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烬回身看到我满身伤痕,脸色一凝:「妍妍。」
这下我倒是明白了,那传令的内侍必不是他的人,或许只是巧合吧。
他走过来轻柔地为我上药,告诉我查到白天在南场拉弓射我的人是齐平大将军的嫡三小姐,太子妃的热门人选。
就算落榜也至少是个良娣,很看不惯我这个「破鞋」占了她未来夫婿大半年。
也嫉妒,当初那场逾矩的婚礼。
嫉妒?
我只觉得可笑。
没有说什么。
容烬自然看出了我的低落,他说会为我讨回公道。
齐三小姐射伤他,太后也查了出来,就算他不想法子整治齐三小姐,太后也不会让她好过。
我真正要讨回公道的人是太后,容烬难道不知吗?
他知道,只是他不能。
讲孝道他不能,讲权力他亦不能。
「殿下为臣妾挡箭,臣妾吃些苦头又算什么,殿下莫再说这些话了。」我勾起一个得体的笑,看着容烬淡下来的神色,继续道,「殿下不如早些立下太子妃,也能绝了不少麻烦,省得今日之事再发生。」
「当真这么想?」容烬盖上药瓶,加了些灯油,声音有些冷。
「自然。」
长久的沉默之后,容烬嗤笑一声,撩开帘帐走了出去。
大概是需要散心。
我知道他喜欢我。
可是,他的喜欢又值几分呢?
7、
狩猎结束,据说齐三小姐在郊外游玩时摔断了腿,还碰上了马匪被玷污了。
丢了齐家脸面,被扔到外宅自生自灭。
这样狠的手段,我怀疑还是太后先动了手,也没再关心过。
太子选妃宴由太后一手操办,名义上说由我辅佐。
可我也只是看看那些世家小姐的画像,了解了解她们的身世。
样貌才情,身世地位,原本我不输她们任何一人。
我有些明白太后叫我辅佐的原因了,想让我认清自己,想让我嫉恨不甘,折磨我罢了。
索性扔掉画卷不再挑选。
巧的是画卷被我扔在地上,砸进绒毯发出闷响时,容烬推门进来。
他先是一顿,随即弯腰捡起来瞧:「妍妍怎么了?」
声音带着笑意,我知道他想岔了。
皇上自从那日昏迷之后,便一病不起,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必然时日无多了。
容烬到时候名正言顺地继位,成了帝王人总是会变的。
他即使再孝敬祖母,也一定会开始夺权,纵然他斗不过太后,又未尝不是我最后的保障。
「没什么,不想看了。」我故意闭着眼睛装作疲惫的样子。
太子选妃宴已经提上日程,如今我再耍小性子,容烬也无法改变什么,太后自然不会找我的事儿。
我以为是这样。
「今日早朝,御史台和吏部平反了成王一案。成王他们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容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带给了我一个惊天消息。
容瑾要回来了?
我惊得坐直身子看向他,却发现他也在看着我。
收回目光,我无意识地摸了摸腰侧的玉佩:「殿下提此事做什么,臣妾不敢妄议朝政。」
容烬从来都是一个点到即止的人,故而见我不接话题,他也没再说什么,将桌上的画卷顺好便牵着我去用膳。
他吃得清淡又少,还时不时地咳嗽两声。
我突然意识到太后近来那么急切地希望容烬册立太子妃的理由。
希望容烬能留下正宫嫡子,哪怕他到最后身子骨撑不住病逝,太后也能扶立太子之子上位,而不至于将皇位拱手让给容瑾。
成王谋逆一事必然是太后手眼通天意图陷害,让他们流放宁北,无力接触朝政。
但此事已经板上钉钉,怎么又会翻案?
且如此轻而易举。
除非,当初本就是成王将计就计。
不,应该是成王世子容瑾将计就计。
宁北,宁北,宁北!
宁北虽然苦寒,却是大夏最重要的边防。
太后怎么会将成王发配到宁北去,这不是卧榻之侧让他人酣睡吗?
除非当初那场「谋逆」陷害的博弈,太后并非完全占据上风,除了宁北,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如今翻案归来,足以证明,这场权力之争,现如今的赢家是容瑾。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我受诸般苦楚,母亲仙逝,此仇不报,天理难容。
纵然我与容瑾早无旧情,却也不是不能合作。
我爹一直是朝廷之中的中立派。
他只不过是找不到真正该效忠的主子罢了,他不会不想为母亲报仇,为我报仇的。
意识到自己无限接近事实的真相,我的呼吸都开始变得粗重。
8、
选妃宴是以赏花宴的名头定在了御花园。
太后为此还派人到岭南港口寻些南洋的奇花异草回来。
整个园子里各色的花俏生生地开着,清透的泉水穿过兰亭水榭,雾气升腾,将雕栏画栋的皇宫衬托得好像仙境。
世家小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说话,比枝头的鸟语还甜蜜。
碍于身份,我和太后站在揽月阁二楼朝下看着,我落后她一个身位,毕恭毕敬。
太后对我不喜,在这种场合又不能表现出来,索性无视。
长亭尽头出现了两道人影。
一玄一白,款款而来。
整个御花园的声音都在此刻静了。
我不知道众人都在看谁,只是我的视线却不能从玄衣公子身上挪开半分。
容瑾回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在宁北待久了,那儿的风沙会脏了他的白衣,索性便穿起了玄衣,更显出疏远。
他眉眼间还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只是又添了些漠然,似乎没有什么能拦住他脚步的放纵。
我忘了收回目光,所以他目光扫过来的时候,我们有了一个很短暂的对视。
还不等我仓皇躲开,他就若无其事地看向水榭之外。
容瑾和容烬一同上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对着二人把那份长辈对晚辈的关爱演绎得淋漓尽致。
下楼的时候,容烬落后太后半步,朝我伸手,我没敢多看多想,将手放进了他手心。
「阿瑾年纪也不小了,正巧趁这个机会哀家替你也挑个世子妃如何?」太后扫了我们相握的手一眼,并没有多言,反而转向了容瑾。
他勾唇笑了笑:「谢太后关心,只是臣已有心仪的女子。」
「是哪家小姐这么厉害,得了咱们阿瑾的青眼?」
「姑娘家脸皮薄,太后就绕过臣吧,等定下来一定向您求懿旨赐婚。」
我看着容瑾终于染上温柔的侧脸,心里莫名一阵刺痛,没再细想,认认真真赏着院子里的花。
定远侯家那位谢从容告病没来。
容瑾意兴阑珊地坐着喝酒,有胆大的世家小姐给他扔簪花,红着个脸,他笑着收下,竟也堆了一桌。
太后属意右相嫡长女冯宁甜,这姑娘娴静大气,有中宫派头。
素来太子选妃宴不可能只选太子妃一人,通常还要并良娣二人。
不过另外二人太后就没吩咐了,显然是随太子意思。
既然是随太子意思,若我对太子真的有情,自然少不了闹些矛盾,所以说太后好手段。
我的身份在此当真是尴尬至极,喝了一壶酒就钻进一旁的桃林,靠在深处一棵树下闭目休息。
直到有人踢了踢 我的脚。
桃花落了容瑾满头。
我没想到他会进来,整个人有些呆愣。
「世子……」
「皇嫂可是难过?」容瑾微微歪着头打量我,有股子说不出的坏。
皇嫂二字当头一棒将我打得有点懵,我低下头温顺道:「不曾,太子殿下册立太子妃,本就是理所应当。」
容瑾闻言嗤笑一声,长眸眯起,颇带嘲讽:「也是,毕竟都是皇嫂自己选的路。」
昨日种种遭遇一下子漫上来,说不尽的委屈卡在喉咙口。
我捏紧袖口,他却仍然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皇嫂后悔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说罢就拂开桃枝又朝外去。
好像进来这么一趟,就是想看我不快活。
我以为我和他旧情已去,交情还在,本想慢慢试探交好,看看能不能接上线上他的贼船,现在看来,似乎不行。
我不甘心。
出声叫住他。
「世子。」
容瑾脚步顿住,薄唇微微翘起,颇有些傲慢的意味:「怎么?」
「若我现在就后悔呢。」
闻言他唇边的笑意更深,走近我,近得几乎可以闻见他身上勾人的冷香。
他语调带着蛊惑,垂着眼睫盯着我:「你拿什么后悔呢?」
「父亲官拜内阁首辅,一生清廉刚正,从不钻营,但我可以说服父亲,我也愿意做世子手中的刀,为世子做任何事。」我紧紧盯着他,拿出所有的诚意。
莫名地,容瑾脸上的笑意淡了,连眼神都冷了些许:「皇嫂慎言。」
言罢,他连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没给我,甩袖离开,步子比刚刚快了些,好像添了些火气。
我垂头沉思了一会,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投诚投诚,一点诚意都没拿出来怎么投,容瑾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搭理我,光天化日我还说了这样的话,必然更加引起他的警惕。
是我太心急了。
是我太恨了。
9、
整理好思绪出去,赏花宴已经到了尾声。
冯宁甜理所当然成了太子妃,大婚定在七月初七,不过三月光景。
良娣二人一是户部尚书嫡次女金苑遥,一是平宣大将军小女儿兰梦台。
容烬坐在上头握着茶杯和容瑾随意地聊着话,根本看不出心中所想。
直到宴散,我俩趁着夜色往东宫去,相顾无言,我才品出他闷在心中的几分不快。
「殿下,过几日我想回家看看。」
得先回去和我爹沟通一下容瑾的事情才是,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孤陪你。」
「殿下公务繁忙,何必辛劳跑这一趟。」这是我第一次拒绝容烬陪我回府。
偏偏他却品出了其他的意味:「妍妍是不开心了想回去看看,还是有什么其他事?」
认识这么长时间,这是他第一次追问,甚至目光迎着月色,不加掩饰地打量我,好在瞧着还是那副温润和气的模样,并无任何不妥。
「我是不开心,我芈妍不说良娣二人,便是太子妃的家世相貌才情也不如我,何至于沦落至此。」明明是在哄骗太子,却真的叫我说出了几分不甘心,连眼眶都红了起来。
容烬顿住,垂着眸子静了很久,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是孤没照顾好你。」
这苦情戏一唱,回芈府的便只有我一人并护卫宫女了。
同往常一样,用了膳,我爹就带着我去祠堂给娘烧香。
看着上头那么多牌位,我跪在了爹爹的面前:「爹,女儿知道女子不能妄议朝政,但成王世子容瑾是不是早就和太后对上了。」
我爹毕竟是坐上首辅的人,看我刚一张口,就明白我的意思,反手一巴掌就抽了过来:「混账,你在说什么!」
「爹,这里没有外人,求求你,跟我说句实话。」我忍住眼泪,将头重重磕在青石砖上。
骨头撞击的声音,鲜血刺鼻的气味和着木香弥漫开。
爹爹终于没忍住,长叹一口气:「是。」
所以当初我爹故意让我发现容瑾要造反,也是故意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哄我去和他退婚。
我爹要留清白在人间,即使如今大夏外戚专政,今圣帝位来历不明,他也依然不肯跟容瑾粘上半点关系。
我突然有点悲哀,不知道如何说服我这两袖清风,片叶不沾的父亲。
也又有点明白,为何太后敢毫不顾忌我爹的颜面伤害我,纵使我是他唯一的孩子。
什么都没说,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说不出的绝望。
「爹,我从未同太子圆过房,若是他日太子病逝,小小良媛,遭太后不喜,无子嗣傍身,又岂能不殉葬。」我哽咽着尽我最大的努力求他。
「娘亲身子向来不错,那般变故逼死娘亲是孩儿不孝,可太后又岂能无错。」
「当初退婚我们家也有些责任,我又是太子良媛,焉知他日成王谋逆成功,不会与我们清算!」
「现在……是最该选择的时候了呀,爹,我们不能永远站在中间,皇权之争,哪有人能纤尘不染。」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可是我没有再磕头逼我爹。
他若是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同意,我便只能再想别的法子。
爹爹沉默了许久,将我扶了起来:「当初成王一家的确是被太后陷害出京,不过容瑾那小子可以,兵行险着扰乱太后视线,让太后只能将他流放宁北,如今大概是得到了宁北边防的支持,才动用京中势力回来,但也是伤筋动骨。朝中局势焦灼,目前并不明朗,最后胜的也未必是成王啊。」
「爹,女儿只能说,信他会赢,赌他会赢,拼尽身家买他会赢,我与太后,不死不休。」我知道我爹动摇了,他何尝不恨太后。
所以我将话说到绝处,死死盯着我爹的眼睛,不敢错过他一点儿表情。
良久,我爹终于点了头,他扶起我:「是爹老了,是爹太爱惜羽毛,又太愚忠了,支持成王一事你不必再管,爹自行行事。只是既然决定要帮成王,就不要怀上太子的孩子可明白?」
「女儿自然知晓。」我点点头,要是真怀孕,那我们芈家就里外不是人了,这点分寸我自然知晓。
更何况……
直到再见他,我才知道,从来就没有放下过他。
我心里无奈一笑,自嘲又可悲。
10、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我在东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听说容瑾对那定远侯嫡女有多好。
有时候我会心存侥幸地觉得他只不过是因为定远侯偏向太后,故意使美男计离间。
可很快又会将自己打醒,怎么可能呢!
太子大婚前一日,太后懿旨传来,命我好好打点东宫上下,准备亲事。
倘若我真的心仪太子,那必然是剜心之痛。
到处张灯结彩,喜字贴满东宫。
我故作沉默,容烬一身喜服从我面前走过,退避众人,低头看我:「妍妍,孤本可不娶,是那日你满身伤痕回来非要孤立太子妃的,今日你可后悔。」
「不悔。」我咬了咬唇,将头压得极低,「殿下不可能为了我一辈子不娶,早些晚些,有什么区别,不如早些梦醒。」
他们兄弟俩似乎都想要我后悔。
还真是缘分。
容烬伸手掐住我的下巴,逼迫我抬头看他,他眸光明明灭灭,叫人猜不出心中所想。
片刻这人又挂起往日那副淡泊温润的笑,朝我略一施礼,出门而去。
我看着消失的红色身影,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今日,我不宜再踏出此门半步,否则碰到谁都是难堪。
宫女一直都按时按点将茶水膳食送进来。
晚间膳食刚布下,人也才退出去,门没关上之前,我还能听见外面的吵闹声,最后便只剩下了我一人。
今日的糕点甚至都做成了鸳鸯的模样,我用玉箸戳开这两只鸳鸯时,一道玄色身影便出现在了我面前。
他懒洋洋地坐下来,看着那两只被分开的鸳鸯挑起眼皮子嘲笑我:「皇嫂现如今连糕点做的鸳鸯也要嫉妒?」
「你怎么进来的?」我被他吓得声音高了八度,又立马矮下去,宛如做贼似的。
容瑾瞧我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笑意更深:「皇嫂这么害怕做什么?」
他左一句皇嫂右一句皇嫂,叫得我心烦极了。
我心里有无人知晓的隐秘,根本不想他这么喊我。
况且,我小小良媛,又怎配他叫一声皇嫂。
更遑论这人喊得不恭不敬,颇为古怪。
「别这么叫我,你正经皇嫂在北院呢。」我皱着眉头制止他。
谁晓得容瑾在宁北待久了,性子也随那边的风沙似的,变得肆意猖狂了许多。
一个不如他意便冷下脸色:「呵。」
这人冷笑一声便坐在对面没了声息,眼神颇为不善,却又没看我,就这么凉飕飕地瞥这盘子里被分开的鸳鸯。
莫名心烦意乱。
我将玉箸递给他:「想吃自己夹。」
「我在成王府什么吃不到?稀罕你这破鸳鸯模样的糖糕?」
容瑾实在变了很多,他往日从不这么阴阳怪气。
被他整迷糊了,我将筷子收回,自己添菜用起了晚膳,吃了没两口突然回神,顿悟了容瑾来此的理由。
无事不登三宝殿,必然是我爹投诚成功了。
我夹菜的动作顿住,看向容瑾:「我爹……」
他轻飘飘一个眼神扫来,薄唇微勾,声音也跟带了钩子似的挠人:「令尊为人素来刚正,小嫂嫂竟能说服令尊,想来也是费了好大力气,不知这番所为何事?有什么是要弟弟帮忙的?」
我放下筷子摇了摇头:「只想向殿下投诚,愿为殿下鞍前马后,殿下有任何吩咐,都在所不辞。」
说着我就意图跪下向他行一个大礼以示尊敬。
欲斗雌九五,唯有在渊龙。
成王是我唯一的选择。
容瑾唇边笑意僵住,抬脚轻踢我的膝盖,一手抓住我行礼的手臂,一手揽住我的腰,将我带进他怀里:「行什么礼,小嫂嫂客气。」
就这么坐在他腿上,这人漂亮极了的脸离我只有两三寸远,看得我心头狂跳,连忙避开,试图爬起来。
他却将我按了下去:「小嫂嫂说任何吩咐都在所不辞?」
「自……自然。」
容瑾闻言笑了一声,腾出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包药塞进我手中:「那将此药下给太子可好?」
原来是对我用美男计呢。
不知道怎么,我的心像是被捏皱似的挤在一起,怎么样也不舒坦,拼命地压制酸涩感:「这是什么药。」
「死人的药。」容瑾玉质的脸如同雕刻一般,精致无暇,此刻却也无丝毫表情。
如今太后和容瑾还处于斗争之中,绝无一方压倒一方的实力。
若容烬死在东宫,我们所有人都得完蛋,尤其是我,说不准连死都成了奢望。
明知如此,他还是要我做。
可见无半点留恋,只将我当棋子,或许连棋子都不如,棋子他还愿意骗一骗,对我,他现在连笑都没了。
容瑾似乎等得没耐心了,声音染上浓浓的燥和压制不住的怒:「你舍不得?」
对不喜欢的人,多浪费片刻都会烦的他,我怎么敢以为他是要离间太后与定远侯才接近谢从容的。
真是愚蠢可悲。
我笑了一声:「愿为殿下效忠,在所不辞。」
即使这样说,他也不高兴,伸手挑起我的下巴,垂着眼皮子细细打量我,语调讽刺又恶毒:「都快哭了,难看。」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也没忍住,推开了他,站了起来。
容瑾的神色整个僵住,支着额角看我,幸灾乐祸:「你现在不杀了他,将来大业将成,我饶了他将他囚起来,你们也是一对怨偶,倒不如让他死在这时候。」
「殿下所言极是。」
这话分明顺了他的意思,他却不见半点高兴,眸色都愈发深了。
也不知这人看了我多久,看得我甚至有些心慌,只能装作有事绕到屏风后头去,等再出来,屋内又空落落的,寂静满地。
11、
天不亮宫女就将我喊醒去给太子妃敬茶。
梳妆的时候我特意整得素净了些。
只是脑子乱糟糟的。
从没想过有一日要以妾室之礼在下面给旁人敬茶。
好在冯宁甜是真如传闻一般端庄亲和,并不怎么为难我,喝了茶还给了赏钱。
我看着手中的金锭子,难以言说的难堪爬上来。
给太子下毒,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索性我都没有设计遮掩,将容瑾给我的毒粉撒进面粉中,做成糕点带到书房去。
容烬似乎没想到我能在他大婚第二天就带着甜点出现在他面前,一时愣住。
「臣妾做了些糕点,殿下可要尝尝?」
他无声扫了我一眼点了点头,看着他拿着糕点放入口中,我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特别是他咬了一口顿住,我更是紧张不已,难道发现了?
「殿下怎么了?」我强行忍住心底的颤意。
「没怎么,比往日甜了些,也很好吃。」容烬笑着摇了摇头,说完怕我不信似的,又连忙拿起一个。
我心神不定地同他搭着话,看他将糕点吃得七七八八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能满腹疑惑地离开。
或许这药要过些时辰才能生效吧。
可谁晓得我吃不好睡不好,等了三天,容烬都跟个没事人似的,便实在坐不住了。
必须得去找容瑾问问。
我出入东宫很自由,但直接去成王府属实有些大摇大摆,于是便去了仙京有名的戏楼扶月楼,包了个雅间,又写了封名帖,请楼外办事的小厮给我送往成王府去。
等了莫约一个时辰,雅间的帘子被撩开,容瑾颇有些懒散地走了进来。
「何事找我?」
「你给我的药到底有没有用,或者什么时候生效,我下进去三日了,整日提心吊胆,他一点儿事都没有。」
容瑾看我又急又怒的模样居然还笑得出来:「给你的是南洋那边的糖。」
我手上正好拿着一把瓜子,一时间忘了如今的身份关系,气得撒在他身上:「你有病啊。」
容瑾却笑得更开,敛眉掸去身上的瓜子:「你们毕竟成婚那么久,总是感情不比常人,我随便相信你也有风险不是?气什么。」
他说得很对,我却莫名心里空空的,垂着脑袋:「我与你还十几年感……」
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妥,我住了嘴,将脸偏到一旁假装喝茶掩饰尴尬。
谁知这人却捏住我的脸逼我看他:「是谁说我们只是相处兄妹之情的?狗屁兄妹。」
一股热流莫名冲上头,胀胀的,晕乎乎的。
我眼睛忍不住乱飘:「你把退婚书都准备好了,不是早就……」
「倒打一耙。」容瑾气极松手,靠进椅子里,闭上眼睛不再看我,「当初的确没争得过太后,情况危险,不想连累你,退婚书准备好,是想和你说清楚,问问你能不能等等我,不愿等便算了。到底是谁一见面就说要退婚,又是谁说不喜欢,那我还要你等什么?等我死在宁北你快点找个好人嫁了?」
我一时间震惊到失语,不知道说什么。
外头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锣鼓声应和着,唯独这雅间静悄悄。
过了不知多久,我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好像不能怪他又不知怪谁。
可他那时和谢从容……
对,还有谢从容。
可我有些问不出口。
更何况时过境迁,我们早就变了。
「是我的错,不过现在都这个样子了,又过去那么久,便算了吧。」我声音莫名有些哑。
容瑾点点头,看着楼下,「嗯」了一声。
我俩一起听完了这场戏,他站起身子欲走:「明日午时,蓬莱阁,有空便来。」
用膳?
我要是没空,他还能一个人在那等着不成?
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人已经撩开帘子急匆匆走了,好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追着他似的。
12、
按照约定到了蓬莱阁,刚进门就被小二领到了二楼包厢中。
容瑾倚在软榻内递来一眼:「都是你爱吃的。」
我看了一眼满桌珍馐,点了点头,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也没敢说话,落座拿起玉箸就吃了起来。
「你不吃吗?」我吃了两口见他支着下巴看我,不由出声喊他。
容瑾挑起眉笑道:「你不唤我,不敢上桌。」
一时心跳飞快,我烦闷地让他上桌用膳。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再怎么问他所谓何事,都没个回应,好像就真只是叫我吃顿饭。
我擦了擦嘴,行了个礼:「既然无事吩咐,我就先走了。」
容瑾站起身子从刚刚他躺的软榻里拿出一顶帷帽,随手扣在我脑袋上,便抓过我的手腕,道:「走。」
我匆匆跟在他身后,一面扶正帷帽理好遮住脸,一面问他话:「去哪?」
这人像没听到我话似的,只顾着走路。
带着我上了他府中马车,他便靠在一旁闭目休息,看上去一副不好交流的模样。
直到车停,容瑾睁开眼,撩起帘子率先下去,伸手给我握着,借力让我也下车。
我这才发现,他带我来了仙京南市。
仙京南市二十三条街,半数都是外藩人,有各种奇珍异宝,也有各色表演。
在他疏远我被流放之前,我们一起在长宁街看花灯的时候,他曾答应过我带我来南市看外藩人的法术表演。
只是一直未曾实现,倒叫我差点忘了。
一时间有些沉默,容瑾牵着我的手从下了马车就没放开过,冰凉的,让人分外清醒。
一圈人围着那位金发的法术师叫好,我们挤在外围有些看不清,我着急地左蹦右跳。
惹来身旁的人一声轻笑,随即便在我的惊呼中抱起我的腿,让我看到了里头的表演。
法术师从嘴里吐出火舌,火焰燃尽成了一朵玫瑰。
或许是我站得太高。
他一眼看到了我,行了一个奇怪的礼,便将玫瑰扔了过来,我下意识伸手接住。
「美丽的小姐,这是幸运的玫瑰,你会幸福的。」
我看着手中的玫瑰笑着说了一声谢谢,心里却落寞了下来。
怎么会幸福?
容瑾将我放下来,瞟了一眼我手中的玫瑰:「只有你拿到,怎么不开心?」
看了他一眼,我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我们一路看一路买,进了一家拍卖行。
台上金碧辉煌,台下漆黑一片,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脸。
容瑾交了银子便带着我随意地落座。
拍品很多,他起先拍了两件新奇玩意儿,之后就有些无聊了。
直到上头那位红衣女人给最后一件拍品掀开黑布打了灯:「这是本场压轴拍品——玫瑰之心,这是南洋最大的红宝卡门露西亚雕刻而成的戒指,寓意着永恒唯一的爱。」
话一落,台下就响起了窃窃私语之声。
玫瑰之心没有标价,任由全场来客竞价。
此起彼伏的竞价声将玫瑰之心炒成了天价。
容瑾突然伸手摇了摇桌上的银铃:「点个天灯吧。」
刚进来时我就在拍卖场木牌上看到了拍卖场的规矩,点天灯是最后一行:任由全场拍者竞价,点灯者永远以多一两黄金的价格跟价。
他的声音很清冽,让全场安静了一会儿,随之而来的便是轰鸣的掌声。
我忍不住侧头看他一眼,他却只是盯着台上的玫瑰之心看着。
金发法术师送的玫瑰我一直捏在手中,如今看来似乎有些枯萎了。
众人凑热闹似的加了一圈价,最后容瑾以难以想象的天价拍到了玫瑰之心。
我跟着他到后台拿玫瑰之心的时候,那位红衣女人看了我一眼笑道:「公子是拍来送给夫人的?」
帷帽也遮不住我此刻的尴尬,我几乎有些手足无措,正想出声告诉她,我不是他夫人。
这玫瑰之心大约也是一掷千金拍来讨谢小姐欢心的礼物罢了。
谁晓得容瑾接过玫瑰之心就塞进我手里,好心情地对红衣女人笑了笑:「嗯。」
离开拍卖行我还是懵的。
「怎么不戴?」
「你点了天灯那么热闹,这事儿会传出去吧。」
「哦。」容瑾冷淡地应了一声,过了好久,突然接了一句,「我见不得人了。」
越说越乱。
明明说好,过去那么久,就算了啊,他现在什么意思,谢从容又是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我记得我说过我们算了。」
「过去算了,不是以后算了。」容瑾突然低头靠近我,「只要你还喜欢,就不能算。」
13、
定远侯是太后的人不假,但因为定远侯的夫人家何氏一族得罪了太后,太后便对何氏稍作惩戒,还警示了定远侯。
定远侯心生嫌隙。
认定太后过于心狠手辣,不足以御下,他日若成王争权失败,朝野上下尽归太后,她未必就能善待自己的旧部。
所以生了二心。
我问何氏一族如何得罪太后了,是不是容瑾搞的鬼,这厮冲我神秘一笑,我就知是他的手笔。
正巧赶上太后查出他谋反的些许证据加以污蔑,他当时情况很不好,日日还有人监视着。
索性就接近谢从容,让谢从容做中间人,把定远侯一家做明牌来打。
他说自己和谢从容清清白白,谢从容喜欢的人是个太监,就是太后的第一走狗,大夏第一奸宦——顾清舟。
容瑾万事安排就绪,借送退婚书的名义想要同我稍稍透个底,没想到我上来就恩断义绝。
此去宁北,归期不定。
不喜欢,便不喜欢吧。
看见我借着太子令牌来送东西,容瑾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嫉妒,安排了人暗中保护我性命无虞。
所以那日普云寺陈远突然昏倒在我身上是容瑾留下的人动的手。
而陈远后来死去是太后的人补的刀。
暗卫将我的消息送往宁北,一来一回,时日颇长,局势也渐渐不妙,恰好太子也对我有意相助,他便索性借了太子的手救我,为此那保护我的暗卫还在争端中丧了命。
但是他没想到最后我还是入了皇寺。
待到宁北那边解决,容瑾终于有了自由身,他日夜兼程,跑死七匹千里马,意图阻止我大婚,偏偏人生不是戏剧,总是充满遗憾,他到的时候,太子的迎亲花轿也到了。
容瑾忘了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的,他打昏了我的表哥,易容成他的模样,亲自背我上花轿。
此后离开仙京一去宁北,再也没关心过半点我的消息。
毕竟往后是仇敌。
但回京听闻我受太后刁难,又见太子选妃,他还是气恼又心疼。
便有了这种种行为。
「所以,芈妍,选择在你。」容瑾说完以后低头看着我,看得出他很紧张,长睫一颤一颤的。
他声音有些哑。
「选择在我吗?可我已是太子良媛。」
「在你。」
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勇气,或者他看我的样子实在太认真了,最终忍不住点了点头。
帷帽被他掀起,他在我唇角落了一个轻柔的吻。
容瑾牵着我在南市逛着,我忍不住开了口:「我与太子……」
他握着我的手突然紧了些,看着我的眸子闪烁着危险,好像是吃醋了:「我不在意,不是说了以前都算了吗?你和他有仇,还是尽早把他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