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卢克那儿出来后,我拿出手机,想给唐倾发信息,但改来改去,却依然没有发出去。
学校离医院不远,我想了想,先去了外婆那里。
外婆今天精神不错,虽然还是没有认出我,却居然记得我昨天来过。
「上次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小伙子呢?」 她问。
我开了一瓶黄桃喂给她,「今天没叫他来。」
「你喜欢他吧?」
勺子一下子跌落在地,我愕然抬头,只见外婆笑眯眯地看着我。
「年轻人,脸上藏不住,」她笑着感慨,「他知道吗?」
我愣了半晌,摇了摇头。
「唉……」外婆长叹一声。
「我和他……父母都不同意,他把我当妹妹,我怕告诉他,会给他造成困扰。」我从未想过,最后能倾听我这段无疾暗恋的,会是外婆。
但也好,也许外婆明天就忘了。
外婆摇摇头,「傻孩子,他要是也喜欢你,自然不会困扰,他要是不喜欢你,更不会困扰了。」
「会吗?」我喃喃道。
「说出来,不留遗憾,要不然啊,老了都忘不了。」外婆转了个身,阂上眼,睡着了。
这时,手机震了一下。
是唐倾的信息,他显然已经知道我通过了卢克的测试。
我拿起手机回信息。
「谢谢你,哥。」
想了想,我颤着手,删掉了最后一个字。
「谢谢你。」
12
后面的两周,我都格外忙碌。
主编和其他同事都惊讶于我居然重新啃下了卢克这块硬骨头,自然也没再提让我们去协助一组的事。
中间我和唐倾在外婆那里见了一次,我提到他那本未写完的书,他却毫不在意地说,自己已经没兴趣了。
「我记得哥你是在大三去美国交流的,那一年过得怎么样?」
他神色一滞,却立刻恢复如初,笑笑,「除了吃不惯那里的饭,其他倒是没什么。」
他不说,我不好追问,而「我其实喜欢你」这六个字,也终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日子在忙碌中度过,周日傍晚,我正在家里补觉,我妈却突然打来了电话。
「快下来,和我一起去外婆那儿。」
心中一惊,来不及多问,我赶忙套了外套就往下跑。
这是个老旧小区,并没有电梯,我下楼梯下得太急,不小心碰到了一户人家摆在楼道里的杂货柜,一个不稳,直接就摔了下去。
「哎呀,」那户人家听到声响开了门,「你怎么走路的呀?把我们家柜子都碰倒了。」
膝盖上磕出了好几道血痕,我疼得倒吸了口气,刚要说话,我妈电话又打过来了。
我担心外婆,只好忍痛站起,继续下楼梯。
一瘸一拐跑到门口,看到我妈的车,我拉开副驾车门坐了上去。
「下个楼也这么慢。」她看了看手机,口气不满,「你哪次能不让人等你?」
「外婆怎么了?」我气喘吁吁。
「没事,就是我今天有空,叫你一起去看看外婆。」她将手机放下,发动了车,「走吧。」
我抚着额,只觉得头又痛了,「没事您说得那么着急……我以为……您下次能不能别这样?」
「别哪样?怎么,唐蜜,现在去看外婆你也有话说?」她目视前方,但声音拔高,「你是不是这个家里所有人都不想要了?」
我知道这场谈话继续下去,必然又是一次无用的争吵,干脆闭上嘴,转头看窗外。
到了外婆那里,我妈将带来的营养品给了护工,坐了不过十分钟,就拉着我要去一个商务宴会。
我无语道:「您为什么不早说?还拿外婆做幌子干吗?」
「早说?早说你能来?哪次不得求爷爷告奶奶地请你?」
「我不想去。」
「唐蜜,我是不是给你脸了?」两人坐在车里,她一脸的怒气,「你知点好歹好不好?今晚去的都是海城的有钱人,你唐叔叔会正式把你以唐家女儿的身份介绍给海城社交圈认识,这多好的事啊?我让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参加聚会,又不是让你去贫民窟要饭,要死要活的干吗。」
「然后呢?」我淡淡道。
「什么然后?」她愣了下。
「妈,我有个朋友,在海城日报的社会版工作,」我想了想,还是打算和她打开天窗说亮话,「他和我说这几个月都陆续有接到过各路消息,说唐家的公司欠薪,楼盘烂尾,资金链断裂,但消息都被人压下来了。」
我叹了口气,「您着急让我联姻,是为了取得支持,救唐家的公司,对吗?」
她沉默了。
我突然笑了。
有些事实,自己说出来,总是比听来的,更残忍一些。
「唐倾知道吗?」我轻声问。
「你叔叔说了,不让告诉唐倾,再说了,他一个搞研究的,知道也不过瞎着急,能做什么。」
「哦。」我点点头。
「妈绝对不是让你去当牺牲品什么的,你是我唯一的亲女儿,我怎么可能会害你呢?」她拉住我的手,「蜜蜜,我怎么会把亲女儿往火坑里推,宁家也好,其他家也好,那些公子哥哪个拿出来不是海城顶尖尖的好,你嫁过去,不吃亏。」
「尤其是宁宇,人家也是真的喜欢你,说只要订婚,立刻入股,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说实话,你要能嫁入宁家,妈也是真的安心。」
她的手很热,我的手却很凉很凉。
「蜜蜜,你别不说话,这么多年,唐家真的没苛待过你吧?要不是如今唐家真的有难,妈妈也不会这么求你。如果唐家真的完了,你叔叔可能会坐牢的……」她的眼泪掉了下来,「起码今晚顺顺利利参加了宴会,别给妈妈难堪,好不好?」
「妈,」我转过头,木木道,「如果我答应嫁给宁宇,是不是就可以还清你们这些年对我的好了?」
她愣了下,又哭了起来。
「你在说些什么啊,什么还不还的,我是你亲妈啊,」她哭得更厉害了,「你这是要跟我从此划清界限吗?你要我以后怎么活?」
她哭得很伤心,妆也花了。
我忍不住想,如果我当初没有生下来,她应该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唐倾的身影,不知为何,突然浮现在脑海。
也是可笑,这样的我,居然如今还想喜欢唐倾。
是嫌自己的罪孽还不够深重吗?
手机聊天框里「谢谢你」后面,还一直留着四个字,尚未发出。
我擦掉了不知何时流出的泪,拿出手机,删掉了那四个字。
「您别哭了。」我道。
「我去。」
13
换好了礼服妆发,坐在车里,手机响了。
是唐倾发来的信息,问我明天去不去看外婆。
「别总是看手机了,」我妈开着车,「一会儿见了人,说话要注意,知道吗?」
「嗯。」我点点头,干脆关了机。
宴会设在本地的一个五星级酒店,唐忠和我妈带着我与各人照面,在彼此恭维的客套话里,很快就过去了两个小时。
「宁家太太刚才与我夸了半天你,」我妈拉住我小声说,「一会儿这边散了,再组个小局,咱们家和宁家一起吃顿饭。」
长裙下的左腿膝盖一直隐隐作痛,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更是加重了疼感,我点点头,趁着他们和几位上年纪老板攀谈的空隙,走到阳台,开机给报社的朋友发了条微信。
「之前唐氏财务危机的那些消息,都发给我。」
谁知他倒是很快来了电话。
「你可问对时候了,」他在那头笑笑,「最近又收到好多消息,说唐家的几个分公司,都在借钱给员工发工资,我看啊,即便我们这边压着不报,银行那边到时候逾期,怕也是纸包不住火了。」
我默了下,「你有没有收到过关于宁氏的什么消息?」
「宁氏?没有啊,这关宁氏什么事?」
挂了电话,我重新回到大厅,却一眼就看到了唐倾。
他像是刚匆匆赶到,夏天天热,额角还沁着汗珠。
今天晚上,我妈说是没叫唐倾来的,看他大步向我走来,我不由得也走上前,「你怎么来了?」
他目光微微下移,先落在我的手机上,再落在我裙摆上,没回答,却突然拉起我的手,「跟我走。」
「等等……」我话音未落,已被他重新拉回阳台,身子一轻,就被他打横抱起下了楼梯。
这是个连接花园的旋转楼梯,我大脑一片空白,刚要挣扎下去,就听他说:「别动,除非你想让咱俩一起摔下去。」
我抬头,看着他低垂的睫毛,还是有点搞不清楚现下到底是什么状况。
唐倾突然来了,而且好像……在生气?
没错,是生气。
到了花园,又走了几步,他将我放在一个亭中的石凳上,蹲在我面前,叹了口气。
「小腿还是膝盖?」
「啊?」
他抬头,一字一句:「受伤的地方,是左腿的小腿还是膝盖?」
我愣愣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
「走路的样子很明显在忍着,这么明显我还用猜吗?」 他帮我微微撩起裙摆,盯着那片受伤的地方,脸上表情很是难看。
「唐蜜,」他抬头,「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不止一次,不要再忍着?」
也许是他从未如此严厉地与我说话,也许是因为不论过了多久,依然只有他能看出我拼命隐藏的伤痛,又也许是因为我今夜实在是站了太久了,许久都没有哭过的我,居然就这么低着头,眼泪一颗颗地掉了下来。
眼泪砸在了他的手背上,积了一小摊水,我拼命地拿手去擦眼睛,下一秒,却被他一把抓住。
「再抹就成花猫了,哭难道也忍着?」他压下我的手,拿指腹轻轻帮我拭去泪水,「别人让你干什么,你怎么就那么听话,也不告诉我,还关机?」
虽是指责的话语,却是温柔的语气。
「什么?」我怔怔地看着他。
此时,手包里的手机响了。
是我妈。
我按了电话,只觉得脑子混沌一片,「我去找一下妈……」
只是才起身,手就被他牢牢抓住。
「不许去。」
我回头,愣愣地看着他。
「蜜蜜,」他上前一步,「今晚,你哪儿都不去。」
14
「你什么时候回美国?」安静的亭子里,我和唐倾并肩而坐。
方才,他拦住了我,将我手机关了机,借来了碘附和消毒棉,给我处理了伤处。
「你想我什么时候走?」他不答反问。
「那天我遇到医学院的那几个学生,他们说你那个合作项目快做完了,」我低着头,「你待了这么久,美国那边,应该也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吧。」
他转头,表情不知喜怒,「所以,你想我早点走。」
我没说话。
我确实想他早点走。
唐家公司的事情比我想的严重,唐忠若是真的坐牢,难免不会波及唐倾,而且宁家对联姻过于热衷,我也总觉得有些不安。
人常说,病急乱投医,唐家现在想仰仗宁家的帮助渡过难关,真的是最佳解决方案吗?
「蜜蜜,做项目,并不是我这次回来的重点,」他摇摇头,「唐家的事情,我爸虽瞒着我,但我其实都知道,这件事,我会解决,不需要牺牲你,宁宇也好,其他人也好,你都不用去见。」
我愣愣地看着他,「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唐叔叔知道你知道吗?」
他摇摇头,「我都知道,只是想再等等,等那些人按捺不住,自己露出尾巴……我本以为那次相亲不成就罢了,谁知他们还逼你来和宁家相亲。」
「相亲是我自愿的,你……不必担心。」我低着头。
「撒谎。」他看向我,「你喜不喜欢宁宇,我看不出来吗?」
我转头,对上他的眸子。
我喜不喜欢宁宇,你看得出来。
那我喜欢你,你看得出来吗?
可我还是说不出口。
「我……要不还是去和妈说一声吧。」
「不用,」他按下我的手,「今晚我在,你不用害怕,我们就在这里,他们着急,自然会找来。」
果然,不过十五分钟后,我妈便找到了我们。
「唐蜜你在干什么啊?阳奉阴违玩关机吗?」她看着生气极了,「你知不知道我一直找你,宁家人都到了……」
声音戛然而止,她的目光落在了唐倾身上。
「小倾?」她瞪大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妈,」唐倾起身,「唐蜜是我带到这里来的,手机是我拿走关机不给她的,您有什么话,就对我说。」
「你,你们……」她哎呀一声,「小倾你不知道,今晚蜜蜜和宁宇约了相亲,她是不是没和你说清楚,蜜蜜,」她转向我,「你怎么和你哥说的,骗人了是不是?」
「她是骗我了。」唐倾冷冷道,「她骗我说她是自愿的。可是妈,我真的很想问问你,她为什么会自愿和一个到处留情,有私生子的男人相亲?」
我愣在原地,看向我妈。
「什么……」
我妈咬了咬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还是说,」唐倾走近一步,「你们根本就没有告诉她。」
「妈……」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妈。
唐倾在一旁继续说:「半年前,海城一家酒店有个女的吞了一瓶安眠药,留下了一个刚出生的男孩,那个女生,就是宁宇的前女友之一,宁家要孙子,宁宇不想受婚姻束缚,可又想给孙子找个听话的妈妈……」
我浑身的血液仿若凝固,「妈,这些,你都知道?」
她没作声。
我不可置信,「你知道,但还让我去和他相亲?」
「不可以吗?」她似乎不能理解,「你有什么可指责我的?有得必有失,你又不是什么金贵的小公主,能嫁进宁家就不错了,还不能给人家带孩子了?」
「用唐蜜的后半生,换宁家出手救唐家,这就是你和我爸想出来的办法?」
我妈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小倾?你,你在说什么啊……」
唐倾走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这件事,只要我在,就不可能。」
「唐蜜!」我妈气急败坏,「说了不要拿这事去打扰你哥哥,你和你哥哥胡说八道什么了?」
「妈!」我还未出口,唐倾已将我护在身后,「蜜蜜什么都没和我说,要指责就指责我,可蜜蜜是你的亲女儿,你怎么忍心?」
「就是因为她是我的亲女儿啊,」我妈瞪大眼睛,「怎么?现在连小倾你都觉得我不好了?」
她踉跄了几步,跌坐在石凳上,「是,是,我是知道宁宇的那些事,男人嘛,总是会犯错的,」她看向我,「你觉得给人带孩子是委屈了你,那我当年呢?我不也是给人带孩子吗?我委屈了吗?」
「妈,你在说什么,」我看了眼唐倾,上前道,「别说了……」
可她已然听不进去,直接摆开我的手,情绪激动,「啊?我为了你,我不也是嫁给有钱人,给人带孩子吗?确实,谁愿意给别人带孩子啊,又烦又累的,还见不到自己的亲生孩子,我不也都忍过来了吗?你怎么……」
「妈你别说了!」我上前拉她,唐倾却一下子拉住了我。
我回过头,他苦涩一笑。
「没关系,蜜蜜。」他将我拉到身边。
「这些话……」
他摇摇头,「这些话,我知道你怕我听到难过,可妈说的这些,我其实早就知道。」
我愣愣地看着他。
「妈,作为养子,我一直感谢您为我所付出的一切,」他的表情真挚诚恳,「但蜜蜜不是您,她不会去过这样的生活,我也不会允许。」
我妈一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唐倾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其实今天我在这里等您,也是想将这个给您。」
我妈接过,不明所以,「这是,是……」
「您和我爸的这场婚姻,过得真的幸福吗?」
我妈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唐倾。
「这上面,有我爸出轨很多次的证据,」他笑笑,「律师我可以帮您找,尽早离婚,分得的钱,我相信够养您后半生,外婆那边,」他看了看我,「我和蜜蜜会负责。」
「你们,你们要把我赶出唐家?」我妈张大嘴巴。
唐倾摇头,「妈,没人会赶您走,我只是想您知道,您也不是谁的附属品,我希望您也可以摆脱这些枷锁,去过真正想过的生活,决定权在您。」
「今晚宁家的局,蜜蜜不会去赴,今晚和您说的话,您也可以完整告诉我爸,明天,我会亲自找他。」
说罢,他转头对我说:「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
走了几步,我回头,我妈还握着那纸条,一动不动,呆呆地坐在亭中。
15
坐在唐倾的车里,我整个人都是安静的。
唐倾侧身帮我系了安全带,「还想哭吗?」
我摇摇头。
「你呢?」
他也摇摇头。
他发动了车,将车开到一片空旷场地,开了车窗透气。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你妈不是我亲妈了。」他点了一支烟。
我从不知道,他居然也会抽烟。
今晚的唐倾,和我以前认识的唐倾,就像不是一个人。
「那还是很小的时候,我偷听到她讲电话,」他转头对我笑了笑,「她在电话里说,这家的小孩越来越难带,又不是亲生的,要不是因为钱,真想一走了之,她还说,也许哪天这孩子闹得太厉害,她就坚持不下去了。」
我原本以为,我是那个可怜的人,从小没有妈妈在身边。
可唐倾,虽有妈妈陪在身边,却知道这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那人只是因为钱,才对自己好。
对一个几岁的孩子,我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我那样没妈妈更伤心,还是他这样有妈妈更受伤。
「我很害怕,所以自那以后,都让自己很乖,因为我害怕如果自己不乖,妈妈就会走了。」他吐了个烟圈,「再后来,我扮乖成了习惯,因为害怕自己不被人所需要,所以我不止在爸妈面前扮乖,也会在同学面前装作一副好性格,因为怕被孤立,怕被扔下。」
「甚至一开始报考医学院,本着也不是什么救死扶伤的心,而是觉得医生是会被需要的,是不会被扔下的人。」
晚风吹过,吹乱了我的发丝,我呆呆地看着他。
「在我亲妈来闹之前,我一直很庆幸,妈妈她没有离开我,直到我知道了,原来还有一个你存在,」他闭了闭眼,「蜜蜜,那是我第一次后悔。」
「如果我一直很顽劣,让妈受不了离开了,你也就不用忍受十几年母女分离的痛苦了。」
我摇摇头,「不,即便没有你,也会有别的人和事……和你没有关系的,你根本不用自责。」
「我初到美国时,其实过了一阵子挺混乱的生活,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我就突然很想以自己的本性,放纵地活一回。」
他掐灭了烟,转头向我,「蜜蜜,这样的我,表里不一,你讨厌吗?」
我摇头。
「怎么会呢?」我看向他,「你替我收拾那几个霸凌我的人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狠角色了。」
他愣了下,笑了。
「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想,」我敛着眼,故作轻松地笑笑,「如果妈能对我更差一点,就好了。
「如果她从来都没有管过我,对我不闻不问,不接我到唐家,不给我学费生活费,不管我死活……
「我如今,没准就可以挺胸抬头地对她说,你看,你从来没有管过我,所以,我也不会体谅你,我也不会听你的,我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怎么样我都不会管你的。」
我叹了一声,「那样的话,好像就可以活得很爽……」
「做女儿的,这样想,是不是很过分?」我抬眼看他。
他摇摇头,「我懂的。」
周遭安静,两人一起仰起头,晴朗的夜空,真是难得看得见北斗七星。
过了一会儿,唐倾发动车,「不早了,回去吗?」
我点点头,苦笑,「是该回去了,可我的钥匙在妈的车上,手包里只放了手机。」
他看着我,默了片刻。
「那,去我那儿。」
16
唐倾住的地方,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近,是一个三室一厅的公寓。
这是我第一次来。
房子大是大,就是空了点。
折腾了一个晚上,两人倒是不约而同有点饿了。
唐倾去接工作电话的空当,我打开他家里冰箱,结果除了几个鸡蛋和一包挂面,空空如也。
我才烧上水,他就打完电话过来了。
「你平时都吃空气啊?」我边打鸡蛋边笑,「冰箱就是个摆设呢。」
他笑笑,走到我身边,「我不怎么做饭,在美国和卢克一起住,我们要不然吃食堂,要不然点外卖,很少开火。」
「你不是会做饭吗?干吗不开火。」我不免疑惑,毕竟以前周末,家里就我们两个人,都是唐倾做饭。
「我只给你做过饭。」
搅鸡蛋的手一下停住,下一秒,一双修长的手,接过了我的碗和筷子。
他熟练地搅着碗里的鸡蛋,「还是喜欢吃碎鸡蛋汤面?」
我怔了半晌,别过头,嗡着嗯了一声。
咬了咬唇,我转头笑道:「你在美国还好些,英国饭是真难吃,考试之前没时间做饭,我就经常焖一锅米饭,米饭配老干妈,一连吃七天,还觉得挺香。」
唐倾停下手中的活,转头看我。
「怪不得后来瘦了。」半晌,他轻声。
「啊?」我看了看自己,「也还好吧,标准身材嘛,回国后还胖了一点呢。」
「嗯,」他点头,走过去关了小火,「就现在这样才好。」
我愣了下,又马上听到他问:「吃辣的?加醋?」
「不了,清汤面吧,」我看着他,「你最近吃不了辣吧。」
他的手一顿,「什么?」
「看你样子,应该最近熬夜了吧,项目要收尾,是不是很辛苦?」我把面条从袋子中取出,「你以前不也是这样吗?熬夜的话,如果吃了辣,就会嗓子疼。」
我拿起筷子,将锅中的面打散,抬头,却发现他拿着碗和筷子,手上无动作,只是怔怔地看着我。
乌黑的眸子,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映出的是我的模样。
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我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有盐吗?我……啊!」
刚盖上的锅盖被我失手挥了下来,滚烫的蒸汽一下子袭来,我后退两步,却撞上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熟悉的气息将我瞬间萦绕,我人落在他的怀里,而他则抓起我的手,语气焦急又担心,「烫到哪儿了?我看看。」
「没,没事……」
他不由分说拉着我到了水池边,给烫到的地方冲凉水,我看着他低垂的睫毛,突然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唐蜜,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不知道自己胸口不停翻涌而上的到底是什么,但不论是什么,我都不能再待下去了。
「哥,」我猛地抽出手,「我突然想起来,我其实有把备用钥匙在单位。你这几天辛苦了,我还是不打扰你了,现在也有地铁,我坐地铁回去就行。」
「正好,正好,明天上班用的资料也还在家里……」我转过身,慌乱地去客厅寻我的手包,「住在这里,明天上午还得回去取一趟,也不方便。」
拿到手包,宛如落荒而逃,走到门口,我强装镇定地转过头,扯出一个笑,面对着还站在厨房门口的他。
「我先走了哥,面你及时吃,早点休息。」
回过头,我深吸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只是手指才刚要触碰到门把手,左臂就被从后一拉,我整个人转了一圈,被直接拉进了他的怀中。
「别走。」他说。
「哥,我……」
「我算你哪门子哥哥,」他打断我,嘴角泛起苦涩,「异父异母的那种?」
「什么?」
我怔怔地看着他。
大脑一片空白,我甚至不知道我在问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个什么答案,我甚至不知道,我问的是他,还是挪不动脚步的自己。
他的手向上,轻轻地放在我的脸颊两侧。
窗外突然打了一阵闪,巨大的雷鸣声从远方传来。
明明刚才还是能看到星星的晴天,现在却似乎要下一场大雨。
「为什么?」我又喃喃问。
「因为,我忍不了了,只想自私一次。」
「什么……」话未说完,脸已被他双手猛然捧起,他俯下头,一个吻,就这样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刹那间,我脑袋轰的一声,时空交叠,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窗外雷声混着风声,吹着窗户摇摆不停,一切都和几年前记忆中的那晚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我听到了他对我说那四个字。
像梦,却字字清晰。
他说,蜜蜜,我喜欢你。
我不知道自己的脸颊是何时湿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双臂是怎样颤抖着环上了他。
但我知道,窗外压抑许久的乌云,终于倾泻而下,形成了瓢泼大雨。
这是那年,不曾有过的雨。
17
这晚,我没有走。
我躺在唐倾的臂弯中,一张张看他拿出的照片。
都是我留学期间,有一搭没一搭记录生活,发在社交网站上的照片。
虽然大多数是背影或侧脸。
「唐蜜,大一,泰晤士河旁。」
「唐蜜,大二,校园里。」
……
我发过的每一张照片,甚至是已经删除的照片,他都一张张洗出来,小心翼翼地插在相册里。
「你走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法一个人待下去了,于是申请了美国的交换生,大三便去了美国,去的时候,鬼使神差,拿走了给你买的那个红色弹力球。
「到了美国以后,我认识了卢克,卢克那时候因为只爱闷在家里学习,被另一帮学生欺负说是死书呆子,给华人丢人。
「也许一部分是为了帮他,更多是为了发泄吧,我和那帮人打了一架,结下了梁子。
「他们时不时会来找我和卢克麻烦,一般人可能躲都躲不及,可我却总有些兴奋,因为每一次打架,都像是一场发泄。」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不去上课的时候越来越多,有一天,隔壁邻居家的小女孩,一个从小患有罕见心脏病的孩子,突然在马路旁发病,我上前想去救她,却突然发现,自己因为荒废学业,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救她。」
「那个孩子最终没能救回来,我浑浑噩噩回去翻书,才发现,如果我这学期有好好听课,本是可以知道怎么救她的……但就差那么几分钟,我不会,所以那个孩子,永远地走了。」
我想起卢克之前说的话,「所以,你因为愧疚,没有再继续写那本书?」
他摇摇头,「是觉得不配。」
「一开始便不是抱着救死扶伤之心学医的我,没能救人性命的我,又怎么配写这样一本书,告诉别人该怎么救人?」
「不是的。」我拉住他的手,「你现在做的研究,不就是攻克疑难心脏病吗?正因为有你的研究,已经有更多的人活了下来,以后也会有很多人因此获救,你只要尽力了,就没有配不配之说。」
他将我揽入怀中,「蜜蜜,如今,我确实是想尽全力,也再也不想感受那种救不了人的无力感了。」
我点点头。
「其实,你最开始的心情,我多少能够理解,我刚去英国,也有过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
「当时也是有人欺负我,我孤立无援,只好求助一个看起来很凶的学姐,跟着她混。
「开始只是为了自保,后来却也觉得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挺爽,不用再去想过去和未来,不用被困在回忆中,就像是一场叛逆的放纵。」
「然后呢?」他摸着我的发问。
「不过几个月,学姐就要回国了,她和我说,她看得出来,我只是想要逃避一些事情,才选择做小太妹,她将我们俩的那些奇装异服都扔了,让我好好想想,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抱着那个蓝色的弹力球,想了很久,我想到了你,我想你肯定也不愿意看到我是这个样子,于是便重拾书本,恶补了欠下的课程,考上了自己喜欢的文学专业。」
他微微笑了下,「蜜蜜,你知道吗?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你都是我的光。」
「我?」我摇头,「才不是,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
无论身处黑暗还是光明,给我力量的,都是他。
「你不知道,」他摇摇头,「自那件事以后,我消沉了很久,直到我在社交网站上,看到了你的照片。」
我愣了下。
他拿起那张我在泰晤士河旁的照片,「正是看到了你考上大学的样子,于是我再没打架,和卢克一起申请了研究院,其实那时我想你,很想你,可是我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所以,我想,即便不见面也好,只要我知道你过得好,就够了。」
「直到一年前,我听一个要好的堂弟说了家里公司的事,因我学医,又在美国,唐家的各路亲戚,都等着分唐氏这个大蛋糕,由于公司还采用的是老式的家族式管理,重要岗位都由亲戚担任,公司运作混乱不堪。
「而我爸常年听信我的几个大伯,在我向他阐明利害时,竟也不愿听,甚至不让我插手,而我不参与公司管理,正合了我那几个大伯的心。」
「那……你如今怎么还是……」
「因为你,」他看着我,「因为他们将你叫回了国,我听到了他们让你不停相亲的消息,我很担心,所以就回来了。」
「所以,你,你是为了我才回来的?」我愣愣道。
他点点头。
潮意一下涌上眼角,我颤着声,「可是,你,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摸摸我的头。
「你出国的前一晚,我喝醉了,做了一个梦。」
「梦?」我呆呆地看着他。
「对,」他睫毛低垂,「那个梦醒来后,你已经走了,可我却后知后觉,知道了自己的心,蜜蜜……」他转过头,却突然愣住。
「怎么了?」他抬手帮我拭去眼泪。
「那不是梦。」我的眼泪依然止不住,「那天晚上,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