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更加诡异的是,这次的展览介绍,不是写在牌子上,而是慢慢地在我的耳边响起的。
起初,是一个稚嫩的孩子的声音。很快,就有苍老的妇人声音应和起来,然后就是粗犷的男人声音、低沉的老人声音……他们合在一起这么低低地唱着,整个房间里都在嗡嗡作响,像是无数具尸体一起合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
他们一边唱着,像是一边还在乐呵呵地笑着。
「老来床前无孝子……」
「最孝不过三儿子……」
「水儿子……绳儿子……」
「痛快不过药儿子……」
这一瞬间,我忽然知道,所谓的孝儿子,是指什么了。
当我的目光转向直播间里的时候,发现弹幕也出奇地安静了许多,只剩下还有一些不懂的人,在连忙询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高高的路灯上,挂着一截粗粝的麻绳。
门旁的餐桌上,放着一碗药粥。
而角落里的那口枯井,井绳早已枯朽,井口却还刚刚好,能掉得进一个人。
——三个比亲儿子还亲的孝儿子,就这么乖巧地蹲坐在我的眼前。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滑过直播间的弹幕纪录,却发现那位给我上了提督,说想舅姥爷了的大哥,在我进入房间之后,只打了一个「。」,然后再也没有发过一个字。
我不知道他的舅姥爷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或许可以猜到。
这个展厅该怎么出去,不用弹幕提醒,我也已经知道了。
我的目光扫过厅里的那一个个老人身上。
他们有的穿着新衣,扛着粮袋,生活富足,他们显然是不需要孝儿子的;
有的脖子上骑着孙儿,手里拿着冰糖葫芦,有的牵着孙女,带着老伴,他们自然也有儿有女,享乐天伦,他们也是不需要孝儿子的;
还有的戴着眼镜,正在灯下读着书,看着报,他们穿着中山装,俨然一副老干部的派头,他们自然也被早早照顾周全,不需要这三个「儿子」来尽孝。
……
那么,需要来找这些孝儿子的,是什么样的老人呢?
我穿过这些栩栩如生的纸人堆里,左右寻找着,最后终于在角落的床边,扶起了一个躺在床上,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眼神里透着痛苦和迷茫的老人。
尽管明知道是假的,可和他的眼神对上的一瞬间,我仍然感觉到仿佛被一枚铁锤重重砸中胸口般地喘不过气来。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绝望和灰暗,这样的一个假人背后,是多少数不清的没有人看见、没有人记住的被湮灭了的真呢?
可我无从选择。
这只是一个展览罢了,我不停地这么在心底里告诉自己。
于是我扶起他。
纸人的身体轻飘飘的,像是没有丝毫重量,我就这么搀着他,走到了旁边的路灯边上。
麻绳晃晃悠悠,并不怎么艰难,就挂上了老人的脖颈。
我松开手,呆呆地抬起头。
就在我松开的瞬间,老人的身体挂在了绳子上,麻绳猛地绷直,而老人的脸色也变了。
我就这么错愕地看到,在昏黄的灯光下,纸人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而就在这样铁青的脸色上,我又分明看见,纸人的嘴角,竟然勾起了一丝丝的笑意。
顺着纸人的目光,我转过头,看向他看着的方向,路灯前方,是一对正带着孙子孙女散步的老夫妇,他们的脸上笑容恬淡而美好。
这一瞬间,挂在路灯上的老人脸色,仿佛也展开了同样温馨的笑容。
像是他也终于找到了,自己最亲最好,永远不会抛弃他的孝儿子。
我不忍再抬头。
这时候,我忘记了自己置身于什么展览馆,也忘记了直播间和弹幕,我就像是被什么控制着一般,呆呆地走到第二个蜷缩在角落里的乞丐老人身边,将他抱起,然后,轻轻地放入井中。
扑通一声,水花的声音重重传来。
我转过身,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这些老人,都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我。
但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憎恨,也没有害怕,反而是目光中都带着慈祥和鼓励,仿佛是我是带着这两个老人,找到他们真正归宿的善心人一般。
而第三个老人,是在床上被我灌下了药粥。
像是某种奇妙的仪式般,在三个老人都已经被孝儿子们接走之后,剩下其他的老人们,忽然这么接二连三地,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像是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儿,再也撑不起他们那副纸做的、虚无缥缈的身躯了。
灯光渐渐黯淡,我听到自己身后厅门「咔嚓」一声,打开的声音。
而特殊的是,这一次,在我的面前,也就是厅门正对面的方向,忽然也传来了「咔嚓」的声音。
这个展厅居然有两扇门。
对面的那扇门上,此时落下了两个被绳子挂着的、小小的木牌。
【触发:特殊展厅】
【游客是否进入?】
这就是红字所说的,给我留下的下一步指引吗?
我没有丝毫犹豫,往前走到这扇门口,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然后,下一秒,我的脚下忽然一空。
我重重地掉了下去。
坠落下去的最后一瞬间,我错愕地猛然回头,看到的,却是两块牌子的背面,分别用黑色和红色写了另外两句话。
黑色的字样是:
【展览品:瓦罐坟】
而红色的另一块牌子上,则是和我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的歪歪扭扭的字体:
「——嘻嘻,抓住你了。」
6
一片黑暗之中,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停下坠,下坠。
周围好像响起了什么窃窃私语的声音,我努力竖起耳朵去听,可只停到了一团毫无意义的杂音。
像是几个不同的声音在争吵,有的尖锐、有的低沉,可他们说的话我连一个字都听不懂,只听见了他们的争吵声中,偶尔夹杂着低低的窃笑。
我的意识好像被拉到很远的地方,恍恍惚惚间,我好像忘了自己在哪儿,也忘了自己在干什么。
就在我即将陷入这无边无际的混沌之海时,忽然,一些从未听过的声音穿破了厚厚的壁障,隐约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狗主播!!!」
「卧槽主播不会出事了吧!!」
「要不要报警啊?!」
「主播醒醒!!!」
主播?
对了,我是一个主播。
我今天直播的内容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讲故事……
不对,不是,是来了一个什么地方……
是什么民俗……莫湖民俗展览馆?
然后呢?
血肉模糊的四白眼珠,雪白手腕上的一截红绳,无数黄纸扎成的老人,在我的脑海中走马灯一般地旋转掠过。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那块木牌子上:
【展览品:瓦罐坟】
我猛地回想起了一切。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意识好像被什么绳索扯住了,整个身子如同铁块般下坠,好像原本要飘离身体的魂魄,又重新被拽了下来,狠狠地砸回身体里,连带着整个身体,都「砰」地一下,重重跌落在了一片草垛上。
我睁开眼,看到了一方天井。
不甚明亮的昏暗灯光从天井上面照射下来,更照得瓦罐坟里一片黯淡,我意识到,自己就是在踏入顶上的那个房间后,一脚踩空天井,然后掉落下来的。
混蛋,什么展览馆会把坟墓的展品真的做成地下掏空的坟墓啊!!
我顾不上害怕,先是一阵恼怒,身体倒是不痛,草垛很厚实,又软乎乎的,只是有些晕头转向。
昏暗的灯光下,脚边手机屏幕的亮光显得格外刺眼,我连忙坐起身来,将它捡起,眯着眼睛看向屏幕。
——竟然不是我的幻觉。
刚刚意识中听到的那些声音,真的正刷在我直播间的屏幕里。
我看了看手机顶端的时间,显示「24:01」。
竟然已经过了 12 点了?
我大吃一惊,明明我记得自己是 7 点多钟就进馆了,感觉过去的时间连一个小时都不到,怎么会已经这个点了?
该不会,我已经昏迷了很久吧。
摸摸脑袋,我赶紧跟直播间的观众打声招呼,让他们不用担心。
他们看到我醒过来后,很明显地气氛欢快了起来。
可是,很快我就发现,按照弹幕里说的,我只是倒下来之后,短暂地昏了一刹那,可能连五秒钟的时间都不到,就醒过来了。
那怎么会已经这么晚了?
某种熟悉的异样感觉开始笼罩着我,这时,我才想起来,从草垛上爬下来,观察起周围的情况。
瓦罐坟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但是自然是难不倒弹幕大神的,很快就有人开始替我在直播间解释起来:
「瓦罐坟也是农村民间的说法,就是如果家里养不起老人了,就在山头上挖个洞,然后顶不封死,留一个小孔,像是中空的瓦罐一样。」
「家里儿女给老人用绳子吊进去,然后送进水和粮食,老人就住在里头。」
「等到儿女什么时候不再送食了,老人就在里头饿死。」
「过一段时间,儿女们再来,把封口填上,这瓦罐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真坟了。」
看完解释,我这才明白过来。
难怪是作为孝儿子的特殊展厅连通在一起,二者原本都是相类似的残酷民俗。
诸如此类将老人遗弃荒山的习俗并不鲜见,如瓦罐坟、喜寿饭,或是日本的楢山节考,都有过类似的记载,古时战乱频繁,生产力又低下,若是遇到大灾之年,易子而食亦屡见不鲜,更不用说老人了。
我四下打量起了这座瓦罐坟,想要寻找能够从里头爬出去的法子。
既然是展厅,又不是什么陷阱,定然没有把人留在里头不管的道理,而且一路过来,我也渐渐摸清了馆里的一些潜在规矩——每个展馆看似诡异恐怖,但其实都有出去的法子,只是多半匪夷所思,让人难以想到罢了。
瓦罐坟里并不大,约莫十来个平方左右,中间铺着草垛,旁边还有些碗筷之类的展品,别的就再无其他,整个房间空荡荡的,除了天井照下来的微弱灯光外,别的什么都看不清。
我一边举着手机,跟直播间继续互动,一边尝试着查看房间里还有没有什么特异的机关。
忽然,弹幕开始纷纷提醒我起来。
「主播,墙上好像有东西!」
我连忙按照弹幕的指示,凑了过去,走近墙边,这才发现整个房间并不是传统的四方四正,也不是如同瓦罐一般的圆形,而是特异的八角形,八面墙壁上各有一个小孔,似乎是透气之用。
而此时我面前的这面墙壁上,正歪歪扭扭地贴着一张大黄纸,纸上用白笔写了些什么,我靠得近了,用手机的荧光照着,这才看清楚上头的字迹。
【莫湖精神病院病人守则】
而其中的「精神病院」四个字被重重划掉,在边上写上了「民俗展览馆」五个字,而病人守则也被划掉,此时写上了「藏品管理条例」的字样。
这个地方……以前是精神病院?
我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终于反应过来,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展览馆,却一直莫名地有点眼熟的感觉了。
这个鬼地方,真的不是什么民俗展览馆,「莫湖」是我们小时候经常骂人时候提起的,我们这儿一家最老的精神病院的名字!
只是这个名字实在太古老了,兴许得是十五六年前,那时候小孩凑在一起玩,骂人的时候才说「把你送到莫湖里去!」意思就是你脑子有问题,要去精神病院里住。
可后来,听大人说这家病院倒闭了,似乎又被隔壁建城的什么医院收购了,之后不了了之,就再也没有听说过它的名字了。
我万万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我竟然自己来到了这家精神病院里头,而且这儿还变成了什么见鬼的民俗展览馆?
想起小时候听说的这家精神病院的种种不正常的地方,我感觉心里一阵阵发凉。
不行,不能再看了,从瓦罐坟里出去之后,我立马找出口跑路,绝对不能在这多待一秒。
一边这么想着,我的目光一边顺着「藏品管理条例」往下看去。
【1.馆内所有藏品,请服从管理员的安排,任何试图逃脱、自伤自残、不服从管理的藏品,管理员均有权予以销毁。】
【2.为方便辩认,请馆内人形藏品均于右手腕处佩戴红绳,以便与工作人员区分。】
【2~1、补充条例:馆内自 2021.2.21 起,不再有工作人员。馆内仅有藏品。上条予以作废。管理员宣。】(这一条是灰白色的小字,插在 2、3 条的夹缝中间)
【3、超过 10 件的藏品可予单独开辟场馆。目前馆内藏品数量:
传统馆(非人):20/21
传统馆(死物):45/47
西洋馆:11/11
现代馆(即将开放):9/9】
【4、本馆没有售票员,严禁任何藏品与售票员接触。严禁任何藏品成为售票员。】
【5、本馆并不对外开放,仅作收藏之用。馆内并无游客,若新入馆藏品误认为自己是游客,馆内其他藏品有义务对其进行告知。】
条例到此戛然而止,似乎原本还有下半部分,但是纸张从中间被撕开,仍然贴在墙上的便只剩下了这部分。
除了条例之外,在黄纸的空白部分,还留有许多歪歪扭扭的红色字迹:
「2022.3.11,我看到有工作人员了。」
「馆内真的又出现工作人员了,楼上说的是真的。」
「售票员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小心他的儿子。」
「现代馆到底啥时候才能建好啊,我不想再……」
「管理员还在吗?」
「馆里真的还有管理员吗?」
……
横七竖八各不相同的字迹,零散在纸面上,我茫然地看着这则条例,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弹幕里却已经炸开了锅:
「卧槽,狗主播不会要变成藏品了吧!」
「没有游客是什么意思?难怪看了半天感觉馆里一点生人气儿都没有……」
「下面刚刚好像有只眼睛哎。」
「莫湖精神病院?我小时候也听说过!我说怎么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妈耶,这个展览馆是精神病院改建的?」
「不一定是改建,可能现在里头还是精神病院……」
我眼睁睁地看着弹幕讨论的气氛越来越高,不知道是不是消息传了出去,直播间的人气不减反增,一路飙升,从我刚进馆时候的 1w、2w,这一路走过来,眼看着一点点刷破了 10w、20w……整个直播间仿佛变成了热闹的狂欢派对,争相讨论着这个诡异的莫湖民俗展览馆的真正面目。
他们在屏幕外议论纷纷,然而真正被困在这儿,直面一切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眼看弹幕一波波地飞速刷着,忽然,我后知后觉地打了一个寒战。
等等。
刚刚有条弹幕说什么来着。
——眼睛?
哪来的眼睛?
我猛地低头。
面前正对面墙壁上的小孔里,竟然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只眼睛从外头凑在上面,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不是四白眼,也没有血泪,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眼睛,大大的、圆圆的,带着些孩子般的神情,充满好奇地看了过来。
我却没有丝毫的松懈,反而立刻充满了警惕。
这是什么?
工作人员、藏品,还是……管理员?
层出不穷的古怪守则,让我对整个馆里的一切都失去了信任。
不管出现的是什么,都可能随时把我拉进无法理解、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更何况,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忽然有一个孩子趴在瓦罐坟的外头,从小孔往里头偷窥我,本身就已经足够诡异了吧。
就在我还没开口说话的时候,忽然,一个孩子般的声音稚嫩地响了起来:
「你迷路了吗?」
我错愕地看着那只眼睛,本能地点了点头。
「那你住在哪个场馆里啊?」
孩子的声音又问道。
「我不住在这,我是游客。」
「嘻嘻,哪有游客。」
听着我在对墙壁说话,直播间的弹幕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以为我被这恐怖的环境彻底逼疯了。
我连忙把摄像头举了起来,让他们也能看见墙上的眼睛。
小孔对面的眼睛眨了又眨,像是在思考什么。
过了一会,他忽然说道:
「好吧,那我开门放你出来,你自己找回家的路吧。」
我心中一喜,长出了一口气。
不管这孩子到底是什么身份,起码这么通情达理好说话,应该对我没什么恶意。
愿意放我从这里面出来就好。
很快,我左手边的一面墙震了一震,然后「吱呀吱呀」地缓缓平移挪开,露出了一道暗门。
我连忙带着手机,从暗门走了出去。
门外又是一个圆厅,可是和之前不同的是,这个厅大了很多,显得空旷不少,四周四通八达,也是各种展馆的门,只有斜对面一条走廊,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
而厅中间悬挂的标志是【传统馆(死物)】。
不再是非人馆了?
我眨了眨眼,反应了过来,这么看来,死物馆应该就在非人馆的楼下了,所以我从瓦罐坟的天井掉下来后,走这个门出来,才刚好到了死物馆里。
左右看看,却没找到放我出来的那个孩子,原本还想跟他道谢,顺便问问馆里的情况,这下看来还是只能靠自己了。
这么想着,我随手把门关上,准备找找看出口在哪。
可是忽然,我的余光瞟见,好像有些不太对的地方。
低下头,我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一遍,这才确认,这扇门上,没有任何小孔。
可是不对啊,瓦罐坟的八面墙壁上都有孔,我仔细数过的,这扇暗门之前也是墙壁中的一面,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我连忙看向两边,却发现整个屋子外头都是平平整整的,没有任何透气孔的痕迹。
奇怪。
我倒退半步,重新走进了瓦罐坟里。
小孔里,那只眼睛还在那,不,与其说是在那,不如说原本没有眼睛的七个小孔,此时也有三四个都露出了眼睛。
「怎么了,你在找什么?」
孩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的脸色铁青,二话不说,拔腿就冲出了门,然后重重地关上。
门外,小屋的墙壁上,仍然光滑如初。
该死,我早该想到的……
那个小孔,根本不是外头有什么人,把眼睛贴在孔上往里看……而是那些眼睛,压根就是长在墙上的!!
这个瓦罐坟的八面墙上……长满了小孩的眼睛!
仿佛是什么秘密被我发现了一般,就在我夺门而出的时候,忽然,周围的灯光暗淡下来,整个展馆都仿佛仿佛震了一震。
然后,圆厅四周的门,慢慢地,悄无声息地,一扇一扇,全都打开了。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直播间里,弹幕也疯狂地刷着屏幕。
「卧槽,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回事?」
「主播,你别急,你看看时间,在你那,现在显示是几点?」
几点?
我又看了一眼右上角,24:07。
12 点多啊。
——不对。
——不对。
——不对!!
售票处门口的某条规则,猛地在我的脑海里闪过。
这座展览馆的开放时间……
操,赶紧跑!
我再也顾不上多想,冲着对面唯一的那条走廊,就冲了进去。
很快,我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的一片黑暗之中。
7
当我发现这条走廊的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是我如同无头苍蝇般往前狂奔五分钟之后的事情了。
连直播间的弹幕都从一开始的跟我一起受到惊吓,渐渐变成了对我的惊叹。
「主播这身体在哪练的?」
「牛啊,能一边尖叫一边狂奔 5 分钟,还不带歇着的,主播不考虑去练练田径吗?」
「人与人的体质果然不能一概而论,主播在极度害怕的情况下……」
我一边看着弹幕里的欢声笑语,一边脸色越来越铁青。
他们隔着屏幕,很显然已经把这儿当成了什么鬼屋直播,看着我被吓到上蹿下跳,个个乐不可支,我越显得焦急,他们越觉得我整活整得逼真,更加快乐起来。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鬼屋里也许没有鬼,但是有的东西,可能比鬼恐怖一百倍。
那些声音,始终没有摆脱我的身后。
我能听到它们,就像它们能闻到我的味道一样。
……
10 分钟之后,我喘着粗气,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像是一条被抛上岸的咸鱼,双眼渐渐无神。
对于一个常年在宿舍躺着,毕业后更是直接窝在家里干直播的肥宅来说,这 10 分钟的长跑,几乎把我的半条命给要了去。
更要命的是,我好像白跑了。
我早该想到的,这个要命的鬼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一条安然无恙让我逃走的走廊?
墙边的一处拐角上,贴着一块小小的铜质铭牌。
【展览品:鬼打墙】
【展览介绍:如果被困在这段走廊里,请立刻大声向工作人员呼救,我会立刻赶到。】
……
根据弹幕说,这已经是我第七次路过这块铭牌了,他们早就发现不对劲,可我一直光顾着跑和对骂,冒出来的几句提醒,也很快就湮没在了弹幕大军的浪潮里,以至于我直到现在跑得两腿发软,瘫在墙边上,才发现这个早该发现的秘密。
——这条走廊,压根不是什么逃出去的方向。
而是一个特殊的展厅罢了。
一个用来展览「鬼打墙」的展厅。
事到如今,我就算是再心大,也不可能相信什么大声呼救之类的鬼话了。
天知道我会呼唤来什么东西?
又累又怕的我靠在墙边,两腿仿佛灌了铅似的,一颗心几乎沉进了冰窟里。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而我,没能逃出去。
我不知道馆里的时间法则是什么,但是很显然,现在的「24:17」,并不是一个合理的,应该出现的时间点。
也更不在展馆营业的「0:00—24:00」时间内。
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馆中发生的异动。
在这个营业时间以外的「时间点」,所有的藏品们,都变成了自由的。
我无法想象现在的馆中是什么样一个百鬼夜行的场面,唯独心里默默辱骂的是,明明到时间了,为什么「鬼打墙」这个藏品不能跟其他的一样,赶紧出去放风休息呢。
越来越嘈杂的噪音在我的耳边回响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找我,它闻到了我身上的味道,想要把我也一起留在这里面。
我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我就这么把手机放在身边,静静地看着直播间仍然议论纷纷的弹幕。
和我的疲惫与恐惧截然相反,这时的直播间里,观众老爷们迎来了狂欢的最高潮。
因为他们亲眼见到了,鬼打墙,竟然是真的。
他们没有看见四白眼的血肉人偶,没有看见孝儿子的纸人死去,也没有掉落瓦罐坟,听见那些眼珠的窃窃私语,这个房间里我永远走不出去的鬼打墙,是他们今晚第一件见证的无法理解的诡事。
越来越多的舰长、提督甚至总督刷在了屏幕上,他们让我不要坐下,让我继续走,他们想看看,鬼打墙是不是真的走不出去。
这一晚上,我收获的礼物和提成,是我全家人一年辛辛苦苦工作,或许才能得到的收入。
然而,代价是什么呢?
我扶着墙,喘息着站起身来。
我是一名主播,我没的选择。
只要我还在镜头前面,我就必须听从观众老爷们的一切命令。
我继续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在这个鬼打墙的走廊里,我渐渐忘记了,自己究竟走了多久。
每当我支撑不住,想要停下来的时候,弹幕里总会适时地刷起礼物和打赏,它们仿佛是挂在驴子前头的胡萝卜,又像是无情挥打下的鞭子,让我不得不继续往前走去。
就这么走啊走,每迈出去的仿佛永无尽头的一步,都让我直播间的人气更高了一分。
就连一开始还在质疑,说这只不过是一条长一点的走廊的声音,也已经彻底沉默了,因为按照我走路的时间来看,这条走廊的长度,或许已经超过了 5000 米。
……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扇小小的门。
「哗」的一下,整个直播间都沸腾了起来。
我竟然真的走出了这个鬼打墙!
在弹幕不停的催促下,我连滚带爬,冲到了那扇门前。
门上,仍旧挂着一个小小的牌子。
【特殊展览品:问米】
【展览说明:要出鬼打墙,且请神上身。】
我愣了一下,缓缓拉开门。
和之前的房间都不一样,门里是柔和的灯光,最中央的地方摆着一个瓷盆,盆里放满了白花花的米粒。盆边还有两只筷子,三炷香,静静躺在一边。
这次,不用弹幕提醒,我也知道这是什么了。
问米扶乩,流传千年的请神送仙之术。
我走到了米盆前面,伸出手,轻轻掬了一捧米。
米粒细碎,晶莹剔透,仿佛流水一般,从我的指缝间流泻下来。
弹幕此时更加群情汹涌:
「卧槽,真的假的,搞这种封建迷信,直播间不会被封吧!」
「别吧,看了这么久鬼打墙,都看累了,终于来了点刺激的了。」
「让他请,让他请!」
「这地方有点邪门啊,不会问米真问出什么东西来吧。」
越来越浓烈的不安感,让我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某种奇异的本能告诉我,千万不能请,一旦请了,有些事情就万劫不复,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是,我忽然又好像意识到。
——这些事情,其实从我踏入馆里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早就发生了。
我把手机放在了展台上,正对着我,然后后退了两部。
摄像头正对着我的脸、我的身体。而我,也是今晚直播以来,第一次这么完整地出现在直播间的镜头里。
我看着手机直播间里的观众们,冲他们笑着挥了挥手。
可是,他们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最恐怖的东西一样:
「主播,你的手上、脖子上、脑袋上……都是什么东西?!」
「操操操操!!主播怎么全身手脚都被黑线给牵着,他挂在什么东西上面?」
「不是挂着,是牵着!看主播背后!!有东西在黑暗里!!」
什么黑线?
他们在说什么?
我茫然地低下头,忽然间发现,我一路上从来没有注意过的地方,我的两只手的手腕上,竟然真的被系上了两根粗长黑线。
黑线笔直向上,像是从天花板上蔓延下来的。
我抬起头,眼睛里看到了最后匪夷所思的一幕。
场馆的天花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爬满了蠕动着的、长满了黑色毛发、如同沼泽淤泥一半的黑色怪物,那怪物是如此庞大,几乎是我的十余倍大,我手、脚、脖子上的黑线,就是从它的身体上垂下来的,而它那仿佛无边无际的身躯,不仅仅趴在天花板上,更藏匿在我身后无边的黑暗之中。
原来一路走来,我只不过是一个图具人形的,牵线木偶罢了。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身后,我发现,自己的手脚开始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在黑线的牵引下,我伸出手,拿起筷子,轻轻插在米盆之上。
两根筷子立的笔直,如同焚香。
然后我拿起香火,拜了两拜。
香头忽然微微一晃,然后陡然亮起了一道火星,竟然无火自焚,青烟袅袅而起。
直播间显然已经不受控制了,疯狂涌入的弹幕几乎卡死了整个手机的屏幕。
我看着这些一路驱赶着我前行的「观众老爷」们,嘴里忽然念念有词起来。
腔调是传统的东北出马的调子,可编词却含混不清,我嘴里的声音越来越尖,又越来越沉,念叨到最后,仿佛三四五六个不同的人在我的身体里一起唱着一般。
青烟越来越旺,几乎整个房间里,都变得烟雾缭绕。
就在我的唱腔升到最高处的时候,忽然,咔嚓一声,门开了。
这个小房间,竟然也是两扇对门。
另一扇门,就在这座台子的后面,和我进来时候的门正相对着。
此时,就是这扇门忽然打开,一个人影,呆呆地站在门口,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刘小天。
我手里仍然持香,微微笑着,抬眼看他。
他也看着我,像是彼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是谁?」他的声音颤抖,手指着我,哑着嗓子问道,「我的手机为什么会在你的手上?」
我却没有回答他。
我身上的黑线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我感觉自己的血肉仿佛都要融化了。
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流向」站台上的手机,将那个直播间紧紧包裹住,像是镶嵌在身体里一样。
仿佛回光返照一样,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我被骗了。
我们都被骗了。
从踏进馆里那一刻起,我就被后面的这只怪物捏造了出来。
我其实,根本就不是刘小天。
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的眼前一花,某种冰冷的金属的质感,紧紧地塞进了我的脑海里。
9
黑暗在黑暗中蠕动。
展览馆里没有光,展览馆里也从来都不需要光。
这里唯一需要的,只有规矩。
售票员有售票员的规矩。
工作人员有工作人员的规矩。
游客有游客的规矩。
藏品有藏品的规矩。
我……有我的规矩。
我收回了肢体上垂下的黑线,藏品已经制作完成,那具材料也不重要了。
唯一让我气恼的是,今天晚上,差点在门口就功亏一篑。
那个该死的售票员……明明长着和爸爸一模一样的脸,却是那么可恶,总是在想办法给我的收藏捣乱。
既没有爸爸那么爱我,也没有爸爸那么好吃。
我不喜欢他。
顺着死物馆往上,经过非人馆,然后向西,穿过西方馆后,我回到了现代馆的大厅里。
大厅里的指示牌仍然矗立。
可我根本不需要看它。
嘻嘻。
谁会在自己家里,还需要地图呢。
我轻声哼着低沉沙哑的歌,用我的八张嘴巴和七十只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爬向了右侧的无边黑暗里。
虽然发生了一些意外,可我现在的心情很好。
推迟了这么久的现代馆,终于凑齐了最后一件藏品,可以开馆展览了。
谁不喜欢炫耀自己最宝贵的收藏品们,给朋友们一起欣赏呢?
黑暗的尽头,是一个宽敞舒服的大卧室。
我推门而入。
真是有趣的一晚呢,好久好久没有这么有意思过了。
莫湖最近……变得好无聊啊……
就在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变成了藏品之后……
这一刻,展览馆的大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月光从窗户中照入。
二楼现代馆的房间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展台上。
他穿着观众们熟悉的 T 恤,顶着一头观众们熟悉的鸟窝般的乱头发,长着一张……没有人认识的脸。
准确来说,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
从额头到嘴唇上方,大半张原本应该是刘小天的脸的位置,此时镶嵌进了一部四方四正的手机,手机的屏幕仍然在闪烁着,无数弹幕此起彼伏,可右上角的人气,始终显示着 99.9w 的字样。
仿佛没有人能从整个直播间逃出去。
就像没有展品,能从莫湖逃出去一样。
而那张脸上最下方,唯一还保存着些许人类的血肉特征的那张嘴,此时,正在低低地一张一翕。
如果仔细听的话,仿佛还能听到,他在不停地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快跑……
「……快跑……
「……管理员……早就疯了……」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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