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派来监视的女人,有些被同化成了赐丁村的一员,挡住我们的去路还要通风报信。
我质问:「难道你们不想离开这里?」
「你们谁都跑不掉!」大妈瘸了一条腿,把我们往后推,「出山要两天,半路上就被抓回来了,不想死都回去老实待着!」
我不管不顾地拉着齐小雅往外跑,大喊:「都跟着我,快跑!这次可以,这次一定可以!」
「轰!」
天公庙炸了。
火光冲天和连续不断的巨响中,嘶吼哀嚎回荡在群山之间。
我和齐小雅推着慌张的姑娘往外逃。
「去土堤!」
「姐,这是怎么回事?」
齐小雅哆哆嗦嗦地跟我涉水,淌过土堤踏上那条小路的时候,还在慌张回望。
追过来的女人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那里怎么爆炸了?」
「对啊,这是怎么回事?」
「我男人还在里面……」
「那不是你男人!」我打断,畅快和痛心在胸膛回荡,「他们都是畜生。」
她们的声音一点点沉寂下去。
我点燃了埋在土堤里的炸药,疯狂往小路上跑。
背后冲天巨响,土堤决口,积攒了两个月的雨水从山上倾泻而下,不断地汇入赐丁村这片洼地。
我们站在高处,看着洪流把地面的肮脏强行清洗,侥幸从天公庙逃出来的人,又陷入大水中。
陈驰说得没错,在凶险的小道跋涉半个小时,我们就到了境外。
正常的环境,正常的人,所有人都喜极而泣。
齐小雅在驿站给父母去信,絮絮叨叨写了半个时辰。
我抱着行李,坐在石凳上看天看地。
「姐,你不联系家人吗?」
我摇摇头,说我没有家人。
她们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把我和陈驰的计划简单提了一遍。
齐小雅问:「那陈驰,他没逃出来啊,他也死了?」
对。
他死了。
他让我把天公庙的大门反锁的时候,我就知道他骗了我。
他没想活着离开大山。
我胸口发闷。
捂上去的时候,纸片窸窣的声音唤起我的记忆。
我看过流产证明,签字的地方毛糙轻薄,像是被人削去一层,又写上我的名字。
那两张画像,画着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年轻的女孩,两个人相貌相似。
证件是辛酉年的警长证,背后夹着一张存款单,陈驰还给我留了字条。
「路漫漫,这是陈驰留给你的五百块钱,我快要死了,想跟你解释清楚这件事,我不叫陈驰,陈驰五年前就死了,我是孟还,就是十年前……」
「……」
「对了,陈驰他妈不是我妈,我跟你磕头发誓都不算数的,我们什么都不是。肩上的疤记得做手术去掉,忘记这一切,往前走吧。」
落款,孟还。
我一行行地看下去,从记忆深处挖出这个名字,也想起那张模糊脸。
难怪昨天晚上他睡不着,我叫他驰哥,他暴躁地压着我让我闭嘴。
眼里荧光支离破碎:「别叫这个名字。」
他是孟还啊。
是十年前我逃跑的时候,让我藏在他的垃圾车里,带我逃出去的孟还。
难怪那时候他一点都不惊讶,还好心帮我逃命。
那个不洁的百家女是他的姐姐,被打死的警官是他的父亲。
他伪装成陈驰,在赐丁村潜伏了五年。
怀抱着和我一样的目的。
我抱着那张卡,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恨的究竟是谁。
一阵晚风吹来,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齐小雅她们凑了几块钱,买了手抓饼分着吃。
「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她红着眼圈口齿不清,「以后老老实实地吃饭睡觉,把这些都忘掉。」
我说有道理。
赐丁村困住我十五年,现在它没有了。
我的仇恨可以结束了。
未来,我得走进嘈杂的市井中去。
在人间寻找平和安宁的生活。
(正文完)
【番外:孟还】
我姐刚做完流产手术,我爸失踪的消息就传来了。
她晃了晃还是站稳了身体,对我说别担心,她去找。
后来她也失踪了。
当时我才十三岁,独自找到她最后失踪的地方,一个山高水远的边境县城。
很巧,我爸也是在这里失去消息的。
我跟着当地的乞丐捡垃圾过活,撞见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
他叫陈驰,长得和我有点儿像,拿着一朵鲜艳的头花,看人的眼神深不见底。
老乞丐看见我遇见他,吓了一跳。
后来,老乞丐告诉我,在县城看见阴森病态的人都躲着走,尤其是那个叫陈驰的,是赐丁村出来的人。
「以前有官兵追进山里,再也没出来,你小子离他们远点儿。」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赐丁村的存在。
我觉得我爸和我姐的事,有眉目了。
我有意去打探赐丁村的消息,可能不太隐蔽,陈驰找到了我。
「你在找你爸和你姐?」他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他推给我两张画:「是他们吗?」
炭笔画着我爸和我姐,有些潦草,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结果他们死了。
「想报仇吗?」陈驰说,「帮我个忙。」
陈驰有个喜欢的姑娘,但他护不住她。
我问他想干什么,他不说。
他这个人好像有病。
后来我见到了他喜欢的姑娘,叫路漫漫,她很怕陈驰。
那天逃跑,她满身污泥,催我快点儿,别让陈驰看见。
陈驰早看见了,他站在原地看着我们跑的。
陈驰再来找我的时候,走路一瘸一拐。
他爸气他放跑了路漫漫,把他揍得遍体鳞伤。
「你帮了我,现在该我帮你了。」
陈驰把赐丁村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了我,让我想法子赚钱。
整容成他的样子。
再一次见到他,是在赐丁村祭祀新的百家女之前。
他故意放走了百家女,他爸追到那条土堤后的小路上,陈驰拉着他爸一起跳崖了。
我找过去的时候,他的血染红了大片雪地,脸上豁开一道口子,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
我凑过去听,才听清他在叫路漫漫。
我说:「知道了,如果再见到她,我死也保护好她。」
他这才断了气。
其实路漫漫逃走之后,陈驰很长时间都放不下心。
他说:「路漫漫恨我,恨赐丁村,她太倔了,早晚有一天会回来。」
「我把我的身份给你,算你亏欠我一个人情,我留了几百块钱,如果她回来了,你交给她,千万送她离开这里。」
我问他为什么不亲自交给她。
「我活不了那么久了,」他指指脑子,「我的精神出问题了,看什么都是灰蒙蒙的,提不起劲儿,再说了,我罪大恶极,活着干吗,我死了,她会更高兴。」
我代替他成了陈驰。
进入赐丁村后,我才知道陈驰刚刚继任成了新的族长,而新的族长要亲手屠杀百家女。
那一年是陈驰动的手,五年之后,就该我动手了。
刚开始,我努力保持自己的人性,但我高估了封闭山村的愚昧。
我渐渐被同化了,我变得阴晴不定,易怒,残暴。
我数着日子等五年结束,然后路漫漫回来了。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笨蛋还真被陈驰猜中了。
她一点儿心机都没有,把恨意写在脸上,生怕谁看不出来。
我得想办法把她弄到我那里去。
我打她了。
我还骂她脏。
她只敢躲在我床边睡觉,经常做噩梦。
我带着她去县城采买,故意留她自己在门外。
我把陈驰留给她的几百块钱,塞进了她的口袋里,只要她愿意逃,不会有人追她。
可她站在巷子里,被一个陌生男人吓住了。
我看见她背影的时候,居然松了口气。
我好像不太想她离开我。
孟还,你越来越不是东西了。
她又闯祸了。
我知道她半夜偷摸出去倒油,但她想得太少。
只烧死区区几个男人,太便宜赐丁村了。
不过她害怕地看着我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很奇妙。
有点儿疯,时刻准备咬断我喉咙的小豹子,居然有真心实意地求我的一天。
虽然是在求我不要拜天地。
我知道陈驰为什么喜欢她了。
可我不敢对她太好,村民倚重我,是因为陈驰他爸留下的声望。
我当族长这几年,坏了他们很多买媳妇的计划。
我自己再老婆孩子热炕头,王胖子那几个就得火烧屁股了。
还剩四十九天,村民逼着我动手。
我差点儿吐出来。
路漫漫陪着我,我能看出来她变得更怕我,更厌恶我了。
我也是。
本来还想,结束之后能和她隐姓埋名过日子去。
现在想想,我是个杀人犯我配吗?
下地狱去吧。
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路漫漫,我还亲了她。
她很惊讶。
就这一次,算是死前的安慰吧。
其实我希望她能对我心软一点,但我分不清她是对陈驰心软,还是对孟还心软。
还是算了。
恨我更简单。
有点儿嫉妒陈驰了,至少路漫漫的记忆里,从头到尾都是他。
点火的时候,我听见了外头的吵闹声,刚想仔细听听,炸药就爆炸了。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我爸、我姐、路漫漫。
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我报仇了,我也没耽误了她。
真挺好的。
只是没想到我和陈驰一样,死前都念叨着同一个名字。
没出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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