老妖精?你们这戏,我是听不到喽。」

小花旦娇娇一笑:「哪里会,老寿星一看面相便是多福多寿之人,这出戏的结局呀,来日您一定听得到。」

话虽是对着祖母说的,她却定定地看着我,眨了几下眼,又瞟了瞟戏台正中的位置。

祖母被她哄得开怀,赏了不少银两。

我却无心于此,在大戏落幕之后偷偷到戏台上查看,发现那正中的一处地砖缝里,嵌着一根卷得细细的字条,上面写着,三日之后,文源斋三楼,不见不散。

落款,五郎。

端王齐宸,行五。

我回房之后将纸条烧了,思忖良久,也没想好该不该去见齐宸。

按父亲所说,齐宸是个负心薄幸郎,我合该离他远些,但父亲近日表现十分怪异,说的话也让人生疑,我有心去找齐宸验证。

不过齐宸毕竟是皇子,若是做了个局,故意让人发现我与他私下见面,甚至哪怕我只是派出丫鬟去传话,都有可能被扣上一顶私相授受的帽子,届时我不仅要嫁给他,只怕还连正妃也做不成。

心中纠结之际,我突然想起了谢白衣一直以来奇怪的态度,以及他看我看戏台的时候玩味的表情。

一不做二不休,我披上了斗篷,夤夜直往谢大公子暂居的东跨院而去。

6.

谢大公子本要住行宫的。

他前来本郡,出的是公差,陛下特批他住在行宫,也是荣宠非常。

倒是端王,是无诏而来,若住在行宫恐太过招摇,竟是住的客栈。

父亲胆大包天疯了心,为了引谢公子来住我家,使人偷光了行宫所有的床垫,谢公子竟也没怀疑,就这样大剌剌地来了。

可回想起他那句「仙人跳啊」,我又觉得,他不是不知父亲有猫腻,却只是想看看,我们到底要搞什么猫腻。

我看他知道的也不少。

一再躲我,像是怕我沾上,我却偏要凑到他面前,看他会露给我些什么东西。

到了院门口,谢白衣的小厮要去通传,我偏不让,非要打他个措手不及,过了影壁直直到了他房门前,伸手就推门。

结果门刚被推开,就被兜头盖脸浇了一桶凉水。

我被冷得一激灵,下意识地就尖叫了一声,甩了甩身上的水,往门内迈去,刚迈过门槛就听见一声「小心」,下一瞬间已经被人抱着转了几个圈,耳边嗖嗖嗖几声箭响,惊魂未定地回过头,只见门口我刚刚站着的位置立着几根羽箭,我若是还在此处,怕是已经被扎成了筛子。

我抬起头,不期然撞进了谢白衣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谢白衣低头看了看我,呼吸一窒,好半天才意识到他一双手臂还紧紧搂在我腰上,忙松开了手,轻咳两声:「陆小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我没有答话,只是捋了捋搭在脸上的湿发,紧了紧滴滴答答淌水的斗篷,环顾四周,看了看这满屋子的机关埋伏,反问:「谢公子机关遍布,是在防哪个?」

谢白衣尴尬地捋了捋头发,又尴尬笑道:「没防谁,习惯……弄着玩玩,玩玩。」

我长出了一口气:「您这个玩法,搞不好要出人命的。」

「陆姑娘若是使人通传一下,也不至于遭此劫难。」他皮笑肉不笑,暗示我夜闯他房间有多失礼。

这次轮到我尴尬地清嗓子了,结果一阵冷风吹过,身上湿透的衣衫冷得我一哆嗦,当时便打出了一个大喷嚏。

「哎呀,怎么了?」谢白衣可算抓住了机会,做出了一脸关切之状,「你若是着凉了,我可担待不起。陆小姐,快回房换身衣服去吧。」

我本来一身湿漉,也没打算久留,但我这九十斤的分量里,大约有八十八斤是反骨,看他赶我,我还和他杠上了。

我瘪着嘴眨了眨眼睛,一副可怜之状:「机关……都关上了吧?」

谢白衣点头:「我刚关上了……唉?」

他一说都关上了,我便将披风一甩,三步两步冲上了他的床铺,将他的被子裹在了身上,只露出一张脸:「那让我把话说完嘛。」

谢白衣看我上了他的床,当时便急了:「你这,你这……你这不合适吧?」

我摸了摸自己身上弄湿了的被褥:「一会儿着人给你换。」

「这是被褥的事吗?」

我一脸无辜地抬头看着他:「那是什么事啊?」

「让人看见就说不清楚了!」

「那你把门儿关上呗。」

「你……」

「怎么了?」我依旧一脸天真,拥着被子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你怕我?」

谢白衣一双眼缓缓眯了起来,脸上浮起了三分嘲讽:「怕?」

我笑了:「不怕你为什么躲我?」

谢白衣抱起了臂膀,冷笑:「什么叫躲?我该遇见你吗?」

我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

「你……」

「什么叫『仙人跳』?」

趁他气急败坏之际,我忽然抛出了这个问题。

谢白衣猛地一顿,转头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深思。

反应太快了,真讨厌。

「陆小姐,你该走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直接冲上来,将我连铺带盖直接像一尊佛似的……端走了。

真的是端走了。

我被他端着走出了屋门,刚到院中,他脚步便是急急一顿,我被端着本就身子不稳,慌乱中随意一抓,抓住了他的衣襟,衣襟滑不唧溜手抓不稳,我便搂住了他的脖颈。

谢白衣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松开」。

我梗着脖子:「不松。」

谢白衣便开始疯狂给我使眼色。

冲他使眼色的方向看过去,我呆住了。

院门口站着的,是面黑如墨的我爹。

7.

谢白衣和我同时松了手,被褥和我的一双脚便一起落了地。

爹的声音里怒意都快溢出来了:「过来!」

我跑出两步,被冷风吹得一抖,便又捡起地上的被子,将没沾灰的一面贴身又裹了起来,小跑着站到了爹爹身后。

爹爹无奈地闭了闭眼睛,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了一揖,咬牙切齿地对谢白衣道:「叨扰了。」

谢白衣回了一揖:「不敢。」

爹爹转身要走,我连忙跟上,还记得吩咐门口的下人:「去库房支一套被褥给谢公子换上。」

爹爹怒道:「用你说!」

我吓得一缩脖,忙闭了嘴,回头去看谢白衣,只见他写满了无语的清俊面庞上,到底是露出了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来。

我也笑了,咬了咬嘴唇,口型给他留了一句「你等着」,便小跑着跟着爹爹离开了院子。

爹爹一路往他和娘亲的院子走了过去,行至半途,突然转过头来,正色道:「晴娘,爹是想让你堂堂正正地嫁到谢家,不是临时抱佛脚、病急乱投医。你与他见上一面,可以,但万不要失了女儿家的矜持,叫人看不起。如此,便是你嫁给了他,只怕也是难以幸福的。」

我怔住了,本想为自己辩解几句,话到嘴边,眼圈却倏然就红了,凑上去,将头伸到爹爹怀里蹭了蹭:「好。」

爹爹身上有香烟的味道,仿佛还残留着檀香的余烬。

他浑身一僵,直到被我蹭了一身水,脸上才露出了复杂又无奈的笑,看我蹦蹦跳跳地去找娘亲,最终认命地叹了口气:「你呀你。」

8.

「这个谢公子怎么回事啊,」送我回房沐浴更衣之后,阿娘拿着干毛巾给我擦头发,一边擦一边皱着眉问一旁烤火的爹爹,「听说皇后娘娘派来的嬷嬷已经快过潼关了,等她来了涿阳,我们若是还没把婚事定下,再推拒赐婚,可就成了欺君了。不然我们另寻一门好亲吧,以我晴娘的品貌……」

「说什么呢?」爹爹一拍大腿,一双眼都立了起来,看见我和娘亲莫名的眼神,又压了压声调,「婚姻大事岂能儿戏,那谢公子我是从头看到尾的,定能对晴娘一心一意,其他人不知根不知底,我不放心。」

「从头看到尾?」我纳闷了,「他……死得很早吗?」

爹爹当时就卡了壳:「也不能说……」

「对呀,太短命可不行,」娘也接了茬,「咱们晴娘可不是嫁过去做寡妇的。」

爹爹岔开了话题:「晴娘,今日谢公子和你说了什么?什么态度?」

我瘪了瘪嘴:「我才和他说了几句话,就被他送了客。倒是爹爹,你与他提过亲事没有,他怎么说?」

爹爹黑了一张脸:「他与我打太极,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全听家里做主。实际上他父亲早亡,寡母性子软和,对他言听计从,只要他修书一封,家中立刻就能来求亲。这人……」

「实在不乐意也不能硬逼啊,我娘家侄儿……」

「别提你那娘家侄儿,庸才一个,何堪与晴娘匹配?想都不要想。」

「你……」

眼看着父母要吵起来,我打岔道:「爹爹,前世我和谢公子是如何相识的?他怎么平白就对我情根深种了?总要有些原因吧。要不然我们将前世之事再重现一遍?」

爹爹突然就顿住了,垂眸掩住了思忖的眼神,半晌才抬头道:「为父也记不太清了,大约是宴饮的时候惊鸿一瞥?不若下次晴娘跳一支舞给谢公子看,兴许他就……」

「陆波明!」娘亲伸手拿起一只茶盏,猛地便掷在了地上,「你把我的女儿当成什么了?戏子歌姬吗?你究竟是因何想让晴娘嫁给谢白衣?是因为什么情深似海、生死相许,还是因为皇室危颓,跟着谢家才能赢?」

「胡说八道!」爹爹气得胡子都竖了起来,「你什么意思?你说我卖女儿是吗?」

「你想要让晴娘联姻谢家,不可怕。儿女亲事,肯定要掂量轻重、考虑门庭。但我的女儿,不能被这般轻贱。」

爹爹怔然许久,才叹息般地反问娘亲:「跳个舞而已,怎么就轻贱了呢?」

「不轻贱,你自己去跳。少来攀扯晴娘。」

给我擦干了头发,娘亲便松了手,下了榻,扯了扯尤自呆愣的父亲:「走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可别杵在这里碍眼了。」

父亲看了她一眼,被她一瞪,又老实了,乖乖低头跟着她走出了房门。

都走出了房门,爹爹忽然又倒退回来几步,对我说:「不要害怕,皇后娘娘派来相看的嬷嬷爹爹会处理,潼关就是他们的最后一站,永远都进不了涿阳城的门。你且安心。」

9.

端王的约我没有去。

我这九十斤的人,八十八斤是反骨,哪里有他让我去我就去的道理。

至于前世真相?

他比我急。

上次的戏就是他安排的,想来是想隐喻些什么,我不配合他唱下去,他就会想别的办法唱给我听。

《锁楼台》捧红了那唱戏的小花旦铃官,戏班子唱遍全城,红遍全城,偏这出戏没有后半截,急得众人抓耳挠腮。

结果没几日,文源斋出了一本话本子,也叫《锁楼台》。

祖母想看,我便使人去买,买来入手一摸,便觉封面格外厚实,用手指一捻,中间松动,有夹层。

我拿裁纸刀把夹层开了,果不其然摸出一封信。

开头,便是「晴娘吾妻,见字如面」。

他这信里的说辞,与我爹半点儿不一样。

他说他重生而来,最大的愿望便是与我再续前缘。

前世,我嫁给了他,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助他登上了皇位,还贤惠大度为他管理后宫、开枝散叶,待庶出皇子公主犹如己出。

万没想到,谢家兵变,挟天子以令诸侯,谢白衣横刀夺爱抢走了我,如那戏中唱的一般将我锁在了重重楼台。

最终谢白衣篡夺皇位,将他杀害,我亦殉情自杀。

这一世,他已重来,占尽了先机,只要我家配合他部署防卫,定能一举歼灭叛党、坐稳江山。

我将那信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最终烧了个干净,又用浆糊将书封粘好,半点痕迹未留。

看来,这信里,当有部分真相。

为何不是全部的真相呢?

因为他自相矛盾。

他说我和他鹣鲽情深、琴瑟和鸣,还是一代贤后,管理后宫为他开枝散叶。

笑死,就我这针鼻大的心眼,若是有了心上人,哪里舍得让他妻妾成群、开枝散叶。

贤后?

他怕是在做梦。

10.

那本《锁楼台》的结局是,小娇妻的夫君还魂而来,报了夺妻之仇,夫妻二人破镜重圆,美满地生活了下去。

处处都应上了,还真是一本写满了愿望的意淫之作啊。

拿着这本《锁楼台》,我跑去找爹,开门见山就问他:「爹,关于前世,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爹手里也拿着一本《锁楼台》,一边看一边冷笑着,见我来了,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话本子,又看了看我手里的话本子,叹息一声,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晴娘还是发现啦。」

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拄着脸看着他:「为什么瞒我?」

爹靠在了主人椅的椅背,闭了闭眼睛,思索良久,才对我说:「因为爹爹有私心。」

我不解地看着他,等着下文。

「想来你也看出来了,这《锁楼台》是端王为你排的一出戏,想对你说,前世你满心满眼都是他,只不过被恶人夺取,最后还为他殉情。实则……这出戏,大半都在歪曲事实。

「爹当初讲给你的故事里,有一些事情确实隐瞒了你,那谢氏公子确实是在你婚后才与你相识,后来废了当时的皇帝,也就是端王,夺了江山。

「谢公子即位之后,立刻就把你立为了皇后,待你极好。可你当初在端王后宫里留下了病根,以至于你做了谢氏的皇后之后,子嗣艰难,生下的孩子早夭,才郁郁而亡。

「谢公子后来将端王枭首为你报仇。只是这一段太过悲痛,我没有与你说,怕你听了难受。

「爹确实有私心,私心想着,谢氏未来是要坐江山的,我们直接与谢氏联姻,早些入局,不也有从龙之功?总好过前世那般被动。

「爹还想着,既然谢公子爱重你,早晚要立你为后,不如你直接嫁给谢公子,这样生下的孩子也不用被溺……早夭了。你们定会和和美美,幸福一生。」

爹火速地改口,我却听得很清楚。

被溺。

寒意从脊背一点一点地爬了上来,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双手慢慢握紧,渐渐呈拳。

那一瞬间,我直觉,早夭是爹编织好的套话,被溺才是前世真相。

之前他数次表现怪异,我其实已经怀疑过他了,可他说我不能为了嫁给谢白衣失掉女儿家的矜持,他说他要的不仅是我嫁入谢家,更是想要我幸福。

那时我觉得他还是那个我熟悉的爹爹,所以我哪怕明知他隐瞒了许多事情,还是来直接找他询问真相。

可现在我只觉后悔,只觉后怕。

爹爹也自觉失言,故作轻松地笑着问我:「晴娘,你……」

「我还以为他前世与我多么意难平。」我抱紧了臂,故意转移话题。

「怎么不意难平!」爹爹皱起了眉,看了我一眼,叹息一声,「他前世那般看重你,为你虚置后宫,宠你入骨,你却福缘浅薄,早早离去。」

我想了想,反问道:「怎么个宠法?」

爹爹笑了:「在前世,整个后宫,谁人不知皇后最大?有奴婢乱嚼舌根毁谤你,便被他拔了舌;有臣子不知好歹偷窥你,便被他剜了眼;有刺客胆大包天行刺你,便被他削成人彘,泡在粪桶示众,警醒世人。这还不够宠你?」

我未觉得前世的谢白衣对我多么宠溺,倒被冷汗打湿了脊背。

面前这个人,肯定不是我的爹爹。

爹爹一直说,要寻一温润公子、良善之人做我夫君。

如此狠厉酷烈的谢白衣。

如此偏执变态的谢白衣。

怎么就成了他眼里的佳婿?

更何况,他在暗示,我若是直接嫁给谢公子,生下的孩子就不会被溺了。

也就是说,前世的谢白衣嫌我不是完璧之身,曾经服侍过端王,怀疑我的孩子不是他的种,所以便下了杀手。

这样一个人,难道直接嫁给他,以清白之身做他的皇后,就会有好下场吗?

女人只有一次用落红证明贞洁的机会,从此以后,但凡与外男说上一句话,是不是都是不贞不洁的证据?他若是认定了我不贞不洁,究竟能做出点什么来,谁敢细想?

我的爹爹,一直视我如珠宝,如今却哄骗我去嫁给这样一个可怕的人,仅仅因为前世他登上了至高之位吗?

我只觉遍体生寒,和「爹爹」撒娇说我累了要回去歇午觉,便急急地走了。

11.

我有心事,故而行色匆匆,走路也未看脚下。

乍然撞到一人,已经是骇了一跳,抬头看见谢白衣的脸,我更是险些跌倒,猛地后退了几步,大脑一片空白,咽了几次口水才哆哆嗦嗦向他行了个礼:「谢公子。」

谢白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一边上下打量,一边慢条斯理地回了个礼,然后冲我一笑,将我几日前闯进他卧房说的那句话原封不动还给我了:「你怕我?」

我现在再去回想自己那时的莽撞举动,就想给自己两个耳光,突然见他提起此事,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尴尬地笑着:「没没没……」

「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呀?」他向前逼近,一点一点把我逼到墙角,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不然,见了我,怎么跟见了鬼一样?」

我语无伦次:「我我我,我从前往你身边凑,是听我爹的想嫁给你,不然就要被指婚,嫁给端王。现在我谁也不想嫁,我想出家当姑子,你放了我,放了我好不好?」

「看破红尘了?」谢白衣玩味一笑,「这么漂亮的头发,都剃了多可惜。」

「对!」他点醒了我,「剃头,我要剃头……」

我余光瞥见了他腰间的佩剑,伸手就去扯。

我的手刚摸到他的剑柄,就被他按在了当场,纹丝不能动弹。

下一瞬间,我后颈一痛,眼前便是一片漆黑。

12.

醒来是在一处山坡,坡上绿草茵茵,春寒料峭,谢白衣却只着两层单衫,浑似不怕冷,我身上倒盖着厚厚的毛里大氅。

见我醒来,他仰头喝了葫芦里的一口酒,轻轻咽下,又抬眸浅笑:「怕不怕,怕不怕我把你先奸后杀弃尸荒野。」

清晨的阳光照在他如玉的脸上,没流露出世家公子的端庄贵气,却带出三分痞气七分洒脱。

我本来还真有点怕,听他这么一说,倒不怕了,白眼朝天翻他:「你倒是试试。」

他的笑容扩大,露出两排雪亮的牙,再回眸看我,笑眯眯道:「这才是我认识那只活力四射的小野猫嘛。」

我皮笑肉不笑:「你也跟我家那只爱啃骨头的大黑狗很像。」

谢白衣抿紧了嘴,憋着坏看了我半天,突然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

我呆住了。

刚捏完他表情就变了,喉头不自在地滚动了几下,还将捏过我的那只手背到了身后,轻咳一声道:「你说你这小丫头也真是的,好端端的还嚷嚷着要出家,还非要抢我的剑削发,这让人知道了还不得误会是我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将你伤透了心。」

我忽然就想起了《锁楼台》,想起了那句「被溺」,红着眼反问:「怎么就不是被你伤透了心?」

谢白衣一双眼瞪了个溜圆:「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我看着眼前人,确实难以将他同故事里那个偏执病态的谢白衣联系起来,突然笑了,抬着下巴念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谢白衣被气得笑了,然后认命道:「行,都是我的错,请姑娘宽恕则个。作为补偿,我教姑娘几招防身之术吧,专门应付大色狼和负心汉,如何?」

我一怔,看他表情认真不似作伪,反问他:「什么招数?」

他勾了勾嘴角:「第一招,哭。」

……

看我满脸无语地看着他,谢白衣笑道:「你知道自己最大的武器是什么吗?」

我看了看自己的拳,又看了看自己的脚,正自纠结,他说:「是美貌。足以让人短暂迷失心智的美貌。」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这个一直对我不假辞色的男人居然对我评价如此之高。

「你的美,是柔弱的,是惹人怜爱的,是让人下意识相信的。所以你哭,哭得梨花带雨,哭得我见犹怜,可以让人麻痹大意、放松警惕,对你不设任何防备。」

听到这里,我怔住了。

「来试一下。」

我觉得他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但又一时半会儿哭不出来,便扯着嗓子干嚎了两声。

「停停停,」谢白衣满脸都写着嫌弃,「你这么哭,谁能看出你的美貌。不许出声,五官不许乱飞,要瞪着一双伶仃的大眼,默默让眼泪一颗一颗往出蹦。」

我的脸皱成苦瓜:「这也太难了吧?」

谢白衣忽然收敛了所有表情,一双眸子冷冷看着我:「想不想活?」

我悚然一惊,想到了不知究竟变成谁的父亲,想到了红着一双眼圈也要为我谋划亲事的母亲,想到了前世自己的悲惨结局,咬了咬唇,热泪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滚了下来。

谢白衣松了一口气,深深看了我一眼道:「成了。你学得很快。」

「那……接下来呢?」我默默拭了泪,问道。

「接下来这几招不分先后,都是杀招,需要用到的武器很简单,就是簪子。能用哪招用哪招,你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一旦这一招不成,下一刻你可能会死得很惨,所以出手之前要想好,出手的时候不能犹豫。」

13.

我点了点头:「你说。」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第一招,冲对方双眼招呼,任意一只,不要犹豫,一插到底。」

我被他惊得浑身一凛,他却递给我一支簪子:「来,拿我比划一下。」

我咽了咽口水,握紧了簪子,在半空中滑出一道弧线向他左眼戳了过去。

他在半路一把擒住了我手腕:「你还真下手啊?」

我却丧气道:「没用啊。」

「我那不是有防备嘛。你以为为什么让你第一招先哭?凭你的力量和速度,任何招式都发挥不出太大威力,唯一的机会就是出其不意。」

我点了点头:「还有呢?」

他抓着我的手腕,将簪子带到了他的人中处:「还有一招,对着鼻孔,一插到底。别小看这招,能直接将对方脑浆子搅烂,你得玩儿似的跟人家闹着用,还是讲究一个出其不意。」

我被他彪悍的语言惊得倒抽凉气。

「行啦,这招就别拿我练了。」他放开了手。

方才我的思绪却全都被带到了他的掌心。

之前看他掰弯簪子,还以为这样的练家子一定会满手老茧,实则不然,他手心温凉,十指触感温软,非常舒服,也不知哪里来的如此大力。

我摩挲了一下被他牵过的手腕,看他看了过来,又连忙将手收了:「还有吗?」

「还有就是,这里,」他轻轻转头,露出了修长脖颈的一侧,「这里,大动脉,划拉一下,人当场会喷血而死。」

我木了,只能说,活菩萨我见过不少,活阎王确实是第一次见识。

活阎王本人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任何的问题,还抓着我的手往他脖子上按:「来来来,自己摸一下,会跳的。」

我的指尖轻轻擦过他颈侧有力的筋腱和跳动着的动脉,感受着他流动的蓬勃的充满力量的生命,感受着他对我的毫不设防,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人偷偷拨动了。

「摸到了没……」

他转过头来,却正与我目光相撞,看着我怔怔出神,轻咳了一声:「都……都学会了吧?」

我语无伦次地答了他第一个问题:「摸、摸、摸、摸到了。」

「人与人经脉走向都有不同,想把动脉划开一个足以致命的伤口需要的力道也很大,对你来说很难,故而只适合背对偷袭,也就是前两招无法施展的情况。实在不行,猛扎几下,死耗子就在那一亩三分地,但凡被瞎猫撞见了,就能制敌。」

我点了点头:「好。」

夕阳的余晖照在我们两个身上,给他的脸勾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更显得那张脸俊逸逼人。

「走吧,」他出声打断了这片刻暧昧,「再不回去,你爹要扒我的皮了。现在还怕吗?」

我怔住了:「怕什么?」

他当即便笑了:「对呀,怕什么呢。谁敢欺负你你就弄死谁,有什么难处要向自己动刀动剑的。」

我久久无语。

这……定然不是谢白衣。

起码不是前世那个谢白衣,不是……故事里那个谢白衣。

故事里的谢白衣,对我的心,是占有的心。

面前这个谢白衣,对我的心,是成全的心。

是后来的权势熏天让他丢了本心,还是……他也换了芯子?

14.

回家的时候,果然众人都在等我们。

娘和小妹看着我拉着谢白衣的袖子进了门,竭力掩饰着自己的震惊,僵着一张脸打了个招呼。

爹爹脸上挂着笑,但笑意半点不达眼底,客气着让谢白衣里面坐,还请他留下用晚饭。

饭桌上,两人先是讨论时政,后是谈天气,最后图穷匕见:「谢公子,老夫有意将小女晴娘许配与你,你可愿意?」

谢白衣深思了一番,正欲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圣旨到」。

屋内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爹爹说相看的嬷嬷他已经处理了,皇后的人确实也没到得涿阳,怎么赐婚的圣旨还是来了?

「涿阳节度使陆波明接……」宣旨太监拖长着调子,就要宣我们接旨。

父亲三两步上了前,一把按住了太监的手,将那圣旨死死捏住不许他展开:「公公远来涿阳,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先慢些公干,快来内院用个便饭。」

「咱家已在这城内盘桓了数日,辛苦谈不上,陆公且先容咱家读了这旨意,如何?」

「宣旨不在这一时,且容家眷按品大妆,方合规矩。」爹爹是武人,力气大,拉着宣旨太监就往屋里走,对方被他扯得趔趄,没有半点办法反抗。

进了内院,爹爹将宣旨太监的手用力一捏,后者手一松,那圣旨不偏不倚,就落进了门口的炭盆。

「哎呀,这怎么……」爹爹做出痛惜之状。

「真是不巧,怎么还将加恩的圣旨烧了呢,」端王高举着一幅明黄卷轴,大踏步进了院内,「幸亏赐婚的这张在本王手中,未遭连累。」

来不及再做反应。

我们全家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圣旨展开,当众宣读:「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惟尔涿阳节度使陆波明长女,天资清懿,性与贤明,是用命尔为皇四子端王妃。往,钦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欤!」

接旨,我就要重复前世的命运,嫁给端王。

抗旨,等同于昭告天下,我们反了。

父亲面沉似水。

我知道其实他有反心,但他还没准备好。这也是他压着太监不让宣旨的原因。只要圣旨没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如今,没有余地了。

端王以我逼迫,此计甚毒。

众人的目光中,我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高举双手:「臣女接旨。」

父亲面黑如墨,谢白衣也一脸复杂地看着我。

我也不是真心接旨,只是想争取一点时间罢了。

嫁过去之前,我们其实还有回旋的余地。

15.

「皇帝将你……指婚给了端王。那么只要端王出了点什么意外,没能活着回京,这婚事,自然也就不算数了。」

端王和宣旨太监离开之后,父亲坐在正厅,阴恻恻开口。

我看了看一旁满脸写着「我不想听」的谢白衣,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你疯了!」娘狠狠推了他一把,疯狂拿眼神示意旁边的谢白衣,「谢公子还在呢,你就有此悖逆之言!」

爹爹揽过谢公子肩:「女婿又不是外人。夺妻之恨,女婿想来也不能容忍吧?」

这话里面威胁的意思就很浓了,谋逆的事情,自然不会让外人活着听到。

如果谢白衣选择做一个外人,他大概会变成一个死人。

小妹捧着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双大眼骨碌碌乱转。

母亲拍她的背:「你回去睡觉。」

她摇头,一把拉住母亲袖子:「我就要听。」

我将小妹划拉到了自己身边,用胳膊将她搂在了右手边:「她都听到了,此刻赶她回去也没什么意义。」

语毕,我偏头看了看坐在我左手边的谢白衣。

谢白衣看了看父亲,面上不辨喜怒:「谋逆的事情,谢某是无意参与的。」

厅中一冷,所有人都紧紧盯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姻缘的事情,谢某年纪尚轻,暂时还未有打算。」

谢白衣今年二十,年纪轻这个理由,好生敷衍。

爹爹沉下了脸:「小女不美貌吗?」

谢白衣笑道:「容色无双。」

爹爹冷笑一声:「那谢公子觉得她不贤淑?」

谢白衣摇了摇头:「贤淑当真算不上,不过性子天真活泼,谢某十分喜欢。」

「喜欢你还不应,是怕惹上麻烦?」

谢白衣冷淡地摇了摇头:「谢某不爱惹事,也从不怕事。」

看我们所有人都不解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小姐今年才十六,谢某下不去手。再过几年,如果合适,再谈不迟。」

爹爹舒了一口气:「可以先定下。某也愿多留女儿几年,可是她如今二八年华,才谈定亲,已是晚的了。」

谢白衣皱了皱眉:「谢某还是想再考虑考虑。」

爹爹捏紧了他的肩膀:「贤婿,时局紧急,某容不得你慢慢考虑。」

谢白衣肩膀一抖,便将他的手甩了下去,冷淡道:「节度使手中有十万大军,谢某不敌,但便是这十万大军,也留我不住。谢某骨头硬,向来不受胁迫。」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拉了拉爹爹的袍袖:「让他走吧,爹爹,强扭的瓜不甜。」

谢白衣站起了身,冲我一揖,大步流星便走到了门口,临出门,却将身一顿,回头看了看我们,正色道:「谢某今日所见所闻,都会烂到肚子里,决不外传。若有违背,烂口烂心,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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