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某明拨开她,压开门把手,推开一道缝隙,顶着逆流的水一头扎了出去。
我不禁后怕不已,以我的力量,只怕顶不住这么强的水流。
肌肉男用力拉着门,周围的人帮他一起拽住背带,终于又把门关上了。
车窗外,焦恩尚被一只大手拉向车头方向,很快驾驶室内传来拍门声。
肌肉男推开门,马某明和焦恩尚随着水一起涌进车厢。
焦恩尚大口喘着气,说:「谢谢。」
马某明又退回到了角落里:「你活着,对大家都好。」
白大姐蹭到马某明身边的位置:「刚才怎么了啊?」
焦恩尚说:「门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关不上,我想踢开,那东西又滑又硬,弄不动,我只好用裤腰带把自己的一只手绑在把手上,敲车窗向里面求援。」
「那门呢?关上了吗?」
「关上了。」焦恩尚说,「不知怎么,门又好了,可能那东西被水冲走了吧。」
听到门关上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直到这时,大家才发现,几经折腾,车厢里的水已经灌到了胸部,很多个子矮的人都站到了座位上。
窗外的水,已经与车窗顶部齐平。
而车厢里留下的,大多是没有能力在隧道洪水中脱困的人。
人们纷纷举着手机,寻找着若有若无的信号。
我也拿起手机,一遍又一遍拨打着爸妈和妹妹电话。
无法接通。
无法接通!
一直都是无法接通!
我真的好后悔,今天不该偷穿妹妹的校服,我知道她有多努力才考上了附中,我知道这身衣服对她来说有多重要。
是我毁掉了她的高中,对吧?
如果她和爸妈看到穿着校服的、我的遗体,该有多绝望?
这周开学后,以及之后高中生活的每一天,她该怎么面对这身校服啊!爸妈看着穿着校服的她,也会联想到我的尸体……
这样一来,他们要用很久、很久、很久,才能摆脱失去我的伤痛……
我真是作死!
想到这里,我恨恨地捶了捶脑门。
「稳住呼吸。」马某明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传来。
「她晕倒了!有人晕倒了!」后面的车厢有人惊呼,「救命啊,快帮我扶住她!」
车厢里一阵骚乱。
白大姐仰着头看着后面,喊:「我有药!我有药!」
「她不是高血压!」
「我还有别的药!」白大姐的帆布包早就从买菜车上卸了下来,挂在扶手上。
她吭哧吭哧地打开,从里面拿出熬好的中药包:「给我儿媳妇抓的,调节气血的补药,要不要喝?」
「这也不对症啊!」
「补药……补药,总比什么药都没有好。」
白大姐的补药,在人群中手手传递,还没传到后面车厢就听到一声尖叫:「她死了!她死了!她没有呼吸了,她死了!」
那人说着说着,就嚎哭起来。
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绝望,有人后悔刚才没有离开,有人抱怨救援还不来,有人开始用手机录遗书。
连乐观的白大姐也绷不住了,但她还是努力给大家打气:「撑到最后啊大家,别轻易放弃!坚持就是胜利!我们一起唱歌鼓鼓气。」
说着,她提起一口气,大唱道:「他们说,要带着光,驯服每一头怪兽……」
「别唱,别说话,都放慢呼吸,小口呼吸,省点空气!」楚女士说。
如果不是楚女士及时阻止,马某明只怕就要动手掐死白大姐了,她唱歌的一瞬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杀机。
车厢里恢复了平静。
有人很小心地哭泣,好像生怕一个放肆的抽噎就会浪费了所剩不多的空气。
「想想办法呀,小焦!」楚女士说。
焦恩尚一直处于当机状态,被人点名,如梦方醒一般,拧着眉毛想了想,说:「隧道里水很急,就算现在出去逃脱的机会也不大。是不是……是不是应该先抽水?」
「怎么抽?」我问。
「隧道里有、有排水泵,可能是水太急,故障了,液位计也可能坏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有用没用,但是隧道的排水泵是两用一备的,而且都可以就地手动控制……我刚来,我真的不知道……哦,还有,雨水泵!杨家楼站隧道入口有雨水泵,那个很重要,但是横截沟经常堵塞……」
「说人话。」白大姐急道。
「就是、就是,我们可以派人出去试试启动排水泵和雨水泵。」
「可是,一开车门,水就涌进来更多了呀!」
「不开门也是等死!」
「谁去呢?」
「小焦去!」
「我一个人肯定不行,我、我不行。」焦恩尚小声说,「至少得两个人,最好三个,陪我一起去!」
「谁去?」
「我不会游泳……」
大家再次小声争论起来。
突然,有个女人「啪」地甩了旁边男人一记耳光,怒道:「来来回回蹭我大腿干吗?在水底下也硬得起来?!变态!」
被打的男人也高叫道:「你才变态!谁蹭——」
他话音未落,突然惨叫一声,鲜红的血从水底晕染上来。
紧接着,一条巨大的怪鱼快速浮上水面,泥灰色硬鳞,尖嘴锐齿,像是鳄鱼,但嘴巴更尖些,嘴边还挂着残碎的血肉。
受了血水的刺激,它在水中迅速摇摆着身躯,目测之下,身长大概快到 2 米。
13.
「鳄鱼!鳄鱼!」
「不是!是沙丁鱼,大沙丁鱼!」
「妈呀!鸭嘴兽!!」
「我手机被撞水里了!」
「救命啊我不会游泳!」
「你松手!别拽别拽!我靠!你别拉我下水!」
「大家冷静!别乱!别大呼小叫浪费空气!」
「求求你拉我一下!」
此刻,只是在齐胸的深水中站立就已经令人感到呼吸压迫,再加上车厢内缺氧、失温、饿、渴,还有巨大的精神压力……
时间越久,绝望感越强。
很多人之所以没有崩溃,完全是靠仅存的一点点希望在支撑。
但现在,这条尖嘴瘦尾的巨型怪物,摇摆腾转着坚硬的身躯,吞掉了人们最后的希望。
车厢里乱做一团,有人想挤站上坐椅,有人被鱼尾拍打进水底,胡乱抓住谁的胳膊或腿,想拼命浮上来却把更多的人拉进水里。
「这是鳄雀鳝!」从 2 号车厢挤过一位穿着快递员制服的小哥,「我在知乎刷到过!」
是,没错!是鳄雀鳝!
今年 8 月,鳄雀鳝上了几次热搜。
那阵子,关于鳄雀鳝的内容从各个维度狂轰滥炸,抽水抓鱼,各种科普,还有一些鳄雀鳝大战电鳗,鳄雀鳝大战食人鱼,鳄雀鳝大战巨型清道夫……
「别慌!别怕!鳄雀鳝不会嚼,只会吞,而且不会捕食身长超过自己一半的东西,以成年人的身高来说,不会被它当作猎物……」说到这里,我想到了肌肉男的儿子,这是它唯一能吞得下的人。
还好,孩子靠着爸爸坚实的胸膛,被紧紧拢在臂弯里。
「别多嘴。」马某明在我耳边说。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一闪,又怕被他捕捉到我眼中的厌恶,于是慌张地低下头,假装注视着水面,强作镇定。
马某明什么时候靠我这么近的?
他在观察我?
他发现我了?
他紧贴在我所站立的座位旁,稳稳当当地站着,解开扶杆和驾驶室门把手的水手结,把书包带一圈圈缠绕在手掌上。
鳄雀鳝没有继续攻击,不知何时它又潜入了水底。
车厢里的人渐渐恢复了一些理智,这东西是鳝,不是鳄,应该没那么猛。
大家纷纷把挣扎在水里的人扶起来,人挨着人,挤站在椅子上。
最初被攻击的男人大腿受了伤,不停地流血。
焦恩尚拖来一个行李箱放到座位上,让那男人躬身站上去,又脱下身上 T 恤,撕成布条。
刚才开门时,他扯下腰带绑在门把手上固定自己的位置,那时裤子就不知道掉到哪了儿了。现在又脱掉 T 恤,只穿一条平角裤,不停地打冷战。
但他还是一边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一分钟」「六十秒」,一边帮男人缠上伤口止血。
从齿痕看,这条鳄雀鳝的牙齿起码有二三厘米长,每一颗都是小小的匕首。
看到鲜血淋漓的伤口,我才意识到,捕食和攻击是两个概念。
我轻视了它的杀伤力。
它或许无法吞食成年人,但它的攻击力对此刻的我们来说,是致命的!
而且,人类不是水中生物,它或许不能看到人的全貌,以为某一部分肢体就是猎物的全部……
此刻,车外洪水滔天,已经淹没了车窗最上部,用不了多久可能就会灌满整条隧道。
车厢里,潜伏着一条不知何时会发起攻击的利齿大鱼。
空气越来越少了。
很冷。
虽然我早已有了死在这里的心理准备,但身体还是无法自控地发抖。
「出去!咱们都出去吧!早该出去的,横竖都是死!我宁愿被淹死在外面,也不想和这东西待在车厢里!」一个戴金丝眼镜小伙子从座椅上跳下来。
他个子不高,水已经淹到了他的肩膀。
他双臂用力划动水面,游向驾驶室。
「快上来!」白大姐着急地大喊。
有人探着身子想拉住他,但已经来不及了。
鳄雀鳝紧贴着水面,无声地冲到他身后,猛地张开双颚,咬住他一侧的肩膀。
他被拽进水里,不停地挣扎,鲜红的血一团团晕染上来。
「快救他啊!」
「弄它!弄它!」
车厢里爆出阵阵尖叫,有人捞起灭火器、消防锤砸过去,隔着水的阻力,它们落在它坚硬的珐琅质鱼鳞上,仿佛隔靴搔痒。
七八秒后,鳄雀鳝大概是发现自己吞不下这庞然大物,松了嘴。
金丝眼镜的脑袋刚浮上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鳄雀鳝忽地转了个身,张开大嘴,咬住了他的头!
它双颚的张开幅度非常大,锋利的牙齿虽然只起到固定猎物的作用,咬合力远不如鳄鱼,但是对于手无寸铁的人来说,被它咬住头几乎没有反抗之力。
「这鱼肯定是人工养的,谁有吃的啊!拿别的什么东西喂喂它,吸引一下它的注意力啊!」
大家手忙脚乱地翻包,有人撕开一大包辣条甩了过去,漂在浊红的水里……没用!
鳄雀鳝张开嘴时,喉咙扩大会产生负压。它不停地快速松嘴又猛地咬住他的头,每一次,都会稍稍调整一下方向,以便吞得更深些。
金丝眼镜不停地哀嚎惨叫,但声音却越来越小。
车厢里除了消防锤,好像也找不出什么利器。
「我有鱼!我有鱼!」
白大姐「哼哧哼哧」地从帆布包里翻出一个密封的保鲜袋,「滋啦」撕开,一股臭鱼烂虾味瞬间炸开!
「臭鳜鱼,贵着呢!」她从袋子里抓住一条鱼,猛地甩进水里,「啰~啰~啰~吃这个!啰~啰~啰~」
鳄雀鳝似乎被巨大的腥臭味顶了一下,松了松嘴。
我摘掉眼镜,急忙跳下水,焦恩尚和肌肉男也紧跟着跳下来,一起把金丝眼镜托到了椅子上。
他已经被咬得面目模糊,在它的吞吐之间,他的头和脸被扎出了数道血洞,已经分不出眼睛、鼻子、嘴巴……
突然,他死命抓住我的手,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你……你说的……你说的……」
我如坠冰窟!
是,我说的。
我说,鳄雀鳝不会捕食身长超过自己一半的猎物。
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他才会放下顾虑跳进车厢逃生。
但此刻,已经没有时间后悔,也来不及多想。
被抢去「猎物」的鳄雀鳝开始发狂,它撞向车玻璃,发现出不去,再次开始在车厢里横冲直撞,一些人没抓稳,被撞进水里,成为它的「猎物」。
它不时张开嘴咬住什么,谁的胳膊或谁的脚踝,咬住吞两下发现吞不进,又再次松开。
哀嚎不断,
惨叫连连。
地铁里的水已经变成了深红色。
「弄死它!」
「干它!」
「妈的还能被一条鳝鱼逼死?!」
不知是谁起了头,没受伤的或还有力气反抗的,纷纷跳进车厢里,抓鱼尾的抓鱼尾,拽鱼鳍的拽鱼鳍。
抓住!滑走!再抓!
人和鱼都急了眼。
焦恩尚大叫一声跳到鱼背上,又被鱼猛地甩到水下。
我潜入水底去捞他,刚拉住他的手,就见鳄雀鳝向我扑过来。
我用力向上托了一下焦恩尚,胡乱拽过水底的灭火器,迅速转身,借着它冲过来的力量,将灭火器竖着塞进它的嘴里。
它用力甩尾,似乎卡了一下,不知是觉得硬,还是误以为终于遇到了滑滑的可以吞进肚子里的东西,三两下就吞了下去。
这在这时,一只大手将我拽上水面。
紧接着,马某明潜下水,一个利落地翻转,压到了鳄雀鳝身上。
他将手中的包带迅速横套进鱼嘴里,双手拽着绳子两端,卡进它上颚牙齿的缝隙后,猛地向后一拉,在鱼头上打了个像「8」字一样的绳结。
他迅速升上水面,捞起白大姐买菜车的支架,双目猩红,紧张地盯着水面。
刚刚吞吃了灭火器的鳄雀鳝行动已有些迟缓。
它擦着水面,再次没有目标地无差别攻击。
马某明找准机会游过去,左手拽住套在它头上的绳结,猛地向上一拉,趁着它张嘴的时机,把买菜车的车轮一侧塞进它的嘴里。
他双臂环住车厢里竖杆,双手拽住鳄雀鳝头上的绳结,猛地一用力,把绳结的另一端套进地铁拉手。
紧接着,他迅速绕到鳄雀鳝侧面,左手借拉环的力拽紧绳环,右手攥住买菜车的手柄,低吼一声,用力向下一压。
鳄雀鳝的下颚,就这样生生被掰开裂。
大家一起上手帮忙,有的抽出腰带,有的扯下挎包带,相互纽结在一起,把鳄雀鳝竖绑在竖杆上。
鱼还没死透,但已经没了威胁。
此时,车外的水已经没过车顶了。
14.
人们泡在浑浊的血水里,空气越来越少。
有的人受了伤,痛苦地低声呻吟。
有人连发出声音的力气也没有了,仅凭最后的意志,死死抓住扶手。
也有的人……毫无声息地死去。
大家默契地靠在车厢两端,把死去的人推向 2 号车厢,2 号车厢的人再推到 3 号车厢,3 号车厢的人把他们集中到没有人的后段。
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说话。
穿着小黑裙的女生,双手紧紧箍着扶杆,头完全没入水里,已经没有呼吸。
旁边的人试图掰开了她的手指,将她转移到后排车厢,却怎么也掰不动。
她的头发沉沉浮浮,高跟鞋挂在手腕上,鞋带很长。
她很爱她的鞋子,她不想走。
刚才大战鳄雀鳝时,我运动过猛,头变得很重,有点蒙,像沉浸在一场秋雨淋漓的梦里,很想大口地吸气,但胸部却像有千斤巨石。
眼睛很难受,刺痒,痒进了骨髓里,真想把手指戳进眼窝里挠一挠。
我克制住抠眼睛的冲动,转头看了看金丝眼镜男。
他站在椅子上的行李箱上,双手搭靠着上方的扶杆,血不断地从他的脸和肩膀流下来。
我解开原先绑在扶杆上的领结带,缠在他的肩膀上,帮他止血。
「你叫什么?」我问。
「杨征。」声音从一团血肉中虚弱地传出。
我现在又内疚,又怨他。
怨他随随便便相信陌生人的话,搞砸了之后又去责怪说话的人。
然而,当我意识到我在怨他的时候,心中的绝望又深了一层——原来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在绝境之中,善良是最容易破碎的品质。
我压下心中的千头万绪,说:「杨征,你好,我叫李小蓓,你记住我的名字。记住了名字,以后才能来找我算账!」
说罢,我稍稍稳住了气,看了一眼焦恩尚:「还能动吗?我们去排水泵。」
焦恩尚一边发抖,一边点点头。
「最近的排水泵在哪里?」
「杨家楼和展览馆站之间,有一段地势比较低,那边有个联络通道,也有排水泵。位置在 6 号车厢的方向,我们顺水漂一段,大概一百米。」焦恩尚说。
车外水流湍急,必须要有固定绳或钩子。
顾不了太多了,我解开黑裙女生手腕上的鞋带,绑在一起,两米多,拽一拽很结实。
这是她好几个月工资买的鞋子,一定结实。
马某明默不作声地拿过我手中的鞋带,连同高跟鞋一起,又搓又缠七拧八绕,竟然绕成了一截简易的安全绳,鞋跟部分正好可以勾住隧道里栏杆。
「一起去。」马某明语气笃定。
他被污水浸红了眼,湿漉漉的速干衣紧贴着皮肤,肌肉匀称,肩膀大臂的线条紧致流畅,虽然都属于肌肉男,他却与「肌肉男」不同。
「肌肉男」的强壮是长年累月的自律和锻炼打磨而成。
而马某明,就好像披着珐琅鳞甲的鳄雀鳝,是天生的强悍。
说话间,他又卸下两个扶手拉环,与书包带绑在一起,一个自己用一个给了焦恩尚,然后大步走向驾驶室。
白大姐拽住马某明:「我跟着你。」
「滚。」
「你们肯定不会回来了!」白大姐堵到驾驶室门口,「我就得跟着你,不然你就在这里杀了我!」
「行。」马某明目露凶光。
「我去!我也去,一个人。」肌肉男站了起来,「我叫叶秋,是游泳教练。我老婆孩子在车上,我一定会回来,请大家放心!」
「爸爸别去,会死的,我怕。」叶秋的儿子,暂且叫他小叶吧,他拉住叶秋的胳膊。
叶秋伸出手,缓缓做了一个奥特曼双臂相交的手势,说:「每个人都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变成光。」
小叶摇摇头:「没有奥特曼,都是人演的,我不想你变成光。」
叶秋哽噎了一下,将孩子交到妻子怀里。
这时,不知是谁的手机在水底下响了起来。
「有信号了!」手机还能用的人,纷纷举起了手机,焦急地拨打家人或救援电话。
「外面已经淹到屋顶了!」
「这些人怎么血肉模糊的?」
「会不会是丧尸末日?」
熟悉的铃声响起!
我手忙脚乱地找到挂在扶手的背包,翻出手机,是妹妹的电话。
「姐!姐!躲起来,先别回家,不要乱跑!」妹妹在电话里尖叫。
「小蕾!爸妈和你在一起吗?」我开了免提,把手机举到头顶。
「姐姐!咳、咳、咳咳、咳、」妹妹在电话里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喉咙或鼻腔里卡住了什么东西,她几次想说话,但都被涌上的咳嗽打断。
很快,手机又没信号了。
在这短短几十秒里,外面大量碎片信息涌入。
救援电话全部占线!
有人联络不到家人。
有人听到家人发出奇怪的声音。
有人刷到了血肉横流的照片。
还有一段视频,几个全身是血、肢体破碎的人爬进了大楼……
「不会真有丧尸吧?」爱刷知乎的外卖小哥不知何时已经挤进了 1 号车厢,站在楚女士身旁,隔着防雨套用力戳着手机,「我最近经常在知乎看到末日求生,有的主角重生到丧尸爆发之前什么的,哎?咱们车里有没有重生的?」
「别瞎说!」楚女士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一边帮着叶秋的妻子托起孩子,一边说,「我们约定一个时间,30 分钟。如果 30 分钟你们不回来,我们就不等了,车厢里的人就全部出去,死也要死外面。」
「好。」
马某明打开驾驶室门,率先扎进驾驶室。
白大姐拉了拉他没拉住,想跟上去,刚一松开扶手就差点栽进水里。
她死死抓住我的衣服,说:「我有东西,你带上。」
说着,她打开她那个神奇的大帆布包,从里面摸出两根荧光棒,扯下头上的皮筋把它紧紧缠在我手臂上:「给你,都给你,本来买给我孙子跳舞用的。」
突然,她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迅速说:「黑衣服是杀人犯马某明,你小心,遇到危险不要救他!」
我一惊!
白大姐也知道?!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没有时间细想。
马某明把我拉进驾驶室,关好车厢侧的门,手握住外门的把手,眼睛浊红。
「如果排水泵没用,我们就不回来了。」马某明不由分说打开外门,冰冷的水瞬间涌进驾驶室。
「带路。」他把焦恩尚推到车外,看了一眼我,「你跟紧。」
叶秋这时觉察到马某明的意图,想返回车厢,但打开内门意味着更多的洪水涌入,车内没有人帮忙的话,车门只怕难以关上……
他心一横,只好跟在我后面,进入了隧道。
水已经淹没了车顶,距离隧道顶部只有一头的距离。
水流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而且很冷,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味。
我坠入水底,脑中一片空白,甚至连之前在泳池里的潜水经验都忘记了。
突然,我被水流中的硬物撞了一下,猛地呛了几口水,手忙脚乱地在水中扑腾着。
幸好,有人向上推了一把,我及时抓住了隧道边缘的缆线支架,猛地浮上水面。
我用高跟鞋挂住缆架,总算固定住了位置。
隧道里能见度很低,湍急的洪流之中不断有各种杂物漂过。
叶秋在前方不远处冒出头。
马某明和焦恩尚,迟迟不见踪影。
他们消失了。
15.
叶秋没带任何固定工具,单凭自身的技术和力量,扶住架子,大口喘气。
他在我下游,水更深,只能仰着头才能露出口鼻呼吸。
隧道里只有几盏应急灯,光线昏暗。
几只老鼠「吱吱吱」地在洪流中挣扎着顺水而下。
「他们在哪?排水泵在哪?」叶秋喊。
「不知道!」
他想顺着缆架靠近我,但刚松开一只手,却又被冲得后退了几步。
在这么强势的水流下,就算排水泵在我们脚下,想要潜入水底打开也十分困难。
「你别动!我去找你,我有鞋和绳子!」
我深吸一口气,一左一右,依次挪动着鞋子做成的安全钩,慢慢靠近叶秋。
就在这时,隧道更深处猛地浮起一团黑影。
黑影慢慢靠近。
只见马某明一手托着焦恩尚,一手抓住了架子,吼道:「帮我!」
叶秋松手顺水向下漂了一小段,和他一起架起焦恩尚。
「你先别动!」马某明冲我喊,「站稳了,等着!排水泵在上游!」
原来,焦恩尚一下水就发现,列车在水流的作用下一直在缓慢下行。
现在已经向后滑了一段距离,此刻排水泵在 1 号车厢的前面。
我们要逆水而上。
他们三人在原地喘息片刻,利用拉环做成的简易安全绳,一步一停一固定,慢慢挪到我的位置。
这时我才知道,焦恩尚的脚掌被水下的利物刺到,受了伤,伤势如何不知道,水太深,没办法查看。
「还能行吗小焦,不行你告诉我们位置,我和他去开,小蓓留下照顾你。」
「隧道这么黑,单凭我说说,你们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万一设备故障,你们也不知道该动哪里。」焦恩尚咬着牙,大概是太疼了,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师父说了,在岗、在岗……」
「行了,走。」
马某明打断他,越过我走到最前面,焦恩尚在我后面,叶秋垫后。
四个人,三个固定工具,依旧是一步一固定,吃力地逆流而上。
路过地铁车厢时,我发现洪水已经完全淹没了车顶,水下车厢里不知道什么情况,静悄悄的。
叶秋几次想潜下水确认情况,却又不敢,一边在后面大口地吸气抽噎,一边继续向前。
「还有多远?」马某明问。
焦恩尚看了看隧道的顶部,借着应急灯的光,似乎在看什么编号。
「再走七八米。」他说。
我们又向前挪了一小段。
焦恩尚说:「差不多了,我下水看看。」
叶秋拦住他:「告诉我那东西什么样,我去确认。」
「有门,灰色金属门。」
叶秋点头,把「鞋带安全绳」和「拉环安全绳」绑在一起,固定在隧道架上,一手攥住拉环,扎进水里。
大概水流太大,鞋带没办法承受他的重量,断了。
他攥着拉环,磕磕碰碰被冲出八九米,才抓住了架子,大叫道:「在下面,门在下面!」
可是绳子断了。
焦恩尚受了伤。
叶秋要靠拉环一步步挪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和马某明单凭一截一米多的书包带加拉环组合,能固定位置的距离有限。
「需要先做什么」马某明问。
焦恩尚说:「确认泵房门是否能打开。」
马某明点头,把书包带固定在架子上,拉住拉环潜下去,浮上来又潜下去。
反复几次后,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将拉环倒挂在脚上,深吸一口气潜下去,很快抱上来一个沙袋。
这是平时放在站台和换乘通道上的防汛阻水沙袋,个头不大,像个大枕头,应该是被洪流冲进了隧道,在水底顺着水势滑过来的。
马某明把沙袋塞进隧道墙架的缝隙,说:「扶住,别弄掉了。」
说罢,他再次潜下水,又捞上来一个沙袋。
「会潜水吗?」他问。
我点点头。
「行,那你下去,确认一下门能不能打开。」他迅速脱下裤子,用裤腿把沙袋绑在我的腰腹部,指了指裤腿的结,说,「拉较短的一端先松开一个沙袋,再拉长的一段松开第二个沙袋。别怕,我会拽你上来。」
「还是我去吧!」焦恩尚说。
「你先省点劲儿,一会儿下去开水泵。」马某明说。
我晃了晃腰部的沙袋,找好平衡点,深吸一口气迅速潜下去。
水里能见度很低,白大姐的玩具荧光棒根本派不上用场。
我忍着眼部的剧烈不适,迅速潜到泵房门边,尽最大的力量拽了拽,又推了推。
门向内开了一点缝隙,没有上锁。
只是我力量不够,推不开。
我依次松开沙袋,在即将被水冲走的瞬间,被马某明攥住手臂,拉上了水面。
「门是开的,里面没声音。」我说。
马某明重新下水捞起两个沙袋,按照刚才的方法绑在焦恩尚身上,让他下去开排水泵。
焦恩尚绑着沙袋,带着荧光棒潜入泵房,很快又浮上来,摇着头说:「荧光棒不亮了,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太黑,看不清!」
马某明叹口气,低声说了句:「那走吧。」
「去哪?」
「逆水走,去车站。」
叶秋好不容易才挪过来,听到这句,立即反对:「不行!回车里!」
马某明从他手中夺过拉环,说:「那你回车里。」
这时,焦恩尚突然大喊:「有光!那里有光。」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团荧黄色的亮光,从杨家楼站的方向,慢慢靠近。
那团光在水中漂漂悠悠,忽而浮上水面,忽而又潜入水底,光晕附近隐约可见一团黑乎乎的物体,像是一条大鱼。
想起鱼,我不由心中一惊。
既然鳄雀鳝能游进隧道,那么其他什么奇奇怪怪的凶猛鱼类,也是极有可能会游进来的,该不会是电鳗吧?
不不,电鳗不会发光。
16.
那团光越游越近,直到距离我们两三米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它左右漂浮,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那好像是个人……」焦恩尚揉了揉眼睛,「是、是死人。」
确实是个死人。
他戴着消防头盔,头盔上卡着应急荧光棒,腰间系着安全带,安全带上挂着腰斧和安全绳。
安全绳的长度到了头,所以他才会被挂住。
看样子,这个人应该是打算返回隧道,途中发生了意外,死前将安全绳固定在了架子上……
「师、师父?」焦恩尚取下尸体头上的荧光棒,看清了他的脸,正是带着第二批人撤离车厢的机修师傅。
「师父!谁让你回来了!谁让你回来了!」焦恩尚拍着师父的脸,涕泪横流。
「先下去开排水泵吧。」马某明说,「省点力气,一会儿上去给你师父报仇。」
「你什么意思?」
「你看看他的尸体。」
焦恩尚将荧光棒凑近了师父,只见他鼻青脸肿,嘴唇被利器左右劈开,鼻子被撕裂了,肩膀、颈窝处有深浅不一的伤口。
是谁干的?
戴眼镜的那个寻找女儿的男人吗,
还是他们所有人?
杨家楼站到底发生了什么?
焦恩尚一只手把师父抱在怀里,恼怒地低吼:「是他们干的吗?是他们吗?」
「先去开排水泵。」马某明说。
焦恩尚沉浸在失去师父的巨大的悲痛里,一手揽住师父,另一只手想帮师父把破裂的五官拢起来,可又抽不开手,又恨又恼,痛哭不已。
啪!
马某明一个耳光甩过去,焦恩尚的脸肿了半边。
「排水泵!」
焦恩尚回过神,深深吸了一口气,摘下师父的安全绳,在扶手上绕了两圈,锁扣挂在自己身上。
他努力板了板腰身,说:「在岗一分钟,安全六十秒!师父,我去修排水泵了!」
说罢,一头扎进水里。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水下隐隐有了一股暗流……
17.
焦恩尚浮上水面,大口喘气。
他一半脸肿着,一半脸惨白,不知是因为悲愤还是疼痛,他嘴唇不停地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水位开始缓慢下降了!
列车的方向传来破窗声,紧接着,欢呼声从车内传出。
焦恩尚把荧光棒和安全绳递给叶秋,说:「你去吧。」
叶秋急匆匆地说了声「大恩不言谢」,转身游向车厢。
水位又降了一点,站在疏散平台上,刚刚没过腰部。
而且,水流也变得越来越慢。
大约是东边隧道入口的水及时堵上了,并且有人开启了隧道入口的雨水泵。
太好了。
这说明,外面的人没有停止救援。
列车驾驶室的门打开,楚女士最先出来,手中扯着一根长长的布条,游到疏散平台,绑在扶手上,用力拽了拽,确定了牢固性之后才对车内的人点点头。
紧接着,外卖小哥背着杨征出来了,之后是白大姐、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一个中年男人、小叶和他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