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天上仙鹤。」我微微一笑,「我家乡叫白鹤村,算是睹物思人了。」
我又问她:「师姐呢?刚回来?」
「嗯哼。」宣燕挑起下巴,朝我示意这个胜利品——
「附近村民说,猛虎袭人,我就去帮他们处理一下啦。」
她看向我单薄衣物,笑道:
「马上入冬,我让天枢院的师兄师姐们,给你做件虎皮内袄。」
我的手刚要碰到她剑悬银铃,闻言,犹豫了下,还是垂了手。
朝她颔首应道:「谢谢师姐。」
24
很快,蓬莱就出现异样了。
不少刚筑基的弟子道心不稳,半夜时分,尖叫着从居所冲出,声嘶力竭喊着「怪物」或者「杀」「杀光」。
师父立刻发现端倪,火速镇压。
他随手一挥拂尘,逼人的灵力就将满眼通红的弟子们,压得跪趴在地。
师父皱眉缓道:「怎么回事?可是贪图进度,修炼邪门功法了?」
邪门功法不讲究循序渐进,而是一蹴而就。
最会让人道心不稳。
在各个门派都是禁物。
我静静看着那些行将崩溃的弟子。
他们一个个颤抖着手,不敢置信地对着师父和其余尊长吼道:
「有怪物啊!」
「哈哈哈哈哈疯了,都疯了。」
夜风很凉,我能见到师父蹙起的眉,他沉吟道:
「将他们送进静心渊,魏旻,你去看顾。」
「是。」大师兄沉稳应了。
师父又眼神一凛,挥袖扫下一个屋檐悬着的铜铃,稍一端详,面色大变,厉声吩咐:
「铜铃口舌被拔,查!」
四周沸腾一片,尚且「清醒」的众人都唏嘘起来。
拔铜舌这事儿,我是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做的。
拔下的铜舌,也全都插在仙鹤羽毛里,早就四散各处了。
可那只爪勾,我没来得及处理。
所以,有执法弟子从我房里搜到飞爪时,我心底还是沉了沉。
师父目光狠毒,透过小小一个爪勾,我不确定,他能猜到什么。
眼看执法弟子要呈递到师父面前,我咬了咬后牙槽。
要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该死的!
我喊道:「谷师兄……」
执法弟子眨了眨眼:「怎么了?」
我卡了壳。
就在我头疼时,一道懒洋洋的嗓音响起:
「哎谷师弟,那个别拿,师父发现了要骂死我们。」
执法弟子顿住脚步,惊讶:「祁师兄?」
祁莫做贼一般晃了晃腰间酒葫芦:
「看到没,从钱长老那偷的供酒。就是用那爪勾抓的,小师弟帮我做的。」
他哥俩儿好一般,揽住执法弟子肩膀:
「钱长老前几天还为这事暴跳如雷呢,师兄落到他手上,能有好果子吃?不得给我塞一堆功法心经誊抄?让我喂兔子,清扫满蓬莱的落叶?」
执法弟子:「……」
祁莫:「给师兄个面子,当没看到行不,改天请你吃酒。」
执法弟子将爪勾塞回祁莫手上:
「去去去,自己坏规矩就坏规矩,还带小师弟?德行!下不为例啊。」
祁莫笑眯眯的:「定无下次。」
等执法弟子走远,祁莫才将铁爪随手抛给我。
一双笑眼让人看不透:「欠我个人情。」
25
这次「走火入魔」,并未引起太大波澜。
出现异样的都是些筑基弟子。
被送去静心渊,不出半月,已是道心稳固。
魏旻一板一眼地和师父禀报:「回师尊,两百一十二人已清醒。自请去执法堂谢罪了。」
真讽刺啊。
糊涂成了清醒。
清醒反倒是糊涂。
我抬起眼,看到师父大方地一挥手:
「免了,错不在他们。」
「是。」魏旻接着问道,「师尊,咱们蓬莱,可是有外敌暗入啊?这次铜铃是,上次小师弟筑基受伤也是——」
师父淡淡看了他一眼,又瞥了我一眼。
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在怀疑我了。
活了几百年的修士,哪个不是人精?
师父:「已让人去查了。近来各国纷争,天下也不太平,有势力想颠覆我蓬莱仙山,再正常不过。」
他似笑非笑:「对于这种人,蓬莱不惧。来者,死。」
度劫期修士威压颇盛。
我背后冒出冷汗,没躲开他的视线,装作狂热的样子鼓掌赞道:
「师父霸气威武。」
魏旻:「……」
宣燕:「……」
祁莫:「……」
就连师父也无语地转开了目光。
26
一计不成只能再图。
但在这之前,我要搞清楚祁莫是怎么回事。
与他拉近距离的最好方法——请他喝酒。
这天,我们来到附近城池。
此处地处平原,算是方圆几十里的粮仓,农耕收成向来不错。
米酿的酒也味道醇香。
我排出几个铜板,就买到两碗好酒。
祁莫落座,挑眉:「才给师兄喝一碗?太小气了吧?」
我理直气壮:「每家喝一口,说不准下家味道更好呢?」
祁莫不置可否。
店家酒旗横斜,在午后微醺得风里猎猎。
我三纸无驴地唠了会嗑,才试探道:
「走火入魔是什么感受啊,师兄,你知道吗?」
祁莫抛起小二送的蚕豆吃进嘴里:「谁知道呢。不过……」
他笑得依旧随意:「有机会试试。修仙之路,不走火入个魔,都不好意思说功德圆满不是?」
我:「……」
我一时分不清他是玩笑,还是认真。
只能透过酒铺的木桌,看向他丹田,那里寄生物种精神抖擞,有触手直通人的心肺、大脑和头颅。
……不是死的啊。
我沉默片刻,应道:「上次飞爪,多谢师兄。」
祁莫却道:「你要谢我的事儿多着呢。」
我愣了愣,祁莫就喝干净酒,将海碗扣着,招呼道:
「走走走,去下一家。」
这一天,祁莫带我将整条街喝了个遍。
我陪他喝到最后。
喝得扶着门框在街边大吐。
他看起来没事人一样,抱臂笑说风凉话:
「哎小彤,你酒量也太差了吧,比宣燕都差,丢不丢人。」
我接过店小二递来的清水漱口,用手背一擦嘴角:
「不丢人。你和师姐同时入山门,师姐实力还在你上面呢。」
见我缓过来,祁莫带我往酒街外走,哼了声:
「那是她作弊,两把弯刀,自带越级,我和大师兄加在一起都打不过她。」
走到街角处,有一家胭脂铺子。
临近傍晚,老板娘要收摊,却在看到祁莫的那瞬,笑开花道:
「公子又来买脂粉啊?新进了一批货,要看看么?」
我见鬼一般看着祁莫。
心想,他还真是风流快活。
估计没少拿胭脂水粉哄姑娘。
「不了,上次那批货不防水,她花了妆,把我臭骂一顿。」祁莫无奈,「来挑支木簪。」
我:「哈……?」
我反应过来:「给师姐买的?!」
「否则呢?」祁莫仔细挑选,「你以为她那么糙的人,一身行头谁置办的?」
我:「……」
我万分沉默地看他嫌弃款式不好、色泽不亮,挑三拣四,好不容易选定一支桃木簪子,掏出钱袋付钱。
离去前,祁莫像是想到了什么。
随口问道:「小娃娃呢?」
老板娘一拍掌心:「哎呀!今儿忙得晕昏了头,忘了抱出来给公子看。稍等!」
说着她小跑回去,不出片刻,抱出来个一岁左右的孩童。
小孩子粉雕玉琢,长得天真可爱。
有一双葡萄般的大眼,啃着手,好奇地看我。
我脱口而出:「……师兄,你和师姐连孩子都有了?」
27、
没想到,祁莫将桃木簪收入怀中。
敛了笑,道:
「给他取个名字吧。」
28
那一刻,我如遭雷击。
师父和两位师兄接我离开那天,白鹤村口,大伯牵着大伯母。
他目光慈爱,看过妻子的孕肚,再看向我,说:
「小彤以后就是仙长啦。等你堂弟堂妹出生,是要央你取名字的。」
我从曾经里回神,咬牙问祁莫:
「……师兄怎么不取?」
祁莫屈指,刮了刮小孩光滑粉扑的脸蛋:
「师兄看着佶屈聱牙的字就头疼,你肚里墨水多,你来。」
我再也忍不了和祁莫虚与委蛇。
猛地拔剑,架在他脖上,额头青筋狂跳。
突然的变故,让老板娘人傻了,她嚷嚷道:
「哎哎哎!!!这位小仙长!干什么呢?!夸你呢,怎么还翻起脸来了??」
我没管她,直视祁莫的眼睛,一字一句问:
「他姓什么?」
「师兄,我问你他姓什么?!」
祁莫抬起手微微一压,示意老板娘少安毋躁。
缓缓说道:「一年前,我与五名执法堂弟子同去白鹤村。同行太多,不好造假,冰晶从经脉血液里炸开,谁都得死。唯有避开腹部,尚在母体的胎儿能够存活。」
祁莫招牌式的笑完全消失了:
「他姓管。」
29
锋利的剑刃,在祁莫脖上划出血痕。
不管他说的真假几何。
既肯坦诚私下小动作,那就不是和蓬莱一心的。
哪怕……哪怕他亲手……杀了我的亲人。
我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我的手直打哆嗦,用尽全部理智,才收剑回鞘。
再从警惕的老板娘手里,抱过牙牙学语的孩子。
他很轻。
很软。
像极了天上云朵。
也像飞鸟展翅掠过时,落下的鸿羽。
我轻声道:「管冀,你叫管冀。
「希冀的『冀』。」
无论如何,希望仍在。
「你爹娘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按照辈分,你要叫我哥哥。」
30
回去的路上,祁莫拎着酒葫芦。
冷不丁开口:「他长得好看吗?」
「谁?」
「管冀。」
我瞥了眼,刚想戗他没长眼么,就听到祁莫轻轻道:
「在我眼里,他就是只怪物。漆黑丑陋,浑身上下,黏糊的眼、截断的肢,还有嘴里叽里咕噜的低沉暗语。」
我沉默很久:「……好看,很可爱,比蓬莱山的兔群还可爱。」
我停下脚步,在蓬莱山下,秋叶纷飞里,看着祁莫道:
「师兄,你是清醒着的呢,还是糊涂着的呢?」
祁莫站得比我高两三个台阶。
他凝视落到掌心的枫叶脉络,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道:
「修真之人,需早日辟谷。就算不辟谷,饮食上也要清淡。否则触犯门规,要重重责罚。
「他们循规蹈矩,我是个例外。
「我出身将相之家,自幼富贵,喜美食,好美酒,重盐重油,无辣不欢,总偷着破禁——」
祁莫将腰间酒葫芦解下,凑到唇边喝了口:
「可它们不喜欢。凡间美食,会让它们犯困虚弱的。」
仙门总说,凡间饮食、五谷杂粮,会让人经脉斑驳,修炼事倍功半。
但我没想到。
真相竟然如此简单。
祁莫仍旧没回答我的问题。
却又像回答了我的问题。
他转过身,就着美酒,哼着荒腔走板的歌:
「看我河山万里,有说金玉外相。
「又见狼烟烽火,金戈骐骥奔忙。
「所谓豺狼走狗,所谓魑魅魍魉。
「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
31
寒秋到了。
随即是严冬。
今年本就奇寒,有的地带夏季落雪。
哪怕是庇护周边的蓬莱仙山,这年冬日也格外难熬。
我裹着宣燕送我的大氅,将油灯搁在地上,盘腿窝靠地洞。
同程算说道:
「前辈,玄铁融进你的骨头里,斩不断,我翻了半年的书,没找到破解方法,抱歉。」
他扭了扭脖子,哈哈笑道:「无事。出去作甚,被人再杀一次吗?」
「偷偷跑下山,没人会发现的。谁都该有自由。」我又道,「对了,我失败了。」
我顿了顿:「现在铜铃,根本碰不了。全都被下了咒法。」
近来我挂了个酒葫芦在旁,程算伸长脖子,就能嘬口酒,他咂吧咂吧嘴,声音沙哑:
「那就找别的法子。我都熬了几百年,你还等不了几十载吗?」
「也对。」我垂眸。
专心致志地雕着手里冰块。
一只仙鹤很快栩栩如生。
我将它放在油灯旁,看它无声无息融化。
然后对程算道:
「对了前辈,明春几十个修仙门派要办群英会,您说的海上仙山『沧澜』,也在。
「需要帮您打听,另外两位前辈的下落吗?」
这次,程算仰起头,失了眼珠的眼眶里,似是有泪滚落。
但又仿佛是我的幻觉。
三百年光影凝为他一句轻叹:
「不必了。」
32
每隔个十几二十年。
各地门派仙山,都会派相同辈分的弟子,互相切磋,以门派为单位打擂台,看谁能拔得头筹。
以此排名先后。
如若夺魁,奖品丰厚。
我才筑基,本想当个尽职尽责的捧哏,在旁摇旗助威。
出乎意料的是,蓬莱让我第一个上。
我慌忙想要拒绝。
大师兄魏旻安慰般地拍拍我肩膀:
「没事,开头实力都弱,不至于伤到你。赶紧去练个手,否则,太缺实战了。」
「那……那我第二个去?」
魏旻一本正经道:「以前都是宣燕第一个上,她上了,轮不到我们。」
「所以今年她第二个。」祁莫在旁补充,「每年群英大会,又名,」
身后,一群师兄齐刷刷地伸头喊道:
「蓬莱二师姐和她没用的男人们。」
我:「……」
33
作为没用的男人之一。
我被赶鸭子上架,推上了擂台。
对手来自千年门派「少阳派」,他们领队人很轻蔑地扫了一眼我们:
「哦?阴盛派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今年怎么不躲在宣燕背后啦?」
我则很有礼节地抱拳,点了点头:
「阁下是阳虚派么?多指教。」
四周传来几声笑,我才恍若记错了般笑道:
「哦是少阳派,记错了,这俩词意思太像了,哎可别我这一嘴带下去,以后总有人说岔。抱歉、抱歉。诸位,请——」
少阳派一群人被我戗得目光阴沉。
互相对视一眼,派人上了擂台。
第一个,是个髯须大汉,体形笨重,刚筑基不久,确实不是我对手,被我三两下踹下擂台。
第二第三个也差不多。
第四个金丹,被我使了个巧劲横扫出去。
这个时候,擂台外的呼声已经沸腾了。
宣燕在那扯着喉咙呐喊:
「师弟好样的,干翻这群***¥!%」
我估计她想说「鳖孙兔崽子」之类的话。
但我没听到。
祁莫怕损毁仙门间的情谊,及时捂住她嘴,把她拖走了。
直到第五个,是个元婴初期修士。
他面色凝重地朝我一颔首,招呼也不打,提剑朝我冲来。
我猝不及防,肩膀挨了一劈。
登时鲜血淋漓。
我回过神来,对他似笑非笑:
「阁下比我高上两级,用不着偷袭。」
说着我反肘一击,狠狠刺他脉络。
所谓灵力透他肩胛而出,将他臂上「灵脉」断了个干净——
透视就这点好,能看清对手灵力运行,经脉位置。
他不可置信地喷出口血。
颓然跪地,颤声道:「你……」
我则一脚踹在他肩上,将他踹飞出台。
收剑,淡淡道:
「下一个。」
34
我开场一挑五,让师兄师姐们高兴疯了。
宣燕都稍微放了点水。
没像往年那样,让其余门派输得那么难看。
最后我们几十个人,拎着大包小包战利品回蓬莱。
祁莫坐在树荫下,靠着树干,懒洋洋地枕臂脑后,挑了挑下巴,示意包裹,对我解释:
「所以,每年群英会,又叫,来进货的蓬莱强盗们。」
我:「……」
宣燕在一旁笑骂:
「得了,没个正经的,别教坏小师弟。还有功夫坐着磨嘴皮子?快给我去拾柴火!」
祁莫「哎」了声,老老实实起身,和其余师兄一块,捡来枝丫,堆到宣燕身旁。
宣燕则娴熟地就地取火,翻烤猎来的鹿肉。
烤好后,用刀划分,一人递了一块。
再啪叽一下,用刀背打在祁莫妄想偷偷多拿的手上,警告:
「今儿是给小师弟庆祝,其余人,不准贪嘴!」
说着,她将剩下鹿肉都塞给我,又看到我肩上渗血的伤口,皱眉嘱咐:
「待会让大师兄给你换药,他手最稳。」
我「嗯」了声,垂下头嚼着香酥的鹿肉。
这一年,我们回程慢慢悠悠,骑着快马,行走江湖,几乎玩遍了万里河山。
我知道,我矛盾纠结。
我憎恨这个门派。
痛恨它背后无处不在的黏虫。
但我……很喜欢同门的这些人。
35
蓬莱山上,岁月如梭,一晃,又是三年春秋。
我的每天变得很规律。
晨起跑操,间或探望程算,给他带点小酒烤肉。
上午打坐,下午看书,晚上雕刻冶炼。
月中月末两天,下山为民解忧。
每半年随众外出历练一次。
许是我下山得频繁,宣燕还八卦打听:
「哎,彤彤,你总往邺城跑,是有心仪的姑娘吗?哪怕是官家小姐,也可以提亲的!咱们蓬莱家大业大,有钱!」
我无奈摇头:「不是。给百姓讲讲,如何防洪泄洪,储水抗旱,耕种筛种。」
比起河伯旱魃的所谓传说,比起等人来「救赎」。
他们更需要知道……如何自己去解决这类问题。
不是么?
宣燕愣了:「哎?」
我补充道:「还做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能帮他们抵御猛兽,防范近年四处征战的各国骑兵。」
师父摸着胡子,慢吞吞地警告:
「奇淫巧技,还是少做为好,好好修炼才是正道。」
我嘿嘿低头:「弟子遵命!」
来到蓬莱的第四年,我恰好二十弱冠。
门派给我举办了加冠礼,取字「含丹」。
祁莫嘴贫,打趣我:
「含丹,菡萏,莲花啊小彤。和你脸一样,都很讨小姑娘喜欢的!」
被宣燕一脚踹了出去。
而大师兄魏旻,则为我加冠。
他厚实的掌心按在我肩上,犹如父兄,叹道:
「以后,就长大成人咯。」
宽大的月白袖袍下,我摩挲腕间菩提珠,望着蓬莱山巅。
四十二神殿,盘龙柱威严。
仿若漫天神明,注视人间。
山风将我鬓发吹起。
我忽然不知如何形容此刻心情。
36
如果所有故事,都有凛冽的转折。
那我平生第一个转折,是东魏太平三年元宵。
我与同村人下着制作粗陋的围棋,师父乘风而落,仙风道骨,惹得众人惊慌群拜。
第二个转折,是我惊闻亲眷尽丧。
仙山信仰,在心里坍塌成灰。
第三个转折,是我二十那年,深秋午后。
我捏破腕上菩提珠,将研制了三年的粉末,倒入蓬莱雪水。
它能让体内寄生的蠕虫,昏睡至少两天。
第二天傍晚,我去见了程算最后一面,按照他的嘱托,带来能对付修士的毒药。
程算面色如常:「要结束了么?」
我实话实说:「晚辈不知。」
他叹了口气,央我把毒药混入美酒,像是品着世间珍馐般,细细啜着。
又将一张沧桑的脸对着我:
「还戳着?走罢。弥留之际,老夫不想边上有人。」
我不再畏惧他狰狞的脸,淡淡应了。
向上走去,程算似是在放肆长啸。
铁链震荡。
和啸声一起,永埋地底。
37
当晚回到山顶。
是个无风的月圆夜。
我搭弓射箭,开始对准铜铃——
射!
这很快引起了骚乱,门派弟子慌乱冲我喊道:
「管师弟!你干什么啊?!」
「小师兄???快下来!!!」
「对啊,这不是儿戏,要是被长老知道了,重重责罚的!」
我踩着琉璃瓦,立在屋脊,没搭理他们的话,反手夹起一支羽箭,拉开硬弓。
「啪嚓」一声,远处屋檐下悬铃坠地。
小半盏茶时辰后,终于传来一声暴喝:
「管彤?滚下来!」
见我不应,又厉声道:
「管含丹!聋了吗?你在干什么?!」
我侧头看去,殿前不远处广场上,魏旻皱眉,脸色沉冷。
他手按剑柄,犹如一头虎视眈眈的雄狮,随时准备拔剑。
我在所有人惊呼里,猛然掉转箭尖指向他。
又笑了声,放下,道:「毁了这些碍眼的铜铃。」
见它们也被我损得差不多了,不足为惧,
我将弯弓别到身后,垂眸给自己绑上护腕: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魏旻咬牙:「师门待你不薄。」
「嗯,我知道。」我赞同点头,又提高音量,「可是诸位,你们仔细看看!所处的到底是仙山,还是虫窟?!」
话音刚落,一片混乱。
38
我不知道修仙门派,如何定义走火入魔。
但此时此刻,疯癫起来的千百号人,不亚于群魔乱舞。
他们沉在戳破幻境的惶恐里。
我轻轻一跃,落地拍衣,抬指拨开魏旻刺来的剑,诚恳道:
「师兄,拼命的话,你不是我对手。」
尽管魏旻修至出窍,我才筑基。
但我身上一堆零七碎八的暗器。
同时,透视看到灵力经脉的走向。
再加上这三四年经验,足以让我猜到,他们的下一步动作。
果然,魏旻使了个「九九归一」,又被我提前翻身避开。
我看着他丹田蜂拥而出的触手,同他说道:
「师兄,看看你的金丹吧。」
「……闭嘴!!!」
魏旻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逆贼——竟敢下药让所有人走火入魔!」
他像是想起什么:「三年前那次,铜铃舌失,也是你!」
「是我。」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我大大方方一摊手:「设计引来凡间骑兵,让师父误以为铜铃之事是凡人搞鬼的,也是我。」
魏旻被我气得双目赤红,唇齿哆嗦:
「宵小叛徒!师父方才闭关,你就敢拿同门开刀,蓬莱当年真是瞎了眼才把你捡回来!」
我轻轻道:「我没求过蓬莱。」又倏地抬高音量,「更没让你们杀我亲人!」
说着,我泄愤一般,从腰间布袋解下一个,化为白骨的小小骷髅头,甩到魏旻面前,指着道:
「师兄,你入蓬莱一百三十载,斩七情六欲,灭红尘羁绊。
「好!真是条汉子,好极了!
「这是我从你魏家阴宅坟茔里刨出来的。
「你睁大眼好好看看,他是你刚满月的儿子,还是所谓的,怪、物?!」
骨骼同汉白玉石砖相碰。
闷声骨碌,滴溜溜地滚在魏旻脚边。
他像是被烫到,看都不看就踢开,厌恶道:
「别拿这些东西糊弄我,说不定是你的剑下亡魂呢。」
他抵死不信,持剑耍了个狠招,再度朝我袭来。
挡路的白骨被他踩得粉碎。
我看着碎骨,没有抬头,手腕处刺出的淬毒飞刃,快很准地插进魏旻丹田。
「啪嗒」一声。
魏旻的剑落了地。
我悲悯地看他:「师兄,很少有人六指。而这只骷髅头下的手,六根手指。那就是你的妻儿。」
再转向另一边,对闻讯而来,已经完全呆住的宣燕。
轻轻问道:
「那师姐呢,你信吗?」
39
宣燕没有立刻回答。
她呆立了很久,不断低下头看自己的丹田。
焦躁地摩挲银刀刀鞘。
她甚至下意识想去扶魏旻,又被张牙舞爪的蠕虫惊得不敢接近。
半晌,才狠狠按住太阳穴,似是在调息:
「……疯了,都疯了。」
山间罡风又起了,乌云遮住月圆。
这次铜铃未再响起。
宣燕的半张脸笼在黑暗里,另外半张,被山巅上,昼夜不灭的长明火,照得通红。
我的整张脸,同样半暗半明。
干脆侧过头,看她:「师姐,你没疯。」
她痛苦地抱头跪地,头疼欲裂一样,喃喃开口:
「我为什么杀了他们,让我想想,上次见到爹娘是什么时候……」
整个蓬莱山脉,鬼哭狼嚎。
长明圣火犹如鬼火,点缀木林之间。
在这样的背景里,不知过了多久。
宣燕赤红着眼,抬头看我:
「三年前,那只旱魃,你问我『杀他干什么』……
「为何如此疑问?你看到什么了?」
我道:「你杀了一个小沙弥,很惶恐地倒在地上的,比我还小的……小沙弥。」
宣燕终于崩溃了。
她哀嚎啜泣,在满山的嚎叫里,也尖叫出声:「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垂下眼,手腕上是她替我做的精致护腕。
我犹豫片刻,还是想上前安慰。
可这时,异变突生。
猝不及防地,宣燕拔出右侧弯刀,抹过脖子。
晶莹的双眸没有焦距,只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把命赔给他们。」
我:「!」
我来不及阻止,保持抬手姿势,额角抽疼。
眼前,宣燕好似被抽去所有力气,像她杀过的无数人一样,重重摔倒在地。
一点都不漂亮。
将祁莫刚给她买的中秋新衣,染上脏灰。
我咬紧牙根,静默站了许久,长叹口气。
将她落到地上的桃木簪子拾起。
轻轻地,别在了她的发间。
40
而祁莫呢?
他下山偷酒喝,错过下了药的山泉水。
所以神态最是清明。
在满世界的癫狂里,祁莫紫衣金冠,提着长剑,款步走来。
哪怕看到魏旻的尸体,也漠然移开视线,淡淡问我:
「怎么回事?」
我将腕串菩提珠捏碎,漫天的白粉散开。
如果溶于水中,将会无色无味。
「承蒙师兄开导,特殊的食物能让蠕虫沉睡。」
「聪明。」祁莫没看我,目光凝视不远处,「做了我不敢做的事。」
他轻轻走过去,像是怕惊醒一个梦。
半蹲下来,将宣燕鬓角碎发拂到耳后。
然后将她抱到怀里,一吻她眉梢,又替她拢了拢微乱的领口,正了正微斜的发簪。
他将佩剑抛给我:「杀了我罢。」
我愣了一愣。
「宣燕死了,不是你杀的,但因你而起,我应找你算账。但你亲人都是我杀的,即使非我本意——所以,我俩扯平。」祁莫悲极而笑,「杀了我。这样疯狂的日子,早他娘几十年前就过够了!」
他也在清醒里癫狂,笑得满眼血泪。
我拇指死死摁住剑柄。
过了很久,才在祁莫万分期待的目光下,轻轻说道:
「如你所愿,师兄。」
41
三个人,三般形态。
魏旻是抵死不认地倔。
宣燕是声嘶力竭地哭。
祁莫是风轻云淡地死。
42
我在深秋的寒风里,站了半宿。
看着奔走逃亡的弟子们神色痴狂地从我旁边,擦身而过。
然后才逆着慌乱逃窜的人潮,往上。
踏过白玉长阶,漫过仙云缭绕。
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下。
我劈开了长明仙府的门禁。
朗声道:「徒弟管彤,拜见师尊。」
师父坐在蒲团上,悠悠睁开双眼。
他尚在闭关,丹田处的蠕虫在吐出黏腻的丝,犹如春蚕结茧,快要将他包裹其内。
度劫后期,想要突破大乘,必须经历这般破茧成蝶——
再孕育出一颗颗的金丹。
就像那些无力动弹,只能「闭关不出」的太上长老们一般。
师父缓缓开口:
「昨夜满山的动静,你闹出的?」
「不算。」我想了想,「毕竟我没逼着他们满山乱窜。」
师父嗤笑了声:「雕虫小技。」
我试探道:「……师父,您知道吗,金丹是虫丸,有蠕虫盘踞丹田……」
师父他老人家将拂尘一扫:「妖言妖语,蛊惑道心!」
刺骨的寒意席卷,我被瞬间提拎起来。
他在广阔的大殿里无奈摇头,瓮声低语:
「蓬莱不缺这样的叛徒,三百年前,也有人夜放鬼火,嚷着『唤醒』『拯救』,可笑,可笑!」
在窒息的紧缚里,我俯视他,摇头道:
「没人想动摇您的道心。但您……也该睁眼,看看这真实人间。」
最后一颗菩提珠破了。
洋洋白粉洒落。
可师父依旧面色如常,他没有受到丁点影响:
「狂妄。何况,何为真,何为假?」
他的语气才叫狂妄:「我信,则为真;我否,则为虚。」
「嘎达」一声,刺骨疼痛。
我知道,是肋骨被勒断,刺入胸肺。
我咳出一口鲜血,却笑了起来,讽刺他:
「原来程算前辈说的是真的呀!度劫度劫,度劫期的人,能短暂回到现实——你早就看过人间,却又回到了仙山——是您,自行选择了这条路。」
三百年前,他也曾像我,无比虔诚,将目睹的叛乱当作走火入魔。
度劫期后,他闭了双眼,成为不染尘埃的座上仙人。
可以理解。
谁能放弃歆享几百年的供奉、实力和地位呢?
听到我说的熟悉名字,师父缓缓眯起了眼。
他放缓了杀我的速度,转而是漫长的折磨。
折断手——
我自顾自地继续道:
「人都信奉自己见到的。他们拒绝,也不敢相信全然陌生的真相。」
折断脚——
「您说,是因为愚蠢,因为真相鲜血淋漓,还是颓于困境,更让人有愚昧的安全感?」
折断脊椎——
「毕竟,破除迷障代价太大,足以让人疯狂——」
「管彤,你能透视对吧?和他们玩六博棋,你从未输过。」就在卸我下颚之前,师父打断我,用威严的声音道,「我也是糊涂,今儿才发现端倪。」
他苍老的低音犹如蛊惑:
「那你怎么能够确定,不是你的脑海里,有一只蠕虫,扎根盘踞,蛊惑你,让你误以为我们都是群魑魅魍魉,用尽下作手段,让我们走火入魔,将我们杀灭殆尽——」
他一字一句:「它好汲取养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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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仙尊不愧活了几百年,直指要害。
这个问题,困扰我整整三年。
我备受折磨,甚至比他更疑神疑鬼。
怀疑是否有更为高等的神明,假借我手,为的是剿灭虫族。
浑身伤筋断骨的痛苦,和师父鬼魅般的低语,让我头脑混沌,瞳孔骤缩。
我深吸口气,强令自己回神。
垂头,用牙齿叼起怀里露出的红线,甩出铜镜。
「我当然知道真假!」铜镜落地碎裂,上面映出万千生灵惶恐的脸。
他们是绵亘九州的芸芸众生。
都在沉默注视着,大殿之内的我和师父。
我放肆而道:「好,不是依赖于凡俗供奉么?这几年我改了传音铜镜,发到九州各地,来,让芸芸众生作证,谁为佛,谁为魔——」
既然你我皆难辨真假。
那一切,交给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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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耳畔遥远的人声。
成千上万,混杂低语。
我看到师父金光璀璨的丹田处,逐渐暗淡,黏虫触手吐出的长丝应声而断。
同样应声而断的,还有快要将我绞死的拂尘。
我重重跌落在地。
浑身刺痛。
散落的拂尘飘到我身上,我不能动弹,也没力气拨开。
却仍挑衅地看着高台之上,同样无法动弹的师父。
我撑出一个筋疲力尽的笑:
「看来,是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