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红墙

皇上看着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太子,到底是心下不忍。

「无需你来,朕已然备好。」

话音落地,外面一袭黑色蟒袍的顾延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锦盒。

他的神色蕴着隐忍的怒火,步到太子跟前,打开锦盒,是一根手指骨。

是顾延右手的无名指,小时候被皇上「不小心」斩断的。

「十四弟与朕是血亲,正好有幼年的白骨可用,若你的血能融入,朕定不会让你们母子受屈,若不能……朕绝不姑息。」

小小的人儿没有半分犹豫,起身抓起太监递上来的匕首,划破手指将血滴上指骨。

在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白骨似饥渴了多年,疯狂地吮吸落下的血滴,结果,不言而喻。

大理寺卿的神色从震惊到不可置信,还没等反应,妈妈已经开始磕头哭喊了。

「皇上饶命,太后饶命,小人是一时糊涂,大人说只要小人说几句话就给小人一千两银子,小人来之前根本不知道,进了宫骑虎难下。

大人说贤妃娘娘无法自证清白,太子刮骨必然重伤,到时候没人会追究小人,定平安送小人出宫,小人这才如此的啊。」

「你……」大理寺卿没想到妈妈会突然说出这么一串流利得好似真相的话,想要辩解。

可才开口,顾延就阴阳怪气地打断道:「这招好啊,若不刮骨自证,太子身份受疑,自不能继承大统,若刮骨,太子年幼,必然受不住,不消一日必死,横竖都能除掉太子。」

「皇兄,若没有臣弟这跟保留多年的断指,今日可就是死局了啊。」顾延转看向皇上,阴恻恻的,带着嘲笑。

皇上嘴角发僵,本是打压顾延,让他清楚,他是为皇上,为皇室服务的,哪怕是一个身份未定的太子,也能使唤他。

没曾想现在倒是他帮了自己一把。

斜了太后一眼,太后心头暗沉,她知晓,皇上心里对她也有一颗种子,现在,发芽了。

12.

事关太子身份,自然得秘密处理,因此处理得也很快。

妈妈当夜就处死了,走得无怨无悔,因为身患绝症的她为唯一的女儿换了个锦绣人生,死得其所。

妈妈是我很早之前就向顾延推荐的一步棋,因为我了解皇上的多疑,也了解太后的谨慎。

我站在风口浪尖,多的是人想要把我推下去,但若我的身份完美无缺,长时间找不出猫腻,有心人就会自己编织。

这些人本就是张口就能编故事的人,权力在手,花几年时间布置,无需做得多完美也是逃离我的掌控,我未必能全盘接下,哪怕能,皇上也可能会有疑心。

所以,一开始我就不打算做一个完美的身份。

要的就是有突破口,让太后不会去铤而走险自行编造,也显得我这个人真实。

皇上会怀疑吗?

会。

但我是不是清楼出身他无所谓,只要明面上不是就行。

皇上和太后嫌隙颇深,事关子嗣更是触及皇上的逆鳞,只会认定太后贼心不死,企图利用我清楼出身的身份除掉太子。

所以,三天后,大理寺卿暴毙,带着一众太后党羽也被其他理由斩杀,革职,流放。

太后一党垮了,太后也垮了。

虽说皇上和太后彻底闹翻了,但表面的孝道还是要做的。

当然不是皇上亲自来做,而是由我这个位同皇后的贵妃来做。

其实我也不必亲自去,让下面的嫔妃去就好了。

可下面的嫔妃都避恐不及,就怕去了让皇上不高兴,连那可怜到不能再可怜的恩宠都没了。

一向和善的我怎么好欺负这些小小妃嫔呢,只能无可奈何地挑起了重任。

13.

太后病得急,也病得重。

药石无灵,短短半个月,整个人发丝花白,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

「太后,该吃药了。」我端着药,坐在床沿边,让嬷嬷将太后扶起来靠在软枕上。

就这么一个动作,太后累得气喘如牛。

缓了好一阵,太后才艰难地开口:「哀家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吃药的,告诉皇上,念在哀家养他一场,给哀家个痛快。」

「太后莫说这些胡话,皇上甚是担忧您的身体,您要按时吃药,早日恢复才是。」

我没有半点感情地劝着,舀了一勺药喂至太后嘴边。

太后一扭头,将勺里的药掀翻,染着怒火盯着我。「是你们设的局,早就设好的,对吧!」

太后口中的你们指的是我和皇上,我很诚实地摇了摇头,抬眼对嬷嬷道:「去拿床干净的被褥来换上。」

嬷嬷应声而出,硕大的寝宫只留下我与太后。

我又舀了一勺药喂过去,淡道:「太后还是喝两口吧,好歹再撑两日,撑到你那同一日逝世的两个孙儿的忌日啊。」

太后听到这话愣了一瞬,顷刻间,浑浊的双眸被惊恐所笼罩,伸手抓住我的手腕,逼问:「你在说什么?说仔细来。」

「太后想问的是,我从哪里知晓的才是吧。」

太后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等着我后面的话。

我也不吝啬,靠近她的耳朵,轻声道:「做娘的,怎么能不记得孩子的忌日呢?

太后,您害得我好惨了,是您把皇上推到我眼前的,是您告诉我正妃非我不要的,是您说您是我表姨,会待我如女儿护我周全的。

您可知,那日皇上那一推,断了我孩子的生路,您又可知,我流了多少血,多少泪?

但我不得不承认,您的一箭双雕做得好啊,除掉了苏莲,也让皇上更加恨我身后的沈家,过河拆桥不脏手,还断了皇上的羽翼,让他又得蛰伏几年。」

太后触电一般松开我的手,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随后不断地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死了,沈家都死了,是谁告诉你的?」

「此事就那么几个人能知晓,除了您和皇上其他的都死了,您觉得,皇上会告诉我吗?」

我的反问,让太后的头渐渐停了下来。

这件事,她和皇上都不可能说出一个字来,能知晓的,只有死人。

「哀家明白了,你是来报仇的。」太后接受了我的说法,看着我,眼里慢慢多了认同。

「你得了一张好脸啊,利用得好极了,哀家之前就想不通,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能把皇上拿捏得这么好的人呢,光一张脸,不可能啊,原来是你,那就说得通了。」

「不过,你既然知晓当初是哀家做的,自也知晓皇上在其中做了什么吧?」

我看得懂太后眼底的期许,不同将死之人绕弯子。「自然」

太后笑了。

笑得浑身都颤抖。

「因果循环啊,都跑不掉,都跑不掉,皇上跑不掉,你,也跑不掉,进了这深宫,都是一样的,哀家就先去下面等着你们,你可莫让哀家等太久了啊。」

「都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人,您有的是时间等。」我把勺子往里面有递进一分。「喝药吧,母妃。」

这一次,太后没有拒绝。

而这一天,太后也哑了。

两天后,太后薨逝,举国守丧。

14.

太后刚刚发完丧,冷宫里,吴皇后就自尽了。

她自始至终都是太后手里一个最忠诚,也最没有其他路可走的棋子,所以,她明白,太后死了,她也就没了活路了。

给自己选了个痛快。

我去冷宫收尸的时候,看到了坐在破烂梳妆台前的淑妃。

已经疯了,对着没有镜子的框自言自语:「皇上,您看臣妾今日好看吗?」

「皇上您都好久没来看臣妾了,臣妾不依。」

「皇上,您不是说臣妾穿月色最适合吗,臣妾新做的裙子可好看?」

「皇上,臣妾每日都在等您,夜好长啊,长得发冷,但只要想到您,臣妾就不冷了,多来看看臣妾可好?」

是啊,后宫的夜太长了,长得没有尽头,长得漆黑恐怖,长得犹如冰窖。

「把她送出宫去吧。」至少换个热乎点的地方,毕竟这宫里要变天了。

15.

春去秋来,又过了一年。

这一年,皇上将太后的势力尽数吞下,顾延也被他压制得彻底成了一个闲散王爷。

他终于成了真正的掌权人,也能抽得出心思来更加疼爱后宫的嫔妃。

对我,他依旧宠爱。

但我知晓,那件事之后他对我是有嫌隙的,所以他想要更多子嗣。

可惜,他从不知晓自己没有这个命,辛苦耕耘一年依旧颗粒无收后,他似是认命了,专心致志地培养丰儿做诸君。

而我,也被委以重任。

要去勾引一个人。

内阁首辅,柳宴。

柳宴出生清流世家,为人刚正不阿,如今已经接替其祖父成了大周国内文人墨客崇敬的风骨忠臣。

而这样清风明月的人,哪里能看上我这种祸国妖妃,更何况我还顶着这么一张脸。

但顾延是谁,多的是下三滥的肮脏手段。

他不要柳宴死心塌地,他只要抓住把柄,让柳宴帮一把就行。

只是下了手段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让柳宴屈服的,他一身的傲骨,哪怕中了这猛烈的媚药,也拼尽全力缩成一团,用腰带将自己捆住,厌恶至极地盯着我。

「贵妃娘娘,皇上对你宠爱至极,没想到你竟私下同煜王勾结,你如何对得起皇上!」

我看他双手被绑的都有了青紫色的痕,伸手想要替他解开,他立即将身子更往里缩。

「别碰我!恶心!」他的语气已经没有那么凶恶了,眼色也逐渐迷离,但还是撑着道:「别白费心思了,就算你们得逞了,我也不会与你们同流合污,除非你们让我死,否则出了这个门,我便进宫面圣,同归于尽。」

「宴哥哥,你说过,无论对错,你都会帮我的,怎么,如今不算数了?」

柳宴眸色一震,紧盯着我。

我从袖袋里拿出一枚铜钱,塞进他的手心里。「我付过钱了,你得听我的。」

「宴哥哥,是我,袅袅。」

「袅袅!」柳宴眼里的震惊悉数变成激动。「你……怎么会这样?」

「许是老天看我可怜,不忍我含恨而终,给了我借尸还魂的机会,还给了这么一张脸,像吧。」

「像。」柳宴点头,看着这张脸,心疼溢出双眸。「袅袅,顶着这样一张脸,面对他,你……。」

「无所谓,我对他,早就只剩下恨了,全靠着这张脸,我才能顺利地走到今日。」

柳宴也明白,没有这张脸,皇上不会对我那么放纵,那么不舍,一点儿怀疑就能要了我命。

他疼惜我,心疼我,更勾起了过往的回忆,媚药就更加起效。

看着我,他的眼里已经有了情色,轻轻地呢喃:「袅袅,我想你,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我知晓,他说的是真的。

这世上,他是唯一爱着我的人。

曾几何时,我也想过,如果当初没有一门心思扑在顾定昀身上,没有受太后蛊惑,嫁的是柳宴,也许我会过得无比自在,真如他小时给我取的小名,袅袅如烟,随风而去。

可惜,小时候我不喜欢这个轻飘飘的两个字,不许他这样叫我。

或许,从一开始就与他注定有缘无分。

现在,更是不可能。

他爱我,无所谓我现在是谁,做过什么,他都会一如既往地包容我。

可我不能。

我已经是一团烂泥了,不能再污了这清风明月。

我将藏着的解药和迷药一道给他喂下,待他昏睡之后褪了衣衫依偎在他身旁,等着顾延来抓个正着。

16.

鸿盛十七年。

皇上四十,丰儿八岁。

这一年是大丰年,就连西北打了七年的战事也迎来大胜,皇上高兴,大宴群臣。

心情好,酒也喝得多,可在皇上高兴,摇摇晃晃举起杯要说什么的时候,突然整个人晕倒在地。

太医诊断,是纵那什么过了度。

这次的罪名不在我头上,而是去年新入宫的那四个。

原本皇上在那一年毫无所获之后在后宫之事上并不那么上心了,但那四个新人可谓是各有千秋,勾人心魄。

没了太后,没了皇后在其中阻拦,我又是个极好说话的,大权在握的皇上自然忍不住放纵。

我下了禁令,本除了皇上丢点脸,也没什么大事。

偏皇上好似中了邪,背地里将四人悄悄叫去寝宫,声色犬马,甚至喝鹿血酒,吃强身丹,所以,又一次晕倒了。

这一次,就没上次那么幸运了。

精气耗损,太医用尽了好药,却毫无好转之相。

一如太后之前,躺在床榻上,由旁人伺候。

伺候的人,依旧是我。

17.

「莲儿。」皇上拉着我的手,眼神里都是不老实。

我推开他的手,微蹙秀眉的谏言:「皇上如今当保重身子,万不可在做这等磋磨精气之事。」

皇上何尝不知,他不能再行那些个事。

本来他也不是好色之人,可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旁的,自打新人入宫后,他总是控制不住地想。

加上那四人花样繁多,且大胆至极,他似乎觉得和她们在一起自己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就沉沦了。

他也不是不想控制,可控制不住。

好似有什么勾着,每时每刻脑海里都在想着那些事,得到后极为畅快,也才会有片刻的安宁。

而且越长时间没有,那想法就越翻江倒海,如千万只猫爪挠心,折磨极了。

此刻,他实在忍受不住了,哀求道:「莲儿,救救朕,就陪陪朕,一会,就一会。」

「不行,若是行了事,皇上今日便会暴毙在床,臣妾可不想背负这样的罪名。」

他顿了一下,忽然,似明白了什么,疯了一般伸手想要来抓我。

可他没有力气,抬不起身子,只能手不断地挥舞,如同恶鬼一般的质问我:「你对朕做了什么?怎么把朕变成这般模样的?」

皇上不是没想过是有人动了手脚,他暗地里让太医检查过自己,毫无任何不妥。

「臣妾没做什么,只是臣妾一向和善,后宫妃嫔都与臣妾交好,臣妾早年研制了一款香膏,妃嫔们都很喜欢,用的是南疆的花,会深入肌骨,对女子无害,可对男子,却会是索魂的存在。

对了,去年进宫的四位妹妹也是南疆来的,只是流落在不同人家而已,她们的香,想必比臣妾的厉害得多,才叫皇上如此,流连忘返。」

其实皇上那年辛苦耕耘的原因也是因为那香膏,确切来说,应该是四面八方她们用的东西都早就浸泡过那花粉。

长年累月,后宫的妃嫔早就腌入味了,皇上碰一个,就染一点,日积月累,直到差不多了,顾延才送这四个人进来。

查是查不到的,再加上皇上后面症状大了,也无心查了。

「为什么?朕对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害朕?是为了丰儿?丰儿才八岁,没了朕,他只能是个傀儡,你可明白。」

「皇上不必担心,丰儿自有他亲生父亲为他保驾护航。」

皇上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愣了几个呼吸,才颤抖地问我:「你在说什么?」

我装作不小心说错话地捂住嘴,惊道:「哎呀,我忘了告诉皇上了,丰儿是煜王的孩子。」

皇上睁大了双眼,我知晓,他必然是回想起了那日的刮骨认亲。

「难怪!难怪!他们的骨血能相融,你……贱人……朕真心待你,不计较你的出身,将世间最珍贵的都给了你,你……」皇上气得浑身颤抖,撑着力气爬起来,却立马就摔下了床,趴在脚踏上狼狈地望着我。

我弯下腰,靠近他的脸,再无乖巧,厌弃地冷哼道:「真心?亏你说得出?你是对我真心吗?是对我这张像苏莲的脸,是对我像沈晴玥的性子,是对你年少那几年岁月的纪念罢了。」

「你……你是谁?」

「我?我是从地狱来索你命的鬼,是苏莲和沈晴玥让我来的,说你辜负了她们。」

「胡说!不可能,莲儿不会的,她明白朕是爱她的,是她不要的朕,明明是她不要的朕,凭什么说是朕辜负了她。」

「你爱她?你爱她什么?

爱她就以无论后宫多少人,定会对她一心一意将她骗入府邸?

爱她就挑拨她与沈晴玥,让她做你手里的剑,压制沈晴玥和沈家?

爱她就明知晓是太后下手毒害她的孩子还把一切推给沈晴玥?丢了两个孩子又将一切错归咎给沈家?

爱她就一步步让她为了你退让,受苦受冤,甚至让她再做不了母亲,最后逼入绝境?」

「不,不是的,朕补偿她了,朕许她贵妃之位,朕宠爱着她,朕忍着她的脾气,朕……她不该怪朕!

玥儿,玥儿也不该,朕饶她不死了,还让她继续做皇后,是她非要顶撞朕,是她不听话,朕才不得不赐死她。」

虽知晓他是怎么想的,可听到他亲自说出口,我还是觉得可笑。

到最后,都是我们的错,他,从来就没有错。

似是我的耻笑刺到了他,他恼羞成怒地狡辩:「她们既嫁给了朕,就该理解朕,当年朕必须如此做是无可奈何,她们不该怪罪!不该!」

见我只是冷看着他,他忽然变得狰狞,恶狠狠问:「是你同顾延那个贱种让朕不能有子嗣的对吧!你们怎么做到的?」

「皇上说什么胡话呢,在我入宫前你有孩子吗?你好好想想,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没让后妃怀孕的。」

皇上自然记得,但,他不愿深想。

「是苏莲在所有遗物上都下了药,你不是答应只与她生孩子吗?她既无法生育了,那你也当做个活太监。」

皇上神色凝滞,不断地摇头,不愿接受。「不,不可能!莲儿不会,不会这样对朕,不会!」

「是你那虚假的故作深情害得你自己,怨不得任何人。」

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不想再与他多说一个字,站起身,冷道:「皇上应该想念四位妹妹了,臣妾立即将人送来,皇上好好享受。」

「贱人!贱人!你别走!你都是在骗朕对不对?朕当初不该留你,该将你……」

皇上的谩骂在我拉开门将那四人放进去后就戛然而止了,合上门,关了里面的一片春色。

一个时辰后,皇上就暴毙了。

18.

皇上死后,柳宴拿出了正大光明匾额后面的圣旨,写着若皇上驾崩,由太子奕丰继承大统,若太子未及弱冠,由煜王顾延摄政,首辅柳宴为辅政大臣,贵妃谢氏垂帘听政,直到新帝弱冠还政。

柳宴就是公正的招牌,朝廷上下无一人质疑。

我移居慈宁宫后,顾延时常借朝政之事前来,却都是做风月之事。

等整个朝政尽在他的掌握后,他便连掩盖都懒得做了,刺啦啦地进出后宫。

甚至直言不讳的同丰儿说,他才是他的生父,让丰儿私下唤他父皇。

丰儿没有丝毫的抵抗,眉头都没皱一下,笑盈盈地喊了一声:「父皇。」

顾延高兴极了,抱着九岁的丰儿半躺在软榻上教他如何批阅奏折,如何御下,如何树立威仪。

我则坐在另一侧,往花瓶里插着今早从御花园里摘来的花。

又是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只是换了人。

我对此事无感,顾延却好像很是喜欢。

一日我才从床上起身,还没唤人,他就搂住了我的腰,缱绻地贴在我的肌肤上问:「小猫儿,今日莫喝那避子汤了,再给本王生了孩子吧。」

「摄政王说笑呢。」我抚开他的手。

见他面色不悦,我解释道:「我现在可是守寡的太后,王爷进出慈宁宫已经有不少风言风语了,柳宴更是知情的,若我再怀孕,便是给了他们借口,对丰儿的皇位也有影响。」

我的分析让顾延从半梦半醒的状态彻底醒了过来,他很认同我的话,但也很不高兴。

套上衣服就走了。

水秀等人走了才端着避子汤进来。

我一饮而尽,接过帕子擦了擦嘴,低声吩咐道:「传信给柳大人,摄政王要有动作了。」

「会不会有些太急?奴婢看摄政王虽生气,可他一向沉得住气,万一反倒暴露了您和柳大人,只怕……」相处多年,水秀已然深知顾延的阴狠毒辣和能屈能伸,心生恐惧。

「过去他沉得住,现在绝对沉不住。」

接触过权利的人,没人会不贪恋更多。

顾延过去是出身尘埃,躲在阴影里,他必须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

可如今,他已经是形同皇帝的存在,独霸天下已经一年之久,他不会觉得知足,反倒会更加渴望把一切权利都握在手里,随心所欲。

我刚刚的话无疑是打破了他现在的安逸,告诉他,他的权利还不够,他的身份还不足。

他还仅仅只是摄政王,哪怕权倾天下,也不能让我这个曾经趴在他脚下虽他搓扁捏圆的人为他再生个孩子,还得顾忌群臣,顾忌儿子。

顾忌,就让他回想起了过去需要处处顾忌,处处隐忍的时光,现在的他,是不愿提及的。

他早就已经是被权利喂大了胃口的野兽了,这一次,他一定会张大嘴。

果不其然,他发动了政变。

在金銮殿上,剑指群臣。

令他没想到的是,早被支开的御林军带着京中巡防营竟毫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大殿上,将他与手下的人层层围住。

他本就已经让丰儿写好了退位书,只需要镇压群臣,确切地来说是镇压柳宴为首的这些大臣就够了,所以带的兵也不多。

「你……你们竟勾结在一起?柳宴!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也会叫这贱人迷了心神!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就是个清楼里出来下贱胚子,一点朱唇千人尝的角色,你这清流之首竟如此堕落!」

他指着柳宴的鼻子嘶吼,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柳宴居然也会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放肆,母后岂容你这等逆贼羞辱!」一支箭随着怒吼声从云台刺来,正中顾延心口。

他看着云台之上手还挽在弓上的丰儿,难以置信。

「母后乃官宦小姐出生,清清白白,当初便就是你企图用脏水诬陷母后与朕的身份,好在先皇圣明,刮骨验血为朕证明了身份,洗刷了母后的冤屈。

朕登基后,你越发放肆,外祖早逝后,你欺我与母后孤儿寡母,处处逾越,甚至公然出入慈宁宫,为保朕性命,母后只得忍辱负重,为的便就是今日。

来人,将此乱臣贼子千刀万剐,头颅悬挂正午门十日,其余党羽,皆处以枭刑!」

丰儿将手中的弯弓狠狠往下一掷,落下云台,将一切尘埃落定。

坐在帘子后的我冷言看着无声地看着。

看着披头散发,咬着不甘,狠狠盯着我的顾延被五花大绑地拖出去。

看着年轻的丰儿脸色绽放着畅快,得意与狠辣。

看着柳宴松开一直紧握的手后转头朝着我露出笑容。

而我,没有什么情绪。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从走上这条路起,我就规划好了一切。

顾延该死,我也该死。

不过我不能现在就死,我得活着,用这副不堪的身体,身份坐在最尊贵位子上,载入史册,生生世世让世人记得皇室的恶心不堪。

19.

顾延死后,我便称病前往行宫养病,成日在行宫里摆弄那些花花草草。

水秀说我不过才三十,竟活得像个六十岁的人。

我只笑笑不说话。

我重生的目的已经完成了,活着也不过是在熬日子,岁数在我这没有什么意义。

不过旁人总想给我找点意义,比如柳宴。

他提议为沈家平反,我拒绝了。

顾定昀是因为忌惮而灭了沈家,可沈家也并非完全冤枉。

我当初会一门心思扑在顾定昀身上不仅仅是因为太后和顾定昀的盘算,也有沈家的多年旁敲侧击,沈家与太后是不谋而合的,都各有算计。

而我,在哪都是一颗棋子。

何况所有人都已经死了,沈晴玥也死了,再洗白,我也变不回沈晴玥,又何必大费周章呢。

「宴哥哥,如今我是谢怜儿,是出身清楼,破烂不堪,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太后,不是沈晴玥了,也不能是了。

过去的事都是过去了,你莫再揪着折磨自己了,你如今该选个好女子,成家生子才是。」

我让水秀拿了我精心培育出来的并蒂莲送给柳宴,他看了看花,又看了看我,眼中悲痛,不舍,无奈,但最终还是接过了花。

20.

柳宴娶了水秀,第二年就生了一对龙凤胎。

白白胖胖,喜人得很。

水秀经常带着孩子来行宫小住,给死气沉沉的行宫增添了不少生气,我也跟着有了些活力。

日子也过得快了些。

转眼,丰儿就十六了,长得和顾延几乎一模一样,但没有他的阴郁,昂首挺胸反倒气质更像顾定昀。

但丰儿不是他们任何人,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比顾定昀更加自私,比顾延更加阴毒沉稳,甚至更懂得拿捏权利的分寸,是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更适合坐在君王位子上的人。

对我,丰儿没有什么过多的感情,我与他,仅仅就是太后与皇上。

他今日来是因为他该娶一位皇后了,这事得问过我。

「皇上可有心仪的女子?」

「朕喜欢李中郎家的庶女,名唤李余欢。」

此事我有听柳宴说,是在前年一场宫宴上遇见的,丰儿一见钟情。

李中郎家对庶女并不苛责,与嫡女一样教养,这李余欢出落得娇俏,且琴棋书画都拔尖,在京中贵女里也是数得上名号的,性子坚毅,与当初的苏莲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若说适合皇后,朕觉得秦尚书的女儿秦颜最合适。」

听到这名字,我手中修剪枝条的剪刀一顿。

秦颜,户部尚书独女,千娇万宠长大的,当年曾被先太后唤入宫中住过两年,与丰儿算得上青梅竹马,且我还记得那孩子的笑脸,天真无邪,亦如小时的自己。

李余欢和秦颜,会不会是下一个苏莲和我?

「皇上是想将两人都收入宫中吗?」我继续修剪着枝叶,似无关自己地问着。

丰儿摇了摇头,将一份拟定好的圣旨交给我。

我接过打开,册封的后面写着两个字,杜青青。

礼部侍郎次嫡女,不高不低,貌若无盐却恬静贤惠,宜家宜室。

「朕觉得后宫不需要朕喜欢的,朕也不需要助力,有一个老实本分的皇后就行了,如此才不会出什么不堪肮脏的事,母后您说呢?」

他阴恻恻地看着我,带着怨恨。

我视若无睹的点了点头,「皇上想得妥帖,就如此办吧。」

21.

丰儿弱冠后,所有的朝政彻底归还,柳宴几年后退了下来。

用他的话说,皇上已经用不上他了,留着也是占着位置。

他说的是对的,丰儿治国很有才能,短短数年,朝廷清明,国力富强,百姓安居,版图也扩展了不少。

后宫里也是一片和谐,他没有宠妃,雨露均沾,皇后也治理得当,子嗣也算丰盈。

自此,我这个名声不好的太后对他明君的名声再没有什么影响。

一连在行宫住了三十年,我终于在一个大雪天里倒下了。

我躺在床榻上,迷迷糊糊,只看到人影流水一般地来去,听到淅淅沥沥的哭声。

我不怕死,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你就这么死了?一句话都不给朕?朕从生来就是你的一颗棋子对不对?你从来就不爱朕,是不是?」

我听到丰儿的声音。

那么的哀怨,那么的悲苦,那么的难过。

我想到了他小时候,抱着我,甜甜地叫着「母妃,母妃,丰儿最喜欢母妃了。」

我挣扎着睁开眼,看着眼前顾延和顾定昀交织的一张脸,伸出手,轻抚道:「胡说,这世上哪有做娘的不爱自己孩子的。丰儿,娘对不住你。」

说完,我便再没了力气。

我似坠入了深水之中,不断地下沉。

前世今生的画面不断地从最深处往上涌,我看着过往,百味杂陈。

前世,我天真烂漫,总以为一切都会由我所想,以为两情相悦就可长长久久,以为世间很简单。

今生,我睁开眼便就是为了复仇,向辜负我,欺辱我,践踏我的所有人复仇,甘愿堕入深渊,只为拉所有人一道下地狱。

我不悔,只是对不住丰儿。

可从走上那条路开始,一切就没有回头的了。

其实无论前世今生,我都是被这后宫困住的。

这宫里的所有人,只要进了宫,便就是身处沼泽之中,无论如何挣扎,都只会越陷越深,逃不掉,洗不净。

番外:苏莲

我名唤苏莲,是太医院五品正手苏太医家的庶女。

虽为庶女,但嫡长姐早已嫁人,家中就我一个女儿,且父亲后院就我姨娘一房妾室,主母也公正仁善,从未因为我是庶女而薄待。

家中哥哥们也待我极好,经常从府外给我带好吃,好玩的。

我最喜欢二哥哥给我带的话本,有的气势磅礴,有的百转千回,有的缠绵悱恻。

在这其中我最最喜欢两两倾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爱话本,毕竟哪个少女不怀春呢。

我下定决心,也要如话本里的人一样,寻个独一无二的郎君,一世相守,生儿育女,坐看云舒云卷。

因此前来提亲的人我一个也看不上,眼看着我到了十七六岁,提亲的人越来越少,主母和姨娘很是着急,常叫嫂嫂带着我去诗会茶会上露脸。

与他相遇便是在一次诗会上。

他似天上的最为闪亮的那颗星,哪怕只是现在都与众不同。

不过于我而言也不过就是多看一眼而已,对他并没有过多心思。

直到他解了我的诗意。

「纵观广厦千万间,不敌一隅牧农田。」他指着我挂在长廊下的诗句念着,忽而笑道:「这是一首情诗啊。」

「子崖兄,这酒还未喝呢,你怎么就醉了,这分明是一首潇洒恣意,不爱楼宇爱田园的诗,怎么能说成情诗呢。」同行的公子哥笑着摇头。

「面上是如此,但往深了瞧这广厦指的是世间男女,一隅指的是一心人,不爱这世间千万,愿得一人牧农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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