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最阴暗的事情是什么。?

百家女

出自专栏《向阳而生的她:反杀不难,逆风翻盘》

我的老家有座赐子天宫庙,献祭百家女,可以祈求村子男丁兴旺。

数不清的姑娘被害死,我妈也死在这里。

壬戌年我十四岁,我逃了。

壬申年我二十四岁,又被拐了回来。

我笑了。

这一次,大家一起下地狱吧。

1.

壬申年世道越发混乱,我在繁华的大都市当歌女,却被人贩子卖进了大山。

望着山村里,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我笑了。

我被拐卖回老家了。

人群静默地分开一条路,最中间走出来阴郁的男人,狰狞的疤痕从左边太阳穴蔓延到右腮帮。

看见他的瞬间,我打了个寒颤。

陈驰。

2.

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从拐卖的女人们身上掠过,扫到我的时候,略顿了顿。

我慌忙摇下散乱的头发,指望着能遮住自己的脸。

「这次的质量不高。」人贩子腆着脸笑,「最近条子抽风,扫了一大批货,原来的鸨子都进去了,就这些黄桃还是我高价收的。」

黄桃,就是被拐卖的年轻女孩。

这一批黄桃有八个,一共卖了三十万。

最小的齐小雅害怕到哭了出来:「我想回家,妈妈,我好想回家……」

「臭婊子哭什么哭,晦气!」

王老伯一巴掌把她扇在地上,往她身上啐了一口浓痰。

齐小雅趴在地上发抖。

陈驰点了根烟冷静地吞云吐雾,掐着齐小雅的脸仿佛在看一坨猪肉。

「不算好看,扔去竹笼。」

他扔下这句话,又去看下一个人。

齐小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几个男人架了起来。

她惊慌地挣扎,扭头求救的时候看见了我:

「漫漫姐,救我,你救救我!」

我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眼看着那几个男人目露邪秽把齐小雅带去了小竹楼。

我没办法。

齐小雅喊我名字的时候,陈驰看了过来。

那一刹,我的皮肤好像被毒蛇一寸寸舔过,然后噙住了我的喉咙。

我不确定陈驰有没有认出我,他把女人按照相貌分成了三六九等,不好看的扔去竹笼,好看的关到人圈。

直到他站在我面前。

「你流汗了。」

他狠狠抽了口烟,左手摩擦我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

我的心跳像擂鼓炸裂开,开始自我催眠他不一定能认出我。

十年过去我的长相已经变了,他可能也已经忘了我,毕竟对他而言,我当初只不过是条依附他的狗。

陈驰拍着我的脸,力道大得像在扇我耳光,说话如恶魔在地狱召唤:

「路漫漫,长开了,变漂亮了。」

一瞬间,我如坠冰窖。

3.

我被关进了人圈。

陈驰的声音不算小,其他村民也不聋。

一群中老年男性围在栅栏外对我指指点点,王胖子从嚣张跋扈的小胖子,变成了满脸横肉的油腻男,上来就给了我一脚:

「婊子,不是跑了吗,怎么又被卖回来了?」

我被踩在地上,仰望那些熟悉的面孔现在爬满沧桑沟壑,只有猥琐不改初心。

我九岁的时候,跟着我妈被拐卖到赐丁村。

赐丁村,名字里都透露出对男性的愚昧崇拜。

这里穷乡僻壤养出刁民信奉赐子天公,几百年流传下来的风俗,演变成每五年向赐子天公庙献祭「百家女」,祈求村子男丁兴旺。

就是选出最漂亮的女孩做成人彘,再缝上漂亮的四肢,泡在虫缸里腌制四十九天。

我妈是当年那批女人里最漂亮的一个,漂亮到整个村子的男人为她打架,但她生过孩子当不了「百家女」,被扔进了竹笼。

我当时九岁,遗传我妈的长相也很漂亮,族长亲自发话要把我看住了,五年后献祭就用我。

王胖子一巴掌扇得我耳鸣隆隆:

「爷跟你说话,你聋了?」

我左边后槽牙有点儿晃,吐了口血说「我不敢」。

王胖子邪笑着撕提我的头发,他身上猪粪和口臭混合,我一靠近就干呕。

「王浩。」

人圈一下子死寂了。

人群最后,陈驰大刀阔斧坐着唯一的竹篾凳子,点了根烟。

王胖子掐我的手抖了一抖。

陈驰掀起眼睑,脸上的疤痕带着杀气:「她漂亮吗?」

王胖子不说话,陈驰又扬声问了一遍。

王胖子哆哆嗦嗦:「驰爷,漂……漂亮。」

「喜欢吗?」

王胖子瞅瞅我,谄媚地说都是村子的谈什么喜不喜欢。

陈驰哦了一声,谈不上什么情绪。

「我还以为你喜欢,喜欢就给你,把你俩抬进庙里去。生不出孩子,我就把你剁了。」

王胖子吓得脸色发白。

在场的长辈打圆场。

陈驰不咸不淡笑了下,指点人圈的女孩:

「我丑话放在前头,她们现在干干净净,祭天公的时候也得干干净净,谁敢坏事,别怪我砍了你三条腿。」

人圈有五个女人,两个是之前留下来的,骨瘦如柴,其中一个还是个哑巴。

另一个叫亚雪的女人,已经精神失常了,经常毫无缘由地笑,一举一动透着病态。

一天晚上小孙发高烧,哭着说想回家。

亚雪突然抓住她的手,说想不想跟她一起逃。

「我们去西南那条河洗澡,那边往北有一条小路,我们可以趁他们不注意逃出去。」

赐丁村怕女孩太脏玷污赐子天公,是允许人圈的女孩洗澡的。

那天我们淌进河里假装搓洗,看守的男人在远处玩蛊。

亚雪背着小孙,和另外两个女孩一起跑了。

我静静地坐在河岸,擦拭自己的身体。

突然喉咙被掐住,一股大力把我摁在地上。

陈驰居高临下地俯视我,戏谑地笑:

「路漫漫,你不跑?」

我强忍着内心恐惧,垂眸落下几缕发丝,柔柔弱弱地握住陈驰的手:

「驰哥,我怕。」

他问我怕什么。

当然是。

怕被折磨。

「放开我!求你们放了我吧!」

小孙的哭喊声由远及近,她们四个一个不落被抓回来,像走投无路的困兽拥挤在一起,王胖子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

我迎着陈驰探究的视线身上一阵阵发冷。

我就知道,逃不掉的。

驯化野兽,要放走它再抓回来,折磨到它乖乖听话。

如果不听话,就再放一次再抓回来,继续折磨。

人也一样。

她们四个被打得奄奄一息,拖回人圈的时候拉出长长的血痕。

当天晚上,小孙撕着我的头发,不停地扇我耳光:

「贱人,你为什么出卖我们,你自甘堕落凭什么拉我们陪葬?」

我想说不是我。

但她们碗里的泔水和我碗里的红烧肉,都成了如山铁证。

陈驰带人来上药,还特地拍了拍我的头,对我说真乖。

她们四个恨死我了,我的饭都被抢走,夜晚睡觉窝在漏水的墙角,冷不丁被踹上一脚。

后来演变成告状,跟王胖子说我半夜爬窗逃跑,还想杀几个赐丁村的男人陪葬。

鞭子落到我的身上,王胖子边打边哈哈大笑。

我扒着门框,哀求地望着门外,陈驰靠着竹栏抽烟,看好戏地看着我挨打。

眼泪从脸上滑落,我呜咽着朝他求救:「驰哥,你帮帮我,你说过,不会让王浩欺负我的……」

陈驰把烟头扔在脚下碾灭,挡住了王胖子的手。

他掐着我的脖子:「路漫漫,你还有脸说这话?」

我说驰哥我错了,你帮帮我。

陈驰不帮,他亲自拿竹条把我抽晕过去。

4.

我再醒来,在巫医的病床上,周围是五毒俱全的蛊虫,背上还有蜈蚣在爬。

「醒了。」

对面陈驰坐姿大马金刀,扬手一杯花茶浇在我背上,蜈蚣立刻爬走。

我痛得抽搐,镜子里脸色发白。

他问我疼吗?

我哽咽:「疼,驰哥,你帮帮我,别让我死,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陈驰笑了,说你个骗子。

「你十四年前,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的确。

以前我也说过这话。

我九岁被卖到赐丁村,十岁跟着陈驰。

他爸是老族长,也是赐丁村最有声望的老人,陈驰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

我生得漂亮,王胖子把我拖进小竹林的时候,我叫天天不应,扭头看见陈驰在埋尸。

我求他救我,他把尸体踢进坑里,笑呵呵地像从地狱踏火而来的阎罗。

陈驰的脾气很古怪,他从来不碰女人,整天阴森森地在林子里逛。

我想逃。

我永远都记得,我妈怀孕后形销骨立,求我给她火柴。

我给了她火柴,还给她偷了两个肉包子,当晚竹笼起了大火,那里的姑娘全都死了。

我被陈驰打得奄奄一息。

他把我拖到巫医那里吊住最后一口气。跟我说:「路漫漫,你妈死了,我可怜你帮你保密。」

「但你再动歪心思,我也不知道我会干什么。」

从那以后我乖乖地跟着陈驰,对他言听计从,一直到十四岁的冬天。

陈驰那个时候跟着族长出山采买,我求他带我去买身漂亮衣服,好歹死得好看点儿。

他当时瞳孔漆黑像片死水,直勾勾地看着我,同意了。

族长发现我逃跑之后大发雷霆,是县城收垃圾的小哥让我藏在他的垃圾桶里,带我逃了出去。

现在重新回到这里,陈驰成了赐丁村的族长。

我不知道他会对我做什么,但我知道只有跟了他,我才能从那些畜生手里逃出来。

我怯生生地抓住陈驰的食指,哀求:「我不会再犯了,驰哥,你相信我。」

陈驰咧嘴笑了一下,笑容阴毒扭曲,掰着我的手指往后压。

「路漫漫,你说的话值几个钱,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疼得尖叫,大叫着露出锁骨 C 形的疤痕说我凭这个:

「驰哥你说过我是你的,我就凭这个!」

这是陈驰在我十四岁那年,硬生生用烟头烫出来的疤。

5.

陈驰把我带回了竹楼。

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两层小竹楼,我睡在卧室外的长竹榻。

夜晚岑寂无声,我悄悄摸进陈驰的房间,从他脚下钻进去抱住腰的刹那。

陈驰醒了。

「滚下去!」

当胸一脚痛得我眼泪滚了出来。

没有开灯,黑暗中陈驰的呼吸很快:「你干什么?」

我声音颤抖:「驰哥,我害怕。」

只是被带回来是不够的,只有陈驰要我,我才能逃过被选为百家女。

我抓住他的裤脚,半褪上衣:「驰哥,你帮我帮到底,求你……」

「滚开。」

两个字,夹带的厌恶让我心寒了个彻底。

陈驰翻身下床,月光下他的憎恶肉眼可见:「我嫌你恶心。」

我缩在陈驰的床边睡了一夜,也做了一夜的噩梦,一会儿是陈驰鄙夷地骂我脏,一会儿是王胖子把我塞进虫缸。

我借口养伤,在这里住了下来。

但我高看了陈驰的声望,他外出巡视的时候,王胖子直接带着村里的长老闯了进来。

他油腻的脸肉攒聚到一起:「路漫漫,傍上驰爷忘了自己是谁了?」

我死命挣扎,说:「放手我是驰哥的人。」

「驰哥,你也配叫?无非是卖相的脏货还真……」

「放开我!」

我猛地推开王胖子,朝里间跑去。

王胖子恶趣味地跟我玩老鹰抓小鸡,看着我到处逃窜。

我被逼到窗边,一狠心砸碎花瓶对着他。

「还挺烈,像你这种又靓又倔的,老子最喜……」

「砰!」

一把斧头飞过来,插在我和王胖子之间的墙上。

陈驰回来了,拨开门口的长老,杀气腾腾地拔下斧头:「喜欢什么?」

「驰……驰爷。」王胖子哆哆嗦嗦退了一步,求救地看向门口的长老,嗫喏没什么。

「没什么就滚!」

「哎,好。」

王胖子跑到门口,又被那些长老拉住,换了个眼色。

我躲在陈驰背后,看得一清二楚,陈驰冷笑着点了根烟。

「驰爷,」王胖子又转了回来,赔着笑脸,「这个,路漫漫养伤也差不多了吧,让她住在这儿不像话,还是我把她关回人圈去。」

「不用,路漫漫以后跟着我。」

「可是……」

「驰老弟,」满脸沟壑的长老声音粗哑,猥琐地望着我,「路漫漫是咱们村选来当百家女的,她不能跟着你。」

陈驰的脸寒了。

他冽冽地扫视一圈,舔着后槽牙冷笑:「赵老哥,我说得不够清楚吗?」

「路漫漫是我的。」他一字一顿地重复,「是我的,她不当百家女。」

王胖子壮着胆子说了句不公平,凭什么陈驰一句话说不当就不当。

「凭她给我怀过孩子。」

陈驰推出一份泛黄老旧的流产证明。

长老们老眼昏花,就着阳光端详了半晌,痛心地质问陈驰为什么当初不说。

「十年前的孩子!你怎么能让她去打了?」

陈驰不耐烦:「十几岁生孩子干什么,一尸两命吗?」

他提着斧头警告:「还有,如果你们硬要选路漫漫,别忘了十五年前的事。」

十五年前,赐丁村献祭的百家女不洁,也流过产,村里都传天公降了诅咒,那一年所有女人都会滑胎,一个孩子都生不下来。

可是我没怀过孕,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陈驰从来没碰过我。

6.

我只敢守在陈驰的床边睡觉,一合上眼,就是我妈死前的哭嚎和赐丁村村民恶鬼般的狞笑。

我猛地睁开眼,黑暗中传来低微的啜泣。

月光洒进竹楼,照着陈驰眼角一抹晶莹。

他居然在哭。

白天陈驰照旧在村子里巡视,还多了捡破烂的癖好,我主动揽了给竹笼送饭的差事。

第一次去的时候,齐小雅已经破了相,额头伤口结痂还有干涸的血渍。

她疯疯癫癫地抓住我:「姐,你救救我,你现在这么自由你肯定能逃,你带上我吧,这里太可怕了,我求你了我让我爸妈给你钱,他们有很多钱……」

逃不出去的。

我看着肮脏窗外透出的人脸形状,告诉她,只要进了赐丁村就不可能逃出去。

这里是偏僻的大山,交通不便没有信号,只有出山采买的男人能短暂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们藏在这里无恶不作,我刚来那年,亲眼看见他们把百家女送进赐子天宫庙,献祭烧死了她。

听说是因为那个女孩子的父亲,一个正直的老警察追查失踪人口找到这里,却面对这些穷凶极恶的畜生毫无还手之力,被活活打死。

村民为了报复他,甚至弄来了他的女儿。

齐小雅失声痛哭,不停地质问为什么。

回去的路上,遇见王胖子,他从人圈出来,剔着牙警告我:「别以为跟了驰爷万事大吉,惹急了老子,照样拿你下油锅。」

陈驰在院子里杀野山鸡,黑毛,扑棱着翅膀往外飞。

阴雨天炖了鸡汤,他坐在餐桌边就着煤油灯写写画画。

我小心翼翼地靠过去,问:「驰哥,今年赐丁村,是不是没有小孩出生?」

那一瞬间,陈驰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几乎想落荒而逃,他又问我怎么知道的。

我说看出来的。

竹笼的姑娘都有传染病,得了病生不下孩子。

「那里太脏了,而且可能赐丁村的其他人,也已经……」

陈驰啪地把汤匙扔回去,溅起滚烫的油水落在我的手背。

他脸上的疤痕抽了抽,怪声笑了一下:

「路漫漫,你跑出去这几年,真是长本事了。」

陈驰是族长,村子里染病,他得管。

可他什么都不说,还要带着我出山采买。

赐丁村每年深秋前,都要派壮丁去百里外的县城囤积过冬的粮食。

分道扬镳之后,陈驰带着我先去铁匠铺,我在门口守着。

入秋的街道上空荡荡,风吹过掀起一地飞沙,我的心跳逐渐加速。

街上没有人,陈驰在里面他看不见。

我可以……

我悄悄挪动脚步,转到旁边的胡同里,一抬头对上扛着米面粮油的中年男人的视线。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了。

冷汗慢慢浸透后背,我僵硬地转身,陈驰拎着满载的行李包,就这么阴冷地倚墙看着。

「怎么在这儿?」

我喉咙发干,借口说想上厕所。

陈驰笑了,朝男人扬扬下巴:「大哥,行个方便?」

中年男人说可以,他家就在那边。

他不是赐丁村的人。

懊恼后悔冲上头顶,我却不敢泄露一丝情绪。

回去的路上,陈驰用只我和他听见的声音,跟我说:「路漫漫,我说过什么?」

我瑟瑟发抖,竭力压抑喉头的呜咽。

他说过:「再动歪心思,我也不知道我会干什么。」

可我只是想活下去。

作为一个正常人,而不是轻贱的物件。

乱世年间物资紧缺,陈驰让人买了一大批医疗消毒用具,安排了人清洗竹笼。

前一天夜里,我趁他睡着偷跑进仓库。

他买了十几桶食用油,我抬油桶的时候,看见旁边黑色的行李袋。

袋子很重。

有一股鞭炮的味道。

我拉开拉链,闻着那股熟悉的味道,从脊骨升腾起寒意。

硫磺、硝石、木炭,各种土炸药。

可回来的路上,有人问陈驰袋子里装的什么,他说是普通的生活用具。

我不敢多待,匆匆忙忙往外跑,被桌角绊倒在地。

钝响中,老旧的抽屉被我压坏了锁扣,露出里面泛黄的纸张。

两张画像,一男一女,还有一份证件,和我那张流产证明。

我揣进怀里往外跑。

天亮得晚了,前几天的天气阴湿刮风,今天难得天晴,陈驰打着赤膊,露出深浅交错的疤痕。

「路漫漫,我出去一趟,你就在家待着。」他出门前拿了三炷香,又嘱咐了一遍,「哪里也别去。」

我隐隐有些不安。

陈驰的状态不对劲,他平常太阴狠太暴虐,今天一早沉默得反常。

赐丁村的男人都去了竹笼,把女人们赶出来,粗暴地打骂。

王胖子朝齐小雅脸上啐了一口:「带病的脏东西都扔进山里喂狗!妈的敢传染老子,把你们全剁了!」

竹笼是单独围出来的牢房,屋里泼了大量医用酒精,我昨晚还在外围倒了几桶食用油。

火柴扔下去的瞬间,冲天大火拔地而起。

「王浩,起火了!」

「赶紧灭火!」

所有人都被引到竹笼灭火,我拼命往河那边跑。

穿过竹林北边那条小路,只需要一个小时就能逃出群山。

只要我逃出去,就什么都好办了……

下一瞬,我看见了微微泛黄的竹林中,跪在木牌前燃香的陈驰。

我的脑子里略过三个字——我完了。

陈驰慢腾腾地起身,看了眼竹笼那边飘起的浓浓黑烟,捏住了我的脸。

「路漫漫,就是条野狗,现在也该听话了。」

7.

「我看见了,就是她放的火!」

小孙扒着栅栏,歇斯底里地指认我。

天际一扫晴空,阴云密布,绵绵的小雨随着她的嘶吼落了下来。

「妈的你敢放火?」王胖子一脚踹过来。

我被踹出两米,咳嗽着打战。

抬眼全是恶鬼般的嘴脸,恨不能把我扒皮饮血敲骨吸髓。

完了。

这次真的会死。

我望向被烧毁坍塌的竹笼,真可惜了,还没能给我妈报仇呢。

王胖子捞起石头要砸我,我闭上眼睛承受迎面而来的疾风,却没有了动静。

陈驰攥着砍刀,怼上王胖子的脖子。

「我让你动她了?」

「驰爷,她要烧死我们!」

「谁说的?」陈驰眼睛一扫,落在人圈的小孙身上。

「人圈离得那么远,她一句话你就信了?」

王胖子嗫喏:「她说她看见了。」

「我还说我也看见了。」陈驰提起声音,「她跟着我去给我妈扫墓,我亲眼看见的,你信不信?」

我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陈驰的背影。

人群的声音一点点降下去。

雨势越来越大,最后只剩小孙癫狂的叫喊,说她没看错,就是我扔的火。

没想到她已经到了想让我死的地步。

昨天晚上我偷跑出来,听见人圈那边有响动,王胖子咒骂着抽鞭子。

小孙哭着求他别打了,只要能带她离开人圈,她愿意嫁给王胖子当老婆。

「闭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配跟我谈条件?路漫漫有陈驰撑腰,你他妈也有?再烦老子下一次就送你进天公庙!」

应该是那个时候,小孙彻底恨我了。

她用尽了污秽肮脏的词骂我,骂得王胖子哈哈大笑。

王胖子粗喘了好几口气,逞能地反驳:「驰爷,这不怪我说,你对这个女人也太上心了,你把路漫漫抢了,长辈们都没说什么,现在她放火还替她说话,你就不怕天公降罪?」

村民纷纷附和。

「就是,驰爷,你对路漫漫也太好了,小心她给脸不要脸。」

「驰老弟,你是咱们村的族长,就得担负起责任,这样偏袒一个女人,实在不像话。」

陈驰横着刀冷嗤:

「我没有偏袒她,我只是不想我老婆被你们逼死。」

「你!」

王胖子难以置信,含糊地笑:「驰爷,犯不上连老婆这话都搬出来吧?」

赐丁村愚昧暴力,维系着男人最后一丝脸面。

看中了一个女人,就把她带到祖宗的坟前磕头,在她身上烫上男人的名字,她就永远成为丈夫的附属品。

陈驰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拖到小竹林时,三炷香已经在那块腐蚀破烂的木板前熄灭。

陈驰之母。

大雨瓢泼,淋透了我和陈驰的衣服,我滚了满身泥泞灰头土脸地求陈驰松手。

「驰哥,你别……」

我不想打上这里任何人的烙印。

陈驰也不行。

陈驰强迫我跪到地上,雨水从发梢顺着疤痕滑落:「路漫漫,磕头。」

赐丁村的人披着雨披站在豆大的雨水中,像一只只索命的恶鬼。

我被攥着后颈压到地面,对那块木板磕了三个头。

雷霆划过乌黑的天空,隆隆巨响奔来,我不住地发抖,听见陈驰冲着木牌说:

「妈,今天是我的生日,刚好,我带你心心念念的儿媳妇来见你。」

他还说他发誓,从今以后陈驰和路漫漫结为夫妻。

「她就是我老婆,跟我姓,听我的,我让她活她就活,我让她死她就死,如果我食言,我不得好死。」

那天,陈驰用刀重新划开的我锁骨的伤口。

鲜血淋漓中,他的眼睛仿佛也被我的血染红。

我哆哆嗦嗦说好疼。

十年前,也是今天。

陈驰听老族长苦口婆心地劝他把我送到人圈去。

他突然发疯,撕着我的头发摔到地上,在我身上烫出那个疤。

烫完后,他无视脸色难看的老族长:「路漫漫,去给我煮碗长寿面。」

原来今天他过生日。

看热闹的村民陆续走了。

陈驰给我止血包扎完,颓废地坐在地上听雨。

那个阴郁病态的少年,一夕间变成一株枯死的毛竹。

我煮了一碗长寿面,捧到陈驰面前,他吃了两口,混沌的瞳孔逐渐清明。

问我:「还疼吗?」

疼。

那天夜里,陈驰让我去床上睡,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还疼吗?

仿佛多问几遍,我的答案就会变成不疼。

夜半时分,他从噩梦中惊醒,条件反射握住砍刀,却在看清我的瞬间松手。

「路漫漫?」他不太清醒地靠过来,「你还疼……你怎么这么烫?」

我发烧了。

烧到四十度,我依旧梳理自己的发现。

陈驰对我有感情。

陈驰在反抗赐丁村。

8.

那个脆弱的陈驰只出现了一夜,第二天他依旧是赐丁村的族长。

深秋迎来最后一波雨季,连续的雨水带来了腐烂潮湿、食物发霉和流感肆虐。

陈驰让巫医诊治,村里却流言四起,传言天公发怒。

村里的老人要求提前准备百家女的献祭,王胖子被推出来,成了老宗族的代言人。

「驰爷,五年前咱们就没有祭天公,今年快入冬了,又是大雨又是生病,肯定是天公在惩罚咱们,咱们是不是提前……」

王胖子搓着手,在陈驰冰冷的视线中偃旗息鼓。

五年前就没有献祭?

事后我问陈驰为什么,他的表情很奇怪。

后来他才说,五年前的那个百家女跑了,拖着断掉的双腿爬出了赐丁村,在山路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他爸是老族长,保证把百家女抓回来,却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把自己摔死了。

他当时为了拉住他爸跟着摔了下去,脸上划开长长的口子,醒过来的时候,祭祀的时间已经过了,百家女失血过多死在了逃命的路上。

我很想大笑着说死有余辜。

但陈驰一刀劈断山鸡的脖子,说:「路漫漫,巫医早就准备好虫缸了,下一次我的刀就得砍在百家女身上,你给我老老实实听话。」

退烧后我依旧有些虚弱,靠在陈驰肩膀,轻声说我明白。

陈驰的威望,是依托老族长的名声建立起来的,如果逼急了村里的老人,他不一定能保住我。

毕竟这种事早就发生过了。

我跟着陈驰的第一年,王胖子还记恨陈驰砸断他的腿,把我抢走的事。

王老伯教训不了陈驰,能教训我,还能顺手摸两把。

被陈驰看见了,他拔出菜刀,像条疯狗踩着王老伯的手问他哪只手摸过。

「左手,还是右手?」

刀刃陷进血肉一厘米,王老伯就哭天抢地地叫起来。

我当时很想问他,真的很疼吗?

那被折磨的女人该有多疼啊。

陈驰他爸回来了,拿带着毛刺的竹条抽了陈驰五十下。

陈驰后背皮开肉绽,却一声不吭,看王老伯的眼神黑洞洞的,像要吞噬了他。

直到他爸说:「你再敢惹祸,就把路漫漫关进人圈去!」

后来,陈驰手把手教我怎么用刀反抗,我学会了用砍刀摧毁别人的攻击性,能够在别人垂涎我的时候,拿着武器对峙。

赐丁村染病的男人越来越多,手脚蜕皮长斑发了湿疹,他们聚集起来围在人圈,逼着陈驰选百家女。

小孙抱住陈驰的腿:「我不想死,你别选我,你救了路漫漫,能不能再救救我?」

亚雪蜷在角落,痴痴呆呆地笑:「逃不掉了,逃不掉……」

我站在二楼偷看,刚好陈驰抬头遥望过来。

他推开小孙,说了句话:

「我不是救路漫漫,我欠她的。」

他们选了亚雪。

漂亮,疯癫,任人宰割。

老人催着陈驰磨刀砍人,陈驰被数不清的村民围住,沉默地站在院子里,像条走投无路的孤狼。

野兽穷途末路。

要么一死了之,要么决一死战。

9.

雨水太多,河流水位长得越来越高。

陈驰强迫症似的搓洗自己的手臂、胸膛,想把血迹彻底洗净。

我叫了声「驰哥」。

他的眼神枯灭了生机,死寂又愤怒:

「路漫漫,跟我过来。」

他带我去了仓库,当着我的面拉开柜子。

那里有十几个黑色的行李袋,柜门敞开的瞬间,火药的气味扑鼻而来。

「祭祀的前九天,女人可以去赐子天宫庙打扫,你把这些带进去。」

他拿出一张天公庙的图纸,泛黄老旧,一点一滴地指给我。

又带着我逛遍了赐丁村。

走到河流上游,他和我一前一后走到土堤上。

我脚滑了一下,摔在地上满身污泥。陈驰把我拽起来却没松手,直愣愣地看着我:

「路漫漫,你不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是这么狼狈。」

远方金乌西坠,落日熔金,陈驰的神情有些模糊。

我第一次见他,其实是在我刚拐来那天。

陈驰他妈还活着,是个苗条柔弱的女人,听说还是留洋学艺术的大家闺秀,看我哭得可怜:「别哭了小姑娘,等你长大了,给我们陈驰做媳妇好不好?」

我知道做媳妇是什么意思,害怕得缩在我妈身后。

陈驰当时提着一只干瘪的刺猬,木着脸说他不要:「会死的玩意儿,我要她干吗?」

然后老族长宣布我当下一届百家女。

后来陈驰他妈死了,他在竹林埋葬她的那天,把我从王胖子手里抢了过去。

「那边有条路,看见了吗?」

陈驰指着土堤后的一条羊肠小道:「竹林那边的路是骗人的,路的尽头有条河,淹死了很多逃跑的女人,这边才是对的路,很凶险,但是只要半个小时,你就出境了。」

「当时她就是从这里逃走,可惜失败了,她就死了。」

应该是陈驰的母亲吧。

否则那么温婉柔弱的女人,不会突然暴毙。

陈驰握着我的手,爆发出狰狞的恨意,说:「路漫漫,最后这件事我们得一起做。」

「杀了他们。」

10.

这是我第一次正视赐子天宫庙。祭坛上石雕的尖嘴圆脸厚肚皮雄性,蒙着厚重的灰尘盯着我们。

遍地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村里认命的女人闷头清理,我心里咚咚作响,在墙角埋下炸药。

祭祀百家女的时候,全村的男人都会聚在这里,只要开始祭祀点燃木柴,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陈驰越来越沉默,只有煲好汤让我喝的时候,泄露出斑驳的情绪。

他温存地摸着我的手:「行李收拾好了吗?」

我说都准备好了。

只要点燃炸药,我们就可以逃出去,逃到正常的地方。

然后把他送进监狱。

陈驰好像很憧憬离开赐丁村的生活,幻想着和我跑到天涯海角,像普通夫妻一样生活。

我静静地听。

他的确没有杀我,可过去这么多年,他享受着赐丁村众人尊敬,活得风生水起,他活的每一分钟,都有无数受害者在地狱哀嚎。

我恨这里,逃离的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回来报仇。

当然也恨陈驰。

脸颊突然传来热气,紧接着是柔软干裂的触感。

陈驰亲了我。

我捂着脸无措地回视,他避开我的视线,又盛了碗鸡汤:「家里就剩这最后一只了,今天你给我全都喝完。」

我隐隐掠过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他隐瞒了什么。

祭祀那天,狂风席卷,亚雪奄奄一息地关在虫缸里,只露出人头吃吃地笑。

村民见惯了这一幕,催着陈驰领路。

陈驰眷恋地摸摸我的头,小声说:「别忘了锁门,还有,我知道你把抽屉里的东西偷了,记得看看证件,我给你留了东西。」

我在他们进去之后,在外面反锁了天公庙的大门。

多亏了村民的愚昧,大门又沉又重固若金汤。

人圈已经没人了,我把竹笼的姑娘放出来,拉着齐小雅,说:「都跟我走。」

被派来监视的女人,有些被同化成了赐丁村的一员,挡住我们的去路还要通风报信。

我质问:「难道你们不想离开这里?」

「你们谁都跑不掉!」大妈瘸了一条腿,把我们往后推,「出山要两天,半路上就被抓回来了,不想死都回去老实待着!」

我不管不顾地拉着齐小雅往外跑,大喊:「都跟着我,快跑!这次可以,这次一定可以!」

「轰!」

天公庙炸了。

火光冲天和连续不断的巨响中,嘶吼哀嚎回荡在群山之间。

我和齐小雅推着慌张的姑娘往外逃。

「去土堤!」

「姐,这是怎么回事?」

齐小雅哆哆嗦嗦地跟我涉水,淌过土堤踏上那条小路的时候,还在慌张回望。

追过来的女人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那里怎么爆炸了?」

「对啊,这是怎么回事?」

「我男人还在里面……」

「那不是你男人!」我打断,畅快和痛心在胸膛回荡,「他们都是畜生。」

她们的声音一点点沉寂下去。

我点燃了埋在土堤里的炸药,疯狂往小路上跑。

背后冲天巨响,土堤决口,积攒了两个月的雨水从山上倾泻而下,不断地汇入赐丁村这片洼地。

我们站在高处,看着洪流把地面的肮脏强行清洗,侥幸从天公庙逃出来的人,又陷入大水中。

陈驰说得没错,在凶险的小道跋涉半个小时,我们就到了境外。

正常的环境,正常的人,所有人都喜极而泣。

齐小雅在驿站给父母去信,絮絮叨叨写了半个时辰。

我抱着行李,坐在石凳上看天看地。

「姐,你不联系家人吗?」

我摇摇头,说我没有家人。

她们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把我和陈驰的计划简单提了一遍。

齐小雅问:「那陈驰,他没逃出来啊,他也死了?」

对。

他死了。

他让我把天公庙的大门反锁的时候,我就知道他骗了我。

他没想活着离开大山。

我胸口发闷。

捂上去的时候,纸片窸窣的声音唤起我的记忆。

我看过流产证明,签字的地方毛糙轻薄,像是被人削去一层,又写上我的名字。

那两张画像,画着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年轻的女孩,两个人相貌相似。

证件是辛酉年的警长证,背后夹着一张存款单,陈驰还给我留了字条。

「路漫漫,这是陈驰留给你的五百块钱,我快要死了,想跟你解释清楚这件事,我不叫陈驰,陈驰五年前就死了,我是孟还,就是十年前……」

「……」

「对了,陈驰他妈不是我妈,我跟你磕头发誓都不算数的,我们什么都不是。肩上的疤记得做手术去掉,忘记这一切,往前走吧。」

落款,孟还。

我一行行地看下去,从记忆深处挖出这个名字,也想起那张模糊脸。

难怪昨天晚上他睡不着,我叫他驰哥,他暴躁地压着我让我闭嘴。

眼里荧光支离破碎:「别叫这个名字。」

他是孟还啊。

是十年前我逃跑的时候,让我藏在他的垃圾车里,带我逃出去的孟还。

难怪那时候他一点都不惊讶,还好心帮我逃命。

那个不洁的百家女是他的姐姐,被打死的警官是他的父亲。

他伪装成陈驰,在赐丁村潜伏了五年。

怀抱着和我一样的目的。

我抱着那张卡,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恨的究竟是谁。

一阵晚风吹来,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齐小雅她们凑了几块钱,买了手抓饼分着吃。

「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她红着眼圈口齿不清,「以后老老实实地吃饭睡觉,把这些都忘掉。」

我说有道理。

赐丁村困住我十五年,现在它没有了。

我的仇恨可以结束了。

未来,我得走进嘈杂的市井中去。

在人间寻找平和安宁的生活。

(正文完)

【番外:孟还】

我姐刚做完流产手术,我爸失踪的消息就传来了。

她晃了晃还是站稳了身体,对我说别担心,她去找。

后来她也失踪了。

当时我才十三岁,独自找到她最后失踪的地方,一个山高水远的边境县城。

很巧,我爸也是在这里失去消息的。

我跟着当地的乞丐捡垃圾过活,撞见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

他叫陈驰,长得和我有点儿像,拿着一朵鲜艳的头花,看人的眼神深不见底。

老乞丐看见我遇见他,吓了一跳。

后来,老乞丐告诉我,在县城看见阴森病态的人都躲着走,尤其是那个叫陈驰的,是赐丁村出来的人。

「以前有官兵追进山里,再也没出来,你小子离他们远点儿。」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赐丁村的存在。

我觉得我爸和我姐的事,有眉目了。

我有意去打探赐丁村的消息,可能不太隐蔽,陈驰找到了我。

「你在找你爸和你姐?」他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他推给我两张画:「是他们吗?」

炭笔画着我爸和我姐,有些潦草,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结果他们死了。

「想报仇吗?」陈驰说,「帮我个忙。」

陈驰有个喜欢的姑娘,但他护不住她。

我问他想干什么,他不说。

他这个人好像有病。

后来我见到了他喜欢的姑娘,叫路漫漫,她很怕陈驰。

那天逃跑,她满身污泥,催我快点儿,别让陈驰看见。

陈驰早看见了,他站在原地看着我们跑的。

陈驰再来找我的时候,走路一瘸一拐。

他爸气他放跑了路漫漫,把他揍得遍体鳞伤。

「你帮了我,现在该我帮你了。」

陈驰把赐丁村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了我,让我想法子赚钱。

整容成他的样子。

再一次见到他,是在赐丁村祭祀新的百家女之前。

他故意放走了百家女,他爸追到那条土堤后的小路上,陈驰拉着他爸一起跳崖了。

我找过去的时候,他的血染红了大片雪地,脸上豁开一道口子,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

我凑过去听,才听清他在叫路漫漫。

我说:「知道了,如果再见到她,我死也保护好她。」

他这才断了气。

其实路漫漫逃走之后,陈驰很长时间都放不下心。

他说:「路漫漫恨我,恨赐丁村,她太倔了,早晚有一天会回来。」

「我把我的身份给你,算你亏欠我一个人情,我留了几百块钱,如果她回来了,你交给她,千万送她离开这里。」

我问他为什么不亲自交给她。

「我活不了那么久了,」他指指脑子,「我的精神出问题了,看什么都是灰蒙蒙的,提不起劲儿,再说了,我罪大恶极,活着干吗,我死了,她会更高兴。」

我代替他成了陈驰。

进入赐丁村后,我才知道陈驰刚刚继任成了新的族长,而新的族长要亲手屠杀百家女。

那一年是陈驰动的手,五年之后,就该我动手了。

刚开始,我努力保持自己的人性,但我高估了封闭山村的愚昧。

我渐渐被同化了,我变得阴晴不定,易怒,残暴。

我数着日子等五年结束,然后路漫漫回来了。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笨蛋还真被陈驰猜中了。

她一点儿心机都没有,把恨意写在脸上,生怕谁看不出来。

我得想办法把她弄到我那里去。

我打她了。

我还骂她脏。

她只敢躲在我床边睡觉,经常做噩梦。

我带着她去县城采买,故意留她自己在门外。

我把陈驰留给她的几百块钱,塞进了她的口袋里,只要她愿意逃,不会有人追她。

可她站在巷子里,被一个陌生男人吓住了。

我看见她背影的时候,居然松了口气。

我好像不太想她离开我。

孟还,你越来越不是东西了。

她又闯祸了。

我知道她半夜偷摸出去倒油,但她想得太少。

只烧死区区几个男人,太便宜赐丁村了。

不过她害怕地看着我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很奇妙。

有点儿疯,时刻准备咬断我喉咙的小豹子,居然有真心实意地求我的一天。

虽然是在求我不要拜天地。

我知道陈驰为什么喜欢她了。

可我不敢对她太好,村民倚重我,是因为陈驰他爸留下的声望。

我当族长这几年,坏了他们很多买媳妇的计划。

我自己再老婆孩子热炕头,王胖子那几个就得火烧屁股了。

还剩四十九天,村民逼着我动手。

我差点儿吐出来。

路漫漫陪着我,我能看出来她变得更怕我,更厌恶我了。

我也是。

本来还想,结束之后能和她隐姓埋名过日子去。

现在想想,我是个杀人犯我配吗?

下地狱去吧。

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路漫漫,我还亲了她。

她很惊讶。

就这一次,算是死前的安慰吧。

其实我希望她能对我心软一点,但我分不清她是对陈驰心软,还是对孟还心软。

还是算了。

恨我更简单。

有点儿嫉妒陈驰了,至少路漫漫的记忆里,从头到尾都是他。

点火的时候,我听见了外头的吵闹声,刚想仔细听听,炸药就爆炸了。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我爸、我姐、路漫漫。

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我报仇了,我也没耽误了她。

真挺好的。

只是没想到我和陈驰一样,死前都念叨着同一个名字。

没出息。

(完)

备案号:YXA1eKDXXwkfDgYZ9vh5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