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如瑾

出自专栏《桃花错:命中注定重新爱你》

无意间发现未婚夫容瑾要造反,吓得我连忙赶去退婚。

谁知他竟同我想到一处,连退婚书都给我备好了。

看着他手中的退婚书,我伸手想要接过,却发现他捏得死紧,连手指骨节都有些泛白。

可偏偏他面上还是一副淡然澹静的模样,跟块稀世美玉似的,没有丝毫瑕疵。

「世子既然想同我退婚,这又是在作什么?」我平复情绪,垂着头轻声质问他。

容瑾长睫微敛,盖住其中神色,跟谈天似的惬意:「妍妍不要我了?」

一股委屈冲上头,我恨不得抓住他的衣襟破口大骂。

明明是他这三个月来从不见我,我甚至当街拦过他的车马,都只得到他冷冷的回应。

淡漠得好像过去十多年情意转瞬灰飞。

更别说仙京到处都传他移情别恋,看上了定远侯府的嫡小姐谢从容。

可多年修养让我忍住,微微欠身福了个礼:「芈妍同世子也算青梅竹马,这些日子走到这一步,大约也是去时年少,把朝夕相处兄妹之情错付,倒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也好过往后成了一对怨偶,彼此搓磨。」

容瑾撩起眼皮子瞧了我一眼:「兄妹?」

他说这话时嘴角还不自觉噙了些笑意,但神色已经寡淡到让我莫名脊背发凉。

「是臣女高攀。」我赶忙屈膝行礼。

退婚书被搁在了桌上。

他好像看了我一会儿,又好像应了一声便走了。

总之门关上的时候,我的视线模糊了。

水滴落在了长绒地毯上,不见一丝痕迹。

1、

我和容瑾退婚不过两月,成王府就被抄了,府里百多口人,尽数流放宁北。

容瑾好白衣,素有美名,这么一个翩翩佳公子,戴着镣铐被押送离京,自然万人空巷。

骑马朝郊外赶的时候,我总忍不住想,这些日子,他这样对我,是不是料到自己会有这般下场。

可我看到谢从容一身白衣牵着马跟在押送队伍旁的时候,这些自欺欺人的想法,全都变成了一声讽笑。

拉了拉马缰,减缓速度,靠近了队伍。

「芈小姐,这不合规矩。」领头的侍卫要来赶我走。

我拿出同太子殿下借的玉佩晃了晃,侍卫便识趣地退开。

容瑾即便是手脚都戴着镣铐也不见半分狼狈,郊外荒茫俱是他的背景。

只是此刻他偏着头,并没有看我。

我只能瞧见他半个侧脸。

如兰亭水榭,流畅雅致。

大概是他与谢从容都是一身白衣,都没有多看我一眼,我总觉得此刻多一分关心都是对自己的羞辱。

所以我就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曾经尊贵的世子殿下,从背后卸下装了干粮银钱的包裹,扔给了他身后的人。

「太子殿下怜惜公子,又不方便出面,我奉命前来,还望公子珍重。」

说完这句话,我多一刻也没停留,生怕他零落成泥还要拒绝我的好意,以便在心上人面前自证清白。

到了东宫的时候,太子容烬正坐在窗前批奏折。

容烬素来身体欠佳,面色有些苍白,我见犹怜。

窗外的海棠探进来,把他衬得好似要乘风归去。

我上前行礼,递上玉佩:「多谢殿下相助。」

容烬不曾抬头,只轻轻应声:「嗯,无碍,放着吧。」

我放下玉佩之后,不见他说话,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又不敢出声打扰他处理公务,尴尬至极。

偏偏容烬好像忘了我这个人的存在,又好像把我当成了他身边的侍从,十分自然地吩咐我:「磨墨。」

我只得上前挽着袖子站在他身侧替他磨墨,直至天色渐晚。

「是孤疏忽了。」容烬推开奏折看到我的时候,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显出几许尴尬和歉疚。

我连连摇头:「替殿下磨墨,是臣女的荣幸。」

「是吗?」容烬挑了挑眉,倒叫我不知如何回应。

好在他不曾为难我。

「时辰也不早了,便留在宫中用膳吧。」容烬说话总是淡淡的,既不像询问,又不像建议。

叫人不好拒绝,又不敢拒绝。

「只唯恐家人担心。」

「孤命人传个话去。」

罢了,御膳房的厨子自然比我芈府的厉害多了。

就吃顿好的,权当排解心情了。

只是这一留不得了,仙京到处都乱传容烬看上了我,只等半月后选妃宴点我做太子妃。

这哪跟哪啊?

别说容烬没那个想法,便是有,我也是当不成太子妃的。

成王被废流放不说,我这成王世子前未婚妻,还是被退的,轮到谁也轮不到我当太子妃啊。

我娘这些日子在家中为我嫁不出去这件事都快愁白头了。

但凡有点志气,想升官发财的人家,谁敢娶我?

更遑论咱们大夏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

寻常人当真了不要紧,坏就坏在宫里人都当了真。

太后一道懿旨宣我入宫,把我娘都给急哭了。

「当今太后是个狠角色,当年其实应该是成王继位,偏偏被太后截了胡,妍妍你去宫中一定要谨小慎微。」我娘泪眼婆娑地提醒我,连皇家秘辛都说了出来。

到了太后寝宫,我在外头等上一盏茶的时辰才被宣进去。

果然太后是想敲打我。

忍不住苦笑。

我爹好歹也是官拜一品的内阁首辅,我娘更是瑜郡李氏的嫡小姐。

更何况从前仙京人人都要赞我一句才貌双全,当是仙京第一世家小姐。

偏偏就落到如此田地。

瑾郎啊瑾郎,你真是待我不薄。

掐紧手指甩掉乱七八糟的情绪进去行礼。

太后尊贵不已地坐在上头,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才让我起身。

「芈家丫头长得真是灵巧。」太后笑着夸了我一句,倒显出几分和蔼。

「谢娘娘夸奖,臣女不敢。」

太后闻言瞥了我一眼,懒得和我周旋,直接切入了正题:「哀家近日听到些传闻,说南伯侯的二公子陈远属意你。

「哀家就是想问问丫头你怎么看?若也有意,哀家便当回媒人如何?」

哪有这些传闻,太后分明想要我就这么嫁了。

陈远此人貌若好女,虽无不良癖好,却也胸无点墨不思进取,整日就爱栽花遛鸟。

若是……若是没喜欢过容瑾,这样平平淡淡与旁人相敬如宾也不是不可。

但如今,我倒宁愿在父母跟前,也不想再碰新人,唯恐再被辜负。

「臣女不曾听闻。」我忍住心中些许害怕,强作镇定。

我以为太后会怎么为难我,她却只是轻飘飘地笑了一声,和蔼道:「那是哀家弄错了。」

甚至给了我一些赏赐,便让我离宫。

2、

回府之后我爹娘听说竟是这般有些诧异。

「这些日子小心些,先走一步看一步,爹娘绝不会让妍妍受委屈。」我爹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

「我家好好的一个姑娘,竟要遭这些罪。容瑾那小子也太不是东西!」我娘噙着眼泪骂了两句。

若是成王府没有被抄,我与容瑾退婚倒也不难看。

若是我与容瑾没有退婚,按日子算,我这刚嫁过去就得跟着被抄家了。

总归如今下场也算是折了个中吧。

在家闷了几天,都无事发生,外头风言风语也散了。

正逢四月十九,每年这个时候我娘都会带着我去普云寺斋戒三日,恰好出去透透气。

我爹这次总有些不放心,特地把自己的近卫都调给我们,甚至还多安排了一队兵。

「虽然爹爹也许小题大做,但还是要多多注意,明白了吗?」我爹送我和我娘上车的时候还在叮嘱。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让他放心。

一路无恙。

鸟语花香。

心情都明媚了些。

进寺庙就能看到右手边一大片桃林,思绪突然飘走,就想到了当初同容瑾来的场景。

和容瑾逛进桃林,愈走愈深,我不由有些害怕。

踩碎一根断枝,周围静谧不已。

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我忍不住上前抓住他的袖子。

「回去吧。」我的声音有些颤。

容瑾垂眸看了一眼,眼底染上笑意:「又是你要进来,怎么又要回去?」

「看完了,没什么意思。」我眼神飘了飘,强装镇定。

「那带你做点有意思的事情可好?」他微微低头,靠我越来越近。

我忍不住朝后退了两步。

容瑾眸色却更深,像藏匿深处的野兽,不受控制地要逃出。

他清冽的声音难得有些哑:「跑什么?怕我?」

「没……没有。」

容瑾挑着眼笑了一声,想要把人魂勾走似的:「不准怕我。」

还没等我说个明白,这人就伸手把我捞进怀里。

腰被箍住有些难受。

可是这带着桃花香气的吻是这个人给的。

即便侵略性极强感觉自己好像要被吞掉,又舍不得退开半点。

「妍妍,怎么哭了?」我娘焦急地看着我,用手帕擦我眼角的泪,一下子将我从回忆里拉回。

我一惊,立马笑着安慰她:「没事儿,娘,风吹的,快些进去吧。」

用完斋饭,礼佛诵经,沐浴就寝。

普云寺的时光,总好像比外面慢上许多。

现在不是什么旺季,就算普云寺是皇寺,也没有太多人。

只是最后一天偏偏碰上了南伯侯的女眷。

南伯侯二公子大约闲得厉害,居然也来了此处。

虽然仙京并没有我与他的传闻,但想到那日太后的敲打,我同娘亲跟南伯侯的人见了礼之后,就特地避开他们。

总归只剩一天,小心些,当不会出什么乱子才是。

我待在房中抄完了佛经,支着下巴看着窗外发呆。

如今正是桃花开得好的时候。

容瑾惯爱藏匿自己的喜好,只有喝我酿出的桃花酒的时候,会稍稍眯起眼睛,跟个大猫似的。

这般想着,我居然已经走到了桃林处。

来都来了,总不能因为物是人非,就丢了手艺,采回去,酿些分给爹娘也行。

提起裙边朝桃林里走了走。

抬头摘花,却听到身后有树枝断裂的声音。

顿时头皮一阵发麻,我假装没有发现,用余光观察逃跑路线。

偏偏就在这时被人一把拉了过去,刚刚采的桃花撒了满地。

来人居然是南伯侯二公子陈远。

「陈……」我声音有些抖,还没来得及打个招呼,他就把我摁在树上意图不轨。

他什么话都没说,眼睛却是血红的,显然是中了药。

但我想不了那么多,拼命地反抗大喊。

陈远再怎么游手好闲也毕竟是个男子,他用膝盖压住我,一手捂住我的嘴,一手撕裂我的裙装。

眼泪止不住地朝外掉,我害怕得甚至有些脱力,却还是拼命地推拒着他。

求求,来个人救救我……

救救我……

他带着灼热呼吸的吻落下,我的嗓子已经哑了。

突然,陈远倒在了我身上。

劫后余生。

我猛地推开他就想跑。

可是腿软得又栽倒在地。

磕破了膝盖和手掌,我忍着疼痛伸手探了探陈远的鼻息,没死。

也就是此刻,桃林里涌入了一大片人。

我跪在地上泪眼蒙眬地看着他们,心里清楚地知道,我完了。

太后娘娘真是好算计。

手指不自觉地抠进泥土,喉口一片腥甜。

我似乎隐隐约约品味到了恨的滋味。

娘没能把我带走,皇寺留的侍卫将我送压去了应天府。

坐在天牢潮湿的地面,我裹紧破碎的裙装,听着外头看守的议论。

「首辅大小姐,仙京第一美人的滋味,真就不尝尝?」

「你他妈真是色胆包天!」

「怕什么!她就是一破鞋,仙京都传遍了!更何况南伯侯二公子可是都死在她身上了,她还有活路?」

陈远死了?

我原以为太后只是想逼着我嫁给陈远。

没想到是想要我死。

脑子沉沉的,我找不到情绪。

可那两个看守进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朝角落退去:「不要碰我,就算我会死,我也会在临死前告诉我爹的。」

看守似乎有些怕,顿住了。

尖嘴猴腮的那个显然更大胆些:「呵,美人儿,你要真会死,我们就提前割了你的舌头,没有人会知道的。」

说完他就朝我扑了过来。

已经一天没有进食进水,我没什么力气,却还是费力哭喊。

天牢里阴气很重,我感到胸口一片冰凉。

牢门被打开,两个看守顷刻之间死在了我面前。

我木然地推开身上的尸体,看着一身藏蓝色锦衣的容烬,哑声道:「谢太子相救。」

容烬站在阴暗的天牢里,站在窗口投下的阳光里,宛如天神。

我却没有一丝一毫被救赎的心动。

甚至有些讨厌他。

讨厌他那天留我用膳,招来这些无妄之灾。

可是他扔下剑,走到我身边,蹲下,用手肘上搭着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把我裹起来。

然后伸出手,让我牵他。

我就莫名地哭了。

抱着披风缩在角落里像小兽一样呜咽。

容烬就蹲在我身旁,一言不发。

直到哭声渐止,他才开口:「是孤的错,孤会补偿你。」

就算我能活着离开这里,也不再是从前那个芈妍了。

容烬扶着我出去,换了一间干净些的牢房。

「等会会有人过来给你送衣裙和膳食,你先好好休息。」容烬伸手好像意图摸我的头,又顿住收回。

虽然我的眼神有些空洞,找不出焦点,但他这样的动作,却让我读出了一些秘密。

原来,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真的对自己从前的弟妹,存着不一样的心思。

3、

当今圣上软弱无能,朝政大权几乎都把持在太后手中。

太后极为宠爱看重容烬,容烬甚至在这个太后的一言堂中有属于自己的地位。

我不知道这件案子是怎么判的,我只知道,我被送到了普云寺,一生青灯古佛。

我还知道,我娘在出事那天急昏过去,一直都没好起来,听说我要永远当尼姑的时候,就这么去了。

而我彼时还压在牢里,连为我娘守孝的机会都没有。

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像一夜之间把眼泪流干了。

又好像一夜之间忘记了什么叫爱,只知道恨意难平。

普云寺是皇寺。

太后想让我过得不好太容易了。

我每天天不亮就被叫起来挑水,天黑了还在洗衣服。

看着自己红肿的手指,我却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一晃半年,我开始逐渐对自己的遭遇感到麻木。

只是偶尔期待容烬所谓的补偿,大概那就是我唯一的翻身机会。

天寒地冻,只有一床薄被,我连衣袍都不敢脱,就钻进被褥里。

偏偏这时,门被敲响。

不知道大半夜又有什么磨搓人的差事儿,我没敢犹豫,踩着鞋就跑去开门。

容烬一身白色狐裘就这么站在漫天风雪里。

他身子骨一向差,大概踌躇了很久才敲门。

脸色是苍白的,甚至唇色亦是如此。

更别说眉梢都染了雪。

「殿下?」我的心跳快了快。

不是心动,是一种机会掉到眼前,即将要抓住的感觉。

「孤明日来接你。」容烬垂眸看着我,声音很轻。

接我?

我侧开身子让容烬进门:「殿下先进来吧,外面风雪大。」

容烬眸光闪了闪:「进姑娘家闺房,不合规矩。」

说不清的酸涩和难受漫上心头。

再怎么呵护我礼重我又怎么样。

我不是首辅嫡小姐芈妍了,我只是普云寺的思静。

不再说话,我就顿顿地站在门口看着他。

最终叹了口气:「开着门,我也冷,殿下请进吧。」

他这回倒是没有推脱,走了进来,目光在我破旧的衾被上停了停,坐在了桌前。

「孤同皇祖母谈好了,纳你入东宫,做良媛。」容烬说这句话的时候,耳尖有些红。

太子良媛,我也是高攀了。

手在身侧握紧,我多想傲气地拒绝,可这偏偏不能。

我芈妍,怎么能做人人可以践踏欺辱的杂草。

「谢殿下。」

「是孤委屈你了。」容烬微微收着下巴,显出几分脆弱美态。

容烬走了很久我还在想,他到底做了什么,才让太后松了口,甚至一夜没睡。

直挨到被接走的时候,我看着两边开道的侍卫,居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孤先送你回芈府,首辅大人在家中等你。」容烬扶着我上了马车之后就维持了一个极其守礼的距离。

我点了点头就开始发呆。

其实我还没有那么坏。

人遭遇了一切之后也不会变厉害。

我不知道怎么和太后争,怎么报仇。

我只知道我恨那高坐明堂的女人,甚至连她捧在手心里的太子也连带着恨。

但是我又知道,乖乖地被容烬抬进东宫,是最正确的决定,也是能让太后不顺心的决定。

马车停在芈府,撩开帘子,我爹就这么站在门口。

这么长时间,我没机会看他哪怕一眼。

原来我的爹爹已经这样老了。

明明先前还是满头黑发,却已经变得花白。

明明先前还挺拔高大,却已经变得佝偻。

「爹。」我下了马车,小跑到他面前。

他伸手扶住我,看到我皲裂的手,居然哭了。

我爹偏开脸不让我看,哑着声音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没再管门口的马车。

跟着爹爹进了芈府。

用了膳之后,跟着爹爹去了宗祠,跪在娘的牌位前,终于把这么些日子所有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太子良媛穿不得正红。

只是容烬送来的嫁衣竟然是红色的。

他要我绣盖头。

可我觉得我们不会有好结果,我没绣。

一夜无眠,直到天明。

梳好妆正打算盖上盖头的时候,门被敲响。

是府中侍女。

送来了一顶绣好的盖头:「小姐,这是殿下刚刚差人送来的,说小姐要是不会绣,就用这顶。」

我接过盖头看了一眼,绣工尚可,但也只是尚可。

估摸着是临时加工出来,以备万一。

随手盖上盖头,在吹吹打打的声音中,被我的表哥背进花轿。

只是很久没见,他好像瘦了些,肩背比我印象中要薄,以至于背我都有些吃力。

这么想着,到了花轿处时,我便靠在他耳边轻声道了谢:「多谢表哥,保重身体。」

「好,妍妍也是。」表哥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没再多想,钻进了轿子。

花轿穿过了两三条街,我突然想起来,表哥从来没叫过我妍妍。

猛地掀开盖头,撩起花轿的帘子想要看。

可是光透进来的时候,我却苦笑着收回了手。

这队伍,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

远到再也看不见想看到的人了。

外面议论的声音传进来,我才知道,容烬竟然用了娶太子妃的规格娶了我。

聘礼更是抬了二百二十六箱,我的生辰。

人人都说我命好。

原来,这就叫命好。

4、

容烬推门进来了,等的时间好像并不长。

他挑开我的盖头,叫我瞧见全貌。

红烛摇曳,囍字贴满殿内。

面前的人也是一身红黑相间的喜服。

明灭的眸子藏在烛光里。

他相貌是极好的,虽比容瑾少了几分精致,却又多了几分温润。

芝兰玉树,君子端方。

的确是储君的样子。

「妍……妍。」容烬将酒杯递来,叫了我一声。

他好像有些生疏,不知道怎么称呼我,又好像有些期待。

我都看在了眼里,沉默着接了过来。

合欢酒饮尽,他站在我面前,伸手开始拆我的金钗头饰。

忍不住闭上眼睛,手死死抓住锦被,我不知道他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我只知道,我不想他碰我。

头饰被卸去,轻了,他也走了。

我不知所措地睁开眼,就看到他站在梳妆台旁边,侍弄着锦帕,大概是想……帮我洗脸?

「殿下,臣妾可以自己来。」我出声制止他,也并不希望他这么屈尊降贵。

容烬转头看向我笑了起来:「无妨。」

他是储君,纵然性子温和,也很少笑,今儿瞧见,别有一番美态。

不再吱声,由着他细致又温柔地为我卸去妆面。

我脑子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想。

直到他吹去烛火,歇在我旁边,我才幡然回神,原来他不打算碰我。

一直悬着的心,后知后觉地落下。

容烬突然伸手为我把锦被往上提了提,吓得我立刻后缩了一段距离。

他的动作僵住,我亦然。

「天冷,小心着凉,孤不会碰你的。」容烬拉上被子,声音浅浅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我绞着衣袖,咬着唇,勉强逼着自己说出了场面话:「臣妾只是有些害怕。」

这么不走心的敷衍,容烬听了也会笑:「孤身子不好,别怕。」

他身子不好成这样?

连房事都不行?

皇后去后,今上便再也没入过后宫,整整十年,痴迷于修仙,早就禁欲。

偌大皇室,只有容烬这么一个皇子。

他身子骨这样不好,怪不得太后跟个眼珠子似的护着,生怕他有一点儿差错。

若是他死了……

这样的想法,我只闪了一瞬便摒弃。

纵然多般苦楚因他而起,可到底他既不是故意的,又救了我。

就算我想报仇,也不该拿他性命作刀刃。

更何况,太后不死,谋杀皇储,我芈氏别说九族,十族都活不下来。

容烬哪一天死了,就算不是我动的手,太后也有的是办法迁怒我,就像当年普云寺一样。

迷迷瞪瞪睡过去,再醒来容烬已经不在了。

良媛到底是妾,无婚假,也不必特地入宫见皇上和太后。

我倒落得清闲。

容烬回来陪我用膳之后,在这坐了半天,也不说话,但我总觉得他有事。

索性出声问了。

「殿下有什么事儿要臣妾帮忙吗?」

容烬摸玉佩的手一顿,长睫颤了颤:「孤要批奏折,可以帮孤磨墨吗?」

「自然,这是臣妾分内的事。」我放下书卷站起身打算跟他走。

「你可把书带上,孤明日差人给你搬些你喜欢的送到书房。」

我拿上书跟在他身后走着,看着他略显清瘦的背影,后知后觉品出了一件事。

容烬想要我陪他。

站在他身旁磨墨的时候我想,陪便陪吧,总好过普云寺无人的夜,冰冷的风,苦楚的泪。

「妍妍,累吗?」容烬突然搁了笔,抬头看我。

「嗯?」我有些走神,相当不敬地回应了他。

还没等我请罪,他弯起了眼睛,连漆黑的眸子里都是笑意。

「你站很久了。旁边就是软榻,不坐下吗?」

我点了点头。

书房里烧着银丝炭,暖和极了,把记忆里的冷风都给赶跑了。

睡醒的时候,身上盖着容烬的狐裘,热腾腾的。

他大概处理完了公务,正站着画画。

我微微瞟了一眼,是我,此刻的我。

假装没看见,避开眼神:「殿下怎么不喊我?」

「总归无事,妍妍既然累,便多睡会。」容烬有些紧张地搁下笔,假装随性地用一旁的书盖住画卷。

他羞于让我看见。

巧了。

我也不想看见。

「谢殿下体恤,臣妾不困了,不如去用膳吧。」我拿起狐裘递给他,笑了笑。

5、

同容烬成婚三月,他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珍贵的稀奇的都朝东宫里给我带。

也常常带我回芈府,更常常带我出去玩。

有时候我甚至以为我们是因为两情相悦成婚的。

直到传来他要立太子妃的消息。

我才突然醒悟。

我是妾呀。

而且是戴罪之身,更是苟合的坏名声。

银针扎进手指里。

鲜血朝外冒,我才堪堪勾起一个笑。

容烬进屋子的时候脸色很差,咳嗽一声比一声重。

看见我坐在一旁绣荷包,眉眼温润,欢喜像水似的漫出来:「给孤的?

「真亏孤央了妍妍这般久,可算是心软了。」

我把荷包扔进绣篮里,起身端来一旁暖着的药:「先喝药。」

容烬接过,声音低低的,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在撒娇:「苦得很。」

他时而会少了些储君架子,我习以为常。

摸来一块桂花糕给他:「解苦。」

「荷包还没绣好吗?」

又绕回去了。

我偏开脸,淡淡道:「绣着玩。」

「原是不想给孤。」容烬放下药碗,声音也淡了,「那要给谁?」

一个藏在记忆深处的人突然冒了出来,好久没有想到他了,以至于突然就有那么一股汹涌的情绪漫上来。

我闭上了眼睛:「没有要给谁。」

容烬不是咄咄逼人的人,更不是喜欢追问的人,他像水,更像玉,所以他也岔开了话题。

「皇祖母让孤立太子妃。」

「应该的。」

「良媛怎么看?」容烬站了起来,站到我面前,我不得不直视他。

我的心情异常平静,没有一丝波澜:「立太子妃一事,自由皇上太后过问,臣妾怎可逾矩?」

容烬眼皮子敛下:「嗯,妍妍倒是懂事。」

话落,他又闷闷地咳了两声,便离开了,只是这次动静有些大,和平常很不一样。

大概是要立太子妃,东宫莫名热闹起来。

一直持续到秋猎。

容烬身子不好,干脆和我一起在女眷狩猎的南场。

他骑着马静静地跟在我身边,不置一词。

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叶,把他照得几近剔透。

我莫名有些心慌,他看起来实在脆弱得有些过分了。

箭羽破空的声音响起,我明明听见了,却不知道它要从何处射来。

容烬却突然从马背上朝我飞扑过来:「小心!」

居然是要杀我?

电光石火之间,我已经被他扑在地上,滚了两圈。

箭深深地插在他的后背。

我吓得手都在抖:「殿下,我带你出去。」

容烬费力伸手摁住我:「妍妍,别怕。孤的腰侧有一把匕首,你拿出来,帮孤取箭。」

我摸匕首的动作顿住:「殿下,我们出去治伤不好吗?」

「皇祖母会生气的。」容烬薄唇微微翘起一个弧,漂亮得有些过分。

的确。

哪怕他不是为了我受伤,单凭他和我待在一起,受伤的是他,不是我,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可是我看着他愈来愈白的脸,鼓足勇气扶起他:「我不怕。」

「孤怕。」容烬没动,只是靠着树干坐直,自己摸出匕首递给我,「听话,妍妍,就这一次。」

眼泪突然就来了。

胸腔里热热的。

我擦了擦眼睛,接过匕首,绕到他身后,轻轻划开他的衣袍:「我不太会,殿下忍着点。」

「好。」容烬的声音实在是太轻了,轻得我有些害怕。

不再犹豫,我干脆地划开他的皮肉,使力拔出箭羽,只听他闷哼一声,冷汗立刻爬满他的额角。

连唇都变白了。

容烬费力捡起地上的箭:「擦一擦,带走,孤会查的,孤会给你一个公道。」

我依言擦干净沾血的箭头,将箭别在腰侧,从容烬的马上拿来狐裘给他披上,扶他上了马。

「殿下,我带你回去吧。」我站在马下看着他,希望他能同意。

可惜还是被笑着拒绝了,好歹南场离营地不远。

我和容烬从后头绕进营帐,他好像撑到了极限,刚进帐子就朝我身上倒去。

费力地扶住他走到榻前,解开他的衣衫,从一旁的箱子里拿出伤药给他洒上。

趴在榻边等着,等他醒来。

熬到天色欲晚,容烬终于悠悠转醒。

「殿下!」

「孤没事。」容烬笑了笑,意图爬起来,「晚宴应该快开始了。」

我没有理由也没资格劝他躺下休息,只能无声地扶着他起来,守着他换新衣,跟着他入宴会。

6、

席间,太后一眼便看出了容烬苍白的脸色,眉目间的从容渐渐淡去。

被她那么轻描淡写地扫上一眼,我的心也不由得提了起来。

「芈良媛近来身子如何?」太后看向我,颇为慈爱地笑着,只是眼神却毫无波澜。

和太子成婚这么久,还未有孕,太后想问的是这个吧。

还不等我开口,容烬就拍了拍我以作安抚,三言两语糊弄了太后,将她哄得开心起来。

只是到了最后,太后仍然没忘了自己的目的,收了笑容正色道:「晚宴结束芈良媛到哀家这来一趟,哀家吩咐你些事儿,再给些方子给你养养身子。」

虽然担忧,但事已至此,只能答应。

上位者对付我,连心机都不需要,直来直往,无敢不从。

眼睁睁看着太后招来身边的人,细长的手指靠在唇边,垂着眼睛吩咐些什么,总觉得有些不安。

挨到晚宴结束,我跟着太后来到她的帐篷,她慢悠悠走到上座,喝了口茶水:「先跪着。」

郊外的沙土有些磕膝盖,我跪到膝盖都渗出血,太后才从奏章中抬起头:「芈良媛回去好好劝烬儿快立太子妃,不要总是拖着,你一人独占宠爱,没什么好处,不是吗?

「这不在南场就招人嫉妒,惹来杀身之祸了吗?

「还要哀家的孙儿给你挡箭,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太后说着一本奏章就砸到了我的额头,力道极大,额角瞬间流下鲜血。

「儿臣知罪。」我挺直腰背垂着眸子认错。

「儿臣,你算哀家哪门子儿臣,莫要抬举自己。」太后挥了挥手,她身边的侍女立刻领悟,走到我面前开始掌嘴。

我被扇得耳朵都开始嗡鸣,脸颊也肿胀得难受。

也不知道打了多久侍女才停手。

「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吗。」太后懒洋洋地靠在上头,没什么所谓地问我,或者说折辱我。

「贱妾……明白。」

我以为她会这么放了我的时候,帐帘被掀开,侍卫送进来一盆火炭扑在我面前的地上,然后压着我的肩膀等候太后的吩咐。

我终于忍不住挣扎起来,甚至克制不住憎恨的眼神,只是没敢抬头直视高位上的女人。

泥人尚有三分脾气,我好端端的一个人,凭什么要受这般对待,错的明明不是我。

眼看着要被压上火炭,外面突然传来通报,说皇上炼丹口吐白沫昏过去了。

这下太后再没了那副从容的模样,急匆匆挥手让人放了我,自己朝皇上的营帐走。

我临走时,太后的大宫女翘宁还送来了太后席间所说的药方。

夜色已暮,我低着头往回赶,心里既恨太后,也恨太子,更恨自己无能。

临到容烬营帐前,正好撞到太医从里头出来,我心一凛,莫名觉得皇上昏厥不是巧合,也许是容烬想救我呢。

掀开帘子进去,正巧他正在穿衣,玉白的身子在灯烛下别有一番美态。

容烬回身看到我满身伤痕,脸色一凝:「妍妍。」

这下我倒是明白了,那传令的内侍必不是他的人,或许只是巧合吧。

他走过来轻柔地为我上药,告诉我查到白天在南场拉弓射我的人是齐平大将军的嫡三小姐,太子妃的热门人选。

就算落榜也至少是个良娣,很看不惯我这个「破鞋」占了她未来夫婿大半年。

也嫉妒,当初那场逾矩的婚礼。

嫉妒?

我只觉得可笑。

没有说什么。

容烬自然看出了我的低落,他说会为我讨回公道。

齐三小姐射伤他,太后也查了出来,就算他不想法子整治齐三小姐,太后也不会让她好过。

我真正要讨回公道的人是太后,容烬难道不知吗?

他知道,只是他不能。

讲孝道他不能,讲权力他亦不能。

「殿下为臣妾挡箭,臣妾吃些苦头又算什么,殿下莫再说这些话了。」我勾起一个得体的笑,看着容烬淡下来的神色,继续道,「殿下不如早些立下太子妃,也能绝了不少麻烦,省得今日之事再发生。」

「当真这么想?」容烬盖上药瓶,加了些灯油,声音有些冷。

「自然。」

长久的沉默之后,容烬嗤笑一声,撩开帘帐走了出去。

大概是需要散心。

我知道他喜欢我。

可是,他的喜欢又值几分呢?

7、

狩猎结束,据说齐三小姐在郊外游玩时摔断了腿,还碰上了马匪被玷污了。

丢了齐家脸面,被扔到外宅自生自灭。

这样狠的手段,我怀疑还是太后先动了手,也没再关心过。

太子选妃宴由太后一手操办,名义上说由我辅佐。

可我也只是看看那些世家小姐的画像,了解了解她们的身世。

样貌才情,身世地位,原本我不输她们任何一人。

我有些明白太后叫我辅佐的原因了,想让我认清自己,想让我嫉恨不甘,折磨我罢了。

索性扔掉画卷不再挑选。

巧的是画卷被我扔在地上,砸进绒毯发出闷响时,容烬推门进来。

他先是一顿,随即弯腰捡起来瞧:「妍妍怎么了?」

声音带着笑意,我知道他想岔了。

皇上自从那日昏迷之后,便一病不起,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必然时日无多了。

容烬到时候名正言顺地继位,成了帝王人总是会变的。

他即使再孝敬祖母,也一定会开始夺权,纵然他斗不过太后,又未尝不是我最后的保障。

「没什么,不想看了。」我故意闭着眼睛装作疲惫的样子。

太子选妃宴已经提上日程,如今我再耍小性子,容烬也无法改变什么,太后自然不会找我的事儿。

我以为是这样。

「今日早朝,御史台和吏部平反了成王一案。成王他们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容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带给了我一个惊天消息。

容瑾要回来了?

我惊得坐直身子看向他,却发现他也在看着我。

收回目光,我无意识地摸了摸腰侧的玉佩:「殿下提此事做什么,臣妾不敢妄议朝政。」

容烬从来都是一个点到即止的人,故而见我不接话题,他也没再说什么,将桌上的画卷顺好便牵着我去用膳。

他吃得清淡又少,还时不时地咳嗽两声。

我突然意识到太后近来那么急切地希望容烬册立太子妃的理由。

希望容烬能留下正宫嫡子,哪怕他到最后身子骨撑不住病逝,太后也能扶立太子之子上位,而不至于将皇位拱手让给容瑾。

成王谋逆一事必然是太后手眼通天意图陷害,让他们流放宁北,无力接触朝政。

但此事已经板上钉钉,怎么又会翻案?

且如此轻而易举。

除非,当初本就是成王将计就计。

不,应该是成王世子容瑾将计就计。

宁北,宁北,宁北!

宁北虽然苦寒,却是大夏最重要的边防。

太后怎么会将成王发配到宁北去,这不是卧榻之侧让他人酣睡吗?

除非当初那场「谋逆」陷害的博弈,太后并非完全占据上风,除了宁北,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如今翻案归来,足以证明,这场权力之争,现如今的赢家是容瑾。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我受诸般苦楚,母亲仙逝,此仇不报,天理难容。

纵然我与容瑾早无旧情,却也不是不能合作。

我爹一直是朝廷之中的中立派。

他只不过是找不到真正该效忠的主子罢了,他不会不想为母亲报仇,为我报仇的。

意识到自己无限接近事实的真相,我的呼吸都开始变得粗重。

8、

选妃宴是以赏花宴的名头定在了御花园。

太后为此还派人到岭南港口寻些南洋的奇花异草回来。

整个园子里各色的花俏生生地开着,清透的泉水穿过兰亭水榭,雾气升腾,将雕栏画栋的皇宫衬托得好像仙境。

世家小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说话,比枝头的鸟语还甜蜜。

碍于身份,我和太后站在揽月阁二楼朝下看着,我落后她一个身位,毕恭毕敬。

太后对我不喜,在这种场合又不能表现出来,索性无视。

长亭尽头出现了两道人影。

一玄一白,款款而来。

整个御花园的声音都在此刻静了。

我不知道众人都在看谁,只是我的视线却不能从玄衣公子身上挪开半分。

容瑾回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在宁北待久了,那儿的风沙会脏了他的白衣,索性便穿起了玄衣,更显出疏远。

他眉眼间还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只是又添了些漠然,似乎没有什么能拦住他脚步的放纵。

我忘了收回目光,所以他目光扫过来的时候,我们有了一个很短暂的对视。

还不等我仓皇躲开,他就若无其事地看向水榭之外。

容瑾和容烬一同上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对着二人把那份长辈对晚辈的关爱演绎得淋漓尽致。

下楼的时候,容烬落后太后半步,朝我伸手,我没敢多看多想,将手放进了他手心。

「阿瑾年纪也不小了,正巧趁这个机会哀家替你也挑个世子妃如何?」太后扫了我们相握的手一眼,并没有多言,反而转向了容瑾。

他勾唇笑了笑:「谢太后关心,只是臣已有心仪的女子。」

「是哪家小姐这么厉害,得了咱们阿瑾的青眼?」

「姑娘家脸皮薄,太后就绕过臣吧,等定下来一定向您求懿旨赐婚。」

我看着容瑾终于染上温柔的侧脸,心里莫名一阵刺痛,没再细想,认认真真赏着院子里的花。

定远侯家那位谢从容告病没来。

容瑾意兴阑珊地坐着喝酒,有胆大的世家小姐给他扔簪花,红着个脸,他笑着收下,竟也堆了一桌。

太后属意右相嫡长女冯宁甜,这姑娘娴静大气,有中宫派头。

素来太子选妃宴不可能只选太子妃一人,通常还要并良娣二人。

不过另外二人太后就没吩咐了,显然是随太子意思。

既然是随太子意思,若我对太子真的有情,自然少不了闹些矛盾,所以说太后好手段。

我的身份在此当真是尴尬至极,喝了一壶酒就钻进一旁的桃林,靠在深处一棵树下闭目休息。

直到有人踢了踢 我的脚。

桃花落了容瑾满头。

我没想到他会进来,整个人有些呆愣。

「世子……」

「皇嫂可是难过?」容瑾微微歪着头打量我,有股子说不出的坏。

皇嫂二字当头一棒将我打得有点懵,我低下头温顺道:「不曾,太子殿下册立太子妃,本就是理所应当。」

容瑾闻言嗤笑一声,长眸眯起,颇带嘲讽:「也是,毕竟都是皇嫂自己选的路。」

昨日种种遭遇一下子漫上来,说不尽的委屈卡在喉咙口。

我捏紧袖口,他却仍然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皇嫂后悔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说罢就拂开桃枝又朝外去。

好像进来这么一趟,就是想看我不快活。

我以为我和他旧情已去,交情还在,本想慢慢试探交好,看看能不能接上线上他的贼船,现在看来,似乎不行。

我不甘心。

出声叫住他。

「世子。」

容瑾脚步顿住,薄唇微微翘起,颇有些傲慢的意味:「怎么?」

「若我现在就后悔呢。」

闻言他唇边的笑意更深,走近我,近得几乎可以闻见他身上勾人的冷香。

他语调带着蛊惑,垂着眼睫盯着我:「你拿什么后悔呢?」

「父亲官拜内阁首辅,一生清廉刚正,从不钻营,但我可以说服父亲,我也愿意做世子手中的刀,为世子做任何事。」我紧紧盯着他,拿出所有的诚意。

莫名地,容瑾脸上的笑意淡了,连眼神都冷了些许:「皇嫂慎言。」

言罢,他连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没给我,甩袖离开,步子比刚刚快了些,好像添了些火气。

我垂头沉思了一会,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投诚投诚,一点诚意都没拿出来怎么投,容瑾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搭理我,光天化日我还说了这样的话,必然更加引起他的警惕。

是我太心急了。

是我太恨了。

9、

整理好思绪出去,赏花宴已经到了尾声。

冯宁甜理所当然成了太子妃,大婚定在七月初七,不过三月光景。

良娣二人一是户部尚书嫡次女金苑遥,一是平宣大将军小女儿兰梦台。

容烬坐在上头握着茶杯和容瑾随意地聊着话,根本看不出心中所想。

直到宴散,我俩趁着夜色往东宫去,相顾无言,我才品出他闷在心中的几分不快。

「殿下,过几日我想回家看看。」

得先回去和我爹沟通一下容瑾的事情才是,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孤陪你。」

「殿下公务繁忙,何必辛劳跑这一趟。」这是我第一次拒绝容烬陪我回府。

偏偏他却品出了其他的意味:「妍妍是不开心了想回去看看,还是有什么其他事?」

认识这么长时间,这是他第一次追问,甚至目光迎着月色,不加掩饰地打量我,好在瞧着还是那副温润和气的模样,并无任何不妥。

「我是不开心,我芈妍不说良娣二人,便是太子妃的家世相貌才情也不如我,何至于沦落至此。」明明是在哄骗太子,却真的叫我说出了几分不甘心,连眼眶都红了起来。

容烬顿住,垂着眸子静了很久,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是孤没照顾好你。」

这苦情戏一唱,回芈府的便只有我一人并护卫宫女了。

同往常一样,用了膳,我爹就带着我去祠堂给娘烧香。

看着上头那么多牌位,我跪在了爹爹的面前:「爹,女儿知道女子不能妄议朝政,但成王世子容瑾是不是早就和太后对上了。」

我爹毕竟是坐上首辅的人,看我刚一张口,就明白我的意思,反手一巴掌就抽了过来:「混账,你在说什么!」

「爹,这里没有外人,求求你,跟我说句实话。」我忍住眼泪,将头重重磕在青石砖上。

骨头撞击的声音,鲜血刺鼻的气味和着木香弥漫开。

爹爹终于没忍住,长叹一口气:「是。」

所以当初我爹故意让我发现容瑾要造反,也是故意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哄我去和他退婚。

我爹要留清白在人间,即使如今大夏外戚专政,今圣帝位来历不明,他也依然不肯跟容瑾粘上半点关系。

我突然有点悲哀,不知道如何说服我这两袖清风,片叶不沾的父亲。

也又有点明白,为何太后敢毫不顾忌我爹的颜面伤害我,纵使我是他唯一的孩子。

什么都没说,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说不出的绝望。

「爹,我从未同太子圆过房,若是他日太子病逝,小小良媛,遭太后不喜,无子嗣傍身,又岂能不殉葬。」我哽咽着尽我最大的努力求他。

「娘亲身子向来不错,那般变故逼死娘亲是孩儿不孝,可太后又岂能无错。」

「当初退婚我们家也有些责任,我又是太子良媛,焉知他日成王谋逆成功,不会与我们清算!」

「现在……是最该选择的时候了呀,爹,我们不能永远站在中间,皇权之争,哪有人能纤尘不染。」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可是我没有再磕头逼我爹。

他若是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同意,我便只能再想别的法子。

爹爹沉默了许久,将我扶了起来:「当初成王一家的确是被太后陷害出京,不过容瑾那小子可以,兵行险着扰乱太后视线,让太后只能将他流放宁北,如今大概是得到了宁北边防的支持,才动用京中势力回来,但也是伤筋动骨。朝中局势焦灼,目前并不明朗,最后胜的也未必是成王啊。」

「爹,女儿只能说,信他会赢,赌他会赢,拼尽身家买他会赢,我与太后,不死不休。」我知道我爹动摇了,他何尝不恨太后。

所以我将话说到绝处,死死盯着我爹的眼睛,不敢错过他一点儿表情。

良久,我爹终于点了头,他扶起我:「是爹老了,是爹太爱惜羽毛,又太愚忠了,支持成王一事你不必再管,爹自行行事。只是既然决定要帮成王,就不要怀上太子的孩子可明白?」

「女儿自然知晓。」我点点头,要是真怀孕,那我们芈家就里外不是人了,这点分寸我自然知晓。

更何况……

直到再见他,我才知道,从来就没有放下过他。

我心里无奈一笑,自嘲又可悲。

10、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我在东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听说容瑾对那定远侯嫡女有多好。

有时候我会心存侥幸地觉得他只不过是因为定远侯偏向太后,故意使美男计离间。

可很快又会将自己打醒,怎么可能呢!

太子大婚前一日,太后懿旨传来,命我好好打点东宫上下,准备亲事。

倘若我真的心仪太子,那必然是剜心之痛。

到处张灯结彩,喜字贴满东宫。

我故作沉默,容烬一身喜服从我面前走过,退避众人,低头看我:「妍妍,孤本可不娶,是那日你满身伤痕回来非要孤立太子妃的,今日你可后悔。」

「不悔。」我咬了咬唇,将头压得极低,「殿下不可能为了我一辈子不娶,早些晚些,有什么区别,不如早些梦醒。」

他们兄弟俩似乎都想要我后悔。

还真是缘分。

容烬伸手掐住我的下巴,逼迫我抬头看他,他眸光明明灭灭,叫人猜不出心中所想。

片刻这人又挂起往日那副淡泊温润的笑,朝我略一施礼,出门而去。

我看着消失的红色身影,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今日,我不宜再踏出此门半步,否则碰到谁都是难堪。

宫女一直都按时按点将茶水膳食送进来。

晚间膳食刚布下,人也才退出去,门没关上之前,我还能听见外面的吵闹声,最后便只剩下了我一人。

今日的糕点甚至都做成了鸳鸯的模样,我用玉箸戳开这两只鸳鸯时,一道玄色身影便出现在了我面前。

他懒洋洋地坐下来,看着那两只被分开的鸳鸯挑起眼皮子嘲笑我:「皇嫂现如今连糕点做的鸳鸯也要嫉妒?」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