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成逃回家的次日,吴辉便带人来到他家。
贺母先是懵了,随即拼命阻拦,哭喊着不让抓。
吴辉解释是传唤过去配合调查,但大家心里其实都清楚,抓捕是早晚的事。
于是他们带走了昔日的同事。
13
警方想通过贺成的口供,获知小玉下半肢和凶器的下落,补足证据链。
可不论怎么审,贺成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好像知道警方证据不足一样。
贺成曾是一名刑警,对审讯的手段很了解,如今作为嫌疑人也很难乖乖就范。
他既不配合调查,也不为自己争辩。无论如何,他都低垂着眼睛,不说话。
他甚至很有骨气地连饭都不吃,像是某种无声对抗。
就这样过了两天,他始终不肯进食,身体急速衰弱下去;精神也愈发糟糕,都出现了精神分裂的症状。
警方只好送他去医院。
带着他刚出公安局大门,就见外头围了一群人。
「这就是那个上过电视的变态警察吗?」
「长得像个人,干的是畜生的事!」
「太恶心了,死刑吧!」
群众吵吵嚷嚷,闹作一团,捡起石头、脱了鞋往过砸。
群众是最容易被煽动的。不知是谁走漏的风声,舆论就这样发酵起来了。
贺成上过电视,有一定知名度。出了这种事,一时间腥味大起,各大报社闻风而动。
曾经前途无量的警校优秀毕业生,忽然间成了恋童癖甚至变态杀人犯,沦为阶下囚。所有人都震惊于这样强烈的反差。
2008 年,网络还没有现在那么普及,但起码在我们这个城市,贺成的事闹得满城风雨。
听到那些难听的辱骂字眼,我恍然间产生了割裂感。
在延云县,一切都发展得太快了,我来不及多加思考,就被迫接受了很多信息。
现在案子到了警方手里,我接触不到案情,于是逐渐冷静下来,也有了更多的思考时间。
扪心自问,与贺成在一起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我印象中的贺成真的这么不堪吗?
我以为我已经对贺成彻底断了念想,我以为我可以坦然地看着他被绳之以法。
可是这几天,我频频做梦。梦中都是我和贺成在一起的时光。
我们一起去图书馆学习,一起去训练场训练,我们聊人生,聊理想,谈犯罪,谈人权……他原本是那么正直、睿智、开朗的一个人。
一个人是有多善于伪装,才能在过去几年的人生中丝毫不露马脚呢?
这两个月发生的一切,或许不是明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可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我有一种预感,再不找到真相,就要来不及了。
14
贺母已经为贺成找好了经验丰富的律师,胜诉的概率非常大。
而警方的调查进展基本停滞。
小玉的下肢依旧没有找到,周禧的精神也还未恢复。
贺成住院两天,全靠挂水吊着,仍然死撑着不吃不喝不说话。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我每天都会去医院,在住院大楼底下看九楼的某个窗口。
有时会看见他在窗口,远远的看不清表情,好像也在看着我。
原来我们的距离,已经这么远了吗?
8 月 14 日晚,我再次来到医院。
住院大楼一楼像往常一样,聚集了几名警校同窗。不能上去探视,大家就在一楼陪贺成的母亲。
比起一个月前,贺母苍老了许多。我看着她,感觉她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
是精气神吗?
——不,不是这么抽象的东西。
应当是更具体一些的东西。
一些异样的感觉逐渐升腾起来。我总觉得我遗漏了什么。
贺母对所有人说:「贺成是好孩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我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她,头脑中不停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上一次见贺母时,她带我吃了散伙饭,说她儿子废了,不想耽误我。
这一次她说,她儿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表情都差不多,却是两句截然不同的评价。
时隔一个月,两个画面重合在一起——
我好像知道了,贺母身上少了什么。
下一秒,全身的血液冲上头顶,大量庞杂的画面充斥大脑。
脑海中一道白光闪过,我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正在这时,住院大楼门外爆出一声惊叫——
「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15
警戒线拉起,人群熙攘,长夜喧嚣。
住院大楼旁,垃圾箱翻倒在地,满地都是白得晃眼的医疗垃圾。
贺成上半身光裸,整张脸埋在医疗垃圾里,半张脸沾着不明秽物和尿渍。
血从脑后蔓延了一地,已经断气。
贺母不顾阻拦,扑上去搂着儿子的尸首,痛哭不止。
我看了一眼,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
「为什么……贺成……为什么会这样……」
我喃喃自语。眼泪不停往下落。
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
坠楼点是住院大楼九楼男厕。
刚才那个时段,正是值班警察轮换的间隙。贺成在九点二十五分左右独自去了男厕,随后在九点三十五分左右从厕所窗户坠落。
据医生说,贺成今天情绪稳定,神智清醒。
九楼男厕一片混乱,有大量搏斗痕迹,地上还有贺成的病号服上衣,蓝白条纹沾上了灰黄的污渍。衣服周围有拖曳擦拭痕迹,像是用衣服处理过脚印了。
现场搏斗痕迹明显,显然有第二人在场。
贺成的尸体连夜被拉回公安局,进行尸检。
8 月 15 日一早,警方拿到了医院的监控,开始排查可疑人员。
结果却发现,昨晚上九点半除了贺成,没有人出入男厕。
再往前推一天,也没有人滞留男厕。
案发地在九层,且楼体平直,没有破窗而入的可能。
因此没有人具备作案条件,没有可疑人员。
或者说,根本没有凶手。
从头至尾只有贺成本人,最可疑。
如果说贺成畏罪自杀,倒也合理。
可为什么他要大费周章,把自杀现场伪装成他杀现场?
法医验尸后,找到了答案。
16
法医发现,贺成的上腹部有密集的红色斑块,看起来像是掐痕。
按压腹腔后察觉出了异样,于是决定解剖。
最终,法医在贺成的腹腔中发现了一个塑料包。
解剖出来时,这无法消化的东西正卡在胃和十二指肠之间,生前必定带来极大痛苦。
贺成一直不肯进食,不是什么有骨气的无声对抗,而是在几天前,他吞入了这个塑料包,被疼痛折磨得无法进食。
贺成是自杀的。
他是我的直系学长,侦查系的的优秀毕业生。
他知道该怎么布置他杀现场。现场搏斗痕迹可以伪造,搏斗伤可以通过撞击钝物产生,他甚至躺在男厕地上,让面部沾上尿渍。
这些非正常死亡的证明,不用伪造得过于充分,只要在现场勘验中骗过警方就好。
他需要自杀。但如果被警方现场确认为自杀,尸体会直接送去殡仪馆,这不是他的目的。
他的目的是让自己的尸体存疑,以致于可以被拉到局里尸检,最终让法医找到他藏在胃里的秘密。
他生前并非有意拒供。
他有话,死后说。
17
一切都晚了,一切也都顺理成章了。
我拿着贺母的照片去儿童康复中心,给周禧看。
不出所料,周禧看见贺母的那一刻,立刻疯狂哭喊起来。
刺激了周禧,我很愧疚。但这确实是最快的验证办法。
8 月 15 日当晚,延云县也有了重大进展。
延云小学校长刘圻深夜出门,带了几个人拿了铁锹去山谷里挖坑。这孤注一掷的行动太过草率,很难不引起延云县调查组警察的注意。
贺成的死像是驱动了一颗关键的齿轮,所有停滞不前的工作都有了进展。
随着调查进一步展开,一个曲折而悲伤的故事逐渐还原出来。
18
有一点我想得没错。
延云县的案子,确实是拐卖案。树下的童尸、小玉的弟弟,都是被拐儿童。
还有一些孩子,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那是个和延云小学规模差不多的存在。
就好像有两所延云小学,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将时间拨到最开始。
一个多年依靠拐卖儿童为生的女人,生命中会出现怎样的转折点?
1985 年冬天,贺容英经手一名男婴,本来是要拿去卖的,却忽然良心发现,生了怜悯。
她喜欢那孩子,收养了他,取名为贺成。
她决心为了孩子,从此弃暗投明,不再犯罪,于是找起了正经工作。前前后后换了好几个,最后进了计生办,安定下来。
可惜安定的时间不长。
计生办工作稳定,但薪水微薄。想给孩子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教育,就需要更多的钱。
而曾经干惯了的勾当是来钱最快的。当年一时的善念果然只是一时,没让她从泥潭中爬出来。如今在计生办有些职权之便,反倒更利于犯罪了。
1992 年,贺容英重操旧业,与刘圻勾结,在偏远山区延云县设了一个隐秘的场所,作为被拐儿童的中转站。延云县当地人得益于这项黑色产业,也都共同守护着这个秘密。
贺容英靠着拐卖生意赚了很多钱,用一双黑手从泥潭中托出一个干净的孩子。
这孩子在母亲的庇佑下,从小生活富足,无忧无虑。
他与生俱来一股正气,一心匡扶正义、造福百姓,他凭借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警校。
他阳光开朗,正直善良,去福利院做过义工,去山区做过支教。这些经历让他无比痛恨弃养与拐卖。
2008 年 7 月 5 日,贺成追踪一名人贩,顺藤摸瓜来到了延云县。
可就在这个偏僻闭塞的山区县城,母子俩意外相遇了。
贺容英并不反对儿子当警察,她认为有警察作为内应,更利于她展开工作。
她计划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把一切向贺成和盘托出。既然这次意外相遇,那索性就这次吧。
可这名正直的年轻警察,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他的世界观已然崩塌。
他始终追求正义,却猛然发现自己的正义是脏的。二十多年来,他的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着拐卖儿童的脏钱支撑的。
他踩着许许多多被拐儿童的眼泪和鲜血往上爬,这才得以实现他光明的理想抱负,当上了人民警察。这样成长起来的他,工作却恰恰是调查拐卖儿童案。这人生实在是荒诞可笑。
2008 年 7 月 9 日,贺成亲眼目睹了贺容英杀人抛尸的过程。
一个五岁男孩从中转站出逃,不慎摔断了腿,即便抓回去也卖不出好价钱。贺容英怒从心起,生生扭断了男孩的脖子,就地埋了。
这个过程,同样被年仅七岁的赵玉看见了。
贺成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他劝母亲自首。
母亲痛骂儿子没良心,为了养他自己已经黑透了,儿子却想要她死。
她让刘圻强逼两个当地孩子,背了指控贺成的台词,污蔑贺成有猥亵儿童的行径,直接反映到他单位,以此作为威胁和警告。
贺成没有就范,也没有争辩,直接选择了离职。
他并非因为不堪受辱,而是因为在延云县,他放过了贺容英,没脸再当警察。
他与我分手,毫不留情。因为他不能抽身,但我可以。
那之后,就是他独自一人与母亲漫长的拉锯战。
其实有很多事,我都理解反了。
我以为贺成精神出了问题,贺母才去想办法开处方药给他治病;
实际却是贺母弄来精神病处方药利培酮,每天加在贺成的饮食里,挫伤贺成的精神,让他嗜睡、萎靡,以此达到精神控制的目的,方便洗脑儿子与她合谋。
我以为贺成离职后去贺容英的单位当文员,是贺容英走了关系安排的。
实际却是贺成为了更好地监视并制约母亲,自己想办法进去的。
我对此一概不知,我去了延云县。
……
我在延云县的第一夜,刘圻是准备将我迷晕,卖给当地人做媳妇的。
但在校长办公室,我没有喝他的水。
深夜,刘圻来到我宿舍门口,本想再次行动,却听见了我和小玉的对话。
得知我的真实意图后,他不敢贸然行动,次日一早将此事告诉了贺容英。
贺成正是因为听到贺容英与刘圻通话,才知道我只身入虎穴。于是他当即前往延云县。
临走前他告诉贺容英,如果贺容英不自首,他会去告发她。
贺容英也紧随其后去了延云县。与此同时,刘圻接到两个指示。
一个是将两名知情的女孩灭口,嫁祸给即将到达延云县的贺成。
一个是杀了我。
那一晚,贺成出现在我房间里,我吓坏了,我不知道他是来保护我的。
我把他赶出去。他就在门外,守了一整夜。
那一晚他在门外,听着我与吴辉通话,说他精神有问题,说他变态恋童癖。
之后的两天,无论我走到哪里,他始终都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徘徊,直到警察上山。
小玉的事,他已无能为力,他只能想办法救周禧。
我跟在后面追踪他那次,实际上他是在追踪贺容英。
最终贺容英没来得及对周禧下手,我和两名警察就已经被贺成引去了。
……
接下来,是最重要的两个问题。
第一,为什么小玉会被腰斩,且上肢和下肢不在一处?
因为下肢存有贺成「犯罪」的直接证据。
贺容英知道,贺成从小有个问题,吃了消炎药,晚上睡觉容易遗精。
从贺成劝她自首开始,她便想好了制衡贺成的计划。
某一晚,她不仅给贺成下了精神药物,还下了超量的消炎药,这也使得贺成中枢神经严重受损。
她收集了她儿子的精液,低温保存,以备后用。
在延云县,贺容英将贺成的精液沾染在小玉的下肢上,藏了起来。
如果贺成一定要致她于死地,她就会让警方找到小玉的下肢,拉他一起下水。
如果贺成选择妥协,不再追究,小玉的下肢就永远不会被找到。她会请最好的律师,帮助贺成脱罪。
最理想的路,自然是第二条了。
她散播消息,利用舆论造势,也是逼迫贺成为了名誉而就范,选择第二条路。
贺成多日拒供,她本以为贺成妥协了。
却没想到,贺成自杀了。
第二,贺成胃里取出的塑料包是什么?
周禧在山洞里遭难,发高烧说胡话,不停地喊:「观音娘娘,观音娘娘……」
贺容英离开时没有听见,但紧随其后的贺成听见了。
他知道,之后其他人也都会听见。
贺容英一直戴有一对观音形状的金耳坠,后来就没戴了。这也是我再次见到贺容英时,感觉她身上少了什么的原因。
那天吴辉等人登门时,贺荣英刚洗完澡,她的这对金观音耳坠脱下放在了桌上,还未戴起。
贺容英不知道「观音娘娘」一事,但贺成知道,警方知道。
贺成一直劝母亲自首,可警察真的登门时,他却下意识地想保护母亲。
情急之下,他将耳坠包进塑料袋,吞进了胃里,自此被吞金之痛折磨得再也没有进食。
孩子对母亲的爱,是纯粹而深刻的。孩子自身往往都不能察觉到,这爱有多深。
他的命是母亲给的,是母亲辛苦养育他长大的。理应感恩的孩子,怎么可以伤害母亲呢?
他劝母亲自首,扬言会大义灭亲,但他终究还是无法亲口供出她,不忍心亲手将她送上法庭。
他一直在等待母亲自己醒悟,两个月的时间,无论母亲采取了多少手段,他始终默默承受。
这一次,他知道是最后关头了。
8 月 14 日晚,贺成先将命还给贺容英,随后才供出他。
他与她共生死,已经先行一步了。
19
审讯室中,得知真相的贺容英眼泪不停,「他对我失望透顶,放弃我了……」
「二十多年前,我见到他第一眼,就觉得这是神一样的好孩子。当年他被人遗弃,辗转到了我手上。本来前一天我已经联系好了下家,可见到他的那一刻还是犹豫了。这么可爱的小婴儿,他生母怎么舍得遗弃他呢?
「他眼睛很大,看着我咯咯直笑,一伸手就握住我的耳坠。那时我感受到了神谕,是神将他送给了我,要将我从罪恶深渊中拯救出来。
「我本想做个好人,可是没有做成。我把我的孩子培养成顶好的人,却又亲手毁了他。他是好孩子,可我不是个好母亲。」
贺容英认罪了。
多年以后,一次我整理书房,无意间翻到贺成大学时的笔记,看到了一段随笔:
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蜘蛛丝》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恶人死后被打入地狱,受尽折磨苦苦挣扎。佛发现这位恶人生前杀人放火恶事做尽,但唯有一次起了善念,放生了一只蜘蛛。
佛有心拯救他,便从天到地狱垂下一根蛛丝。恶人抓住蛛丝往上爬,回头却发现地狱众人也在跟着往上爬。他怕蛛丝承受不住重量,愤而将后面的人踹下,结果蛛丝立即断裂,他也坠回地狱。
蛛丝即善念。要珍惜一念之间的善念,它细微但坚韧,足以拉着迷途之人重归正道;当然,它也很脆弱。
不要斩断蜘蛛丝。
看到这段话时,我仿佛又看见了大学时,那个像阳光一样明朗的男孩子。
他很博学,很聪明,可是我没看过这本书,没能领会他当时的深意。
20
这是我印象最深的案子,也是我男友贺成的故事。
曾经我以为,我对贺成的感情已经在无数次被拒与怀疑中磨灭了,我以为我在乎的只是一个真相。
可是当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再也无法忘记他。
后来我经常想,如果当初我不去延云县,贺成也就不会去找我,赵玉和周禧也就不会遭难了。
但即便如此,结局会有什么不同吗?
现在想来,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不是去了延云县。
而是七夕那一夜,我将他赶出了房间,我没有再多看他几眼,没有同他多说几句话。
要知道那夜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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