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后宫嫔妃不想争宠也不想侍寝,她们可以拒绝吗?

两个小姑娘一前一后地逗着太后,殿内殿外都是快活的气息。

我进门前调整了脸色,开开心心谢了恩。

淑妃不停夸太后疼我,眼里却是深深的戒备。

太后却毫不在意,「哀家有些话要对子珩说,淑妃你先带孩子们回去吧。」

一个「淑妃」,一个「子珩」,太后偏心几乎是偏到脚后跟去了。

母女三人离开时,大公主回头看了我一眼,小小年纪,眼里竟然已经有了怨毒。

啧……

她们一走,慈宁宫便安静下来,女官煮好了茶便安静退下,殿里只剩我与太后。

太后分了我一盏茶,自己从容品茗,举手间潇洒肆意,颇有些魏晋风骨——谁能想到太后当年也是屠户女出身,进宫做了宫女,生下五女一子,击败各大豪门贵女,最后登上太后之位呢。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面对与她一样出身低微的淑妃、卫昭媛等人时,从不推己及人,有丝毫偏袒。

足可见后宫对人心性磨砺之深。

「先皇后走得早,哀家不怕说些让死人不安的话,皇后做个世家夫人没问题,做皇后却差得远。」

我安静如鸡,不敢说话。

「淑妃自幼进宫,虽说是家人子,可委实没受过贫苦,自囿前程,以为豪奢华贵便能令人高看,呵,落了下成。」

淑妃,出局。

「至于贤妃,读书读傻了。」

确实。

「如今淑妃贤妃之下,就是你了。」

我忙狗腿地笑着:「太后娘娘,臣妾实在是胸无大志……」

「胸无大志会费尽千辛万苦给玉家子弟寻老师?会将父母留下的遗产全部抚育军队遗属?会把跟着自己长大的弟弟扔到尸骨成山的燕云阙?子珩,看人看结果,哀家不会看错你。」

「但是,若臣妾所做,有负太后您所望呢?」

如果福宝在,她一定会冲上来捂住我的嘴。

但是这句话我已经从进宫前憋到现在。

就像伯父说的:「我的手下可以为我百死无悔,不是因为我是玉将军,而是我能给他们看得见的加官晋爵,封妻荫子!」

我呢,我莫名其妙置身后宫漩涡,我能得到什么?

太后勾唇一笑,隐约可见年少时的妩媚娇憨,「损我一人而利大邺,有何不可?」

损我一人而利大邺,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我低头长拜太后,「子珩,必竭尽全力。」

24

宁嫔的小公主满月之日,宁嫔成了舒嫔,卫昭媛升为卫昭仪。

宴会过后,因为舒嫔还不能侍寝,皇帝理所应当地召幸了卫昭仪。

卫昭仪情到浓时,提出了要从我这里接回沉淅。

第二天,皇帝没问太后意见,就亲自来了我这里。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给沉淅试冬装,他个子长了一些,内务府做的衣服有些小。

沉淅一面换衣服一面背世家谱,卡在了「陈留子巡」那里,急得抓脑袋。

皇帝接了一句:「陈巡子季。」

殿内诸人纷纷向皇帝行礼。

皇帝看着白胖的沉淅,险些没认出来这是他的三儿子。

「怎么教起世家谱了?」

沉淅端正地回禀:「贵嫔娘娘说,来年春猎儿臣要见许多人,若不熟悉世家谱是要闹笑话的。」

「你是皇子,不认得臣子又如何,不要学些妇人做派。」

皇帝这是成心来找碴?

我低着头不说话,沉淅被皇帝教训,毫不怯场,毕竟他平时被我训得不少,且我大多数时候比皇帝凶多了。

「父皇恕罪,儿臣以为,君驭臣牧民,不识臣则更不识民,古语云,民为重,社稷次之,皇族便要深识世家,深知民生,不然耳目堵塞,则危矣。」

「放肆!」

皇帝怒吼。

梳月居宫人们吓得全部跪伏在地。

沉淅看了我一眼,才从容跪地,「儿臣见识短薄,儿臣知错了。」

皇帝深深地看着我,就连我第一次侍寝时他都没有这样正式地审视过我。

「你教他的?」

我同样礼数周全地跪下:「臣妾只是教三皇子世家谱,恐怕三皇子是见世家起灭,自己悟出的道理。」

皇帝走到书案前信手翻阅,将我与沉淅晾在一旁跪着。

「这是柳大家的字帖?」

「回皇上,柳大家正是家母。」

皇帝怔了一下,「朕差点忘了,玉将军只是你伯父,你是崇文公之女,早就听闻崇文公当年能言善辩,在御史台骂死过御史,生个女儿果然也如此牙尖嘴利。」

空气里响起了压抑的吸气声,不出意外是我那傻乎乎的福宝。

「皇上,请慎言。」

皇上,请慎言,我敢保证,我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对他说这句话的人。

以至于皇帝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而沉淅张大了嘴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

「你说什么?」

「臣妾说,皇上,请慎言。」

世界安静了,又爆炸了。

25

啪——!

皇帝将我母亲的字帖狠狠摔在地上。

「仪贵嫔不敬君主,罚……罚……」

皇帝话还没说完,我主动取下了正三品贵嫔的头冠,一头自然卷的黑发落下——头发和人一样,就是这么不走寻常路。

「臣女,崇文公玉离之女,玉子珩。崇文公玉离,十七岁连中三元,任翰林院编修,十八岁擢御史台,三年,外放通郡,值向梁大乱,奸细夺堪舆图予突厥,都督畏罪潜逃,敌军将至,驻军哗变,太守携妻女跳井自杀,玉离自通郡驰援,言『死战不退』,三日后援军至,而玉离尸骨分离,突厥铁蹄践踏,死无全尸!

向梁至京师三千余里,项梁守军奉玉离衣冠而还,百姓设路祭三千余里,哭喊震天。先帝亲往吊唁,追封崇文公。」

「这就是皇上口中的『能言善辩,骂死过御史』的家父崇文公。」

我抬头直视皇帝,甚至懒得掩饰我的鄙夷:「臣女,请皇上慎言。」

皇帝用手指着我,羞愤让他的手指都不由得颤抖。他嘴巴张了两次,最终什么也没说,甩袖子走了。

福宝过来扶我,沉淅关切地看着我。

我淡然一笑,「咱们背到哪儿了?陈巡子季后面是什么来着?」

沉淅小腿肚子还在微微颤抖,哆嗦着说:「陈季儿子是谁,真的不重要了……」

26

皇帝没再提把沉淅接回去养这事儿。

甚至由于我站在了道义的最高点,他没法朝我发火,故而大大斥责了卫昭仪一顿。

我教育沉淅:「知道他为什么不敢朝我发火吗?」

沉淅估计想脱口而出因为你太凶惹,好在他压抑住了这危险的想法。

「因为他不能。」

皇帝可以惩戒羞辱妃嫔,却绝不能打趣为国捐躯的忠臣。

除非他已经放弃自我准备当个昏君。

这一点,我不用说得太直白,沉淅已经能够明白。

因为他现学现卖,很快就干了一件非常给我长脸的事情。

岁末大寒,内命妇同外命妇每年都要例行捐粮开粥棚,这博名声的好事儿自然是太后牵头淑妃实操,其余贵妇出钱出力,正所谓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借钱捧个钱场。

那日三品以上的内外命妇齐聚一堂,好生热闹。

我带着沉淅一出场,夫人太太们便对着沉淅好一顿夸,说沉淅有福相(就是胖),又夸他像我,长了一副聪明相。

摸着良心说,我没看出来这小崽子哪儿像我了。

我这么特立独行的一头卷毛哪儿找去?

大家集体性失忆,假装卫昭仪从没存在过——当然,最近她刚被皇帝斥责,暂时也没脸出来晃悠。

入座后大家便讨论起今年各家捐多少粮食,沉淅听得十分认真。

贤王妃说:「臣妾就腆着老脸,捐两千两银子。」

英国公夫人便说:「王妃姐姐们两千两,我等便出一千六百两。」

贤王妃就打趣她那老闺蜜:「你可别装穷,我知道你是有些家底的。」

英国公夫人:「不敢越过了王妃姐姐去。」

贤王妃:「太后娘娘您瞧这人,自己抠门还要怪在我头上来!」

两位京城抬杠担当一出马,慈宁宫立刻充斥了欢声笑语。

只有沉淅在这时候摸到了太后身边。

太后原本正搂着大公主,见他来了,就让他坐在脚踏上。

沉淅仰头看着太后,一脸纯真:「皇祖母,为何英国公夫人捐的不能越过贤王妃去呢?虽说品级不同,可这是有益灾民的好事,再多也不嫌多呀?」

这话一出口,刚才还人声鼎沸的殿内瞬间落针可闻。

我作势要告罪,太后摆摆手示意不用。

「淅儿,目的是好的,并不代表可以不守规矩,若为了做一件好事而不守规矩,那也就算不得好事。你懂吗?」

沉淅低头思索了片刻,「突然」了悟。

「我明白了,皇祖母,这就像之前我刚到梳月居时,为着照顾好我,内务府派了许多下人,这便是为了我好,是做好事,可贵嫔娘娘说,我一个皇子,伺候的人有定数,多了就是僭越,不守规矩,便让多的人回了。若当时全然为了我好,留下许多人伺候,淅儿就变成了不守规矩的皇子,自己还懵懂不知,以为非这么多人手不足以伺候我,好心反而办了坏事。」

沉淅「后怕」地拍拍脑袋,「幸好贵嫔娘娘让他们走了。」

太后看着我,眼神似乎在问:「你教的?」

我疯狂暗示:我没有!我不是!别胡说!

这话一说完,淑妃已经跪下请罪:「太后,是臣妾掌宫不严,才出了这种事情!」

沉淅坐在脚踏上,承受着太后身边大公主如若实质的恨意,还「宽慰」淑妃:「淑妃娘娘,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谢谢您,但淅儿还是想做个守规矩的孩子。」

淑妃的脸色发青——这些年来国库充盈,她掌宫后便越发奢靡,因着宫人都得了好处,交口称赞,她便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原本该用银的,用金子,原本该两个人伺候的,用六个人,凡此种种,太后早已对她失望,她却还茫然不自知。

我本来想明年开春天气好了才下手,谁知道沉淅灵光乍现,猛然来了这么一手,连我都吓着了。

孺子可教啊!

27

太后娘娘发威,淑妃娘娘被骂,贤妃娘娘歇气儿,我玉子珩正式成为了后宫这大邺最繁华建筑群的管理阶层。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沉淅的一场即兴表演。

我牵着我的宝贝蛋沉淅快乐地走在皇城的小路上。

时值隆冬,沉淅为了维持风度只穿了件孔雀裘,薄薄的不顶风,可能是觉得自己今天立了大功,沉淅胆子也大了不少,走着走着就嚷嚷腿痛要抱抱。

我心想适当地给予小崽子鼓励也是有必要的,于是吩咐福宝:「抱着三皇子。」

沉淅:「不要福姑抱,要你抱抱!」

「装小孩装上瘾了?」

「我本来就是小孩!」

「小孩是不是该听大人的话?」

「我……我某种程度来说也是个大人!」

「这么大个人了一点儿不懂事,福宝、雍嬷嬷咱们走,不跟傻子玩儿。」

圆圆胖胖的沉淅,在大雪中凌乱了……

刚甩开沉淅没两步,我就被一个穿着银狐狸皮的妇人拦住了。

妇人身材纤细高挑,皮肤赛雪,眉目婉转,鼻梁细直挺翘,金色华胜下的额发微微卷曲,轻轻扶着侧腰向我行礼,姿态优雅。

「伯母不必多礼。」我扶起了她,打量她圆润许多的脸颊:「前阵子听说伯母有孕,这么快就显怀了。」

柳氏嫣然一笑:「娘娘见笑了,有孕后吃得多,妾身怕是胖了。」

「家中可好?」

「太医说将军今年的伤病犯得比往年少多了。二哥儿三哥儿去白鹿书院求学,今冬不回来过年。四哥儿五哥儿六哥儿长高了不少。七哥儿如今也启蒙了。家里一切都好,娘娘莫要牵挂。」

「玉子瑜呢?」

柳氏顿了一下,「大哥儿……还是不愿意回来。」

「好大的脾气。」我冷笑,「玉子玲和玉子瑕几时那么好学了,伯母直接派人去燕云阙给那三个死小子送春联吧。」

「啊?」

「那两个小崽子一定是去找玉子瑜了,几个弟弟说不定还帮着凑路费呢!」

「妾身……妾身回去便派人去寻。」

「不用了,早跑没影了。」

柳氏歉然道:「是妾身不好,没管教好孩子们。」

「伯母,这些事情,伯父送进宫的信里都会写,你找我何事?」

柳氏被说中了心事,苦笑:「娘娘是厉害人,妾身却只是平凡女子,若不是沾了表姐的光,原也难嫁进将军府……妾身,一直是想报答娘娘的。」

「你照顾好伯父,就是最好的报答。」

柳氏摸了摸肚子,眼里尽是柔情,终于,她看向我,「柳家……有意送女进宫。」

我品味着她话里的意思。

「有何不可?柳家想送就送啊。」

我难道还能吃人?

明年开春,后宫指定要扩招,趁着后宫高位妃嫔不多,赶紧进来卡位,死了说不定也能享受国家级公墓呢。

柳氏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竟一下子愣住了。

「娘娘……妾身还以为娘娘……」她压低了声音,「是有大志向的。」

「即便是有,又关进宫的小姑娘什么事?」

柳氏彻底糊涂了。

夏虫不可语冰,我拍拍柳氏的肩,「雪地路滑,伯母坐我的轿子出宫吧。」

「这如何使得?!」

「使得使得!」沉淅凑了过来,「娘娘刚刚升任后宫副总管,调个小轿子算什么,再说了,夫人是娘娘的伯母,也就是本殿下的伯祖母,要是谁不让你坐轿子,本殿下就亲自把你背出去,看谁还嚼舌根。」

沉淅在哄妇女方面一定是天赋异禀,把柳氏哄得乐呵呵地出宫了。

沉淅朝我伸出手,「娘娘,我们回家吧。」

风雪渐浓,我没有回握他,因为看见长廊拐角处裹着大红猩猩毡的卫昭仪正看着我与沉淅,无声流泪。

沉淅顺着我的目光也看见了卫昭仪。

「你不去看她吗?」

沉淅回头冲我笑了笑,说是笑,我却觉得他比哭泣着的卫昭仪还要伤心。

「像现在这样,我们都好,我回去了,她就如同三岁孩童抱元宝于闹市,她不会好,我也不会好。」

沉淅微微摇头,「何必呢……」

我伸出手,将他抱起,用我的斗篷盖住他冰凉的身体,缓缓走回梳月居。

我们两个都没再看卫昭仪一眼。

28

「淑妃管理后宫不利,念在其辛劳多年,功过相抵,罚俸一年以作惩戒。夺其掌宫之权,由贤妃、仪贵嫔代掌后宫金印,见金印如见太后……」

太后的懿旨刚下,贤妃就恰到好处地「病了。」

沉淅很是不解:「贤妃娘娘为什么不愿意掌宫?」

他的脸上写满了「她是不是傻?」

雍嬷嬷端来了温热的羊乳,我和沉淅一人一杯。「马上就要过年,宫里最忙的时候,这时节接过掌宫权,查账,采买,改掉淑妃在时的规矩,办大大小小的宴会,宗亲世家们的年礼赏赐,桩桩件件,哪样都能脱人一层皮,更何况,淑妃娘娘在后宫这些年,忠心的奴才不少,有那么一两个使绊子,娘娘说不得就要降一品。」

瞧瞧!在宫里几十年的老人就是不一样,一眼看出来我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那怎么办?娘娘,要不我们也装病?」沉淅用尽他所有聪明劲儿想出了这个办法。

连福宝都被他蠢得偏过头笑。

沉淅生气了,「我才四岁!我还没开蒙!不许你们一群读过书的人嘲笑我!」

我放下手中的羊乳,轻捏太阳穴。

「沉淅,下次你再遇事就想着躲,我就不要你了。」

我笑着跟沉淅说这话,可福宝和雍嬷嬷却不敢再跟着笑。

沉淅看着我,委屈地咬着嘴巴不肯说话。

我拿着金印在沉淅眼前晃了晃,「我敢接这金印,我就敢当后宫的家。你敢做我儿子,却不敢挨我的训?」

沉淅红着眼睛摇头。

「沉淅,只会耍小聪明,哄哄人,骗骗自己,不算是个强者。真正的强者,是明知刀山火海,也能直直闯过去。」

「来,我来教你,怎么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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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我刚被伯父接回将军府时,祖母还在。

祖母是个被蚊子咬了还要担心蚊子牙疼不疼的「好心人」,也不知道怎么生了伯父这样一个混世魔王,后院养了一堆姬妾,斗得你死我活,以至于伯父三十多岁还没有一个孩子活着生下来。

祖母总是劝我,她们闹她们的,不与咱们相干,子珩乖,祖母给你吃糖糖……

祖母的糖好吃,所以我忍了那乱哄哄的后院好一阵子。

后来,祖母病笃,伯父还没有孩子,她死之前拉着我的手说:子珩,你大伯没孩子,你要给他养老送终啊!他这辈子,没了爹,没了妻,没了兄弟,又没了娘,他只有你了……

祖母这样一个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死之前硬生生地把我的手腕握出了血痕。

伯父那么好,他怎么会孤苦伶仃?怎么能孤苦伶仃?

我才不要让他孤苦伶仃!

所以,我来管他的后院,我来教训他的女人,我来养大他的儿子!我不在乎那些人背后怎么骂我诅咒我,我玉子珩不是为争风吃醋的女人和欲壑难填的下人活的!

玉家账房,穿着青色纱裙,梳着总角的小姑娘握着算盘走了进去……

后宫内务府,穿着紫色宫装,戴着赤金花冠的女子手持金印走了进去……

青衣小姑娘与紫色宫装女子的脸慢慢重合在一起,眉宇之间难掩锋芒。

座位下方,大小宫人们纷纷跪下行礼,

「贵嫔娘娘吉祥!」

30

天狩九年,除夕夜宴,君臣同乐。

我带着沉淅,盛装出席。

执掌宫权后,我瘦了不少,从前穿着合身的鸦青色礼服来不及改小,穿上后大得像男式礼服,而我只用白玉冠束发,腰间挂一金印,除此以外别无装饰。

太后一见我就夸:「好孩子,这阵子忙坏了吧,都瘦成这样了!快,把这碗银耳给子珩送去。」

宫人端来了太后赏的银耳汤,我谢恩后赶紧两口吃完——还是太后爱我,为这么个破宴会我今天水都没喝两口。

太后给我面子,底下命妇们当然也交口称赞起来。

「这样周全的席面,难为贵嫔娘娘想得出来!」

「离皇城老远就来迎了,停车根本不费事儿!」

「难得的是选在水榭旁边开宴,云水与月相辉映,妙极妙极!」

沉淅高昂着小脑袋瓜,仿佛被夸的那个人是他一样。

淑妃的脸色很差,浓妆艳抹反而显得疲惫老态,受罚后她不敢再像从前一样珠翠满头,只戴着珐琅分心珊瑚花冠,耳坠是樱桃大小的珍珠——即使淑妃已经极力朴素打扮了,还是比随时都跟戴孝似的贤妃珠光宝气得多。

贤妃在我梳理完账册,清理完各宫宫人,剪了淑妃剩下的爪牙后,迅速地「病好了」,坐着轿子要来与我同掌金印,然而不过五天就被舒嫔找到她私换贡品的把柄,在皇帝面前告了一状,贤妃立刻又「病了」,这一病就病到除夕,诶,你说巧不巧,人家就好了!

一定是我这宴席能治病。

宴会过半,天色渐晚,外面该放烟花了,我扶着太后,牵着沉淅,跟着众人往外走。

其余妃嫔们都努力往皇帝身边挤——想象一下,烟花绽放,皇帝看看烟花,再看看身旁的你,你就仿佛烟花一样,在皇帝的心头炸了……

嗯……

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大家都懂吧……

可谁知我刚找到好位置准备把沉淅抱起来看烟花,太后就拎着我——对没错,太后拎着我礼服的衣领子,就跟杀猪的拎着猪一样——把我拎到了皇帝身边,硬生生地冲破了卫昭仪与舒嫔的封锁线,将我的手放进了皇帝手里。

皇帝愣了。

我也愣了。

我俩僵直着。

砰——

烟花绽放了。

皇帝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黄一会儿蓝一会儿紫……

皇帝想说点啥缓解尴尬,思索了一下:「你……头发是天生这么卷吗?」

我:「是啊。」

「哦。」

「哦。」

不远处沉淅看着我,捶胸顿足,一脸的怒其不争,和他的皇祖母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皇帝:「要不,朕今晚……」

「臣妾身上来了。」

「哦。」

太后,快来把我拎走吧!

31

过完了年,宫里多余的宫人放回家了一批,冷清了许多,太后正式提出后宫扩招。

舒嫔和卫昭仪恨得牙痒痒,就连淑妃和贤妃这种几年睡不了皇帝一次的都忧思重重。

各大家族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打首饰做衣服,托关系请宫里出去的教习嬷嬷——太后一提这事儿,京城的金价都涨了两成。

太后让我找个由头让各家夫人携女入宫,如今冬去春没来,宫里光秃秃的没啥可赏玩的,我干脆在暖阁安排了一场曲水流觞宴,小菜吃着小酒喝着,各家小姐们百花争艳,美不胜收。

画师将这场景画了下来,第二天就送到了皇帝书案上。

皇帝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还要「斥责」我:「你也跟着母后胡闹!」

一面说一面看图上女子,「这个绿衣服的不错……」

「靳准家嫡三女,年十六,母咸康翁主。」

「皇婶旁边这个是?」

「寿王妃娘家侄女殷氏,殷家没落,她是在寿王府长大的。」

「这个头发有点卷的……」

「河东柳家嫡女。」

「你侄女啊……」

怎么?不行?「表侄女。」

皇帝又问:「这个穿月白裙子的姑娘是?」

「这个不行,前琼州都督之女。」

「怎么不行?」

我长吸一口气,平复自己骂人的冲动,「琼州都督年前被弹劾,如今待罪家中,此时送女入宫,心思昭然若揭,若各家都学了这样心思,于皇上名声有碍。」

皇帝脸色微变——大概突然想起了舒嫔——宁三娘进宫时宁家老头还是罪臣,如今宁家子弟都已经重回六部了。

宁家这波生意,委实不亏。

「你……大胆!」

我大胆?难道皇帝真以为才冠江东的宁三娘能被皇帝那二把刀的写诗水平吸引自请入宫做妾?

他怎么比我还自信呢?

「臣妾知错。」

皇帝想接着骂,却实在找不着什么理由:我费心费力操持宴会给他选小老婆,不漂亮不聪明的我还不要,他还要求我什么?

「哼!」皇帝又一甩袖子,气呼呼地走了。

我让内侍收起画卷,回去给太后禀报。

32

后宫进来了好些小姑娘,给太后请安时一眼都看不完,太后满怀期待地看着一众妹子:「你们一定要努力为皇上开枝散叶。」

然后又鼓励我们这几个「老女人」:「贤妃你们也再接再厉。」

淑妃贤妃露出了在后宫练习多年的职业假笑。

舒嫔称病,卫昭仪捏着帕子不说话,在容嫔被打入冷宫后继任后宫透明人身份的徐嫔阴阳怪气地回:「臣妾等一定『努力』。」

太后继续说:「子珩你做事哀家一向放心,这批孩子们就赖你好好安排,你们也都听着,见金印如见哀家,不可不敬。」

「是。」妹子们娇怯婉转若莺啼的声音响起。

谁也没想到,新人进宫当天,皇帝睡的是我。

皇帝突然出现在梳月居时,我才从内务府处理完事情回来,还穿着方便行走的麒麟袍和皮靴,解开了发冠,一头卷发披散,享受着福宝给我按摩太阳穴。

发现皇帝来了,我从短榻上起来,「皇上怎么来了?」

问出这话我就后悔了——大半夜的,皇帝跑妃嫔房里,难不成是来找我吃夜宵?

「福宝,还不给皇上上茶。」

福宝飞一般地溜了。

皇帝走近我,捻起我一缕额发:「真的好卷啊……」

「祖传的。」

皇帝的手顺着往下,揽住我的肩,眼神带着某种动物看见肉似的精光。

「除夕到现在,朕忍了一个月了……」

呵,我忍你一年了你知道吗!

我面无表情,拉着皇帝的腰带靠近,「那就别忍了。」

一年一次,我仪贵嫔上岗一日。

33

沉淅的五岁寿辰一过,我就开始满大邺给他找老师。

是的,皇帝都已经三个儿子了,最小的沉淅都五岁了,他居然还没开上书房给皇子读书。

难以置信!

这其中当然有些历史原因——比如大皇子身份尴尬,二皇子被淑妃娇惯打伤了三任伴读,以及沉淅年纪太小不适合读书,但归根究底就一句话:

他压根没把这三个儿子放在眼里。

也难怪,皇帝唯三的儿子,出身都很不行,特别是在现在后宫进了许多漂亮妹子的情况下,他时刻感觉身体被掏空,更加没有时间来思考这些。

所以当我去禀报选皇子师的事情时,他一脸惊奇:「淅儿都要启蒙了?」

他乐呵呵地说:「不急不急,春猎快开始了,朕带洋儿淅儿他们去皇庄玩几天,回来再计较。贵嫔你会不会骑马?」

我倒忘了这件事,沉淅期待很久的春猎,「那就等春猎回来再开蒙,只是皇子师要先甄选起来,后宫不得干政,还请皇上下旨礼部。」

「有理,有理,还是贵嫔想得周到。」

皇帝看着我,似乎在说:行了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我走到他书桌前,取下狼毫递到他面前,「今日事今日毕,请皇上现在就下旨。」

正在这时,太后进了上书房,一脸喜庆:「红袖添香,皇上与子珩好生恩爱,哀家来得不是时候!」

我手一抖,差点没拿稳笔。

您根本就是后宫卡点狂魔好吗……

34

春猎我没去,因为我要处理宫务,还要为淅儿选老师、伴读,事情一大堆,根本抽不开身。

「主子您别生闷气了,下次春猎您一定已经学会骑马,到时候就可以带三皇子一起去啦!」福宝端上了热羊乳。

「胡说,本宫是宫务繁忙。」

「是是是,主子醉心宫务。」

喝完了羊奶,内务府有人来报说冷宫几处屋舍年久失修,恐砸伤宫人,但维修的话,费用不知从哪处出。

我进宫这么久还没去过冷宫,正好带着福宝去巡视一番。

宫里略有些受宠的妃嫔都去春猎了,又带走了各自的大宫人,宫里一下清静不少,我一向不喜欢坐轿子,就一路步行过去。

冷宫的总管知道我要来,早早在门口迎接,我一走进里面,莫名便感到凄冷。

冷宫内的女子们排成几列垂首站着,个个粗布麻衣,我打眼一看就知道虽说料子不好,但保暖还是够的——这个总管倒是个明白人。

总管上来跟我禀报,如今冷宫多少罪人,多少杂役,多少房屋,库房里哪些东西,值多少钱,并年久失修的几处大概什么模样,得花多少钱修。

我眼睛一亮,「倒是个会办事的。」

「娘娘折煞奴才了。」

「以前何处当差?」就这气度这模样这口条,不可能是个默默无闻的太监。

「奴才从前栖梧殿伺候的。」

怪不得……先皇后的太监,怕是被先皇后之事牵连的。

突然,被贬斥的妃嫔中冲出来一个女人,比冷宫里已经营养不良的女人们还要枯瘦许多,几乎只剩骨架,更为可怖的是她脸上一道从眉心至唇角的巨大伤痕,几乎割裂全脸。

「毒妇!不许你抢!我的!都是我的!」

只是那女人还没冲出几步,便被冷宫看守们拦住,一耳光扇下去,直接将她打晕过去,瘫软在地。

我已经猜到她是谁,惊讶于她还没死。

总管太监忙跪下告罪。

我摆摆手,「你若管得住疯子,倒不必在这里待着,可以去太医院了。」

那女人倒下处另一个妇人轻轻用脚抵住她,不让她晕倒在地上着凉,我一眼认出了她——去年害得卫昭仪流产的容嫔。

她脸上干干净净,头发也一丝不苟,倒比以前在锦绣堆里容颜颓败的时候看着精神。

「是容氏吗?」

福宝忙上前去看,「回主子,是容氏。」

容氏跪下给我行礼,「罪人容氏见过贵嫔娘娘。」

「冷宫里过得还好?」

「回娘娘,罪人过得还好。」

我一向善心不多,但还记得进宫时舒嫔得宠,后宫都看我的笑话,只有容嫔还会在每日向太后请安时与我搭话。

「容家流放之地是百越,百越虽虫瘴遍地,但水果谷物倒好吃,本宫有一位世叔驻守那里,年前本宫送年礼时,顺便托人提了一句,安贫乐道也不是不能生活。」

「娘娘……」容氏红着眼睛就要下跪。

「不必谢我,你该受的都受了,本宫会用私库银钱翻修冷宫,好好活着吧。」

「是!」

我带着福宝离开,临走时看着冷宫总管,「等冷宫翻修完了,到梳月居领差事。」

总管太监:「娘娘,奴才是不祥之人……」

「能有多不祥?」

不是我看不起你们,论不祥,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35

梳月居在皇城中轴线东边,冷宫在皇城北边,回去时正是金鳞卫在皇城中心换防的时候,我没有原路返回,选了绕到西边再往回走。

可谁知躲来躲去还是没躲开,走到应龙门处不远,便看到一片金甲闪烁。

「金鳞卫什么时候到应龙门值守了?」

福宝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金鳞卫是皇帝的守卫,这次只留了很少一部分看守皇城最中心,按理不该到这里——冷宫也是后宫,外男都不该进来。

金鳞卫们也发现了我的仪仗,几个三等侍卫赶紧跪下请安,在更靠近应龙门的地方,一个穿着金鳞统领才穿的蟒带铠甲的男子带着一个小孩朝我走来。

福宝倒吸一口凉气:「小姐……」

傻孩子,都吓得梦回十八岁了。

那男子高大威武,穿着铠甲更显得健硕挺拔,腰间配一把纯黑长刀,左臂夹着一个公公打扮的男孩,比常人更深的瞳色下是我看不懂的暗涌。

他离我越来越近,近到我几乎都要闻到他身上的沉水香味。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像一头又蠢又凶狠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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