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大才

出自专栏《长阳》

李琮正正地看着女孩儿离去的方向,那些风流背后的伪装终究一步一步撕裂,他记起自己幼时曾随着父皇去看望皇伯父安闲太子,那位常常静坐垂钓的男子一派平静,细细说着自己执政几十年见过的民间疾苦,那些在灾厄、人祸和世族倾轧中求生的民众,那些堆砌的生民累骨。

那些理想,在这个世族把控的朝堂,他找不到一个同行之人,这只精怪是唯一一个!

没有人知道李琮内心的激荡。

之后的时光里,他但凡想起,总要后悔没能留住她。她比他想象得更绝情,说不见,就不见。

他该记得的,「公子,精怪与人处,是不许透露彼此名姓的。若露了,便自此不能见了。当然,若你知道我的名姓,是要被吸血的!」

她说的时候漫不经心,像是玩笑,可她说到做到。

毫不留情!

女孩子古灵精怪的模样盘桓在他的脑海中,她那些有意无意的言语,总能击中他的所思所想,均富贵,安民生,打破世族垄断,提拔寒族,让这个岌岌可危的帝国重新焕发生机,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抱负,他不能宣之于口的诉求。

长阳是第一个与他有所共鸣的人。

皇太子开始派人找,他不信,堂堂的储君,找不到一只精怪。

但就是找不到。

一开始,世家子弟找了三圈,但毫无线索。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太子忌讳很多,特别是安闲太子废储政变之后,太子的谒禁十分严苛,结交世族是妄想。

「世族之间,容貌美艳有几人?」

李织溶看向胡遥顽,胡遥顽擦了擦眉间汗,「回殿下,户部尚书于大人长女,于昭桦,才貌双绝。」

「哦?继续!」

「吏部侍郎秦岭侄女秦悦诗,貌怡丽,性温驯,会书画。」

「吏部员外郎崔晋之次女崔影,容色端丽,声柔,会舞!」

「兵部尚书府千金,独女,容貌华美,性格泼辣,好狎伎。」

「等等,她叫什么?」

「邵春荣。」

皇太子精神一振,「去看她!」

椿树,春荣!

含春字,定是,定是!

她那等胆子,不守礼法才能做出此等事来。

但他了解长阳的程度,太浅了。长阳的不平藏在最深处,看透世间种种怪诞,依旧守着虚伪客套的礼法,用以生存。

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只能是邵春荣这般,家中独女,是父亲和母亲唯一的爱女,父母是她放肆的依仗。

但长阳可不能。

长阳自幼就知道,父亲无论对姨娘多么小意,对她多么慈爱,他都不会放弃肩上责任,对妻对妾对父对子的责任,是他绝不会全心全意只为自己一个女儿的缘由。

长阳没有名声,在于家,甚至许多人想不起来她这个幺女。

李琮驾马踏风尘,笑意春风里,少年矜贵,风沙之后初见当初的淳淳笑颜。

下马,就进了长公主府。

他今日环佩绫罗,春衫绛色压青绿,丝绦白纹绕腰带,眉间还着意戴了时下兴起的抹额,其上镶着母后嫁妆盒里珍藏多年的南珠。

公子如玉,出尽了风头。

不过长阳若是在,估计会忍不住轻叹,「美人儿,可愿跟姐姐回家?」

长公主和邵春荣交好,这春日宴席,定会邀请,他这不请自来,把长公主吓了一跳。

当是时,公主还环抱着美男,一边啃鸡腿一边搭着邵春荣,「荣儿,你再跟我混,就嫁不出去了!」

「听说太子如今也不好娶妃,嫁给他?」

李琮一口气提上来,他少年意气,何时成了他人退路?

「好大的胆子!」他负手而立,这装模作样还真有几分储副威严。

邵春荣活了这么大,还没怕过谁,「阁下是……」

「怎么,小姐想嫁给孤,却又不认识孤了?」

邵春荣看他花孔雀似的,就差开屏了,「见过殿下!」

这位公主,乃是安闲太子胞妹,先帝最喜爱的公主。

李琮看到她,行礼问安,「姑母安好!」

长公主摆摆手,「你倒是实诚,有名无实的长公主,问什么安?」

李琮抬眸,「今日叨扰姑母,是侄儿莽撞。只是姑母可否将与客名单给我,侄儿有用。」

长公主年纪不到四十,但许是肆意而为,从无忌惮,眉宇间仍旧明媚,语气爽利。

「我这单子上,可都是年轻的世族公子小姐,你就不怕,人家说你结交世族?」

李琮听出了端倪。

皇家宫宴,多年都不曾邀请这位长公主了。幼时李琮不解,曾问过林清,「母后为何不请六姑母?」

母后笑着,「怎么,小琮儿想要六姑母来?」

李琮摇头。

他都不认识这位公主,来不来都无所谓,只是好奇罢了。

母后叹道,「有些人,端看你起的是什么心思。陛下仁厚,便不会榨干血肉去利用,年年封赏,却年年不见,再过些年岁,这件事终会遗忘。长公主府才能得用。」

长公主封号为清阳长公主,她一生未婚,府中总有一个美男子,她倒也专注,一时只和一个佳人谈情,待情淡了,便重金送走。

但谁又知道,曾经的长公主,鲜衣怒马爱武装,骑射兵阵样样不俗。她爱的男儿郎,在当年事发之时被她的亲生父亲送去了边塞充军,安闲太子事后多年,仁宗大赦,她的所爱,已然不在。

当年长公主受先帝宠爱,让她任京畿近卫将军,一片质疑声中,她在军中早已扎根深深。

李琮今日,一为找邵春荣,二,便是为了长公主。

「姑母,侄儿可否单独跟您谈谈?」

清阳看了看身边的男子,「退下吧!」

又对邵春荣道,「春荣,你也去别处玩玩,过会儿便要开宴了。」

李琮慢慢放下手来,「你便是邵春荣?」

邵春荣笑笑,「是呀,怎么,殿下可要娶我?」

李琮黑了脸,那邵小姐却依旧笑意盈盈,带着身后的侍女走了。

「姑母,冒昧拜访,侄儿想问姑母,姑母此生可还愿投身军旅?」

清阳收了玩世不恭的样子,「无论宗室,还是臣子,皆以我女子参军非议颇多,怎么,你倒是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这儿问我?」

清阳摆了摆衣裳,把酒杯定在矮桌上,「我知道你为了边塞军权,收了一个女将,可是,这是京都!」

「可是姑母之才,这京都找不到第二个!」李琮低头,「皇祖父扶幼废长,如今迟相把持朝政,插手军务,朝堂处处阴风阵阵,父皇初时无权,如今更是寸步难行,姑母,当年您的魄力何在?」

清阳冷笑,「我那爹一生好大喜功,却又实在无能,把政务一概推给皇兄。皇兄仁德,自懂事起便周旋在各方,可惜,父子不相知。」

「当今一味仁厚,却缺了霹雳手段,也不奇怪。」

废太子之时,她帅领近卫直达皇城,逼问他的父皇,「良心何在?」一时剑拔弩张,一场大仗就在眼前。以公主实力和安闲太子威望,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或许,安闲太子胜利的可能性更大些。

可安闲太子不愿祸起萧墙,同室操戈,引来皇室朝堂动荡,兵将无谓赴死。更何况当时的皇帝败阵而归,胡族虎视眈眈,京都绝不能再起祸患。

安闲太子拦了下来,「皇妹,我累了,太子妃和我,都累了。」

此等魄力,不愧她的身份。但安闲太子的话,她也依旧含着泪应了,此后余生,兄妹再不复相见,哪怕共处皇城。

「我知道,你和你祖父,父亲都不同。你比先帝多了智谋,比当今多了狠辣。我可以助你。近卫的人,迟相他还插不进。」

「姑母,近卫如今您能掌握几成?」

清阳笑笑,「九成罢了。这么些年,皇后倒是没有白过。」

「她那样的明媚的女子,却生生困在宫里,你皇祖父害人不浅。不过她教出了一个可堪君德的好孩子!」

李琮低头敛目,他虽然对礼法不甚在意,可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非议自己的祖父。

清阳笑笑,「你这样很好,储君嘛,不要落人口实。本宫实在是多年愤愤,不说出来是要憋死的。」

两人一谈便是整整一日。

宴席全靠邵春荣张罗了。

说完了京都兵卫,清阳问道,「春荣虽然看着胡闹,心地却比一般的女孩都干净。邵家势力也不小,你可有娶妻的念头?」

李琮摇头,「姑母,我心里有人了。况且如今还不是我娶妻的时机。」他看了看外面,「姑母可知道,这京都哪家姑娘容貌十分美艳,有些孩子气,有些古灵精怪?」

清阳摇头,「我没见过世家子古灵精怪的,都是端着,哪怕春荣也要装一装的。」

「侄儿告退!」

清阳却叫住了他,李琮回头,公主府富丽堂皇,湖边水色映楼台,蜿蜒着的亭阁楼台顺着湖泊而建,长公主孑然一身,独自立在这富贵之中,李琮看到的却是寂寞。

他想,若没有那个精怪,自己的一生,也是寂寞空庭,一眼望去,独独而行罢了。

「殿下,我可以助你登顶,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我要你为沈孜平反!」

李琮作了作揖,「那位因为安闲太子进言而被诬陷的沈孜吗?「

清阳长公主点头,」沈大人是真正忠直之人「

「定用力!」

李琮有些懊丧地出了门,那只精怪混入人世,他要去哪里去寻?

但精怪找不到,却遇到了「妖艳货色」,沈知义。

年轻的郎君穿着普罗大众一般的衣裳,若不是官靴显示着他的身份,还以为布衣平民呢。

但这样的好皮囊,却让人见之难忘,李琮见了他,仿佛见了这世上另一个自己,那种周身清亮不加掩饰的自信,夺走了多少人的光芒。

一行四人,李琮只看到了沈知义。

李琮名声不好,但名声不好有不好的妙用。

「来人,把这女伴男装,盗穿官靴违抗礼制的女人给我绑了,孤要带回去好好审问!」

沈知义就这么被带回到了庄子上。

「素闻,沈知义沈大人有副好皮囊,孤没有认错吧?」

沈知义被绑双手坐在马车上,看着李琮单腿跨在前边的木沿上,显得有些女相。

「殿下不遑多让!」

初次见面,君臣就有些不和谐了。

但这样的两人能相持到老,长阳功不可没啊!

可是在下了两盘棋,论了半日政事,李琮就变了称呼,「先生大才!」

他屈伸之术练得炉火纯青。

连沈知义都得叹一句,自愧弗如!

沈知义不以为然,多少年间,他都忘不了长姐笑着走进那栋黑漆漆的楼,二姐沾湿的绢帕。

「记住,沈氏一门,必须平反。还有,自此断绝,你我不再有姐弟之名。」

沈家知节,知敛,知义,他们各个不凡,长姐用嫁给尚书大人给他换来清白的身份参加科考,二姐用远嫁晋州联系沈家旧部,其中血泪,不足道也!

沈知义笑得有些勉强,但也毫不露怯,他布衣之下,嬉笑怒骂,轻重缓急,种种情由不过伪装罢了。

「先生可曾见过一个十分美貌,又聪明活泼不遵礼法的小姑娘?」

沈知义看向李琮,丝毫不带犹疑,「臣孑然一身,沈氏一门颓然,如何去见小姑娘?」

既要做,就要做的干干净净,当初沈知节没入红尘时,作为沈家的女儿就已经死了,没有人知道于家的妾会是沈知义的长姐。太子殿下依旧找不到那个精怪。

沈知义是他珍视的人才,是那精怪说的命定之人,亦是得到长公主支持的命门。

命运就这样用多个巧合为李琮的夺嫡之路铺好既定的轨迹。

三年的光景倏忽而逝,李琮早已不是当年北上的青涩少年,他城府越发深,人也越发风流,楚馆太子流连处,清歌宛转到天明,红灯绿酒,肆意得把储君德行败了个干净。

但他也得到了京都半臂军权,林氏清正,门生众多,自也有一方助力,缺的不过是沈氏平反,沈家部曲归心和皇长子的一个缺口罢了。

李琮人前风流,人后却常端坐如松静思良久,其中的杀伐之意威严之感凛然,也怨不得让长阳见之生惧。

他已然,五载不见母后,母子失和天下尽知。

他已然,三年不见长阳,少年思虑几人知?

曾有诗言,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皇太子寻寻觅觅终究无果。

根越扎越深,就越阴暗,迟相为了稳住他,居然动用符家外孙女,一石三鸟。

于昭桦,嫁给他,于迟相而言,避免了太子姻亲贵重的风险;于家和符家的关系,注定太子无法完全信任于家,君臣相忌;符氏有了做太子妃的外孙女,势力更增,对迟家有利无害。

对迟相而言,太子不过一个风流浪子,储副失德,母子失和,名声尽失,而与太子交好的长公主不过是女流罢了。

可他忘了,边塞虽在厉家手里,但却帮着李琮打了胜仗。

多年的雍容,让他陷入了过分的自我满足,也失去了该有的谨慎,毕竟,迟家鼎盛,盛极,又有几人会思危呢?

俩字儿,飘了!

番外,知义

我长到五岁,世界就变了颜色。

长姐拉着我,二姐抱着我,世界灰蒙蒙的,车船之上我们都在最暗处。 

长姐性子冷,自来都是二姊陪我玩闹,如今我才发现,我心中信赖的从来都是长姐。

她一路奔逃,智计百出,终究让我们顺利逃到了京都。

她走进那座黑漆漆的门前,阴雨连绵多日,但她憔悴却依旧眉目清亮,「妹妹,如今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沈家的平反,靠的是时间。二妹,弟弟便交给你了。只要你我三人有一人活着,必要还父亲清白!」

我病得糊涂,也不知道何为「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只知道,我们大抵在生死边缘。

二姐哭得浑身颤抖,但长姐没有一滴泪。

我父亲留下的人很多,在京都没那么风声鹤唳的时候,老皇帝崩了,这时候才有人找到我们。

我求他们救出我姐姐,但他们愿意帮助我习文习武,却不肯救她。

他们甚至希望她一死保清白。

我看着二姐跪下求他们,一声哀过一声,我把她拉起来,不知道用了多少气力。

「二十年后,我来找你们!」

自那以后,我开始变得语气尖刻,沉默寡言,每日除了读书,便是跑到山后和尚庙里,求那位武僧。

我求他,用了整整一年。

和尚年轻时是征战四方的将军,老了陪皇帝打了一场败仗,就此出家。

我根骨不算好的,为了补身体,每日钻进林子里,这里荒僻无人,却有野兽。

为了逃过野兽,我爬树比猴子还快,奔腾跳跃总是更费衣裳,二姐就一遍一遍给我缝。她很固执又守旧,哪怕粗布衣衫,也要绣上花纹。

我支了火架子一边烤肉,一边读书。

二姐自爹娘不在了就不沾荤腥,我就在和尚跟前烤,那和尚一边咽口水一边念经。

我练了一身武艺,把和尚珍藏的所有书都读了一遍。和尚不肯教我兵法,但我能通过他抑扬顿挫的念经声中判断他的意见。

十岁,和尚就死了。

临死前,终于吃到了肉。

我喂的。

他死了,和尚们要火化,他家里的子孙不肯,带回去好好葬了。

和尚庙没了他,那些和尚容不下一个烤肉吃的半大小子,就把我赶走了。

二姐带着我从东郊走到了西郊,那时,我听说,长姐嫁了,嫁给了姓于的侍郎,做妾。

我喉头老梗着,吐了血。

二姐捂着我的口,急得掉眼泪,满手都是血,那血花还冒泡泡,而我齿间都是血却还是在笑着,二姐看着,吓得向后坐到了地上。

二姐不如长姐好看,柔弱无骨,她胆子小,我的样子又太吓人。

像索命的鬼。

道士走过我家破烂的木门,救了我的命。

「这孩子,心魔不小。」

他把我带进了道观。但我可不信他的那一套,修身养性得道飞升,老道长得慈眉善目大腹便便,我才不信他能飞升。

道长倒是对我有信心,他时而带着我去后山,去提气。

「你这孩子,怎么耐不下心?」

我面对他,不言不语。

「天赋奇高,却眼光也极高,你看不上世上大多数人,对吗?」

「不对。」

「那你为何不愿和师兄弟说话?」

「我是生来带煞的人,招惹上我,没有好下场。」

道长满脸肉,被我吓得抖三抖,「你才十岁,知道什么!」

我不理他。

「我这老道,有三样本事,本来打算都教给你,如今,只打算教你两样了。」

技多不压身,我心里含着气,定要无所不能,护住我的家人,护住世上清白。

「哪三样?」

「这第一样,我走南闯北,靠的是图志,方位路线,画海描山,不差毫厘。」老道站在崖壁之上,吐纳之间,缓缓道,「第二样,出家人慈悲心,我医人无数,这岐黄之术比皇帝养的太医可厉害多了,那帮人格局不大。」

我要的是第三样,这两样,我不想学。

我只要在这京都救出长姐,对周游各方没有兴趣。

「第三样呢?」

「第三样嘛,我不能教给你,你戾气太重,不能轻易学得。」

「那我总得知道是什么吧?」

「占卜之术,先知天下大事,方能对应有法。」

「我只学第三样。可以吗?」

「不可不可,要不这样,你若是学成了前两样,我便把第三样教给你!」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老道捻着胡子笑。

接下来的三年,我把二姐留在了道馆,随着老道东奔西走,救过的人无数,四处描画,将图志计量之术学了个大概,那老道却飞升了。

「道士,你不能死,卜术还没教我呢,你不能死!」

老道擦去我眼角的泪,「不难过,谁人都有这一遭,孩子,为人处世,不要急,不要急,逼急了自己,会疯的。」

我不难过,我只是可惜没学到卜术而已。

是的,是的,仅此而已。

我再一次呕了血。

只是这次,我掏出了银针,很快便止住了心火。

我回到京城的时候,已然是一个说话恣意,喜怒不形于色,爱恨不浮于表的年轻郎君。

二姐去了于家求长姐,「我要嫁了,长姐。」

「我说过,此生,不再有任何关联。」

「长姐!」二姐当时便哭了。

「沈氏一门,不能有我这样的女儿。知敛,哪怕我去了,又如何?」

我看到窗外面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她端庄得不像话,像所有大家小姐一样,死气沉沉不像个人。

我跪着求她,「长姐,我们至亲骨肉,为何不能相认?」

长姐清冷得比少时更甚,「沈知义,你如今身世清白,且去科考。」

说罢就让人送客。

我们从角门出来,我回望,那小丫头早变了行迹,跟身边的小丫头玩闹嬉戏,欢脱得仿佛刚才端庄娴雅的不是她一般。

她是天生的聪慧,比登台的角儿演得还好。

道士和和尚都说我慧极必伤,太过聪慧锋芒毕露,那这小丫头,却比我强多了。

她掩藏自己,藏得小心翼翼,不露行迹。

但我一本图册就骗到了她。

「你是我舅舅吗,我的舅舅姓符,你也姓符吗?」

我知道,我不算于家正经亲戚,「我只是舅舅,不姓符。」

她放了心。

「舅舅,您能教我这图志吗?」

能啊!

我恨不能把所有都给她,一不留神就吹了牛,「占卜之术,先知先觉,而后发力,必有成效。」

我装作高深,把道士念叨的东西念给她听。

「卜术,我也要学!」

「长阳,舅舅先教给你制图识图之能如何?」

长阳显然不高兴。

「现世为人,最忌讳饰虚词而不顾实,长阳,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长阳摇头。

「意思就是,这世上能说会道的不知有多少,但是能做事的人却少。卜术在言,图志在行,能言行合一,才是有识之士。」

长阳眨眨眼,「舅舅,你知道吗,我姨娘偶尔不得不哄我的时候,神情和你特别像。」

我有些语塞。

这孩子看破就罢了,为何说破。

这时候她旁边的胖丫头就十分可爱,「小姐,我觉得舅舅说得很对呀!」

长阳冲着小司含着泪,「你居然向着他,小司,你一向都向着我的!」

小司也不理长阳哭唧唧的样子,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熟练的拿出随身的药瓶给长阳的小手换药,还轻轻吹了吹。

长阳似乎也习以为常,三两下就变了神色,「那便先学图志吧!」

长阳是个很聪慧的孩子,但很快,我就发现,这孩子表里不一的根由,她厌世!

她对图志有着惊人的天赋,我摸索了三年的东西,她仅仅学了半载,就远超我的本事。

博闻强记又对方位有极其敏锐的感知,且识图知路,绘图更是精准。

这像极了二姐口中,我的母亲。

她还是个孩子!

但很快,我就发现,她学武稀松平常,学文字不成句,除了奏报一类的公文写得精准无误,要让她写一篇骈文或是诗词,那比登天更难。

我本以为是她读书太少,后来才发现,她就是没那根筋。

而且,她对这世间种种,总是以一种非常奇异的方式,笑着其中怪诞。

我们很多人奉为圭臬的信条,她不屑一顾。

却总要装着十分信奉的样子与这世间虚与委蛇。她从很小,就不同于一般的孩子。

一般人看不出来,但我可以。道士总说,慧极必伤,我早慧,长阳亦然。我看到了她对这世间种种的厌恶,她也看到了我的疯魔。

我们彼此除了是亲人,也是知己。

腊月,数九寒天,我笼了笼官袍,径直走向租来的小院子。

我孑然一身,没有奴仆家婢,也不曾置业,刀尖上行走,有一日总会牵连无辜。索性一个人过活。

冷冷清清的,心里发慌,我抱了炭火坐下来擦了火星子,泡了一杯茶末,拨弄炭盆里烧红的碳块。

二姐也嫁出去三年了,我也有了功名成了官老爷。年节将近,我心里空落落的,看着千家万户贴对联掌灯笼,我总觉得院子里的那颗柿子树独自立着怪别扭,又觉得门上还崭新的「沈府」匾额有些怪诞。

一座府院,只我一人。

今日是小年,外面还有鞭炮声,我把袖子里的书信拿出来,细细又看了一遍。

心上刺刺地隐痛。

院子外面几声犬吠,走出来,见那只流浪多时四脚细长的狗身边卧着三条小乳狗,我瞥了一眼,就回了家。

夜深,下起了雪。

我打着哆嗦,把那四条狗捡了回来,暗骂自己迷了心窍。

第二日我就病了。

早晨天还微凉,我病得有些昏沉,想找人去衙门告个病假,却突然发现,除了四条狗,我身边空空。

挣扎起身,捶了捶酸疼的后背,裹上官袍,就见小司来了。

「舅老爷,已经给您告了假,时辰早过了,再去也迟了。」

她神色淡然,但是微微有些丰润的脸上却又带着很柔和的光晕,「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她坐下来给我熬着药汤,苦的很,我闻了闻,是治疗风寒的。看来她来了有一会儿了。

「于家阁楼上能看见去衙门的路,今日没瞧见大人。」

原来,有一个人那样注视着我日日走过那条路吗?

「你……」

小司似乎并不在意,她端起砂锅倒出药汤来,豪气道,「快喝!」

我一个大男人,平日里装惯了,没人知道我喝不下药,喝一次吐一次。

「小司,去外面帮我照看一下那几条狗,我自己喝就好。」

她脸冻得红扑扑的,浑圆的小脸蛋蹭了碳黑,看起来有几分滑稽,我轻笑一声,也不怎么想让她擦。

她转头去照看小狗,我赶紧支棱起来拿了布团子浸在药汤里,还没等我作完案,小司这丫头就立在我跟前,害得本官险些扔了药碗。

她也不说话,徒留我一个人挤着笑。

「睡会儿吧,大人。」

我心里有愧,躺下觉得好受了些,闭着眼睛谋划。二姐夫终究查明白了先父冤案的种种情由,那些栽赃做得滴水不漏,可那个人忘了,言出于己,不可塞也,行发于身,不可掩也。

可惜,这些证据,我拿不到,拿到了,也用不上。

我必须去找一位足够撑起这烂摊子的明君,助我昭雪。

还没等我思索明白,就听到一声,「大人,喝药!」

我睁开眼,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双肉乎乎的手捏住了我的美鼻,茶碗就覆在我唇边,仰倒灌了进去。

我的功夫自然能反抗,可惜病得无力,如我这般的猛虎,也终有一日落得平阳小司欺。

还没等我回味这个中滋味,嘴里被塞了一口蜂蜜。

齁死了!

但以毒攻毒,药味也压下去了。

这一幕,居然很熟悉,那年北上病得神志不清,长姐卖身的钱给我买了药,可惜不管怎么努力都喝不进去,二姐急得团团转,长姐接了药碗二话不说就这么灌下去的。

小司,她突然有些闪闪,好像有点光。

这个清晨,也暖和起来。

「舅舅,发愁,愁白了少年头!」长阳进了门,拢着衣袖,看来冻得不轻。

小司忙碌着给我打扫屋子,长阳脱下厚重的狐皮披风,随意搭在椅子上,坐下来搓着手烤火。

小司昵了她一眼,无奈地把披风收好挂在架子上,仔细看了看披风上的水迹,「小姐,夫人又罚你了?」

长阳懒懒应声。

「那妇人越发猖狂了。」我恨声。

长阳嘴角露出似有若无的冷笑,「没什么猖不猖狂,不过是父父子子那一套。」

我看着十岁的小外甥,有些难以唇启。

「舅舅,你瞧,这是什么?」

长阳脸上嘲讽瞬间便消退了干净,露出了小孩子该有的娇嗔模样,「舅舅,这可是白狐裘,等你病好了,穿出去定能迷倒一众小娘子!」

我点点她的头,「怪话!」

「不怪,弱冠而娶妻,宜室宜家,只是舅舅,你娶一个就行了,娶太多了不好。」她黯然地趴在桌上看书,我有些郁郁,忍不住问,「你姨娘不帮你吗?」

长阳眯着眼看我,「舅舅,你是不是傻!」

好吧,内宅那些东西我也不懂,长姐的处境不是我能理解的。

我看她这般神情,「长阳,我越发怀疑你是不是羔羊覆体,唉,一点也不随我。」

她看向小司,「小司姐姐,过会儿该给舅舅喝药了,良药苦口,定要熬得浓稠些。」

小司笑着应,「唉,谨遵!」

她看够了书,就伏在桌上睡了,小司轻轻抱起放在榻上,撩起裤子给她膝盖上药。

我别过脸,死咬着牙,等我松开时,唇齿都是血腥味。

两年之间,我选择了先做陛下的刀刃。

长阳出身官宦世家,又过于聪慧,很快便知道我在赌命。

「舅舅,你是我见过最大的赌徒。」

她放纵自己,去了赌坊,赢了八百两,却被人家拦在了里面不肯放人。

「小子,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迟家!」长阳一听,十分上道地摸出银两奉上,却没成想,遇到了梅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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