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佛

至纯去了外间,拿了一件白色帷帽,「戴着,别人便看不见了。」

8

我戴着帷帽从至纯阁楼里出来,正好遇见之前见过的那个胖嘟嘟小和尚,他眼睛直勾勾盯着我,脖子和身体成九十度角。

我出声提醒:「小心!」

他脚步没有停下来,于是硬生生撞到那棵歪脖子树上。

「……」

我忍笑,想过去看看他的伤势。

至纯难得强硬地牵着我,「无碍,他武功不错,肉体结实。」

见我们牵手,那胖嘟嘟的小和尚眼睛差点要瞪出来。

至纯带着我去了一个高处,不用和萧问思打招呼便能看见他们。

几个小厮收拾好他们的包袱,率先下了车。

萧问思和如姨娘拉着手走出来,趁着四下无人,萧问思掀起如姨娘的帷帽,亲了她一口。

如姨娘攥起拳头打了他一下。

萧问思笑着抱住她。

他牢牢牵着如姨娘的手,然后肩并肩下台阶,偶尔有风吹起,女子的裙角飞扬起来。

看背影确实是一对璧人。

如果不是我父皇被萧家陷害,埋骨沙场的话。

「不行。」我盘腿坐下去,「我还是很恶心。」

至纯跟着坐下来,抱着我。

这次我终于能哭出来了。

我紧紧贴着至纯的脖子,眼泪沾湿帷帽,「她怎么能这样啊?萧家害死了她的丈夫,又杀死了她的女儿,连她的儿子都被害得隐姓埋名十年。她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和萧问思甜甜蜜蜜。」

至纯沉默着拍拍我的后背。

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抬起头,眼睛里带着希冀,「你说,她是不是失忆了?」

至纯的僧衣被我紧紧拽着,他伸手捂着我的后脑勺,低声道:「没有,我一直都派人跟着她的,当年宫变,她被萧问思带走,一直都在府里好生伺候。」

我喉咙一堵,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至纯顺着这个姿势,把我拥入怀里,「哭吧,我陪着你。」

眼泪滚滚落下,我哭着问他:「那我父皇呢?我父皇对她多好,顶着压力,连妃子都不要。她现在和仇敌好上了,她跟谁在一起不行?偏偏是萧问思。」

至纯安静地抱着我,等我哭得差不多了,才说:「我嘴笨。」

他掀开我的帷帽,用下巴蹭蹭我的头,「但我永远都是你的,不要太难过。」

没多久,我又睡着了。

十年前,那个我一直努力遗忘的日子再次重复在我梦境中。

父皇在一年前便御驾亲征去了漠北。景佑才十岁,于是便父皇便命我监国。

那一日,先是我苦苦隐瞒的父皇战死沙场的消息传遍朝野。

诸臣惶恐,早朝我便搪塞几句,草草散朝。

一下朝,我便连忙把景佑送出宫。

因为我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要出事了。

一把火刚烧了景佑的宫殿,薛萤就来报,说有人带着军队硬闯皇宫。

之后便是无尽的血色。

到处都是死尸,太阳挂在头顶,红红的,像是人哭泣时的红眼睛,也像眼睛里流了血,滋滋的,全是红的。

薛萤一只胳膊被斩断了,剧痛之下,她咬着牙,跪坐起来,一只手拿着剑,又杀了一个人。

身后一把刀却生生穿透她的胸口。

她吐血倒地,浑身都是血,唯独手里紧紧攥着曲文兆送的玉佩。

我临死之前,看见有个小兵,淫笑着过来掰开她的手,把玉佩塞到腰带里,然后还嫌晦气踢了踢薛萤的手。

我身边那个常年笑呵呵的小太监颤颤巍巍拿着刀,他一边尖声大骂萧问思是逆贼,一边去砍敌军。

他个子矮,体力弱,一个人都没有砍死,话说了一半,头就没有了。

小太监有个义妹,是新进宫的宫女,才十二岁,往日里胆小,那天却有勇气拿起刀杀人。

她倒是杀死了人,却被萧问思一箭射死。

她的血和小太监的血混在一起,和其他人混在一起。

分不清谁是谁的。

血真的流成了河。

萧问思穿着一身银色铠甲,冷冷地反着光。

他靠近我说:「你们景家该让贤了,勾结外敌,用百姓的辛苦钱去向异族换取战争胜利,借以来维持你们景家的名声,维持统治。可惜已经暴露了。」

你放屁。

我尚未说话,萧问思便一剑戳穿了我。

我原本还疑惑他当时为何不砍了我的头,想来是因为我这张脸,有六分像我母后。

9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我已经回到了九楼。

至纯就在床边守着。

他看我睁眼,便笑着问:「醒了?」

我半坐起来,用力攥着拳头,指甲划破掌心,嘶哑着声音,「萧问思必须得死。」

至纯愣了一下,也不问为什么,只说:「好。」

他伸手过来握着我,十指相扣,春风化细雨一般,我便不能再用指甲掐自己。

他从来都这样,默默做许多事。

当初我追到他后,他便自己独自说服那十八个高僧,我再次见到他们时,虽然表情不大好看,但也没有反对。

我用力抱着他,鼻酸得厉害,「你放心,报完仇,我便和你去游山玩水,把很久以前说好的事情,都做完。」

至纯笑笑,回抱我。

「你是不是又哭了?」

我刚问完,小和尚猛地僵住,我忍着笑,从他怀里出来,用掌心捧着他的下巴。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但稍稍能看出来一点红色。

他抿紧嘴唇,可能是知道狡辩没有用,于是乖乖说了实话:「嗯……你一直没醒,我就有点害怕。」

「天天就知道哭。」我轻轻摸了一下他泛红的眼尾。

他「嗯」了一声,「所以你以后不能再出事了。」

心脏顿时柔软起来,「好,我答应你。」

……

马车最后停在了京城一家别院里,至纯先下车,然后伸手抱着我下去。

敲了几下门,一个小厮探头探脑,看见是至纯后,方才开门,弯腰行礼,「佛子。」

至纯点了下头,一秒变成无悲无喜的佛子。

这家别院虽小,但五脏齐全。

景佑听见动静,连忙出来,笑着同至纯问候:「师父,晚上好。」

至纯颔首。

我戴着帷帽,尚且能感受到景佑略带打量的视线。

至纯伸手揽着我,避开了他的视线,景佑身体一顿,「这位是……」

「我夫人。」至纯道。

当初我的尸体藏于大昭寺这件事,只有至纯和当时的一个太监知道,后来那太监病重,没几日便死了。

于是,只剩至纯一个人知道。

我重新活过来这件事,没打算让别人知道。

终究是人鬼殊途。

「这样……」景佑笑容有点勉强,「进屋里说吧,曲将军都在呢。」

主屋狭小,曲文兆坐在阴影里,他以前是个文人,如今学了武,光是坐在那里,就不容小觑。

至纯道:「六日后,萧问思便要前往凉城。」

「萧问思走了,宫里防卫怎么着都得减少一半。」景佑沉思道。

曲文兆像一根腐朽的木头,经年累月被潮气浸湿,徒留表面那层样子。

他下巴绷紧,「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嗓音粗粝沙哑,从他身上,我再也看不见往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文人气质。听至纯说,那场宫变后,尸体都被一把火烧了,曲文兆连薛萤的骨灰都找不到。

又怕被萧家知道他们的关系,连薛萤的衣冠冢都不曾立。

自那以后,他日日夜夜抱着一个灵牌入睡。

景佑点点头,「夜半我派人去通知林尚书一声。」

林尚书是大器晚成的代表,他三十五岁才中了探花,因为出身贫寒,与世家关系疏远,萧渊非常欣赏他,一路将他提拔到吏部尚书的位置。

可萧渊始终没想到,林尚书的儿子,在那场宫变中,被人砍了头。

真真是因果循环。

景佑犹豫道:「那太子那边,谁带人去?」

「我去。」至纯摸着我的手。

几个男人简短几句话便敲定了计划。

回大昭寺的路上,至纯问我:「景佑会不会怀疑你的身份?」

「答案重要吗?」我反问。

他一怔,然后笑了,「不重要。」

「我在世人眼里已经死了,能有幸亲眼看到萧家的灭亡,便已经很知足了,而且……」我拖长腔,「还能继续和你相爱。」

至纯挑眉,「长公主不是已经把我休了吗?」

这人果真是小肚鸡肠。

10

萧问思带着军队出发后第二天,我和至纯也启程了。

与他们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这一路上我很沉默,至纯也没有故意帮我缓解情绪。

只有萧问思死了,萧渊死了,萧家祖坟被挖了,我才能真正轻松起来。

快到的凉城时候,至纯用指腹摩擦我的眼角,低声询问:「你在害怕什么?这棋局都铺垫十年了,军队、百姓、朝臣……都在掌控之中,这次不会失败的。」

「我知道。」

「你是不是在考虑如姨娘的事情?」

他太了解我了。

「总归是我生母,我实在下不去手。」我靠着至纯,呼吸艰难。

他伸手摸我的耳垂,「你下不去手,我可以。」

我直起身子看他。

他最近面色红润许多,但两鬓已经生出了白发。

我眨了下眼睛,伸手摸他的鬓角,「明明昨天还没有的。」

「什么?」他问。

「你长白头发了。」

至纯蹙起的眉头忽然松了,「都三十岁的人了,还整日操心,白头发多正常。」

「这件事忙完了,你就不要再操心了。」我抱住他的脖子,轻声开口。

他笑了笑。

我又回到了上一个话题:「我下不去手,你能下得去手?」

他点点头,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有件事你还不知道。」

「什么?」

「当年先帝带一小队人马进安山准备偷袭,本来是万无一失的,但因计划外泄,反被偷袭。这倒不足以动摇先帝心神……」

至纯说了一半,便停住了,像是有点难以启齿,「谁知,对方手里拿着一个……肚兜。」

「谁的肚兜?」我茫然问了一句,问完,答案就在心中了。

「她的?」

至纯点了点头。

我扶着马车,顿时一阵头晕眼花。

至纯不用说太多,前因后果便串联了起来。

父皇想必是以为母后在漠北人手里,于是方寸大乱,中了招。

「所以,她早就跟萧问思串通好了?」

「倒也不是。」至纯摇摇头,「萧家谋反前,她并不知情。」

「那她的贴身衣物怎么会跑到萧问思手里?」我遍体生寒。

虽然早就对父皇的死有所怀疑,但我始终没有想过,我的生母会参与进去。

「陈茹有个贴身宫女在宫变那日趁乱跑出宫,我派人找到她,审讯了一番,这才知道陈茹有次醉酒和萧问思无媒苟合,第二日便发现没了件贴身衣物。」

至纯说到一半,我便把脸塞在他怀里,他抬手搂着我,继续说。

「当时她不敢声张,也不敢去问萧问思。」

「你说她喜欢过我父皇吗?」我冷不丁开口。

至纯抿紧唇,「不清楚,你可以亲自问她。」

最后几日,我们加快了脚程,因为人少,比萧问思先一步到达凉城。

凉城军早已经叛变,将领是一个年轻郎君,眼睛比其他人要深邃许多,也不是纯正的黑色。

至纯趁机提醒我:「他是漠北人与中原人生的,长年生活在边城,曾经被先帝所救。」

我看了他几眼,他腰间佩剑,坐在马上,身上带着一种亡命天涯的侠客气质。

有点奇怪。

我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至纯牵起我的手,态度强硬地拽着我走了。

11

萧问思刚进避暑行宫,军队便闯了进去。

如同十年前那日,只是双方处境互换,这次换他们猝不及防,大军势如破竹攻了进去。

擒贼先擒王,我和至纯,以及那个将领一路杀进了寝宫。

萧问思护着陈茹,一手提着剑,厉声呵斥:「至纯,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谋反吗?」

可能是觉得寝宫安全,陈茹没有戴帷帽,一身锦缎,保养得当,看上去与十年前并无不同。

此时她一脸慌张,脸色发白,被萧问思抱在怀里。

至纯没搭理他,转头对着那个将领道:「这里交给我们,你带着人先去忙别的。」

那个将领看着萧问思,犹豫了下,「好。」

等人撤退后,我才掀开帷帽。

萧问思看见我,手里的剑瞬间落地,脸色变得煞白,他震惊十足,直接跪下去了。

陈茹浑身一抖,不可思议道:「阿璃……」

「别这么喊我。」我静静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才说,「太恶心了。」

「我……」陈茹眼眶一红。

萧问思恍惚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仔细回忆:「我明明亲手把你杀了的……你已经死了……你死了!」

最后三个字,声音都变得尖锐了。

「死了就不能再活了吗?」我蹲下身问他。

「怎么可能……」萧问思表情可怕,像披着虎皮的狐狸露出了真身,惶恐万分。

我转头问陈茹:「听见了吗?他亲手杀了你的女儿。」

「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陈茹爬了几步,边哭边说。

我压抑着情绪,「你别过来。」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就可以和他恩恩爱爱十多年?你不知道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安安心心当你的如姨娘?我父皇还在下面躺着呢。」

我歇斯底里地问她,这十年来,我的恨意已经汹涌成了海。

一听到我爹,陈茹什么动作都没有了,她瘫在地上,良久才自嘲笑了一下,「自古以来就是成王败寇,他失败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么不要脸的话,你就怎么说得出口?」我的手止不住颤抖。

「为什么说不出口?」陈茹缓慢地站起来,她身体瘦弱,脸色忽然变得平静了,「之前战乱,他保护我,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还要怎么样?

「他娶我,无非是看上了我这张脸,我给他生儿育女,平等交换,他杀了我的未婚夫,我不也没说什么吗?

「我可以一直跟他过下去,可是他死了,他死了,我自然就可以找别人。难不成还要为他守寡,替他报仇吗?」

「杀了你未婚夫是什么意思?」我看着那张和我有六分相似的脸。

她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法令纹就出来了,「李远山是我的未婚夫。」

萧问思猛地抬头看她,眼睛里面带着不可思议。

李远山这个人,我也认识,或者说,天下无人不识。

大梁一统天下之前,曾有一位枭雄,此人正是李远山,他实力强,手下将士也训练有素。

与我父皇算是棋逢对手,最后他死在我父皇刀下,父皇挺尊敬他的,让人好生埋了。

寝宫安静了片刻,我问道:「我父皇知道吗?」

「他不知道。」陈茹又坐下起,侧过脸,不看我也不看萧问思,只是看着窗外,「我与家人走散,李远山便娶了我姐姐。当时世道太乱,你父皇说喜欢我,他能力也不错,我便嫁了。」

「那我呢?」萧问思忽然哑着嗓子开口。

陈茹转头看了他一眼,「你与他们两个,并无不同。」

「只是我需要一个夫君,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

萧问思脸色灰白,无力地坐在地上,「所以,你从前说的那些山盟海誓都是假的?」

「为什么会是假的?」陈茹奇怪地看他,「你喜欢听,我便说了。你要是一直都是太子,未来登基成帝,我会陪你一辈子,这些誓言便会成真。」

这一番话出来,我都安静了。

萧问思自嘲地笑了几声。

陈茹转头看我,目光带着几分贪婪,在我的脸上一寸一寸地扫视,「我真的不知道是萧问思亲手杀了你,没有人跟我说过,我以为你是死在了逃亡路上,当时你的尸体找不到,阿佑的也没有找到,我便以为你们一起离开了。」

「可你现在知道了。」我看着她。

陈茹整理了下头发,她向来注重礼仪,注重形象,简单地理好后,她撑着木板站起来,走近我。

至纯下意识护住我。

陈茹像是没有看见一样,伸手道:「给我一把剑。」

至纯转头看我,我把手里的剑扔给她。

有至纯在,十个萧问思加起来都不够他砍的。

更何况是陈茹这种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

陈茹握着剑,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拿,手包裹着剑柄,姿势很笨拙,她转了个身,然后一剑插进萧问思的肚子上。

萧问思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肚子瞬间被戳破,血滋滋地流着,明黄色的太子服在肚子那里变成了红色。

「你……」萧问思疼得眉头紧皱,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枕边人。

陈茹脸色发白,她连蚂蚁都没有踩死过。她松开剑,对着我,边笑边说:「娘给你和阿佑报仇了。」

那一刻,我承认我鼻酸了。

12

我压下哽咽,道:「用不着你来装好人。」

我一步步靠近萧问思,他努力想向后挪,但无济于事,血流得太快,他脸上失了血色,连嘴唇都是白色的。

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了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你在害怕?」我问他,「你有什么脸来害怕?薛萤死的时候害不害怕?小常子死的时候害不害怕?春笔死的时候害不害怕?」

「你干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你就得做好不得好死的准备,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来收拾你。」

萧问思疯癫了,他摇着头,「景璃,你不能杀我,我死了,萧家便后继无人了,这江山交给谁?」

「你自己见识过乱世的模样,这世道不能再乱了,你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好不好?我保证,会为你们景家翻案的。」

「你太聒噪了。」我拔出他肚子上那把剑,剑尖对准他的大腿,呲啦划开他的肉,血瞬间流出来。

「啊啊……」萧问思痛吟出声,他完全没了人样,像一个四处漏风的皮球。

「你只需要操心你什么时候死就行了,别的不需要你操心。还有,你煞费苦心瞒着陈茹,让她以为景佑的尸体没有找到。难不成你还真以为当年从东宫拖出来的尸体,是景佑的?

我欣赏着萧问思逐渐失去生机的模样,他听完我的话,眼睛一瞪,眼珠子血红,「你什么意思?」

「景佑现在就在京城,你说下一秒死的是你娘还是你爹呢?」我缓缓笑了。

「你这个毒妇,迟早要遭天谴。」萧问思咬着牙,用尽最后力气骂我。

「确实很聒噪。」至纯一把剑插进萧问思的肩膀上,他低着头看萧问思,冷声道,「当年那三刀,都还给你了。」

我摸了摸肚子上的刀疤,仇恨涌上心头,「不只是这三刀,十年前那场宫变,你怎么杀的人,杀了多少人,我都会还回来。你们萧家的祖坟,我都给你刨了!」

寝宫里全是血腥味,萧问思的血流了一地。

他扑腾了一下,像动物死前最后的挣扎,仅仅是动了一下,他便再也不动了。

黑无常悄然出现,他拿着锁链,叹了一口气,「恭喜啊,报仇了。」

我长出一口气,有些站不稳,被至纯捞在怀里。

萧问思的魂体爬出来,他一脸茫然,看见我后,瞬间一脸恨意,他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

还未靠近,就被一道金光给拦住了。

黑无常冷哼一声,手里的锁链甩向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还敢搞这种小动作。」

黑无常带着萧问思的魂体,回了地府。

我又看向陈茹,她坐在原地,裙子被萧问思的血都给沾湿了,但她脸上毫无悲伤,颇有闲心地打量自己的指甲。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她抬头笑了下,「这次染的还是不太好看,我染指甲一向都不熟练,等下次娘学熟练了,就给你染。」

我也坐在地上,就在她对面,「这话你从我五岁说到现在。」

陈茹沉默了,低着头继续打量自己的指甲,「可我还是学不好。」

「你当真不知道萧问思杀了我?」我轻声询问。

「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有过猜测。」陈茹回答。

「你不肯往最坏的方向猜,对吧?」

「我还没有活够。」

「那现在呢?现在活够了吗?」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把剑给我,我自己来吧。萧问思杀了你,我跟他在一起十年,多少算个帮凶了,就算是帮凶,我也要亲手帮你杀。」

「是我自己,也不行。」

我安静地看着她。

我跟在她身边二十年,父皇出门打仗时,永远都是她陪着我,教我识字读书,教我人情世故。当年我出嫁,穿着的便是她熬了三个月给我绣的嫁衣。

她很疼我,甚至比疼景佑还疼我,她像是把我当成了年少的她,补偿自己年少时所有的不如意。

时光一晃而逝,我们却站上了对立面。

「走吧。」我直起身子,转身对至纯说,「让她自己解决。」

「好。」至纯伸手牵着我。

我拉开门,光透进来了。

也照在我身上,像是安抚住了我身后所有的无辜亡魂,他们大仇得报,宛若新生。

只是有些遗憾,终究无法弥补。

至纯让人把萧问思的头颅砍下来,装进匣子里。

「装这个干什么?」我又戴上了帷帽,跟他手牵着手出了避暑行宫。

至纯低声道:「带回去,给他好父亲看看。」

上马车前,我看见了白无常,他慢慢悠悠走在前面,身后跟着陈茹的魂体。

我停下脚步,陈茹像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咽了下去,只冲我笑了笑。

13

景佑登基那天,早上还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一样。

快中午的时候,乌云散去,阳光明媚。

我静静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接受朝臣跪拜。

大仇得报,夙愿以偿。

我握着小和尚的手,「走吧。」

他疑惑地看我一眼,「当真现在就离开?」

「现在就走。」

这些事困扰我太久了,久到已经忘记了这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等着我。

至纯离开大昭寺的时候,寺里那几个高僧虽说舍不得,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倒也是稀奇。

上了马车后,我问他,他摩挲了下手腕上的佛珠,道:「这世间身具佛缘的又不止我一个。」

这话说得委婉,我听懂了,「有人替了你。」

至纯无言,扯我脸颊,「非要说这么清楚?」

我口齿不清地问他:「是谁啊?」

「你见过的。」

我见过的?

我仔仔细细回忆了一番,迟疑道:「难不成是那胖嘟嘟?」

「胖嘟嘟?」至纯皱眉苦思,然后恍然大悟,「是他,他法号至真。」

「至真?没你的好听。「我笑嘻嘻扑他怀里。

至纯一脸无奈,却道:「他比我适合。」

「为什么?」

至纯像是嫌我愚笨,「我六根不净。」

我沉默地搓搓他的耳垂,问了一个在心里憋了十多年的问题:「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他一怔,「何出此言?」

「要是没有我,你这一生何其顺遂。也不用年纪轻轻白了头发。」

至纯头发又白了不少,让我心生恐慌。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他难得生了气,推开我,自己生闷气。

我只好去哄他,想当初,景佑跑到我面前发脾气,生气说不吃饭,我可是会顺着他,千叮嘱万嘱咐御膳房千万不要给太子殿下做饭的。

他脾气硬,我更硬。

可惜,遇上小和尚,我的硬脾气变成了绕指柔。

我先是戳戳他,拉着他衣角,说好听的话,然后再亲他。

就这样,他生气,我哄他,再惹他生气,再哄他……在这个顺序里,我们领略了西北大漠风光,踩过江南的小桥流水。

直到某一天,一觉醒来,我看到至纯全白的头发,才陷入了无尽的恐慌之中。

至纯睁开眼睛,看着我坐在床上,动也不动,便问道:「怎么了?你不是想去吃城南那家包子吗?」

昨天刚到凉城,听说城南有家包子铺供不应求,早起就有人排队,我便说今天早上早起去买包子。

我沉默不语。

他察觉到不对劲,坐起身,「怎么了?」

我扯了一撮他的头发,脸色沉了下去,「你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看着那白到有些刺眼的头发,嘴唇微张,对上我的眼睛,却又闭上了。

至纯对着我从来不说谎话。

他这副样子,我一看便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了。

他不想说谎,却又不敢把真话说出来,只能闭上嘴。

「你说话。」

我忍不住推了一下他。

至纯低着头,道:「年纪大了,都这样。」

「年纪大了?三十七岁就算年纪大了?你糊弄鬼呢?」我像个疯婆子一样,喋喋不休。

他只是沉默。

「是不是因为我?」我渐渐回忆起复活那日,黑无常的说辞。

「我当日又活过来了,压根不是因为什么丹药,是因为你对不对?」

至纯过来抱我,「你别激动,听我慢慢说。」

他身上的檀香始终没有变过,怀抱温暖,容纳了我所有的坏脾气。

眼泪是什么时候掉出来的,我没有丝毫察觉,只听他声音温润道:「我没想到你会猜得这么快,还以为黑无常那番说辞你会信。五年前那天,你已经神魂不稳,差点要魂飞魄散,我便与阎王做了交换,改了你的命簿。」

「代价呢?」我从他怀里出来。

他用掌心盖着我的眼睛,叹了一口气,「别这么看我。」

我闭上眼睛,一片漆黑。

他道:「无非是三十年阳寿,换你十年寿命。」

温热的眼泪落在他的掌心。他手一颤,却没有动。

于是泪水便从他的指缝流淌,沾湿他手心的掌痕。

「别难过。」至纯说。

14

景佑来的时候,至纯正在院中,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我和至纯早在两天前,便回了京城,住在之前那家别院里。

阳光很温暖,我把医书从书房拿出来晒晒。

景佑看着我,愣了一下,道:「我还以为你这次也不会愿意见我。」

「不是不愿意,而是没必要。」我看着他。

景佑穿着一身锦缎,没穿龙袍,但气宇轩昂,不怒自威。

他没再多说,走过去看至纯,蹲下去低声喊:「师父。」

至纯老得很快,先是头发白了,半年之后脸上便出了褶子,又过一年,身体便彻底衰弱下去,现在一眼看过去,便知道他已入暮年。

他反应很慢,睁开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景佑,打量半天,才嘴角一弯,「你来了。」

到底是当了六年皇上,喜怒不形于色,景佑沉稳地点头,但眼眶红了。

他眼眶红了,至纯也没有察觉出来异常。

两人聊了几句,至纯便困了。

景佑又过来找我。

我这弟弟有多聪明,我知道。

我翻了一页书,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第一日便知道了。」他坐在我旁边,像小的时候在月亮底下聊天一样,「除了你,师父也不可能牵别的女子。」

「你就这么肯定?」我笑着转头看他。

他抬头,眯着眼睛看太阳,「你死讯传来那日,我就在姐夫身边。你心是挺狠的,把我送去大昭寺,即便是他难过,也不能做出傻事。」

「我自然不舍得他死。」

「那他就能眼睁睁看你死?」

景佑情绪激动,我不再言语,不是不想同他争论,而是接不上话了。

景佑安静了一会,又说:「你死讯传来后,他慌张摔了茶杯,然后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满身是血,一坐便是一宿。之后你每一年忌日,他都不吃不喝,坐着发呆。」

饶是能猜到,心脏还是疼。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了的,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老得这么快……」他嗓子有点涩,「反正你们做什么都不会跟我说。」

我抬头看他。

他正好望着我,眉目间一片委屈。

我叹了口气,伸手揉他脑袋,「你长大了。」

「我长大了,你们就老了对不对?」

「对。」

别院很安静,风吹过来带着花开放的香气,景佑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我洗了洗手,坐在至纯旁边陪着他。

至纯声音混沌:「他走了?」

「嗯。」我伸手帮他揉揉额头,「你把他教得很好。」

至纯闭着眼睛,笑了下,「他是你弟弟。」

「你想回家吗?回赵家。」我突发奇想。

「不回,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他说完,我笑了。

之后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低头看他,他不知何时已经睡了。

他这几天总是这样,说睡就睡。

黑无常坐在我对面,说:「他的时候快到了。」

我眼眶很热,瞪着他,「你少胡说。」

黑无常脸比纸还白,一如既往的僵硬,我却从他眼睛里硬生生看出来惋惜,「他这一世只能活到六十岁。」

「不会的……」我紧紧握着至纯,握着他衰老的手,「他是佛子,做了那么多好事……」

黑无常只道:「节哀。」

景佑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是个雨天。

他撑着伞,一身月牙白长袍,身型瘦长,他跨过门槛,长靴踩地,溅起一点点水花,衣摆潇洒,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九年前那个雨夜。

小和尚也是这样去看我的。

只是,他现在躺在床上,冬风凛冽,屋里烧着炭火。

景佑进屋和他说话,我没打扰,站下走廊等着,顺便看看雨。

他出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我取笑他:「听说你的贵妃和你的皇后同时给你生了两个儿子。」

「没有。」他又害羞起来,「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我愣了下,「儿女双全,是喜事啊。」

他笑着点头。

我又说:「到时候,把他葬在寺庙里吧。」

他的表情立刻变了,喜悦刚挂上眉梢,便被悲伤代替,「你呢?为什么不是你去葬?」

「那寺庙里的和尚都不喜欢我,我不方便打扰。」我随便编了个借口。

「骗人。」景佑说,「你想陪他?」

我转身看着他,目光里带着乞求,「让我陪他吧,死亡的滋味我尝过一次了,太疼了,我不舍得让他一个人疼。」

景佑闭上眼睛,嘴紧抿着,脸色铁青。

片刻,他说:「小公主还没有名字,阿姐给她起吧。」

「愉悦的悦吧。」我看着庭院中的雨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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