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最恐怖的事是什么?

年嘉禾跑进老屋,看见了正匍匐在地上哭的二舅奶,他连忙过去扶起来,老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所以他很轻松地就把她抱到了床上。

二舅奶嚅着牙齿掉光的瘪嘴,一边哭,一边骂:

「姆(我)……姆的欧(肉)被那挨刀的畜生抢走了,那个畜生……把自己的吃完了,不敢抢别人的,就来抢他亲妈的!姆想袄(咬)他,可是没牙齿了,袄不住,让他跑了。呜……挨刀的畜生,把姆的肉抢走了……」

「舅奶奶,你别哭,你躺着,我去给你要回来。」

年嘉禾跑出老屋,朝二舅刚才逃走的方向追,没追几步,便看见二舅已经被一群人围了起来,正和中间的什么人激烈理论。他跑过去一看,是大舅。

「穰川,我不管你这抢的谁家的肉,你现在赶紧还回去,我今天就不和你多计较。」

「谁抢了,这是我自己的那份!哥,你可别随便诬赖人!」

「哼,你小子的德性,你以为我不清楚是吧?你之前和东乡那伙人混在一起,你是不是以为我也不知道?」

「他抢了舅奶奶的肉!」年嘉禾挤进人群,大声喊道:「他抢了舅奶奶的肉!」

大舅闻言暴怒,甩手给了二舅一个耳光,然后伸手就去抢肉。争夺间二舅从怀里抽出一柄刀,猛刺进他哥的怀里,趁众人惊诧间,撞开人群跑了。

年嘉禾忙跑过去扶住大舅,揭开衣服一看,腹部有个几乎被刺穿的伤口,血正从伤口汨汨流出来。

「大舅!这……我赶紧给你包扎!」

「没事、没事。」

大舅若无其事地推开他。

「这点伤没事,多吃几片肉就好了。」

「你……你说啥?」年嘉禾呆住。

什么叫多吃几片肉就好了?

「我得赶紧领人去抓穰川,要让这畜生跑了,他一准会去投靠那伙偷尸贼,搞不好甚至去找山里的粤匪——要是他把咱这有肉的事告诉了那群阎王,可就出大事了!嘉禾啊,你……你先去帮我安抚下叔妈,就说我会把我家那份分她一些。」

说完,大舅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年嘉禾呆在原地,怔怔看着大舅洒落了一地的血渍,阳光照在上面,他只觉得那些血异乎寻常的浓稠与灰涩。

他摇了摇头,回身扫一眼,围观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但他在人群中赫然发现了丰登的身影,急忙快步走过去。

「丰登,你又在这凑什么热闹?你手指的伤呢?给我看看。」

丰登大喇喇笑了笑。

「那点小伤算什么事,哥,你看!」

年嘉禾抓住丰登递过来的手,仔细一看,那天被切得几乎肉断皮连的拇指,竟真的已经恢复了。只在创口边缘有一小圈灰白色的、摸起来软绵绵的肉。

「你、你这是……你找谁接的?」

「没找郎中!」

丰登摆摆手,又神秘兮兮凑过来。

「大舅都发现了,难道你还没发现吗,哥?」

「发现什么?」

「这肉啊,不得了,吃了不得了!搞不好真是仙肉,吃了真能长生不老!」

「……」

丰登笑眯眯地走远了,年嘉禾又在原地怔愣了半天才回神。

他有些魂不守舍地走回二舅奶屋,向躺在床上的二舅奶转告了大舅的话,二舅奶一边抽泣,一边抿着干瘪的嘴点头。

「好,好,还是侄子好,比亲的好!姆啊,姆不想别的,姆就想再长出一副好牙来,等那畜生再来了,袄死他!袄死这造孽的畜生!」

年嘉禾沉默许久,低声道:「舅奶奶,那肉……你最好别吃。」

「咋、咋个不吃?」

「那肉他……不好,吃了对身体不好。」

二舅奶用浑浊的双目盯着他,问了一个他久久无法回答的问题。

「不吃欧……那还有什么能吃的?」

回到家,喜穗依然静静站在院中。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嘉禾?」

她用平静无澜的声音问道。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

「我啥都不要。」

「……怎么会呢」

喜穗再次失望地垂眸。

「人肯定都会有想要的东西啊,这里的其他人都有。」

这话年嘉禾警觉地回头。

「……你说什么?这里的其他人?」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嘉禾?」

「我说了,我啥都不要!」

「你再仔细想想,肯定会有的。」

「……」

年嘉禾站在原地,沉默半晌,低头道:「那我想去找蛇。」

「找什么?」

「找蛇,你之前不是一直让我去找蛇吗?找到了蛇,兴许就能找到水,找到水就能挖井,就能种粮了。」

他说着,抬起头看向喜穗。

喜穗脸上缀着比之前还要浓郁的失望。

「我没法帮你找蛇,对不起,嘉禾。」

「我没法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5

距离分肉已半月有余。

这一天,年嘉禾推开院门,他惊讶地发现,外头竟像是已经恢复到了饥荒之前的模样。

来往的村民面色红润、笑容盈然,互相朗声打着招呼,有些手里还提着烟袋、棋子之类消遣物件,半大小子们在胡同与屋子间追逐打闹,几个妇人聚在一起闲聊打趣。

他扛起锄头走出门,来到村口的开阔地,见到一群人正聚在一起掷骰子——赌注是一片片的肉。更多人在悠闲地抽烟袋,连好几年没见过的剃头摊都重新摆了出来,理发匠正给人仔细地修剪辫子。

他看着眼前近乎吊诡的光景,不由得有些失神。

就算是在这场旱灾之前,此种光景也只有在大丰收的年份才能见到。

要不是路旁边的干涸河床与更远处的龟裂田地转头就能望到,他肯定以为自己已经陷入了更大规模的幻觉。

年嘉禾摇摇头,扛着锄头继续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喜穗几天前的追问,在辗转反侧一宿之后,他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想做的事。

他要去找蛇。

去找到能让村子真正度过这场旱灾的东西。

——而不是那些肉。

他知道眼前这副光景是不正常的。

是那块不吉祥的肉带来的假象。

半个月过去,他依旧没有产生多少饥饿感。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但心中萦绕着不安的愈加浓郁。

年嘉禾走到村口,田埂那边突然传来喊声。

「嘉禾叔,你等一下!」

他转过头,见一个少年跨过干裂的田地,快速跑到了他面前。

他认出了那个少年,是丰登那边的一个远房侄子,名叫廪实。喜穗还在的时候,一直很照顾这个小侄子,这娃自然也很亲近喜穗。

少年跑到他身边,却又支吾着不开口,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咋的,廪实?有什么话你就说。」

「嘉禾叔,我说了你别打我。」

「我没事打你干啥,你只管说。」

「我……我好像看见婶婶了。」

年嘉禾的笑凝固在脸上。

「你说什么!什么时候?」

「就是分肉的那天。」

「那天?你、你怎么会……」

「我那天出门找野菜挖,挖着挖着,远远的,就看见婶婶站在你家屋子旁边朝我笑。我心想,婶婶已经死了,怎么会站在那?我又怕,又好想她,就不由自主走过去,走过去以后她不见了,只听见你们的说话声,爬上墙,就看见你们在吃肉……」

年嘉禾眼皮猛一抖,原来那天看到的脑袋,就是廪实。

「我……我回家以后,没敢把看见婶婶的事说出口,就只说看见你们在吃肉。嘉禾叔,我……你打我没事,但是我真的看见婶婶了,绝对没骗你!」

年嘉禾怔了几秒,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家。关紧院门,气喘吁吁地回头,看向站在院里的喜穗。

「是你把他们引过来的?」

「是,」喜穗微微点头,「廪实那娃挂记我,我就用他把村里的人都引了过来。」

「你、你把村里的人引来干嘛?!」

「分肉。」

喜穗平静地说。

「只有你、丰登和秀才是不太够的,你们又不打算主动把肉分给别人,我只好自己想办法,让更多的人接触到肉。」

「你、你——」

年嘉禾用颤抖的手握紧锄头。

在他心头积压了大半个月的不安感,正飞速地凝结成浓得化不开的恐惧。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骗我们吃那些肉到底想干啥?!」

喜穗用漆黑的双眸沉静地凝视着他。

「我想帮你们 jinhua。」

她幽声说道。

她的声音仿佛九天之外吹来的凄风,她的周身萦绕着一圈绝不属于山村农妇的幽邃辉光。

年嘉禾却傻住了。

——禁话?

什么是禁话?

他倒是知道禁书——譬如粤匪贼首写的那本《太平诏书》便是禁书,私藏、印发的人都要杀头。

啥时候连说话也要禁了?

他刚想继续追问喜穗,喜穗已经慢慢后退着,隐入了阴影深处。

这天就在难捱的寂静中结束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声凄厉的嚎哭划破黎明,将年嘉禾从床上惊醒。

他坐起身,发了会儿呆。起初外面的哭嚎声没有让他感到丝毫异样,毕竟过去两年来,几乎每隔几天,都会有一家传出这样的哭声。

但过了一会儿,等头脑慢慢清醒,他才逐渐意识到不对。

不对,不是已经有肉了吗?

他急忙跳下床,走出门,朝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哭声是从大舅的屋里传出来的,屋外已经围了一小圈人,年嘉禾扒开围观的人走进屋,循着哭声寻进灶房。大舅妈正匍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灶房内并不见大舅,却有一个大得无法视而不见的异物。

那是一团几乎有一个人那么大的蛹状物。

它贴服在熏得发黑的土胚墙上,微不可见地缓缓颤动着,宛如即将破蛹的巨大蛾子。蛹的外面包着层白茧,茧的色泽与质感都与太岁十分相近,其底部已经有一小截被切开了,蛹里面的内容物从切口流了一部分出来,褐黄发黑的,如同淤泥般层层积压在墙根。

年嘉禾靠近「淤泥」仔细看了一眼,随即惊恐万分地倒吸凉气。

那是一堆内脏。

他拉起嚎哭的舅妈,大声问:「舅妈、舅妈!咋回事、咋回事?!大舅呢?大舅在哪!」

大舅妈几近神魂不清地呜咽着。

「你、你舅那天被刺伤以后,就一直念叨着要多吃点肉、多吃肉才能快点长好。就天天吃、天天吃,每天都蹲在灶房里,等着那肉重新长好,就割下来吃,我也劝不动。昨晚……呜……昨晚我又听到他爬起身去割肉吃,第二天起床来灶房里找他,却没找着,只看见那个大肉茧子黏在墙上。」

她用颤抖的手指向巨蛹。

「我也是睡糊涂了,只以为那是长出来的太岁肉,便拿刀……呜……拿刀去割,只听见一声『哎呀,不中!』然后就、就……呜啊啊啊啊……」

大舅妈凄厉哭嚎着,眼白开始激烈地上翻,眼见着已经不省人事。他只得把她扶到一边,自己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大茧子,茧的颤动已经十分微弱了,年嘉禾呆望着茧子,只觉得意识昏聩。

他感觉大舅被困在里面。

他捡起掉在那堆淤积内脏旁的菜刀,踩着地上的血水与黏稠物,靠近大茧。

「大、大舅?」

茧颤动了一下以示回应,这让他脑内的弦猛地绷紧,愈发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大舅被那可恶的太岁困在里面了。

他得把他救出来。

他把刀按在茧的破口处,用力往上一划拉。

茧的表皮如同鱼肚皮一般被漂亮地划开,大量鲜艳的内脏如同一团扭动的蛇,滑溜溜地滚落在地,茧更剧烈地搐动起来,可年嘉禾已无心去关注那搐动的意思。

他着魔似地用尽全力往上划,将整个茧彻底剖开。

血淋漓地爆了他一脸。

茧里的东西似洪水决堤般冲了出来。

那是烂泥似的肉。

失去了骨骼与筋腱的支撑,皮囊与躯壳的包裹,血肉展现出最原生、最不羁的可怖姿态。

就像裹挟着漂浮物的洪水一般,无拘无束地漫流在他脚边,蒸腾起带着恐怖腥臭的热气。

年嘉禾颤抖着慢慢低头,他在那堆恶臭的肉泥中,发现了一张黏糊不清的皮膜,上面还嵌着两颗尚且完好的眼珠。

是大舅糜烂的脸。

他终于清醒了过来,尖叫着、滚爬着,歇斯底里地逃出了屋子。

「别吃了——别吃了啊啊啊——」

「灾祸啊——灾祸降临了啊啊啊!!」

6

但根本没人理睬他的哀嚎。

他将外面围观的人使劲拉进屋,让他们亲眼去看屋里血肉横流的惨状,可得到的只是几张冷漠迟钝的脸。

「谁叫他吃那么多的。」

「大伯他自己贪口腹之欲,吃肉没有节制,怨不得别人。」

「对呀,只要不胡吃海喝,不就没事嘛。你看我不就没事。」

「……你、你们在说什么?!你们瞎了还是咋的?不能再吃了!再吃也要变成这样了!」

村民们站在弥漫的血肉之中,将呆板的面容转向他。

「不吃肉,那我们吃啥?」

年嘉禾彻底怔住。

他的头脑仿佛也被这句诘问给剖开了。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为何人们的反应如此迟滞。

他跑出屋,沿着路发疯似地一家家敲门、撞门。闯进每户家中,试图抢走他们的肉。

「不能吃了、不能吃了啊——」

「会死人的,会遭灾祸的!」

毫无意外地,他被揍得鼻青脸肿,一次又一次地被撵出了门。

「发什么疯!」

「不吃这太岁宝肉,难道吃你的?!」

年嘉禾坐在路中央,呆望着周围人群迟钝、呆滞的面容,他突然发觉,他们的皮肤质地变得好奇怪。

那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该有的粗粝与干枯,而是玉一样光滑、油一样滑润,就像——就像太岁的肉一样。

年嘉禾终于渐渐回过神来。

变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完成。

现在试图阻止已经太迟了——他们都已经吃了太久的肉。

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村外走。

他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哪。

只是本能地想要远离这场噩梦而已。

走到村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远处。

远处有一支数十人组成的队伍,正慢慢朝村里走来。

年嘉禾的神智稍微恢复了一些,他眯眼仔细看过去,发现队伍里的人虽然也衣衫褴褛,身上穿的却不像难民,而是皮革做的甲胄与各式盔帽。

他们面黄肌瘦,一看也是饿了许久,但又不似寻常难民那般东倒西歪,精神萎靡,队形十分齐整。为首是个人高马大、扎着红头巾的壮汉,高耸的眉骨下面眼眸深陷、目光慑人。

最重要的是,队伍里的人手中都握着各式长短兵刃。

那是……兵?

年嘉禾疑虑地瞭望。

那支队伍如一条沉默的蛇,慢慢滑到了村口,往村里走去,除了为首的壮汉瞥了他一眼以外,没人理睬他。但队伍里的一个人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二舅。

二舅也看到了他,咧开嘴,得意地大笑。

「你们后悔吧!太平军来啦!哈哈哈!」

附近山林有粤匪残党啸聚的事,年嘉禾倒是一直都知道。

早些年,他人还年轻、腿脚尚利索时,喜穗便常叮嘱他不要往村外的山里跑,不要独自一人来往山路。喜穗正是逃粤匪逃到这边来的,深知那些贼匪的可怕,常念叨着怎么逃了大半个大清,还是逃不脱这群阎王。

这些年,村里常有各种流言尘嚣,说贼匪如何拦道劫财、抢村劫舍,如何如何残暴凶恶。这场饥荒降临后,更有传言说他们已经从劫财转为了直接劫人,开始行起杀人取肉的勾当,前几日,大舅便担忧过二舅逃跑后会去找他们。

他的担忧成真了。

蛇一般的队伍寂静无声地滑入了村中,先是盘踞在村口的开阔地,围在领头的壮汉周围。由那壮汉低声交待了几句后,几十名匪贼便缄默不语地四散分开,往村子各处的房屋走去。只剩壮汉、二舅与两名副手留在了原地。

年嘉禾躲在远处,小心翼翼地观望,他不知道这群匪贼想干什么,但肯定绝非善事。

看了没多久,二舅突然指着他,朝壮汉小声低语了几句,壮汉点点头,朝那两个副手示意,二人立即朝他走来。年嘉禾顿时大骇,转身就想逃,可他腿瘸,没三两步便被二人追上,一人挟着一臂,给夹到了壮汉面前。

「兵、兵爷……我、我……饶、饶……」

壮汉抬起手,示意年嘉禾别说话。

「你且休惧。」他和颜悦色地说。

「……」

「我名叫李浩存,如你所见,是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的国民。我曾为翼王旧部,在他手下任亲卫卒长,翼王就义后,我们残余的兄弟一路往北且战且退,最后退到你们这儿,无奈盘踞山林,做了盗贼——翼王石达开,你可认识?」

年嘉禾点头如捣蒜,心中稍松了口气——这人态度温和,说话儒雅,倒不似传闻中那么穷凶极恶。

「我听说你就是发现太岁肉的人,是吗?」

年嘉禾心中一惊,瞄向二舅,犹豫两秒,只得继续点头。

「好,很好,」李浩存点点头,「我们此次过来,不瞒你说,便是为了那太岁肉而来。」

「兵、兵爷,那太岁肉吃不得!不能吃!吃了会有大灾祸!」

李浩存、二舅与两个副手看着他,脸上露出一副「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年嘉禾见状更为急切了。

「你们不信,且跟我来看!我们村有一户人家,刚因为吃了那肉,被降灾了!被、被咒成了肉泥啊!你们、你们跟我来看!跟我来看!」

李浩存与二舅交换了一下眼神后,点点头,示意年嘉禾带路。

年嘉禾连忙站起身,带着四人朝大舅家走去,一路上,他看见李浩存的手下持着刀兵将各家的人从屋中赶出来,统一朝村口押去,他心中惊惧惶恐,只盼着大舅家的惨状能打消这伙阎王的念头——无论是什么念头。

他带着四人来到大舅家,快步走进灶房。

「你们看、你们过来看!二舅、你也来看看!大舅他、大舅他——咦?」

年嘉禾站在灶房门口,张大嘴愣神。

灶房里的血河、肉糜、脏器、皮膜,以及那个大茧子的残骸全都不见了,就连晕厥在地的舅妈都不知所踪。地面只残存下一些碎末,泛着油腻的光。

李浩存拨开年嘉禾,用手指在地面抹一抹,伸到鼻下闻了闻。

「倒确实像发生过命案,只不过,你怎么确定是甚么『灾祸』所致?」

「我、我确实有见到……」

年嘉禾茫然地捂着脑袋。

他也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了,刚才看到的那副窒息地狱,难道又是幻觉之类的东西?

「即便真有什么灾祸,亦无所谓。」

李浩存站起身,淡然道。

「我等天国天民,皆拜上帝天父、耶稣天兄,他们两位老人家神通广大、福泽广布,会保佑我们不受魑魅魍魉与邪魔外道侵扰的。」

说罢,他挥挥手,让两名副手挟着年嘉禾,五人走出空荡荡的大舅家,重新走回村口。

村里的人已经全部被赶到了开阔处,畏缩地挤在一起。

李浩存挥了挥手,让他的手下散开。

他站到村里的人面前,再次露出和颜悦色的表情。

「乡亲们,父老们,不用害怕,我们天国国民不害忠良,不会伤你们性命,也不抢你们钱财!」

他顿了顿,继续道:

「此次前来,是想告诉你们,你们最近分到的那种肉啊——也就是这位年嘉禾兄弟前段时间发现的天降之物,实属我天国所有!」

「乃是我们天上的天父,见我们国民流离失散,无衣无食,心中悲悯,才命天兄耶稣以五饼二鱼之大神通,降下了这块肉,分予我国民食用。简单来说啊,这肉是给我们天国国民的!只是误降至了你们村而已!」

他话说完,人群中便一阵骚动,惊疑与不解的目光四处传递。

「不瞒你们说,这场天灾奇旱,也是由我们天父降下来,来惩罚清妖的!所以啊,就劳烦各位,都把家中的肉交出来,统一交予我们!」

骚动更甚了。

有人鼓足勇气喊:「这、这不就是想抢走我们的肉嘛!」

李浩存保持着和善的笑。

「乡亲们放心,这不是想抢走你们的肉!呃——这神肉嘛,既然是降至你们村,那想必也是上意,是天父愿给你们村赐福。所以以后,你们也都是天国国民了!按我天朝制度,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大家处处平匀,人人饱暖!也就是说,这肉纳入圣库,以后统一给你们每日按额分发,包管人人有份,人人吃饱!」

「我不同意!」

人群中再次传出大喊。

是刚才抗议的那人,他走出了人群。

年嘉禾越过李浩存的肩,悄悄看过去,那人是村里的一名外姓人,也是当年逃粤匪逃过来的。

「乡亲们,你们别受这粤匪诓骗了!他们那个鬼国,抽筋扒皮,敲骨吸髓,比官府还狠!说是什么人人均等,等拿了你们财物,男的赶去苦力,女的被玷污!我们万万别信这群阎罗的话,有气有力,就跟他们拼!」

李浩存脸上的笑像面具般褪下了。

他微微点头,几名手下持着枪快步走向那男子,不等他抬手抵挡,便沉默不语地一齐刺过去。

人群轰然惊叫,向后散开,被扎倒在地的男子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便被雨点般的戳刺淹没了。

粘稠晶亮、带着灰褐质地的浓血飞溅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死寂。

李浩存脸上的笑容再次回归。

「污蔑天国者,便作此等处理。乡亲们——回家取太岁吧。」

太岁以无比迅速的效率被缴了上去。

没人敢抵抗、也不敢私藏,亲眼目睹男子的死状后,村民们那麻木不仁的神智似乎被飞溅的鲜血重新激活了。

不知为何,年嘉禾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的也被缴了上去。

起初,他以为这会导致喜穗的幻象从家中消失,但第二日,她仍出现在了家中。

她似乎是独立于肉存在的,年嘉禾由此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她只是一份轻薄的幻象而已。

李浩存带着他的手下驻扎在村东头的观音庙内,他倒是实现承诺,每日都会按人头分发两片薄薄的肉。村里的人虽多有不满,但也没胆反抗。

丰登是其中最不满的那个。

某天早晨,年嘉禾起床后走出门,发现丰登坐在院子里,正低头摆弄着地上的什么。

「丰登?咋一声不响跑过来了。」

他边问边走过去,发现丰登摆弄的东西是一条蚯蚓。

那蚯蚓本就已经被炙热的太阳晒得不行了,又被丰登用树枝捣来捣去,只能卷起了身体,任他摆布。

「不够啊,哥。」

丰登近乎自言自语地说。

「一天就给那么薄薄的两片,怎么够吃?」

「……你还想要多少!这肉本就不该吃,再吃,再吃你也会变成你大舅那样!」

丰登面目呆滞地低着头,也不问大舅咋样了,只是拿树枝捣鼓那蚯蚓。

「不公平。」

他低声说。

「他们把全村的都抢走,自己大吃大喝,就分给我们那么点。哥,这本来是我和你发现的,凭什么让他们给占了?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你要啥公平,你要那么多肉干嘛?」

「我要长生不老!」

丰登簌地转过头,脸上的阴鸷表情吓了年嘉禾一跳。

「他们把我长生不老的机会给抢走了!他们要长生不老了!他们每天只给我两片,不够啊!我没法长生不老了!」

「丰、丰登……」

丰登把头又转回去,捻着树枝,按住挣扎的蚯蚓,在地上用力一搓,把它给截成了两段。

他盯着地上痛苦翻滚的两段蚯蚓。

「哥,你知道吗?听说蚯蚓就是长生不老的。」

「……说什么怪话!」

「谁说怪话了,蚯蚓被切成两截都能活——那不就是长生不老吗?」

丰登说着站起身,自顾自地走向院门。

「他们抢不走我的仙肉的,哥。」

「我绝对要把我的抢回来,我绝对要长生不老。」

年嘉禾哑口无言地目送弟弟走出门,许久,才低头看向地面。

那两段蚯蚓并没能活成。

兴许是因为被烈日炙烤了太久的原因吧,它们直挺挺趴在地上,已然变成了两条蚯蚓干。

7

日子在年家村一天天流逝着。

每日两片的份额虽然让人有诸多不满,「但终归还是有的吃」——人们都如此自我安慰。

而在这座小山村之外,早已是赤地千里、饿殍载道。严酷的奇旱已来到第三年,饥荒快要把大地拖到了崩溃的边缘。

常有腹大如鼓、瘦如饿鬼的难民饥不择路地闯到村子里,跪满一地、祈求一口饭食,都被李浩存的兵给挡住了,轻则驱赶、重则直接戳死。村里的人站在村口面无表情地观看,脸上偶尔还会闪过轻蔑与得意。

他们的皮肤愈发油亮与滑腻了,面目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口鼻眼耳都在怪异地扁平化,油腻腻地揉在一起,仿佛即将糊成一团难以辨别的东西。有时年嘉禾走在路上,甚至会觉得周围那些走动、交谈、大笑、争吵着的不是人,而是拟态成人的其他东西。

他隐约地觉察到了某种剧变即将发生的征兆。

他恐惧到不敢仔细去想。

这日傍晚,年嘉禾正在床上发呆,外面传来紧迫的拍门声。他起身过去打开门,是李浩存的手下之一。

「大哥要问你些事。」

他不敢违逆,只能跟着那手下来到观音庙。

观音庙早就废弃许久了,李浩存的人进去以后也并未清扫翻修,只是分散驻扎在各处,手下带着他走进天王殿。李浩存就盘腿坐在残缺崩裂的弥勒像旁,佛前的供桌上摆放着一团石磨大小的灰白色物体。

那是太岁。

它又融回了一体。

李浩存转回头,开门见山地说:「还有两人没有上缴。」

「咦?」

「还有两户人没有把肉缴上来,」李浩存重复道,「你们村现存 22 户,36 口……不对,35 口人,是吧?」

「是、是……」

「那就是了,我只收上来 20 份肉。」

「……」

「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口瘪无牙的老妪,一个是穿长衫的神叨书生,他们两人没交上来。」

年嘉禾心中一惊,很快反应过来李浩存说的二人是谁。

「将、将军准备把他们俩如……如何处置?」

「我又不知他俩在哪,叫你来便是想让你带几个兄弟去把那二人寻回来。」

年嘉禾愣住了。

「不、不知他俩在哪?」

「嗯,那日集合你全村人议事时,并未见到这两人,许是见我们搜村,藏起来了。」

年嘉禾愣神许久,小心翼翼问:「将军既然没见到过他们俩,怎、怎么会知道他俩模样的?」

李浩存听到这问题,转回头,视线诡异地在太岁身上停留了片刻。

「有人告诉我的。」

「有……有人?」年嘉禾心惊胆战地追问。

「你不用多问!」李浩存摆摆手,「我给你几名兄弟,你去帮我将那二人寻回来便是!你那废物二舅,便是那老妪的儿子是吧?你让他也跟着去。」

年嘉禾只好跟着身旁的手下走出了天王殿,那手下找来另一名士卒,又把蔫头耷脑的二舅从一顶帐篷中扯出来,四人出了观音庙。

「二舅奶腿脚不便,应该没法藏才对,准是因为你家老屋在山坡上,又破旧,那天搜村时被当成了废屋。二舅,你带一位兵爷去找她吧。」

「老婆娘八成是饿死了,有什么找头……」二舅不耐烦地嘟囔,但还是带着一名士卒往老屋所在的位置走去。

年嘉禾则领着另一名士兵往山顶走,对于孟秀才藏在哪,他大致有个底。

年家村是围着一座小山丘建立的,山顶上有一片少树的开阔地,那里地势高而平坦,是个观星的好地方。

通往山顶的路崎岖蜿蜒,二人一言不发地沉默攀登着。快走到顶上时,年嘉禾忽然脚下一打滑,差点摔倒。

他扶着枯树站稳,借着昏黄的暮光往脚下看,发现地面湿漉漉的。

年嘉禾不禁心中惊疑,连树都早已枯死得差不多了,地面怎么还会这么湿滑的?他试着抬脚,竟发现草鞋与地面扯出了长长的黏液。

这并不是水。

身后士卒出声催促,他只好继续往前走。

随着行进,周围的环境开始逐渐异化,半透明的黏液挂在枯枝与秃桠上,将暮晖反射成了诡异的血红色。没走多久,年嘉禾又觉得脚下一滑,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他挪开脚一看,地面嵌着一颗湿滑的眼球。

「啊!」

他惊叫抬脚,眼球迅速钻进了土里,身后的士卒却没看到,只是拿枪抵着他催促往前。

他们走到了丘顶。

孟秀才就坐在开阔地中央的一棵木桩上,背对二人,仰望着天空。

姿态奇异的光秃枯树将他团团包围,树林上方是流光溢彩的璀璨虹霞,霞光缠绕着扭曲的枝桠,枯林像毛细血管般阵阵律动。

「秀……秀才?」

年嘉禾胆战心惊地喊了声。

孟秀才听到了喊声,但没有转头。

「啊,是嘉禾啊……有什么事吗?我在看星星呢。」

「你、你……」

「嘉禾啊,我跟你说,我都看清了,全都看清了……」

他惆怅地长叹着,仰望初升的巨硕红月。

「我跟你说,月亮上面啊,没有广寒宫,也没有捣药的兔子。只有坑,密密麻麻的坑,就跟那麻子病人的脸似的!坑上面还有疤,就跟烧伤了一样,黑一块白一块的疤,黑色的凹进去,白色的凸起来,坑坑洼洼,没有一块平整的地!哎,丑啊……太丑了!月亮竟然是这么丑的东西,什么玉盘、银镜……全是假的,竟是胡说,只是一颗又丑又黑的土疙瘩!」

「你、你说些什么,秀才?你怎么看清的?洋人拿放大镜都看不清,你怎么可能看得清?」

「我真的看清了,不止月亮,这银河、这宇宙,我都看清了。那岁星所在的位置,根本就没有什么星君,只有一颗五彩斑斓的大球,那球上还有一颗好大、好大的眼睛,盯得我快要发疯!」

「更没有啥紫微、文曲,都只不过是亮一点的星星而已,除此之外,就只有黑咕隆咚、啥都没有的空虚。啊啊……竟然是这副模样的,这天上竟然是这幅模样的!太绝望了……啊啊……太冷酷了!」

孟秀才说着,慢慢转回头。

他的脸让年嘉禾的全身被恐惧彻底扼住。

那张脸上已经没有其他五官了。

如同剥开的石榴一般,整个头部密密麻麻地拥挤着上百颗眼珠,每一颗眼珠或者说「果粒」,都饱满润泽得惊人,在那颗肿胀的头上杂乱无序地蠕动、眨动着。

眼珠甚至已经蔓延至他的身体,连污秽破烂的长衫上都攀附满了难以计数的簇生眼球。

他已经彻底被眼球给夺舍了。

身后士卒的尖叫终于拉回了年嘉禾的心神,也激活他的双腿,他转过身,与那名士卒一起魂飞魄散地朝山下跑去,在湿滑阴幽的山路上不停跌倒、翻滚,几乎是以滚的方式逃下了山。

士卒脚不沾地的朝观音庙的方向逃去了,而年嘉禾刚欲继续逃,又一阵凄厉的惨叫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他回头看去,是跟着二舅的另一名士兵。

那士兵同样屁滚尿流地仓皇逃窜着,逃到年嘉禾身边后,语不成句、支离破碎地大喊:

「那、那老妪!她儿子!怪、怪物——!牙、牙齿!噫呀啊啊啊!!」

「什、什么?二舅奶怎么了?!」

士兵没有再回答他,没命地朝观音庙方向逃去了。

年嘉禾支起几乎已经不受控制的双腿,往士兵逃来的方向踉跄走去。

转过一个弯后,他抬头向上望。

二舅奶家的老屋孤零零地立在山坡高地,屋门洞开,门内是彻底的漆黑与寂静,没有丝毫光亮与声音。

「二、二舅奶!」

「二舅?!」

他站在坡下,鼓足勇气大喊。

片刻后,门内的漆黑翻搅着,涟漪般荡开,二舅的脸从黑暗中一点点剥离,慢慢往门口挪来。

他满脸鲜血,仿佛刚进行了一场屠杀。眼睑半垂着,面色死灰无神。

「二舅!你、你干了什么?!你、你把二舅奶怎样了?!」

二舅的脸没有回答,只是寂静无声地朝门口匀速移动,年嘉禾也逐渐发现那张脸的更多异样,连忙后退两步。

——他的脸为什么离地面那么近?

那脸几乎是贴着地面滑行的。

他是爬着走出来的吗?

就算如此,那张脸的角度也十分奇怪,而且他的脖子往下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随着离光亮越来越近,脸后面的黑暗蠕动着,逐渐描出了一个畸怪的轮廓。

那是一只四足着地的枯瘦野兽。

年嘉禾再往后倒退几步。

二舅的脸……准确说,他被咬断的头颅,终于完全探出了门外。叼着他头颅的野兽也终于在月光下展露峥嵘全貌。

那是二舅奶。

至少曾经是。

她的双臂与双腿变成了颀长多毛、鲜血淋漓的四足,脚趾与手指变成刀锋状的利爪,呼吸变成野兽的饥饿咕噜。

她的身形涨大了近一倍,让本就枯瘦的身体变得更加瘦骨嶙峋,在肋骨几乎戳出身体的崎岖脊背上,她还披了条褴褛怪异的「披风」,年嘉禾定睛看了一眼,才恐惧万分地发现,那不是披风——而是身体变异时被撑破的皮肤。

她变成了一只血肉模糊的无皮野兽。

最恐怖的地方是嘴巴。

她畸变的嘴中塞满了尖牙。

千百颗森寒锋利、交错丛生的血腥利齿,将豁开至脑后的恐怖口器都撑得满满当当。

年嘉禾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听到的话。

「我就想再长出一副好牙来,等那畜生再来了,咬死他!」

她终于有了牙齿。

终于得偿所愿了。

二舅奶化作的野兽吐掉二舅的头,一边从腹中发出可怖的咕噜声,一边慢条斯理朝他踱了过来。

年嘉禾转过身,跌跌撞撞地逃跑,野兽立即咆哮着追了过来。他的腿已经沉重得有如灌铅——而且就算体力正常,天生残疾的双腿怎可能跑过四条腿的野兽?很快,他就听到了近在咫尺的嘶吼声,以及舔至后颈的腥热气息。

野兽将年嘉禾扑倒在地,把畸变到极致的恐怖口器在他面前一层层豁开。

他看到了交错、嵌套、翻滚着的,仿佛绞肉机一般的无数血齿。

他绝望地闭眼等死,但头顶突然掠过一记破空声,然后是野兽的哀声嚎叫。

年嘉禾睁开眼,爬起身,发现前方道路亮着无数火把,为首的壮汉正弯弓搭箭。

是李浩存和他的部队。

野兽凄厉咆哮着,咬断扎进肩头的箭,高高跃起,跳上旁边的山坡,再攀上一棵枯树,躲开了李浩存的箭。

它在枯枝与枯枝间灵巧地翻腾,利用树与地形躲开如雨的箭矢,快速逼近李浩存的部队,然后从一棵朽木凌空跳下,扑倒了其中一名士兵,张开血盆大口就咬。

士兵的脸像年糕一样被整个扯了下来。

惨叫声回荡在山崖。

那血肉模糊的士兵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箭矢送入野兽胸膛。

「杀!杀——」

李浩存颤声大吼,无数长枪长剑从四面八方刺向野兽,将它连同身下的士兵刺成了马蜂窝。

野兽嘶嚎咆哮着,在地上拼命蹬踹四肢,刨起漫天泥土。各种刀刃如雨般不停落下,终于将它最后的一丝挣扎给按进了血泊里。

年嘉禾支撑着颤抖的双腿走过去,看向那堆模糊不清、人兽不分的血肉。

它死了。

二舅奶她——

「还有一个呢?」

李浩存转过血红的双目。

「还有一个在哪?」

年嘉禾用颤抖的手指向山顶。

「带路。」

他被李浩存的刀抵着,一瘸一拐地重新朝山上走去。

山中已经遍布蔓生的眼珠。

它们攀附在枯枝上,簇生在树根与岩石下,流淌在四溢的黏液里,甚至漂浮在半空中,拖着面条般的视神经四处游曳。

李浩存的脸上依旧看不到多少表情,仿佛对眼前的畸异景象毫无恐惧,但年嘉禾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皮正剧烈颤抖。

他正竭力控制着面部肌肉的抖动。

他的部下就更不用说。

他们走到血霞缠绕的山顶,孟秀才的身影已经不见了,被枯木簇拥的木桩上,只有一颗遍布着大小眼珠的肉球状物体。

「那书生呢?」

李浩存问。

年嘉禾看着颤动的肉球,低声答道:「就、就在那了。」

李浩存点点头,回头向手下挥了挥手。

「烧。」

那一晚,滔天的火光绵延至整座山。

漫山遍野的眼球在烈焰中融化、爆开,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喷出漫天的黏液,然后被烧成一堆彼此不分的焦炭。

年嘉禾站在曙光中,呆望着遍地青烟的焦秃山丘。

孟秀才……也死了。

8

他如游魂一般,跌跌撞撞地走回家中。

推开门,喜穗依然如常地站在院中等待。

「嘉禾,你有什么想要的——」

「别说了!!」

年嘉禾歇斯底里地大吼。

「你到底是个啥东西、到底想要干嘛?!这么个又穷又贫瘠的小村子,你到底是看上了哪一点,非要把咱们一点点、一个个的弄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求求你了,告诉我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就是死,也让我死得清楚明白一点吧!!」

喜穗用一如既往平静无澜的脸面对着大吼的他。片晌,才缓缓开口。

「我们,是从这个星系的第五颗行星来的。」

「什、什么?」

年嘉禾张大嘴愣住。

星系?行星?

从她口中又冒出了两个他闻所未闻的词。

「你不必了解那么清楚,嘉禾。你只需知道,我们是从天外边的星星来的,就行了。那颗星星在你们这儿也叫木星、岁星。」

「星、星星那么丁点大的东西,也能住人?你说『你们』,又是什么意思?」

喜穗没有理睬他的追问,只是自顾自地继续。

「我们的家乡是一颗完全由气组成的、五彩斑斓的气态行星,没有一寸可以落脚的土地存在。我们就诞生在它富含甲烷与水蒸气的平流层里,以微生物的形态存在。」

「……」

「那里的环境恶劣到什么程度,你根本想象不来,嘉禾。几万里的大风暴说刮就刮,一刮就是几千、几万年,里面布满了雷与烈焰,只要被卷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我们只能挤在风暴的缝隙间艰难求生。所以我们一出生,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逃出去。我们聚合在一起,进化出化学能引擎,通过燃烧掉一部分自己以达到逃逸速度,挣脱家乡的引力束缚,来到无垠的太空。」

喜穗悠长地叹了口气。

「之后,便是漫漫流浪路。」

「……」

喜穗的话跟天书一般,让年嘉禾如坠云雾,根本理解不了一个字。但不知为何,他觉得她没在撒谎。

「嘉禾,你刚说你们这儿又穷又贫瘠?」

「不是吗?」

喜穗俯身抓起一把干裂的泥土,放在手心,细细捻着,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你们这儿啊,是我见过的最富裕、最肥沃的地方。」

「……少他妈扯淡!」

「我没骗你。是,你们现在正遭着旱,饿死了很多人,可其实从整个生态圈的角度看,这点灾根本没关系。你们还有土壤在啊,还有这层蕴含了无穷可能的矿物质与有机质在。只需一场雨、一场洪,就什么都能长出来了——什么样的生命都能重新长出来。」

「……」

「嘉禾,你知道我们有多羡慕这种东西吗?如果家乡也有这种东西……」

喜穗捻着手中的泥土,脸上流露出真切的羡慕表情。

「我告诉你,哪里才是真正又穷又贫瘠的地方吧。」

「哪……哪里?」

喜穗用手往上一指。

「天上?」

「天的外边。」

「天的……外边?」

「那才是真的绝望与冷酷啊,嘉禾。什么都没有,连光都看不见几丝。只有无穷无尽的黑,与无边无垠的空,几百年、几千年都遇不到一点东西!你遭的这点灾,和我们所受的磨难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那你们就跑来咱们这,想占了咱们的地是吧!」

喜穗摇摇头。

「不,我们没有占地为王的意思。这里其实不适宜我们,我们需要更加厌氧的环境。这里只是个落脚地而已,亿万年的旅途,总得有个暂歇处吧?」

「我们落下来,在这儿吸收一些水、有机物之类的养料,休息几十年后,再继续出发寻找适合我们的星星。可是,不知怎么的……大概是因为我们聚合而成的形态,和你们这儿的一种高营养物质很相像吧。」

「……肉?」

喜穗点点头。

「因此我们总会被你们吃下肚,可我们与你们的遗传物质螺旋式不同,你们吃下我们,既没法消化,也没法分解成对你们有用的物质,只是让我们一点点占据你们的身体而已。」

「占据……」

年嘉禾冷汗涔涔地重复这个词。

喜穗沉静地盯着他。

「这种情况下,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将计就计,把你们改造成适宜的形态。」

「适宜?适宜做什么?!」

喜穗没有回答。

「我们是在帮你们进化啊,嘉禾。」她用空灵的声音说道。

「jinhua……到底啥是 jinhua?」

「进化。」

喜穗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

「就是变成想要变成的样子。」

「……」

「老虎和狼想吃肉,就进化出了尖牙,公孔雀想吸引母孔雀,就进化出花枝招展的尾巴。」

「那、那你是说……」

年嘉禾的眼皮猛跳着,他想起了二舅奶的血盆大口与崎岖尖牙,以及孟秀才那覆盖满脸的眼球。

喜穗点点头。

「对,我帮他们进化了。」

「二舅奶想要长牙,我就帮她长出了牙,秀才想要更清晰地看星星,我就帮他进化出了足够多的眼睛。」

「本来,以你们的演化模式,需要几百万、几千万年的时间代代遗传,才能进化成那样。但我们是诞生在那风暴云海中的生物,我们的进化瞬息万变——不快到这种程度就根本没办法在那种地方生存下来,因此我们能帮你们快速进化。」

「……然、然后呢?」

年嘉禾颤声问。

「然后你准备咋办?准备拿我们怎样?」

喜穗听到这话,怔了怔,没有回答。

「你把我们都弄成『适宜』的样子后,又准备做什么?还有,丰登呢?!你说你帮我们进化,那丰登呢?你帮他……进化了吗?你帮他长生不老了?」

喜穗沉默了半晌,露出苦笑。

「嘉禾,没有任何生物能长生不死的。」

「你睡会儿吧,嘉禾,」她边说边慢慢滑入黑暗,「至于丰登他……你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

年嘉禾度过了一个几乎无眠的夜晚。

第二天清晨,门外又传来敲门声,年嘉禾打开门,依旧是李浩存的手下。

「奉大哥令,召集所有人去村口集合。」

「有……有什么事?」

「去了就知道了。」

他只得跟着兵卒走到村口。李浩存与他的手下早已在开阔地等待,村里的人集合完毕后,李浩存咳了咳嗓子,以剑杖地,大声道:

「我天朝制度,律条众多,但一言以蔽之,无非均、等二字而已!有饭同食、有田同耕、有衣同穿、有难同当,有罪者……亦一视同仁!无论男、女、老、少;官、民、亲、疏,凡犯律者,无有例外,皆依法惩处!带上来!」

李浩存的手下拖上来一男一女两个人,男子似乎是他手下的兵卒,身上还穿着衣甲,女子则是村里的一名寡妇。

「此二人是私相授受,败坏伦理,按律当斩,动手!」

两名副手高举起刀,刷刷落下,两颗人头干净利落地滚落在地。

村民们发出小声惊呼,而年嘉禾的小指突然微微抽搐起来。

某种极度寒冷的不祥预感正从脚底慢慢升起,如毒蛇般缠紧他的身体。

尸体被拖走后,又有二人被带了上来,这次是两名兵卒。

「此二人……」

李浩存盯着他曾经的手下。

「克扣下属口粮,且将克扣之圣肉合谋偷藏,意欲私占。我太平天朝,如何容得下这等目无天规之人——按律,斩!」

又是刷刷两刀落下。

尸体亦被迅速拖走。

紧接着,第五个人被拖了上来。

年嘉禾猛地剧颤,被恐惧化作的毒舌扼住了喉咙。

是丰登。

丰登被两名士卒按在地上,用雏鸟般的惊恐眼神盯着他。

「丰、丰登!」

他嘶声大喊,意欲冲出人群,却被身旁的士卒牢牢按住了肩膀。李浩存用余光扫了他一眼,转开视线。

「此人,于前夜潜入军营,意欲盗走整尊圣肉,幸得被我等发现,才没得逞。其贪婪猖獗,何其甚也!按律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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