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上位

他下意识地想要抓住我的手,却又因为我的下⼀句话⽣⽣地顿住。

我靠近裴景,⼀字⼀句轻声地告诉他:

「本宫说过的,裴景。」

「若有下次,本宫会亲手要了你的命。」

光是这句话,就足以让裴景眼底的那点光亮重回死寂。

他微微地仰头凝视着我,好半天后才扯起⼀抹不甚熟练的笑容。

他说:「真好啊,殿下也回来了。」

14

裴景先前说卫寂在惺惺作态。

可我倒是觉得,他如今这副模样可真是虚伪极了。

如此想着我便随口说了出来。

⼤概是被我刺多了,裴景如今也只是呼吸急促了几下,然后很快地就反应过来。

他近乎卑微低头,刚想说什么时,我寝殿的⼤门却被⼈强⾏地破开。

伴随着卫寂逐渐地暴躁的声音:

「哪个不要脸的狗奴才胆子这么⼤趁着小爷不在来撬小爷的墙角!」

我心想果真是我这段时间给卫寂脸了,这小子的胆子也愈发地⼤了起来。

扭头刚想怼他几句时,结果抬眼看到⼈时却⼀怔:

不是,这⽣的⼀副奶娃娃脸的小郎君是谁啊?

然而裴景的反应更甚。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挡在我面前,遮住我看向卫寂的目光。

语气慌张:「殿下,不要看他!」

可这⼈自重⽣之后便被罚了好几次,如今又被我狠狠地刺了⼀刀,失血过多,⼀个踉跄差点儿不稳。

于是我又听到了卫寂那惯有的吐槽:

「比娘们还弱不禁风,是怎么混成暗卫的?」

卫寂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副捉不到奸誓不罢休的模样。

结果越走越慢。

最后整个⼈站在我面前时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却还要梗着脖子问我:

「小殿下在瞧什么!」

「瞧你这张脸的确有几分能够让本宫啃下去的姿色。」

我感慨了句,心想倒也难怪这⼈平时要留着胡子遮了样貌。

我原以为这句话说出来,卫寂会同往常⼀般红着耳朵然后不正经地教育我,小殿下看⼈可不能光看脸。

结果这次卫寂只是眼神古怪地瞪了我眼,冷哼了句:「我就知道!」

我被他噎了噎,最后干脆木着脸指着裴景:

「本宫寝殿遇刺,卫寂你第二次护主不力,可知罪?」

「遇刺?」卫寂继续冷笑,「怕不是来的美⼈刀,成的是风流鬼?」

我愈发地觉得定是我前段日子对卫寂包容太多了。

没等我开口发怒,这⼈倒是先蹲了下去,打算单手提起裴景出去。

却在伸手时⼀愣:「咦,你这儿怎么也有⼀道伤疤?」

说完卫寂还要伸回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莫非是厉害又好看的暗卫都得在胸口处留道疤?」

卫寂也有⼀道疤?

我怔住,身体比脑子更快地伸手扯开了卫寂的衣襟。

这⼈被猝不及防地来这⼀遭,当即又扯着嗓子干嚎起来:

「小殿下我晓得你心急,但我也没在旁⼈面前露出的癖好啊啊啊!」

我没理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卫寂胸口处的刀疤——

从左上划到腰间,穿过心脏。

我其实并不是当今皇后的亲⽣女儿。

我的母亲在冷宫⽣下我。

她原本想借着诞下皇子走出这个冷宫,却不想⽣出⼀个女儿。

于是我出⽣时差点儿被掐死,幸得⼀老嬷嬷救了下来。

可我之后在冷宫的日子并不好过。

当年叛军四起,有贼⼈冲进皇宫意图⾏刺,落败后逃至冷宫。

贼⼈自然是不会放过冷宫里的老弱病残。

我那母亲慌乱中竟⼀把扯住我挡在她面前,哀求贼⼈放过她。

许是那贼⼈也觉得她如此⾏径令⼈不齿,于是砍下的刀偏过我,落在了那个女⼈的身上。

我看着她被砍为两截,温热的鲜血溅落在我的脸上。

可我依旧面无表情。

「让她死在你前面,你也算死有瞑目了。」

话音刚落,他又扬起了刀。

但我没死成。

因为有⼈挡在了我面前。

那⼈也不过才八九岁的模样,身穿黑色劲装,袖口处绣着⼀个白色的苍鹰。

老嬷嬷和我说过,皇帝设立暗司,里面驯养了⼀群保护皇子皇女的暗卫。

而白色,意味着这是⼀个才进暗司不久的小暗卫。

可这⼈就挡在了我的面前,和那贼⼈纠缠厮杀。

他到底有些本事,再加上贼⼈来到冷宫时本就负了伤。

因此这⼈以胸口硬⽣⽣地挨了⼀刀为代价,将手中长剑刺入贼⼈心口。

但那贼⼈还没死绝,只是暂时地丧失了⾏动力。

而那小暗卫的状态也不是太好。

我依旧⼀声不吭。

然后捡起他掉落在地上的剑,双手握着狠狠地朝着那贼⼈刺了好几剑。

直到小暗卫好笑地提醒我:「小殿下,他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那是我第⼀次杀⼈。

握着剑的手还在发颤,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害怕。

于是那小暗卫吃力地掏出⼀把小木剑扔给了我。

「那玩意儿太沉,小殿下年纪小,还是玩这个吧。」

我下意识地双手接住。

被保存了很久、颜色已然变得暗沉的剑穗在夜风中晃晃悠悠。

我沉默着走了过去,看着他胸口血淋淋的伤疤,嗓子干涩:

「冷宫里没有药。」

「嗯。」

「你快死了。」

「我不会死。」

小暗卫的容貌做过处理。

因此哪怕失血很多,他脸色依旧不显苍白。

只这⼈的眸子盛满笑意,璨若星河。

他又重复了⼀遍:「我不会死的,小殿下。我还等着你长⼤后,来寻我当你的暗卫呢!」

我觉得这⼈已经神志不清了。

先不说我能不能有资格去选我的暗卫,我连自己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确定。

于是我转身回去。

——但至少,这个曾经给过我几块馍馍、曾陪着我看了几次夜空、如今又救了我⼀命的小暗卫不能死。

可是当我带着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药回来时,他已经不在了。

而他先前待着的地⽅留下了⼀⾏歪歪扭扭的字。

我不识字,所以我只能记下了这些字的模样。

冷宫闹出如此⼤的动静,自然是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也是这般,他们才知道这冷宫里居然还藏了⼀个小皇女。

我被接出了冷宫,领在皇后名下教养。

我识字了,于是我知道了那天小暗卫留下了什么话。

「小殿下,记得来寻我。」

于是后来我真的去寻他了。

可我好像,找错了⼈。

卫寂还在吵嚷嚷地说要换个地⽅继续,他可不能让裴景看光了去,他吃亏。

可在注意到我脸上表情时,卫寂的声音越来越小。

「小殿下,你⽣气了啊?」

这⼈收了吊儿郎当的态度,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他看了眼不知在想什么的裴景,最后咬了咬牙扯起两侧衣服把我挡住,然后低下头小声地跟我说:

「小殿下你要是真馋我身子了,那你就小声地嘬⼀口,咱不给别⼈看啊。」

语气像是在哄小孩。

但说出来的话不正经极了。

我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的脸。

本来想好好地跟这⼈说话,可开口时我却忍不住嗓音发着颤:「你骗我。」

——明明说好要让我去寻你当我的暗卫,可你当时分明都不在!

我认错过⼀次。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却认定了卫寂会是我要找的那个⼈。

卫寂没反应过来,有些纳闷:「我骗小殿下什么了?」

我没理他,只是仰头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又问他:

「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我记得那时卫寂的眼睛是黑色的。

那双眼睛总让我想起在冷宫里看到的那片最绚烂的夜空。

卫寂的目光⼀下子闪躲了起来。

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以前试药的时候不小心吃了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草药」。

被他这么⼀提醒,我这才嗅到卫寂身上淡淡的药香味。

我灵光⼀闪,呼吸都有些急促了起来:

「你去当药⼈了?」

药⼈因着常年浸泡于各种草药和毒药中,身上某处都会发⽣⼀些变化。

药⼈百毒不侵,其血亦可解百毒。

我先前听闻暗司有试过训练⼀批药⼈暗卫,但损失惨重。

而卫寂——

卫寂下意识地别过头。

他看天看地看裴景,就是不看我,仍在嘴硬:「什么药⼈?我听都没听过!」

可这⼈实在太不会撒谎了。

于是我看了眼裴景。

他似有所感地抬头,望向我那⼀眼有挫败,有痛苦,有挣扎。

更有⼀种再也看不到希望的绝望。

我心⼀颤,突然想到⼀个细节。

「卫寂,」我叫了他⼀声,「你低下头来!」

卫寂下意识地低头。

「小殿下要做什么?」

我抓起卫寂的头发,往他的耳后瞧去。

——那里有颗小小的红痣。

分明不起眼,但此时却近乎要烫伤我的眼。

17

被救出牢狱的那⼀夜,我其实自己也挺糊涂的。

因为我曾经的旧部几乎全都被沈萱杀了个干净,仅剩下来的那些也几乎被我下了命令,不许过来送命。

可那夜却有⼀个自称我旧部的男⼈过来劫狱。

我被沈萱下了毒,身子无力。

于是那个⼈便划破手掌,哄着我饮下了他的血。

「喝下去就不痛了。」

他毁了容,连嗓子都是干哑难听,可在我不肯喝血哄我时却极尽温柔。

这⼈还拿出了我曾经亲手做过、要送给裴景当⽣辰礼物的小木剑。

木剑下缠上了暗红色的剑穗。

但他只是在我面前晃了下,然后就很快地收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护在心口的位置。

他说:「殿下,我们该回家啦。」

于是我被他抱着出了牢狱。

夜色之下,我隐约地瞥到他耳后的⼀点红痣。

可这⼈最后还是食言了。

他没有成功地带我回家。

他倒在了拦着裴景的路上。

「殿下,」浑身是血的男⼈最后朝着我露出⼀抹灿烂的笑容,「⼤胆地往前走,不要怕。」

他的手还紧紧地抓着裴景,然后被裴景⼀根⼀根地折断。

于是他⽤了他身体上所有能动的地⽅去拦着裴景。

于是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跑,跑到几欲窒息,喉咙处满是血腥味。

可我还是被裴景抓到了。

其实在跳下悬崖的那⼀刻,我内心是轻松的。

我甚至想着,说不定我等会儿就会见到那个比我死的早了⼀些的丑八怪。

然后问问他,他到底是谁。

18

我没想到会是卫寂。

可是这个答案却又让我感觉并不是那么意外。

「小殿下?小殿下?」

上辈子的小太监卫寂在陪我的时候,也是⼀口⼀个小殿下。

也只有⼀个卫寂敢这么称呼我。

可是那夜他却只是唤我「殿下」。

——他并不想让我认出他来,于是那声声「殿下」恭敬而又疏离。

「小殿下!」

带着粗糙触感的手碰上我的脸颊,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冒犯更多。

「您别哭啊!我知道我长得没那么好看,但也不至于把您吓哭了吧?」

卫寂是真的慌了。

他手足无措地想要从自己身上找出帕子来,但⼤老粗的⼀个⼈哪会有帕子?

于是他最后干脆⼀咬牙扯起我的袖子:

「我衣料粗糙,小殿下皮肤嫩,就先⽤这个擦擦吧!」

我差点被卫寂气笑。

眼见着这笨蛋真要扯我袖子来给我擦眼泪,我连忙抬手扯了出来,胡乱地⽤手背擦了擦脸。

冷哼了声:「我没那么娇贵,⽤手擦擦就⾏了。」

卫寂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

可我分明听到这⼈又小声地嘀咕了句:「可我想要小殿下娇贵些啊。」

我呼吸⼀窒,只觉得⽅才压抑下的情绪又要上来了。

于是我恼羞成怒,干脆狠狠地踢了卫寂⼀脚:「卫寂,你又骗我!」

「我哪里敢骗您啊!」

卫寂故作夸张地抱着脚跳了起来,⼤呼喊冤。

可那双琥珀色的眸底却盛满了细碎而又醉⼈的笑意。

我又突然想起了卫寂那日说的话:

「哟,我终于瞧见小殿下⽣气的模样了。」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应当多⽣⽣气、发发火才正常嘛!」

这个⼈、这个⼈真的是——

无法无天!

胆⼤妄为!

我抿了抿唇,只觉得眼眶发热的同时,耳后也跟着发烫了起来。

于是我只能看向裴景,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

「把他带走,本宫亲自审问。」

——我会⼀点⼀滴地把这些错都纠正过来。

19

暗卫的体质的确好得惊⼈。

我只是让⼈简单地给裴景处理了下,让他有力气回话就⾏。

而裴景没有⼀丝挣扎之意。

甚至都不需要我动⽤刑具,这⼈便把他知道的都告诉了我。

在沈萱登基后,他曾偷听到沈萱和曾经的怜贵妃的对话。

那时的怜贵妃已经是怜太后。

按照她的说法,我们所存在的世界其实是⼀个话本子。

怜太后是异世而来的⼈,知晓这个话本子里所发⽣的⼀切,也就是有了所谓预知的能力。

她的女儿沈萱,是这个世界的天命女主。

而我则是话本子里阻挠她登基成女帝的最⼤障碍。

听上去匪夷所思,但却是能够解答我先前所有的困惑。

比如我曾经给裴景的令牌。

那令牌是阿姊留给我的。

太子手下有⼀支无⼈知晓的精兵,英勇骁战。

虽只有百⼈,但可对万敌。

而那支精兵全是由女子组成,听令牌⾏事。

彼时沈萱凭借已知之事,处处破了我多年的准备。

我虽有后手,却也是负隅顽抗。

黔驴技穷之际,我把令牌留给裴景,让他带着我公主府内的老弱病残先离开。

可我没告诉过裴景这令牌有何⽤处。

我让精兵护在他们必⾏之处,等看到了裴景身上的令牌,这些⼈自会护着我公主府内的⼈。

我原是想,裴景留在我身边多年,对公主府也应当是有了⼀定感情了。

他会带着我府内的⼈走那条路。

只需那⼀段路就好了。

更何况,公主府内的⼈对裴景都很好。

可我却算错了那⼀步棋。

——裴景把令牌给了沈萱。

对别⼈而言,那只是⼀个普通的木牌子。

可沈萱却知道如何⽤,又知晓如何找到那支精兵的联络点。

她虽不能让那支精兵听她⾏事,却能⽤令牌命令精兵解散,不得搭救劫狱。

我在牢狱中时,沈萱出于上位者的骄傲,得意地告诉我这些战士们的最后下场——

⼀个个地被废了武功。

⼤部分都自尽而亡,剩下的⼀批⼈也被她发卖沦为妓子。

沈萱真的很知道要如何激怒我。

她在我气到浑身颤抖时,又⽤着那副悲悯而又了然的模样看着我。

——就如同她早已经知道她是天定的女帝,而我注定要被她踩在脚底下。

「沈蓁,我不会让任何⼀个威胁到我的⼈存在,哪怕只是稚子。」

「我将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女⼈,没有⼈能越过我。」

沈萱高高在上。

20

虽然我已经在重⽣后,尽力地打乱了上辈子会发⽣的事情。

可听裴景说出来,我依旧会气到浑身冰凉而颤抖。

「那你身上的伤疤呢?」

裴景沉默了下来,半晌后才干哑着嗓子开口:「是怜贵妃。」

还是那对母女。

或许连当时卫寂为什么不在也有了很好的解释。

——这两个⼈从很早起,就凭借着自己所知道的事,任意地操控着别⼈的⼈⽣。

我没让卫寂⼀块进来审问。

哪怕这⼈耍着无赖,⽤了各种法子,我也没应允。

卫寂是这辈子的卫寂,他再也不会经历上辈子的事情。

「所以在这次本宫没要你之后,沈萱开始慌了。」

我轻笑:「不过本宫好奇,你既然也已经重⽣了,为何不把这⼀切告诉沈萱呢?」

「毕竟现在许多事情已经发⽣了变化。她若是失去了那预知的能力,可很有可能死在本宫手上啊。」

先前⼀直很冷静的裴景突然激动了起来。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扯动着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不管您信不信……」他⼤力地喘着粗气,原本处理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来,脸上的神情痛苦而绝望,「殿下,我从未想要过杀您。」

裴景说,他身边⼀直有沈萱的⼈跟着。

他那日只是想要借机趁着夜色带我离开而已,他甚至算好了那⼀箭并不会伤及我的性命。

但他没有想到我会选择跳崖。

「殿下可以利⽤我——」

裴景打碎了自己的傲骨,卑微怯懦地将自己的所有都双手捧着献给我,只是为了得到⼀丝怜悯。

他疼得弓起身子来,近乎喃喃地重复了⼀遍:「求殿下,利⽤我……」

「可是裴景啊,」我站在离他不远的距离,垂眸俯视着他,⼀字⼀句,「本宫并不信你。」

裴景所有动作都⼀僵。

「你说的对本宫的愧疚也好,对本宫的爱慕也罢,包括你之前说的每⼀个字,本宫都不信。」

他近乎失神,浑身似乎冷得在发颤:「殿下不信我……」

「是啊。」

我笑眯眯地点头,像是先前⽤着匕首刺入又狠狠地在血肉之中转了⼀圈:「本宫从来不会相信⼀个背叛者的话。」

「更何况即便没有你,本宫亦可将那沈萱千刀万剜。」

我想起我公主府上原本应该被裴景带走、却送入到沈萱手上的⼈,想起那支本就是为了对抗着世道而组的精兵。

我只能按住心中的杀意:「裴景,我公主府⼀百三十条性命,你得⼀点⼀点还回来啊。」

裴景不再言语。

他只是不出声地在喉咙里哽咽着。

「你放心,本宫很快地就会让沈萱过来陪你的。」

转身离开时,裴景突然抬头。

他问我:「若是有下辈子,殿下依旧选了我,而我也未曾背叛过殿下——」

「没有下辈子。」

我打断了裴景的话。

他安静地看着我,最后扯起⼀抹苍白的笑容。

「是啊,我也没下辈子了。」

「我明明……好不容易才求来了这次机会。」

我依旧⼀声不吭。

「虽然我知殿下定是不要的。可殿下慈悲,就当是将死之⼈最后的乞怜。」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裴景俯身向我⾏⼤礼,⼀字⼀句像是沁出血珠。

「景,祝陛下——」

「得偿所愿,千秋万代。」

21

出地牢后,我第⼀眼就看到卫寂端着⼀碗药在外候着。

这⼈见我过来也不说话,就干瞪着眼然后把碗递到我面前,示意我把药喝了。

我还未凑近就闻到了⼀股极淡的血腥味。

我接了过去,又问卫寂:「你今日怎就想着要去了你那宝贝胡子?」

这⼀路上不少⼈朝着卫寂投去了惊奇和诡异的目光。

卫寂虽不说,可我也感受到他身体有些僵硬了。

然而只是这么⼀句简单的问话却让这⼈闹了个⼤脸红。

如今没有胡子的遮掩,那张白皙俊俏的脸蛋直接「轰」地⼀下炸得通红,仿佛是被煮熟了⼀般。

我:……

我好像知道那胡子有什么⽤处了。

卫寂轻咳⼀声,朝着我手中的碗微抬下巴:「小殿下先喝,喝完我再告诉您。」

反正又不是没喝过卫寂的血,于是我很干脆地⼀饮而尽。

然后还没等我主动地问出口,这⼈就主动地坦白了。

「小殿下体内的毒积攒已久,得多喝我的血。当然,我身体每个部位的血作⽤效果都不同。」

我隐隐地觉得卫寂这话有些不对,可还未来得及阻拦,这⼈就笑眯眯地指着自己的脖子:

「像小殿下这般情况,就需要多啃我脖子了。我晓得小殿下是个爱美之⼈,对着我先前那张脸定是啃不下去的。」

说到后面的时候,卫寂还重重地叹了口气,⼀副为了我做出极⼤牺牲的模样。

这⼈素来没皮没脸惯了,先前就经常讨我嫌。

似乎对他而言,看我⽣气恼火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可今时不同往昔。

我退后半步,上下打量了⼀番卫寂。

看得他逐渐地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后,这才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看着的确要比以前舒服多了。看在你自荐枕席的份上,等会儿命⼈给你洗干净了送到寝宫吧。」

卫寂闭嘴了。

可没安静多久,这⼈就闷闷地开口:「小殿下可知晓你身上的毒?」

「知道。」

我语气随意地应了声。

我并非是皇后的腹中子,所以她对我有所忌惮是应当的。

就如当年只因太傅夸了我⼀句天资聪颖后,她就能立刻禁了我的学业,让身边嬷嬷只教我读女诫学女红。

这毒倒也不会致命,只是日积月累下来让⼈身子虚弱罢了。

我以为卫寂会问我是谁。

可他只是沉默了⼀会儿,然后庆幸地吐出⼀口浊气:

「还好我当年多学了⼀门手艺。」

我瞥了眼卫寂包扎好的手,心想还的确是门手艺活。

「小殿下,」这⼈又扭头朝着我咧嘴⼀笑,「这药喝下去,以后就不会痛啦!」

——喝下去就不会痛了。

我脚步⼀顿。

然后在卫寂也跟着停下脚步询问时先开口问他:「卫寂,你觉得沈萱怎么样?」

裴景说,沈萱是这个话本子世界的天命女主。

这倒也解释了为何这么多男⼈在见到沈萱之后会⼀见倾心,念念不忘。

那么卫寂——

「两个眼睛⼀张嘴,」卫寂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给出我肯定的答案,「真要说有什么的话,那就是她身上还很臭。」

沈萱身上臭?

我有些讶然。

毕竟这个⼈出门前都要泡在花池里好长⼀段时间。

「我记不住⼈的,小殿下。」

卫寂又同我说:「他们在我眼里都是⼀个模样的,可小殿下不同。」

「小殿下是我唯⼀能记住的⼈!」

我想起很久之前,在我第⼀次遇到卫寂的时候,这⼈是能清楚地认出冷宫里的⼈的。

于是我问他:「这也是药⼈的后遗症吗?」

卫寂又沉默了下来。

他老是这样。

⼤概是清楚了自己并不擅长撒谎,所以这⼈在遇到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后就干脆装聋作哑。

于是我了然地笑了下。

「卫寂。」

「嗯?」

「改天陪我去烧炷香吧。」

22

几天后,我带着卫寂去了白鸣寺。

烧香礼佛只是其次。

最主要的是,我想见⼀见我那久居寺庙的皇姑母——

静娴长公主。

这位长公主自驸马病逝后就⼀心礼佛,不问世事,就连沈萱母女都对她知之甚少。

她是最⼤的变数。

而我最需要的,亦是变数。

意料之中,静娴长公主拒绝了我的请见。

于是我便日日地去候着,候到整个京都都在传三公主领着男宠在佛门圣地荒诞地造作时,长公主终于肯松口了。

却只给我半盏茶的⼯夫。

我曾听闻过这位长公主殿下无数的伟绩。

其中当属她提着⼀杆银枪,在战场上英姿飒爽,击退突厥之事。

她不比任何⼀位皇子差。

可如今这位殿下⼀袭素衣,连面容都沾上几分佛性。

在见到我时,静娴长公主也只是招呼我喝茶,然后告诉我:「天命难违。」

「皇姑母不知,我这⼈邪性得很。」

我起身给她倒茶。

长公主的小院不⼤,抬头就只能看到这⼀片四四⽅⽅的天。

于是我笑着告诉她:「可我偏想逆天而为。」

「我要为天下女子,破了这四四⽅⽅的天!」

我原以为会花费好⼀顿口舌来劝说我这位皇姑母。

却没想她只是在听了我这话后,沉吟⼀会儿点头应允。

我有些诧异:「您就不怕我是在骗你吗?」

「我不是相信你。」静娴长公主看着我,却又像是在透过我看着其他⼈。

她面色沉静:「我只是相信阿箬亲自教导出的孩子。」

阿箬。

许久未听到阿姊名字,我有些愣怔。

当年被禁锢⼀⽅小院熟读女诫时,是阿姊亲自来教导我。

她告诉我:「蓁蓁并不比任何⼀个男儿差。」

是她告诉我:「羽翼未丰,不露锋芒。」

亦是她告诉我:「这世道女子难为。蓁蓁,若是有可能,我要尽全力地扭转这局面!」

「这条路很难走。我败了,阿箬败了,你也未必见得会成功。」

长公主语气认真,甚至称得上严肃:「即便如此,你也要决定走下去吗?」

「总是要试试的。」

上辈子沈萱登基为帝后,世道并未改变。

女子依旧被认定只能相夫教子,居于男子身下。

沈萱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是她⼀⼈独尊。

于是这位严肃端⽅的长辈第⼀次朝我露出温和的笑容。

她说:「好在这条路上你并不孤单,倒是比我们两个好多了。」

我循着她目光看去,正好看到卫寂在逗弄着寺庙里的小沙弥。

「是啊,」我眉眼弯弯,「我的运道向来不错。」

23

长公主英勇骁战,却被亲弟弟许给⼀个懦夫,以静娴为称号。

阿姊有治世之才,可连她的母亲都不信她以女子之身能成明君。

但我遇到了卫寂。

我曾和卫寂坦白过我的野心。

这是⼀个⼤胆的举措。

可因为是卫寂,我愿意再去相信⼀次。

他听完,只是颇为感慨地说了⼀句:「小殿下的这条路可不好走啊。」

「我自选了这条路,便早已经想好了⼀切。若是胜了,日后朝代更迭,亦有女子敢与男子争上⼀争。」

彼时我坐在树上眺望着宫外的远⽅。

而卫寂站在树下,张开双手。

他说他要提防我摔下来,以便好及时地接住我。

「若是败了呢?」

「败了?无非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受得住这⼀时的唾骂,若是青史留下千古骂名,我亦承得起。反正那时我早已是⼀抔黄土,这些⼈若是时不时骂上我几句,也不过是让更多⼈知晓这些事,也许会有⼈能从中窥得我⼀二心思……啧,我倒觉得是⼀个好机会。」

卫寂想了想,朝我竖起⼤拇指:「很⼤胆。」

「卫寂。」

「嗯?」

「我从不觉得我会输。」

我笑嘻嘻地从树上跳了下去,正好被卫寂抱得稳妥。

卫寂说得没错,那个姿势虽然丑了点,但是能更及时地接住我。

我搂着卫寂的脖子,告诉他:「只要有⼀个女子站出来,那便是我之胜。」

「那挺好的,」卫寂空出⼀只手挡住我胡作非为,瞪了我眼又笑开,「无事,小殿下有小殿下的路,我有我的路。」

卫寂这话说得很不对劲。

我听得很不舒服。

于是我从他身上跳了下来,然后狠狠地拧了把他腰间软肉,凶巴巴地问他:

「那你的路在哪儿?」

他收回了看向远⽅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

娃娃脸的小暗卫笑得露出⼀口⼤白牙,琥珀色的眸子盛满了笑意,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他说:「在小殿下的前⽅啊!」

——我会在前⽅替小殿下铲平⼀切阻碍。

——所以小殿下啊,你不要怕。

——你只管⼤胆往前走吧!

我听懂了卫寂的话。

自此前路顺遂或坎坷,我亦不再怕。

24

顺承十五年,新太子薨。

皇后悲痛欲绝,久居中宫不出。

次年,宣宗帝沉迷修仙之术,荒废朝政。

静娴长公主于白鸣寺出,婉劝宣宗帝却遭内禁,引众臣怒。

顺承十七年,皇子内斗,各地起灾。

同年,七公主沈萱进言水利策论,又提新种植⽅法,解决北部饥荒之灾。

宣宗帝喜,⼤赏七公主。

然次年,雨季决堤,策论⼤害,种植之法亦不可⾏。朝廷⼤兴水利,劳民伤财,国库空缺,民怨沸腾。

各地叛军起,清君侧,立新朝,危逼京都。

宣宗帝⼤骇,领怜贵妃、七公主仓皇出逃至⾏宫。

危急时刻,三公主沈蓁同静娴长公主亲自领兵,镇压叛军。

其手下有⼀支女子精兵,战无不胜,万夫莫敌。

后于⾏宫迎回宣宗帝。

顺承二十年,三公主沈蓁封皇太女。

朝中⼀片哗然。

皇太女以雷霆手段镇压,静娴长公主与新任⼤将军辅之。

顺承二十二年,皇太女沈蓁继位,改年号永延。

后,女帝逐步开女学,⽤女商,允女子入朝为官。

自此,时局定之。

登基前夕,我去见了沈萱。

「怎么可能?……明明我之前都成功了,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变数会如此多!」

沈萱恨恨地瞪着我,却不敢靠近。

她依旧不敢置信自己会输给我,可她又惧怕我的手段。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怜贵妃已经死了。

她其实并没多⼤本事,只是靠着那些曾经的预知。

可如今那都失效了。

谋害两位太子,当是死罪。

沈萱却死不了。

⼤概是因着天命女主的身份,旁⼈竟伤害不了她半分。

除了卫寂。

可我不想让卫寂的手上沾上沈萱的脏血,于是我把她囚于地牢之中。

⼀开始沈萱还觉得有⼈会来救她,于是我就时不时地领着卫寂来地牢里走⼀圈。

后来她怕了。

她跪着求我,神似癫狂:「三皇姐、三皇姐你不是要救这天下女子吗?我亦是这天下女子之⼀,你为何不肯放过我?」

「你说错了。」

我扯出自己的衣摆,告诉沈萱:「我要救的,是那些在这世道下身如浮萍的女子。」

「我要救的,是女扮男装进军营,上战场杀敌,英勇骁战,却因女子之身而被同伴嫉恨、陷害至死的女子。」

「我要救的,是本无过错,却因容貌而被权贵欺压,于⼤庭广众之下羞辱至死的女子。」

「沈萱,她们与你不同。」

「当然不同!」沈萱朝着我⼤吼,「她们身份卑贱,就应当受此挫折。世道如此,是这世道如此!」

「所以我才要变了这世道。这世道对女子苛责,那我偏要为女子正名。」

我并未和沈萱多言下去。

裴景也在此处。

所以沈萱连自杀都做不到。

「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看了眼沉默寡言的裴景,又微微俯身盯着沈萱的眼睛,⼀字⼀句:

「你们得活着,活到十年、百年……亦不得安⽣!」

26

出去时,艳阳高照。

卫寂就在外面候着。

见我安然无恙地出来,这⼈才稍稍地松了口气。

「你在担心我又被裴景哄了去?」

前些年我来地牢的时候,这⼈非得跟着我。

进来了也不到处乱跑,就堵在裴景面前不让我瞧。

「我是这般小心眼的⼈?」

卫寂冷哼。

可他憋了几秒又没忍住:「我前些天进去瞧过了,那裴景如今可真是丑不堪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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