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吓得最惨的一次是什么情况?

洪水隧道逃生记:鬼火,不是光

出自专栏《全球灾变:吃饭睡觉打丧尸》

昨晚热搜,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的宠物被杀死。

现场没有凶器,新闻用了「拳杀」两个字。

而现在,我发现,地铁上坐我旁边的人,好像就是警方说的嫌疑犯。

下午,不到四点。

地铁上人不多,人们松松散散地坐着,或低头刷手机,或满眼疲惫地望着某处发呆。

一位又高又壮的大妈霸占了三个人的位置,她热得满脸通红,口罩拉到鼻尖,岔开腿拢着一个帆布买菜车,不停地摇着手中的塑料扇,扇子上印着五颜六色的广告。

她摇得太用力了,打到旁边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女人。

女人很好看,淡妆,高跟鞋,衣着干练。她不停地发微信,偶尔发几条语音,听起来都是工作的事。

她被大妈的扇子拍中了好几次,嫌弃地站起来,一手拽住拉环,露出纤细的腰肢。

这么一来,大妈就更舒服了,愈加肆无忌惮地摇着扇子。

大概是下雨的缘故,今天的地铁里有点潮闷,空调吹出来的风也潮腻腻的。

我调整了一下衬衫领结上的纽扣,瞄了一眼车厢号:NO010131。

我拿出手机,快速编辑短信。

收件人:12110

石鼎地铁,车厢号 NO010131,望石县的杀人犯与我同车!我不方便接电话

1.

发完短信,我解开领结缠在左手手腕上,纽扣正好落在手背的位置。

这样一来,当我抬手扶眼镜、整理口罩或假装捋头发的时候,藏在纽扣里的微型摄录机就能拍到杀人犯的脸。

没错,此刻我在跟踪偷拍杀人犯!

我是传媒系的学生,为了完成暑假新闻调查作业,这几天我一直在地铁检票口跟踪偷拍逃票者。

今天,我原本在积水巷站蹲守一位逃票半年之久的老大爷。

没想到,大爷没来,却拍到一个年轻男人贴着前面的乘客溜进站,看侧脸长得还不错,可惜了。

我一路跟着他上了 1 号线。

只见他不时揪起领口向上提一提,好像哪里不舒服似的。

上车时,他被那位壮大妈的买菜车绊了一下,只是一瞬间,我看到了他后颈上的黑色彩虹样式纹身。

是他!

那个杀死了两个人和三条狗的杀人犯!

2.

【短信报警平台】收到!保护好自己,警察马上到。

收到警方回复的短信后,我平复了下紧张的情绪,装起手机,抓着门边的扶手,手腕上的纽扣自然地对准了杀人犯。

杀人犯身穿速干材质的黑色运动套装,戴蓝色口罩,浓眉,细眼,额头、脖子上都是汗,连口罩的鼻尖部分都被浸透了,黝黑结实的手臂上也湿漉漉的,手掌上缠着一条红色暗纹的速干运动头巾。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车玻璃上的城市轨道线路图,偶尔抬眼看看 1 号线的站点路线,每隔一两分钟就向上提一提的衣领遮住后颈露出来的一点纹身。

纹身是深浅不同的黑,弧形,层层晕染开,像一道黑色的彩虹。

昨天深夜,他潜入受害者家中,杀死了一对年轻的夫妇,连他们的宠物都没放过。

没有凶器。

网上有新闻用了「拳杀」两个字。

只凭这两个字,就能感受到受害人死亡时的痛苦。

警方很快锁定了嫌疑人:马某明,29 岁,定向越野俱乐部教练,体能和野外生存能力都很强,后颈有黑色彩虹状纹身。

网上都在讨论,说嫌犯很可能会向山区逃窜,以他的能力,在山里躲两三个月不成问题。

谁能想到,他此刻正在开往城区的地铁上呢?

下一站,稻子店站。

我脑补了一下他被捕的画面,有点激动。

3.

距离稻子店站还有 3 分钟,不知警方来不来得及布控?

「哎!你!」壮大妈突然探着身子用扇子戳了戳马某明,「扇子给你扇扇,年轻人也这么爱出汗,比我还虚!」

马某明摇摇头。

「没事儿,不要钱,路边广告发的!」大妈又用扇面拍拍他的手背。

他的手可真大,筋骨分明,一看就很硬。

马某明从口罩里挤出两个字:「不用。」

「你看你,还不好意思,那我给你扇扇,看把你热的!」大妈探着身子给马某明扇起来,边扇边大声与他搭话:

「多大了?做什么的?怎么出这么多汗?是不是肾虚?」

「哎,你们这些年轻人,熬夜的熬夜,减肥的减肥,一个个弱不禁风的……』

「对了,你有没有对象啊?」

「你很吵。」马某明微微攥起了拳头。

拳头就是他的武器。

我暗暗捏了一把汗,想阻止大妈,一着急又憋不出合适的理由。

4.

距离稻子店站还有 1 分钟。

大妈终于安静下来,起身走向门口,壮硕的身躯堵住了半个车门。

就在这时,地铁里传来广播声,由于暴雨天气,稻子店站紧急关闭。

地铁在站点减速,但并没有打开车门。

站台地面积了一层浅浅的泥沙水,还不断有浊水涌进来。

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地清理,几个警察正和站台的保安说着什么。

马某明有些慌张地揪了揪衣领。

车厢里有些微的骚乱。

「水也不深啊,还不到脚背,明明能出去的!」

「对啊!我还赶着去接孩子呢!」

「怎么不停啊!我这着急给人送药呢!」穿着牛仔短裤的男人用力拍打车门。

「别拍了,这门是你拍拍就能开的吗?」大妈笑着坐回座位,快速地摇着扇子。

梳着高马尾的女人抬眼看了看外面,趿拉着大一号的高跟鞋,踢踢踏踏地走到靠近 2 号车厢的座位,蹭着座位边沿坐下来,塞着耳机小声说着什么,好像在开电话会议。

「稻子店正施工呢,指不定挖坏哪儿了,到下一站就好了。」大妈说。

下一站,和平桥站,地铁没有停。

下下一站,杨家楼站,没有停。

快到展览馆站的时候,地铁突然紧急制动,坐着的乘客几乎都栽倒在地上。

我紧紧抓着扶手,勉强站住,抬眼一看,马某明仍稳稳地站着,大妈扑坐在他的脚背上,紧紧抱着他的大腿。

「起开。」他说。

大妈「哎呦呦」地向上拱了拱,没能站起来,马某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拳头攥起,嘎吱作响。

我怕大妈惹怒他,急忙过去将她扶到座位上。

车厢广播里「滋滋啦啦」响了一阵,只断断续续听清了「乘客」「留在」「等待」几个字。

5.

今年夏天一直高温,气温一度升到四十大几,旱得要命。

入秋之后又开始下雨,阴一日雨一日的,地铁站点临时关闭的情况常有,但紧急制动还是第一次遇到。

难道是为了防止马某明逃出车站,故意把他困在隧道里方便抓捕?

我正胡思乱想着,只见列车长一边平静地安抚大家情绪,一边向我们车厢走来。

我在 1 号车厢,东行时是车头,西行时是车尾。

此刻我们向西,是车尾。

「出了点事故,大家别慌。」列车长一路解释着,身后跟着两个穿着休闲服的高大男人,不知是不是便衣警察。

他们径直走进驾驶室,发动了列车,应该是打算退回杨家楼站。

看来,这并不是什么隧道抓捕计划,我大概是侦探小说看多了。

列车向东行进了几十米,很快又停了下来。

车内广播发出一阵杂响,紧接着列车长打开驾驶室的门,大声说:

「各位乘客,请不要慌张,由于列车故障,我们现在需要立即从车厢北侧的疏散平台,步行返回杨家楼站。幸运的是,车上有两位下班的机修组的同志,可以帮我们安全撤离。」

2 号车厢的乘客听到声音,慢慢向这边靠过来,听了几句支离破碎的信息,大声嚷嚷着质问。

更远一些的 3,4,5,6 号车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渐渐骚乱起来。

列车长提高了音量:「为了安全快速疏散,我们还需要一两位志愿者,有没有身体比较强壮的男同志愿意帮帮忙?」

车厢里乱糟糟的,很多人没听清列车长在说什么。

他向外看了看轨道,目光落在马某明脸上:「同志,能帮忙组织下 1 号车厢的疏散工作吗?」

「我不会组织。」马某明耷下眉眼,一边摇头一边向上提了提衣领,露出木讷无措的神情,真能演。

「我会我会!」大妈高高举起手,「我们西城大……哎!总之我当过防疫志愿者,在我们社区,一提我白大姐都知道,能力杠杠的!」

白大姐刚站起来,立即「哎呦呦」叫了一声,扶着腰又坐回去,笑着说:「坐着我也能指挥。」

「您先坐下来缓缓吧。」列车长摇摇头。

「我来吧。」我硬着头皮站出来。

为了降低跟踪偷拍的「威胁感」,我今天偷穿了妹妹的中学校服,黑色百褶裙裤,白衬衫,衬衫上还有附中的校标,再戴上黑框眼镜,看起来就是个高中生。

「你还小。」列车长的目光扫过车厢,这个时间点,地铁上确实很难抓到壮丁。

「我来疏散 1 号车厢,有什么注意事项吗?」高马尾女人站起来,快速盘起长发,从大背包里拿出平底乐福鞋换上,「我姓楚。」

她个子娇小,看起来却很靠谱,一句话就抓住了重点。

「谢谢您,楚女士。」列车长向后退了两步,站在一侧的座位上,以便更多的乘客能听到。

「各位乘客,1 号车厢、2 号车厢、3 号车厢南侧的门即将打开,也就是我们行驶方向的左侧。请大家在志愿者的疏导下,有序、快速撤离车厢,大件行李请留在车上,以免堵塞疏散通道!注意!千万注意!轨道左侧有接触轨高压电,目前不确定是否断电,请不要踩踏碰触,不要跳下轨道,务必从车厢直接跨到疏散平台。」

楚女士点点头,大跨一步,站在了 1 号车厢前端的门口。

两位机修人员分别去了 2 号和 3 号车厢。

列车长手动开启了 3 节车厢的前侧车门,一路高喊着疏散通知,一路向后面的车厢走去。

6.

急着送药的男人率先冲了出去。

不断有别的车厢的人涌进来,又涌出去。

白大姐在紧急制动时扭了腰,又舍不得放弃买菜车,稍一迟疑,就被推搡到了后面。

马某明退到疏散门后面一动不动,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他担心在拥挤的人群里暴露纹身?

或者,怕杨家楼站有警察守株待兔?

此时此刻,我还没有意识到危机即将来临,一门心思只想抓个大新闻,最好能拿个有含金量的奖,这样毕业后就能找个好工作。

我假装被人群挤到马某明身边,左手握住他的侧上方的扶杆,扭动手臂,以期能拍到纹身。

马某明很警惕。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退到紧贴车厢壁的位置,伸手拦了一下涌过来的人群,将我推向门口。

「出去。」他说。

我被他大力推到了门口,这时再赖着不走,就太刻意了。

我只好跳到疏散平台,跟着人群向前走。

转头看时,楚女士正扶着一位孕妇跨到平台上,马某明好像也出来了,远远地,看不真切。

隧道里涌进了不少泥沙水,滚滚西去。

我突然有点怕。

7.

疏散平台由一条条板子拼接而成,宽度大约半米多,高出轨道面一米左右。

我紧紧抓着墙壁一侧的扶手,跟着队伍,缓慢向杨家楼站前行。

才过去不到十分钟,水已经没过了轨道,从东向西快速奔流,并且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

万一接触轨的高压电没断掉,或者绝缘保护失效,当水淹没疏散通道时隧道里的人会不会全军覆没?

以我有限的逃生知识,无法判断准确的后果,只能不断脑补最坏的结局。

队伍突然不动了。

「能不能快点啊!」

「高跟鞋卡缝隙里了!」有个女声喊。

「这种时候还管什么鞋子啊?」

「好几月工资买的呢!」女声焦急。

「那你别挡路啊!」催的人更急。

我微微探出身子,看到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裙的女生费力地脱下鞋子,侧靠着栏杆,让其他人先从她身边蹭过去。

鞋子是今年流行的绑带高跟鞋,脚面只留侧面,黑色的鞋带五花大绑一路缠绕到脚踝,也只有像她这样脚型好看的人才能驾驭。

前行速度更慢了。

涨水的速度更快了。

我随着队伍走到黑裙女生身边,看她想走又纠结鞋子的样子,忍不住说:「鞋子还可以再买,万一水势控制不住,人可就没了。」

她带着哭腔说:「我知道啊,可鞋子卡在这里出不来,万一后面的人没注意绊倒了怎么办?我留在这里还可以提醒一下。」

我迅速弯腰,左右晃了晃鞋跟,用力拔了拔。

鞋子质量很好,鞋跟卡得很死。

为了不耽误后面的人,我只好继续向前。

没想到,在我之后每一个路过鞋子的人,都迅速弯腰拔一拔,拔不掉就继续走,换下一个人继续拔。

几分钟后,身后传来欢呼,鞋子拔出来了,女生哭着道谢。

有人调侃:「鞋跟竟然没掉,几个月工资买的鞋子就是结实!」

隧道里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些,我内心的恐惧也减少了几分。

怕什么呢?

这里是大城市。

应该对城市服务有信心。

8.

从杨家楼到展览馆,坐地铁不过几分钟,走在隧道里却像没有尽头一样。

水涨得很快,距离疏散平台只剩一支铅笔的距离。

队伍前进速度又慢下来。

一个中年男人逆向而来。

他戴着眼镜,全身湿透了,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

「对不起,我女儿可能在车上。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我女儿就困在 1 号线。」

男人一路道歉。

大家默默侧身靠向扶手,留下一条窄窄的路。

男人红着眼睛,一路道歉变成一路道谢。

他与我擦面而过的时候,我看到他花白的头发,碎裂的眼镜,闻见了泥水和血的腥气,他受伤了。

希望他的女儿在车上。

希望他的女儿不在车上。

9.

队伍又停下来了。

人们从前往后依次扭头,「玩」起了传声筒游戏:

「前面门打不开。」

「前面门打不开。」

「前门打不开。」

……

不一会儿,人们又从后往前传话:

「下压端门把手,从轨道侧可以推开。」

「下压短门把手,从轨道侧可以推开。」

「下压短的门把手……」

我冲前面喊:「是端门把手不是短的把手!」

前面人应了一声,继续传话,再远些我就听不到了。

水越来越深了,队伍卡在这里,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次无效的传话筒「游戏」之后,列车长只好亲自挤到队伍的最前端。

不一会儿,大概是门开了,队伍又开始向前。

此时,水已经快淹到疏散平台了。

「水要上来了!」

「会不会被电死啊!」

「会被电死的!」

前面有个人突然停下来,脚尖踩在扶手上,双手扒着扶手上方的缆线或者管道一类的东西,以一种极其吃力的姿势隔空蹲着。

他堵住了全部通道。

后面的两个人暴躁如雷,上前拉扯,把那人的腿拽下来。

他的脚尖耷拉到平台外沿,眼看着就要浸入水面了。

「我靠我靠!这个姿势我使不上力,谁拉我一把,我要被电死了!」

他这么一喊,前后的人反而更不敢拉他。

万一碰到他的一瞬间,水正好淹过来,岂不是一起完蛋?

「救命啊!」他用力向后上方抬脚,尽力远离水面。而他要想站到平台上,要么得有人拉他,要么就得屈膝浸入水面再借力爬上来。

水面又涨一点。

水里有什么红红的东西冒出头……是锦鲤!

水里为什么会有锦鲤!

不重要了,有锦鲤就代表幸运!

「水里有鱼,活的,没电!」我大叫。

扒着栏杆的人松了口气,旁边的人合力把他扶到了平台上。

几分钟后,水位开始迅速上升,流速更急,很快淹没了疏散平台。

有两个人掉进了水流之中,旁边的人伸手去拉,也被拽进了急流里,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又站不稳,磕磕碰碰地顺水而下。

「水太急,走不了了,往回撤吧!」

「前面又卡住了,看不到出口!」

「过不去了,回去!」

人们紧紧抓着栏杆,一步步挪向列车。

机修人员关闭了所有车厢门,只留了驾驶室旁的应急门。

等外面的人全部进来,车厢里的水已经漫过了座椅。

马某明在角落里站着,握着扶手,看着轨道线路图上的某个点发呆。

白大姐不知道去哪了。

楚女士一只手抓着扶手,一只手抓着手机打电话。

信号时断时续。

她哑着嗓子:「妈,我回不去了。冰箱里有我早晨泵好的奶,你记得给媛媛喝。」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她仰起头,眼睛湿湿的:「好的,我跟媛媛说说。」

她将手机举到头顶,左右移动寻找信号,最后,她开了免提,那头传来咿呀儿语:「嘛啊!嘛!嘛!」

「哎!哎!哎!妈妈在呢,媛媛乖,听姥姥的话,乖啊!」

当她说到「媛媛乖」时,前襟瞬间湿了一片,像是溢奶了。

她尴尬地看了一眼周围,把背包换到前胸,对着电话说:「媛媛,妈妈爱你。」

可是,已经没有信号了。

10.

「年纪轻轻就高血压,幸好我今天刚领了我和老伴的降压药,都带着呢!」

「哎呦你们不知道刚才那小伙子,差一点就缓不过来。」

「你们谁还要吃降压药?我这还有呢!哎呦我这人,缺点就是热心肠!我跟你们讲,我就看不得别人受罪。」

白大姐一路嚷嚷着,从 3 号车厢的方向回到 1 号车厢,全车厢的人都知道了,她刚刚救了一个高血压的小伙子。

她一见我,猛拍一下大腿:「闺女你怎么回来了?」

「水太急,过不去了。」

「列车长呢?没回来?」

我摇头。

「有谁知道外面现在什么情况啊?我手机没电了!」不知是谁问了句。

「我没信号!」

「我这信号时断时续……哎!哎!有了有了,新闻有了,全市地铁紧急关闭!」

「我这也刷到了!旱涝急转风险增大,本市启动防汛一级应急响应!」

「1 号线、4 号线、5 号线、9 号线……多、多辆地铁被困隧道……」

「被困的不只有我们……」

「如果他们先救别人怎么办?如果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怎么办?」

「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得自救啊!」

「怎么自救?!水已经快要淹过车窗了!」

我向窗外一看,不由攥紧了扶手,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惧。

车厢内的水刚刚没过座位,但外面的水已经淹到了车窗的三分之二。

浊黄的水卷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滚滚而过,不时有鞋子、手机或别的什么东西砸中车窗又向后漂去。

「我不管!我要出去!我不想在这里等死!」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用力拉拽拍打车门,不成功,又淌着水走向驾驶室。

「你一开门,水就涌进来啦!」几个人拦住他。

「对呀,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都这种时候了,白大姐仍嘻嘻哈哈的,也不知道是天生乐观,还是强作镇静,「刚才咱们列车长带着一部分人出去了,他肯定知道还有人困在这里,肯定会带救援回来的!要是咱们出了事儿,他饭碗也保不住!」

白大姐的话似乎有些道理。

黑框眼镜稍稍安静下来,其他人心里也燃起了一点希望。

我转头去看马某明,他不知何时摘掉了口罩,五官不算好看,但轮廓分明,皮肤黝黑,有一种冷硬的骨感。

他似乎刻意压低了呼吸,不时缓慢地深吸一口气。

如果说,上地铁时他还有一种「正在逃亡」的慌张感,那么此刻他反而完全沉静下来,仿佛凶猛的鱼进入了没有天敌的水域,不见一丝慌乱。

「啊!啊啊啊啊啊——」

「有死人!」

车外的水距离车窗顶部只剩两指的距离。

奔涌的泥水中,一个女人的尸体擦窗而过。

她的长发不知被什么缠住了,卡在车窗外。

水流将她的尸体向前冲,又被长发拽回来,摇摇摆摆,头发越缠越多。

水更急了。

她被冲得打了个转,整张脸贴在了车窗外。

这是我第一次距离死亡这么近。

这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死人。

死去的女孩很年轻,十八九岁,皮肤惨白。

我几乎可以想象出她活着时的样子,一定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像我妹妹一样。

妹妹!

对了,我妹怎么样了?

她下午还在上高一课程的先修班,不知道回家了没有?

早晨出门时,我还担心她会因为我偷穿了她的新校服打我,她生气的时候打人可疼了。

车厢里,有个女人大声哭起来,不是啜泣,是充满绝望的哀嚎。

有人摘下安全锤开始砸车窗。

有人从座位底下拿出灭火器砸门。

不知是力量不足还是没使对劲儿,车窗没破,门也没开,灭火器的粉末飘得到处都是,有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白大姐语速飞快地嚷嚷着,但我有点听不清她具体在说什么,

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我的头很涨。

突然,一只大手把我拎到了座位上。

「你站这儿,高。」那人说。

我瞬间清醒过来,转头一看,是马某明。

「我必须出去,我女儿不在车上!」刚才逆行寻找女儿的中年男人大声说,「我女儿不在这趟车上!我要去找她!求求了,让我出去!」

「我也不想留在这里等死!」

「让我们出去!」

「为什么要等救援?这种情况下应该自救!」

想要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是身高体壮的年轻人或中年人。

「你们出去了,水灌进来,我们怎么办?!」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反对,他穿着紧身运动衣,胸肌微微鼓起,又高又壮。

「你和我们一起出去,以你的体格没问题的!」

「水流那么急,我儿子和老婆怎么办!」胸肌男揽过站在座位上的男孩,那孩子大概七八岁左右,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样一来,车上就分成了两派,身高体壮没有拖累的,都嚷着要出去。

个子矮的人或身体瘦弱的、上年纪的、腿脚不便的、拖家带口的,都想等救援。

白大姐看了一眼马某明,捏捏他的手臂:「你想走还是留?我跟着你,你走我走,你留我留。我还帮你扇扇子来着,你记得吧?你还没谢我。」

马某明没说话,又看了一眼轨道线路图。

11.

「求求大家了,求求了!我要出去!」寻找女儿的中年男人,嘴上说着哀求的话,行动却很坚决,他压下门把手用力一推,进入了驾驶室。

其他想走的人紧跟在他身后。

「等一下!等一下!」寻女男突然回转过身,看向车厢,「谁、是谁来着?我刚才听到有人说车上有在地铁上班的人,是谁?」

「是我。」一个机修组的男人站出来,有些疑惑,「咋?」

「地铁你熟,你说,现在是走还是留?」

机修师傅说:「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我真不知道。」

「那你是走还是留?」

师傅说:「我得留下,车上还有这么多乘客,可能会需要帮忙。」

寻女男急道:「不行!你跟我们走!你必须、必须跟我们走!」

此刻,其他想走人的也听明白了,有熟悉地铁和站台地形的工作人员同行,他们成功逃出去的机会也会大一些。

于是,几个人抓住机修师傅的胳膊,把他推到了驾驶室。

师傅大声说:「我理解大家的心情,面对生死,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机会!想走想留都有自己的理由,咱们谁也别强迫别人!但是,也要稍微替彼此考虑一下。我有个建议!」

他有点气短,稍稍喘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想走的人,可以走,但为了防止水流倒灌过猛,咱们用驾驶室做个缓冲。三人一组,先进驾驶室,然后我打开驾驶室外门,一组出去后,等我关好外面的门再换二组进驾驶室,以此类推。」

「这样不是更慢吗?」

「谁也不知道开门后会发生什么!咱们不能拿全车二百多人的性命冒险!」机修师傅坚持。

「我同意,我来守住驾驶室对内的门。」肌肉男说。

其他人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少数服从多数,持反对意见的几个人也只好同意。

打头的三个人进入了驾驶室,肌肉男迅速关好了车厢侧的门,然后机修师傅才打开对外的门。

我从车窗望去,外面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几缕头发。

透过浑浊的水,也看不到那三人逃出驾驶室后是什么情况。

不一会儿,驾驶室内有人敲门。

门一开,一大股水涌进来,紧接着又有三个人进入了驾驶室。

如此反复,很快,想走的人都撤了,只有寻女男、机修师傅和一个短发女人还留在驾驶室。

短发女人踌躇着,想走,又害怕出去后变成漂在窗外的尸体。

我和她有着一样的担忧。

我会游泳,还代表系里参加过游泳比赛,但是,我只在游泳池里游过,从来没有下过河,更何况是在隧道的洪水中求生。

我没把握。

另外,我还有一重顾虑:如果我走了,车厢里就没人知道马某明是杀人恶徒了,他身强力壮,大家很可能会像白大姐一样,出于求生本能把他当作依赖。

万一他起了杀心呢?

万一他用留在车厢里的人当作踏脚石,自己脱困后却故意害死所有人呢?

万一他在绝望中红了眼,大开杀戒呢?

无论如何,杀人犯,不可信。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提醒大家呢?

如果被马某明发现了,我该怎么办?

如果马某明被戳穿身份狗急跳墙,直接在车厢里杀起来该怎么办?

我举棋不定。

「没时间给你墨迹了,一会儿开门,你要走就跟上来,不走就留下。」寻女男焦急地看了短发女一眼,转而对机修师傅说,「你先出去,我跟着你。我怕我走了,你不跟来。」

「行行行,你这人心眼儿真多!其实我也希望能帮到你们的,谁不想活着啊?」师傅踮起脚,向车厢的方向喊了一句,「小焦!小焦!」

「哎!师、师、师父……」另一个机修人员站出来,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二十一二的模样,慌慌张张的。

「你来,快点!」

「哎!」小焦蹚到驾驶室门口。

「我们三个出去后,你负责关好驾驶室的门!」

「是、是……」小焦慌乱地点头。

「焦恩尚!」

「到!」小焦看师父神情严肃,不由挺直了身子。

「咱们组的口号是什么?」

「生命只有一次,地铁还会再来!」焦恩尚大声答。

「不是这句!」

「在岗一分钟,安全六十秒!」焦恩尚又说。

「很好!记住!在岗一分钟,安全六十秒!」

「是,师父!」

寻女男催促道:「快走啊,别和前面的人落太远。」

机修师傅点点头,拍拍焦恩尚的肩膀,对着留下的乘客说:「对不住了各位,我这徒弟刚来没几天,还是新手,对不住了各位。」

他侧身把焦恩尚拉近驾驶室,看了看车门附近的人,哽咽着,小声说:「那什么……咋说呢,我是真疼我徒弟……其实小焦,他今天早就下班了,他不在岗,大伙儿多关照哈,多关照。」

说罢,他抹了一把脸,关上了驾驶室的门。

车窗外的水纹微微乱了乱,很快又恢复如常。

但是,驾驶室内,迟迟没有传来敲门声。

12.

「是不是徒弟跟着师父一起跑了?」有人着急。

「那驾驶室的门现在是关上了还是开着呢?」

肌肉男手放在把手上,耳朵贴着门听了听,说:「不知道啊。」

「哎,你们看,是小焦!」白大姐突然指着车窗大叫一声。

只见焦恩尚潜入水中,一只手缠着什么东西,另一只手用力拍打着车窗,指指自己又指指驾驶室,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快开门,我们得去帮他!」我大喊。

我还沉浸在他们师徒情深的剧情里,对焦恩尚也有几分共情。

肌肉男皱眉道:「可能是驾驶室的门关不上了,如果我们现在打开门,水一下子就灌进来了。」

我说:「那万一是驾驶室的门打不开了呢?万一是小焦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想进来却进不来了呢?」

「快开门啊!」有人喊。

「别开门啊!」有人喊。

隔着门,没人知道驾驶室的情况,不开门,对车厢内所有人来说,是风险最小的选择。

但不开门,焦恩尚会死。

「他是机修组人员,是现在唯一了解地铁、隧道和站台结构的人,我们得救他!」我大声说。

「怎么救?」终于有人意识到了焦恩尚的重要性。

「我出去!」我解开手腕上的领结带,迅速绑在最高处的扶杆上。

万一我死了,领结纽扣里的影像还能告诉世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身量小,大哥,你只要开一点点门缝,我就能挤出去。」我边说边走到门边,「快!没时间了!」

「我去。」马某明突然说。

他从水里捞出一个单肩包,扯下背带,一头系在门把手上,一头系在旁边的竖杆上,快速打了两个漂亮稳固的水手结。

这样一来,背带就很好地控制住了驾驶室门开合的幅度,也方便车内的人借力把门快速关上。

他对肌肉男说:「你拽好把手,我出去的一瞬间,你一定要迅速关好门。」

白大姐抱住他的胳膊:「你该不会想走吧?要走带上我。」

他如果是真的打算走,对于车厢里的人来说,说不定反而是一件好事。

马某明拨开她,压开门把手,推开一道缝隙,顶着逆流的水一头扎了出去。

我不禁后怕不已,以我的力量,只怕顶不住这么强的水流。

肌肉男用力拉着门,周围的人帮他一起拽住背带,终于又把门关上了。

车窗外,焦恩尚被一只大手拉向车头方向,很快驾驶室内传来拍门声。

肌肉男推开门,马某明和焦恩尚随着水一起涌进车厢。

焦恩尚大口喘着气,说:「谢谢。」

马某明又退回到了角落里:「你活着,对大家都好。」

白大姐蹭到马某明身边的位置:「刚才怎么了啊?」

焦恩尚说:「门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关不上,我想踢开,那东西又滑又硬,弄不动,我只好用裤腰带把自己的一只手绑在把手上,敲车窗向里面求援。」

「那门呢?关上了吗?」

「关上了。」焦恩尚说,「不知怎么,门又好了,可能那东西被水冲走了吧。」

听到门关上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直到这时,大家才发现,几经折腾,车厢里的水已经灌到了胸部,很多个子矮的人都站到了座位上。

窗外的水,已经与车窗顶部齐平。

而车厢里留下的,大多是没有能力在隧道洪水中脱困的人。

人们纷纷举着手机,寻找着若有若无的信号。

我也拿起手机,一遍又一遍拨打着爸妈和妹妹电话。

无法接通。

无法接通!

一直都是无法接通!

我真的好后悔,今天不该偷穿妹妹的校服,我知道她有多努力才考上了附中,我知道这身衣服对她来说有多重要。

是我毁掉了她的高中,对吧?

如果她和爸妈看到穿着校服的、我的遗体,该有多绝望?

这周开学后,以及之后高中生活的每一天,她该怎么面对这身校服啊!爸妈看着穿着校服的她,也会联想到我的尸体……

这样一来,他们要用很久、很久、很久,才能摆脱失去我的伤痛……

我真是作死!

想到这里,我恨恨地捶了捶脑门。

「稳住呼吸。」马某明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传来。

「她晕倒了!有人晕倒了!」后面的车厢有人惊呼,「救命啊,快帮我扶住她!」

车厢里一阵骚乱。

白大姐仰着头看着后面,喊:「我有药!我有药!」

「她不是高血压!」

「我还有别的药!」白大姐的帆布包早就从买菜车上卸了下来,挂在扶手上。

她吭哧吭哧地打开,从里面拿出熬好的中药包:「给我儿媳妇抓的,调节气血的补药,要不要喝?」

「这也不对症啊!」

「补药……补药,总比什么药都没有好。」

白大姐的补药,在人群中手手传递,还没传到后面车厢就听到一声尖叫:「她死了!她死了!她没有呼吸了,她死了!」

那人说着说着,就嚎哭起来。

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绝望,有人后悔刚才没有离开,有人抱怨救援还不来,有人开始用手机录遗书。

连乐观的白大姐也绷不住了,但她还是努力给大家打气:「撑到最后啊大家,别轻易放弃!坚持就是胜利!我们一起唱歌鼓鼓气。」

说着,她提起一口气,大唱道:「他们说,要带着光,驯服每一头怪兽……」

「别唱,别说话,都放慢呼吸,小口呼吸,省点空气!」楚女士说。

如果不是楚女士及时阻止,马某明只怕就要动手掐死白大姐了,她唱歌的一瞬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杀机。

车厢里恢复了平静。

有人很小心地哭泣,好像生怕一个放肆的抽噎就会浪费了所剩不多的空气。

「想想办法呀,小焦!」楚女士说。

焦恩尚一直处于当机状态,被人点名,如梦方醒一般,拧着眉毛想了想,说:「隧道里水很急,就算现在出去逃脱的机会也不大。是不是……是不是应该先抽水?」

「怎么抽?」我问。

「隧道里有、有排水泵,可能是水太急,故障了,液位计也可能坏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有用没用,但是隧道的排水泵是两用一备的,而且都可以就地手动控制……我刚来,我真的不知道……哦,还有,雨水泵!杨家楼站隧道入口有雨水泵,那个很重要,但是横截沟经常堵塞……」

「说人话。」白大姐急道。

「就是、就是,我们可以派人出去试试启动排水泵和雨水泵。」

「可是,一开车门,水就涌进来更多了呀!」

「不开门也是等死!」

「谁去呢?」

「小焦去!」

「我一个人肯定不行,我、我不行。」焦恩尚小声说,「至少得两个人,最好三个,陪我一起去!」

「谁去?」

「我不会游泳……」

大家再次小声争论起来。

突然,有个女人「啪」地甩了旁边男人一记耳光,怒道:「来来回回蹭我大腿干吗?在水底下也硬得起来?!变态!」

被打的男人也高叫道:「你才变态!谁蹭——」

他话音未落,突然惨叫一声,鲜红的血从水底晕染上来。

紧接着,一条巨大的怪鱼快速浮上水面,泥灰色硬鳞,尖嘴锐齿,像是鳄鱼,但嘴巴更尖些,嘴边还挂着残碎的血肉。

受了血水的刺激,它在水中迅速摇摆着身躯,目测之下,身长大概快到 2 米。

13.

「鳄鱼!鳄鱼!」

「不是!是沙丁鱼,大沙丁鱼!」

「妈呀!鸭嘴兽!!」

「我手机被撞水里了!」

「救命啊我不会游泳!」

「你松手!别拽别拽!我靠!你别拉我下水!」

「大家冷静!别乱!别大呼小叫浪费空气!」

「求求你拉我一下!」

此刻,只是在齐胸的深水中站立就已经令人感到呼吸压迫,再加上车厢内缺氧、失温、饿、渴,还有巨大的精神压力……

时间越久,绝望感越强。

很多人之所以没有崩溃,完全是靠仅存的一点点希望在支撑。

但现在,这条尖嘴瘦尾的巨型怪物,摇摆腾转着坚硬的身躯,吞掉了人们最后的希望。

车厢里乱做一团,有人想挤站上坐椅,有人被鱼尾拍打进水底,胡乱抓住谁的胳膊或腿,想拼命浮上来却把更多的人拉进水里。

「这是鳄雀鳝!」从 2 号车厢挤过一位穿着快递员制服的小哥,「我在知乎刷到过!」

是,没错!是鳄雀鳝!

今年 8 月,鳄雀鳝上了几次热搜。

那阵子,关于鳄雀鳝的内容从各个维度狂轰滥炸,抽水抓鱼,各种科普,还有一些鳄雀鳝大战电鳗,鳄雀鳝大战食人鱼,鳄雀鳝大战巨型清道夫……

「别慌!别怕!鳄雀鳝不会嚼,只会吞,而且不会捕食身长超过自己一半的东西,以成年人的身高来说,不会被它当作猎物……」说到这里,我想到了肌肉男的儿子,这是它唯一能吞得下的人。

还好,孩子靠着爸爸坚实的胸膛,被紧紧拢在臂弯里。

「别多嘴。」马某明在我耳边说。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一闪,又怕被他捕捉到我眼中的厌恶,于是慌张地低下头,假装注视着水面,强作镇定。

马某明什么时候靠我这么近的?

他在观察我?

他发现我了?

他紧贴在我所站立的座位旁,稳稳当当地站着,解开扶杆和驾驶室门把手的水手结,把书包带一圈圈缠绕在手掌上。

鳄雀鳝没有继续攻击,不知何时它又潜入了水底。

车厢里的人渐渐恢复了一些理智,这东西是鳝,不是鳄,应该没那么猛。

大家纷纷把挣扎在水里的人扶起来,人挨着人,挤站在椅子上。

最初被攻击的男人大腿受了伤,不停地流血。

焦恩尚拖来一个行李箱放到座位上,让那男人躬身站上去,又脱下身上 T 恤,撕成布条。

刚才开门时,他扯下腰带绑在门把手上固定自己的位置,那时裤子就不知道掉到哪了儿了。现在又脱掉 T 恤,只穿一条平角裤,不停地打冷战。

但他还是一边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一分钟」「六十秒」,一边帮男人缠上伤口止血。

从齿痕看,这条鳄雀鳝的牙齿起码有二三厘米长,每一颗都是小小的匕首。

看到鲜血淋漓的伤口,我才意识到,捕食和攻击是两个概念。

我轻视了它的杀伤力。

它或许无法吞食成年人,但它的攻击力对此刻的我们来说,是致命的!

而且,人类不是水中生物,它或许不能看到人的全貌,以为某一部分肢体就是猎物的全部……

此刻,车外洪水滔天,已经淹没了车窗最上部,用不了多久可能就会灌满整条隧道。

车厢里,潜伏着一条不知何时会发起攻击的利齿大鱼。

空气越来越少了。

很冷。

虽然我早已有了死在这里的心理准备,但身体还是无法自控地发抖。

「出去!咱们都出去吧!早该出去的,横竖都是死!我宁愿被淹死在外面,也不想和这东西待在车厢里!」一个戴金丝眼镜小伙子从座椅上跳下来。

他个子不高,水已经淹到了他的肩膀。

他双臂用力划动水面,游向驾驶室。

「快上来!」白大姐着急地大喊。

有人探着身子想拉住他,但已经来不及了。

鳄雀鳝紧贴着水面,无声地冲到他身后,猛地张开双颚,咬住他一侧的肩膀。

他被拽进水里,不停地挣扎,鲜红的血一团团晕染上来。

「快救他啊!」

「弄它!弄它!」

车厢里爆出阵阵尖叫,有人捞起灭火器、消防锤砸过去,隔着水的阻力,它们落在它坚硬的珐琅质鱼鳞上,仿佛隔靴搔痒。

七八秒后,鳄雀鳝大概是发现自己吞不下这庞然大物,松了嘴。

金丝眼镜的脑袋刚浮上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鳄雀鳝忽地转了个身,张开大嘴,咬住了他的头!

它双颚的张开幅度非常大,锋利的牙齿虽然只起到固定猎物的作用,咬合力远不如鳄鱼,但是对于手无寸铁的人来说,被它咬住头几乎没有反抗之力。

「这鱼肯定是人工养的,谁有吃的啊!拿别的什么东西喂喂它,吸引一下它的注意力啊!」

大家手忙脚乱地翻包,有人撕开一大包辣条甩了过去,漂在浊红的水里……没用!

鳄雀鳝张开嘴时,喉咙扩大会产生负压。它不停地快速松嘴又猛地咬住他的头,每一次,都会稍稍调整一下方向,以便吞得更深些。

金丝眼镜不停地哀嚎惨叫,但声音却越来越小。

车厢里除了消防锤,好像也找不出什么利器。

「我有鱼!我有鱼!」

白大姐「哼哧哼哧」地从帆布包里翻出一个密封的保鲜袋,「滋啦」撕开,一股臭鱼烂虾味瞬间炸开!

「臭鳜鱼,贵着呢!」她从袋子里抓住一条鱼,猛地甩进水里,「啰~啰~啰~吃这个!啰~啰~啰~」

鳄雀鳝似乎被巨大的腥臭味顶了一下,松了松嘴。

我摘掉眼镜,急忙跳下水,焦恩尚和肌肉男也紧跟着跳下来,一起把金丝眼镜托到了椅子上。

他已经被咬得面目模糊,在它的吞吐之间,他的头和脸被扎出了数道血洞,已经分不出眼睛、鼻子、嘴巴……

突然,他死命抓住我的手,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你……你说的……你说的……」

我如坠冰窟!

是,我说的。

我说,鳄雀鳝不会捕食身长超过自己一半的猎物。

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他才会放下顾虑跳进车厢逃生。

但此刻,已经没有时间后悔,也来不及多想。

被抢去「猎物」的鳄雀鳝开始发狂,它撞向车玻璃,发现出不去,再次开始在车厢里横冲直撞,一些人没抓稳,被撞进水里,成为它的「猎物」。

它不时张开嘴咬住什么,谁的胳膊或谁的脚踝,咬住吞两下发现吞不进,又再次松开。

哀嚎不断,

惨叫连连。

地铁里的水已经变成了深红色。

「弄死它!」

「干它!」

「妈的还能被一条鳝鱼逼死?!」

不知是谁起了头,没受伤的或还有力气反抗的,纷纷跳进车厢里,抓鱼尾的抓鱼尾,拽鱼鳍的拽鱼鳍。

抓住!滑走!再抓!

人和鱼都急了眼。

焦恩尚大叫一声跳到鱼背上,又被鱼猛地甩到水下。

我潜入水底去捞他,刚拉住他的手,就见鳄雀鳝向我扑过来。

我用力向上托了一下焦恩尚,胡乱拽过水底的灭火器,迅速转身,借着它冲过来的力量,将灭火器竖着塞进它的嘴里。

它用力甩尾,似乎卡了一下,不知是觉得硬,还是误以为终于遇到了滑滑的可以吞进肚子里的东西,三两下就吞了下去。

这在这时,一只大手将我拽上水面。

紧接着,马某明潜下水,一个利落地翻转,压到了鳄雀鳝身上。

他将手中的包带迅速横套进鱼嘴里,双手拽着绳子两端,卡进它上颚牙齿的缝隙后,猛地向后一拉,在鱼头上打了个像「8」字一样的绳结。

他迅速升上水面,捞起白大姐买菜车的支架,双目猩红,紧张地盯着水面。

刚刚吞吃了灭火器的鳄雀鳝行动已有些迟缓。

它擦着水面,再次没有目标地无差别攻击。

马某明找准机会游过去,左手拽住套在它头上的绳结,猛地向上一拉,趁着它张嘴的时机,把买菜车的车轮一侧塞进它的嘴里。

他双臂环住车厢里竖杆,双手拽住鳄雀鳝头上的绳结,猛地一用力,把绳结的另一端套进地铁拉手。

紧接着,他迅速绕到鳄雀鳝侧面,左手借拉环的力拽紧绳环,右手攥住买菜车的手柄,低吼一声,用力向下一压。

鳄雀鳝的下颚,就这样生生被掰开裂。

大家一起上手帮忙,有的抽出腰带,有的扯下挎包带,相互纽结在一起,把鳄雀鳝竖绑在竖杆上。

鱼还没死透,但已经没了威胁。

此时,车外的水已经没过车顶了。

14.

人们泡在浑浊的血水里,空气越来越少。

有的人受了伤,痛苦地低声呻吟。

有人连发出声音的力气也没有了,仅凭最后的意志,死死抓住扶手。

也有的人……毫无声息地死去。

大家默契地靠在车厢两端,把死去的人推向 2 号车厢,2 号车厢的人再推到 3 号车厢,3 号车厢的人把他们集中到没有人的后段。

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说话。

穿着小黑裙的女生,双手紧紧箍着扶杆,头完全没入水里,已经没有呼吸。

旁边的人试图掰开了她的手指,将她转移到后排车厢,却怎么也掰不动。

她的头发沉沉浮浮,高跟鞋挂在手腕上,鞋带很长。

她很爱她的鞋子,她不想走。

刚才大战鳄雀鳝时,我运动过猛,头变得很重,有点蒙,像沉浸在一场秋雨淋漓的梦里,很想大口地吸气,但胸部却像有千斤巨石。

眼睛很难受,刺痒,痒进了骨髓里,真想把手指戳进眼窝里挠一挠。

我克制住抠眼睛的冲动,转头看了看金丝眼镜男。

他站在椅子上的行李箱上,双手搭靠着上方的扶杆,血不断地从他的脸和肩膀流下来。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