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后,我帮忙换寿衣。
由于我抬人的动作,奶奶的头向后仰着,嘴巴张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我吸进了那股气,顿时觉得喉咙发紧,怎么咳也咳不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我吸进了奶奶的殃气。
殃气,指人生前的最后一口气,吸入者,大凶
1
过完 85 岁生日,奶奶病倒,卧床几天不见好转。
有一天,奶奶忽然下床了,做饭做家务,手脚麻利。
家人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都红着眼睛陪老人忙活。
奶奶说不想死在城里,让我们送她回乡下的老房子——爷爷就是在老房子里走的。
临终遗愿,只能满足。
我和爸妈一起,开车带奶奶回村。
刚进老房子,村民们闻声赶来,奶奶见到老朋友,挺开心,一直拉家常。
后来,奶奶喊了一声累,脱鞋上炕,别人说什么也不搭茬了。
我坐在奶奶身边,感觉她瞪了我一眼,随后眼神就定住了,一口气没倒上来,咽了回去。
爸爸提前买好了寿衣,我抬起奶奶的上半身,想帮忙换寿衣。
抬人的时候,我和奶奶的脸很近,忽然听到一声怪响,好像奶奶打了个嗝。
我扭头一看,由于我抬人的动作,奶奶的头向后仰着,嘴巴张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我吸进了那股气,顿时觉得喉咙发紧,就像咽下了几根鱼刺,怎么咳也咳不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我吸进了奶奶的殃气。
殃气,指人生前的最后一口气,如果被活人吸入,大凶。
2
这时,一个老头大踏步冲进来,胳膊一横,把我爸挡在了旁边。
「不懂就别瞎搞!」
回过头,老头见我还在炕上,手里拽着寿衣,气得眉毛直抖。
「滚下来!」
我被赶到一边,刚要发作,爸爸赶忙拦住。
我爸说,那老头是奶奶的兄弟,按辈分,我得叫他舅爷。
舅爷很快换好寿衣,又吩咐人去弄棺材,以及其他应用之物。
棺材运来,香案摆好,一群人忙前忙后,奶奶也躺进了棺材,只等停灵三天之后,再送去火化。
夜色渐浓,村民们陆续离开,关上大门,院子里只剩下自家人,爸爸终于嚎啕大哭。
我劝爸妈回屋休息,自己站第一班岗。
院子里有一个小棚,被临时改造成了灵堂,距离棺材几步远摆了一个马扎,我坐在上面,盯着长明灯发愣。
夜间凉风吹过,长明灯有节奏地抖动,倦意袭来,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咚咚咚。
我听到敲击木板的声音。
莫名地,我感觉棺材里有什么在动,只见棺材板翘起了一道小缝,从里面钻出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颜色比黑烟浓重。
在梦中,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只是呆愣愣地看着那团东西,仿佛有生命一样,向我脚下蠕动过来。
我没有躲闪,等着那团东西靠近,它接触到我的小腿,瞬间,一股剧痛迅猛而至……
它在我小腿上咬了一口!
马扎翻了,我摔在地上,以为做了一场噩梦,可是小腿的疼痛仍旧存在。
我穿了牛仔长裤,裤子表面没有任何痕迹,正在纳闷时,我的余光扫到了异样——是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它顺着院子的矮墙跳出去了!
爸妈闻声赶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叫出了声。
我说了刚才发生的事,他们没信,只说我太累了,让我进屋睡觉,他们继续守灵。
失去亲人的痛苦,占据了他们的全部身心,再没有地方容得下其他故事了。
炕上铺着老旧的被褥,我穿着衣服躺下,感觉小腿还在隐隐作痛。
在我脑海中,那团黑东西始终挥之不去,它从奶奶的棺材里出现,然后去了哪儿,代表着什么,我想不通。
彻夜未眠,村里公鸡打鸣后,舅爷登门。
爸妈把舅爷让进屋,我不好再躺着,翻身下炕,结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这才发现,被那团黑东西咬过的左腿,已经使不出力了。
舅爷问怎么回事,我把昨晚的事情说了,没等爸妈反驳,舅爷的脸色一下子黑了。
「把裤腿挽起来,我瞅瞅。」
我听话照做,当我挽起裤腿,屋里的四个人一起傻眼了。
在我的小腿皮肤上,赫然显现出两个深红色的半圆,齿痕清晰,这是人的牙印。
爸爸惊恐更甚,他用手指点着,似乎在查牙印的数量。
查过一遍,爸爸的眼睛似乎要瞪出血来,又反复确认了几次,随后扑通一声,双膝跪倒。
「上排牙第六颗,下排牙第八颗和第九颗,是后来镶上去的……这是我妈、是你奶奶留下的牙印!」
妈妈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她说:「老太太镶牙的时候,是我领着去的,当时还拍了片子,我手机还存着。」
找出口腔 X 光片,牙齿的长短、间隙,都与我小腿上的牙印吻合。
无法解释,已经死去的老人,难道会在夜里暴起诈尸,像对待冤家仇人一样,隔着牛仔裤,在我腿上留下了齿痕。
舅爷沉吟半晌,哑着嗓子说:「老太太……是善终吗?」
3
爸爸说,老太太死于多器官衰竭,属于常见的老年病,而且家庭和睦,也没有烦心事。
在老太太过身之前,甚至还有说有笑的,昨天在场的邻居们都可以作证。
舅爷听后愁眉紧锁,嘴里念叨着:「既然不是横死,家里又没什么可操心的,我这老妹子……她为啥要回来呢?」
听到「回来」两个字,我们一家三口心凉半截。
难道说,我昨晚撞见的是……
舅爷追问:「除了棺材里钻出来的黑影,还有没有其他遗漏的事?」
「别的?除非算上我的嗓子,」我费力地吞咽口水,「特别疼,就像有人用针扎我的喉咙。」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昨天,奶奶离世的时候,我给她换寿衣,听到奶奶打了一个嗝……」
舅爷的眉毛竖了起来,说话声音也变了:「闻到味儿了吗?」
「确实有一股臭味。」
我刚说完,舅爷狠狠拍了一下大腿:「坏了!」
在城里工作生活的人,往往不了解生老病死的说法,舅爷作为村里有名的大了,却对这类事情烂熟于心。
事已至此,舅爷索性坐在炕上,三言两语,为我们说清原委。
按照传统说法,人生前的最后一口气,正好卡在喉咙里,称为殃气。
殃气不会永远留存在尸体中,在某个时间点会自行排出体外,这个过程叫做出殃。
很多人在网络上分享灵异经历,说自己误打误撞,走进了停尸房,结果听到了「死人叹气」——其实就是讲述者好巧不巧地遇到了出殃。
民间传说,出殃是指引逝者的三魂七魄离开尘世,重入轮回的关键步骤,这个过程……
不用想也知道,活人最好离得远一点。
正因如此,「死人出殃、活人避煞」的说法得以流传至今。
具体怎么个避法呢?
舅爷说,死人出殃的时间看似随机,实则有规律可循,只要是懂行的人,完全可以根据死者的生辰八字,大致推断出殃的时间和方位。
然后,门口挂上白旗,灵堂挂上白纸灯笼,让邻居和路人能够远远看到,注意躲避。
出殃前的一个时辰,屋里不能再留活人,有一位算一位,按照与出殃方位相反的方向,离开家门,能走多远走多远,脚步别停,更不能回头。
离家之前,别忘了在灵前和死者常年居住的卧室,各点上一对蜡烛,如果家人胆量够大,还可以筛一些草木灰,细细地铺在卧室地面上。
等到出殃完毕,家人回来,就能看到草木灰呈现出拖拽、滑行等类似的痕迹——那是死者的三魂七魄,在屋内转悠时留下的脚印。
眼看舅爷讲得兴起,如果不是腿伤与喉咙双双作痛,我真的不忍心打断他。
「舅爷,我这个事,应该怎么处理?」
舅爷叹了口气说:「人死为大,尸体不能随便乱动。换寿衣、装棺材,都有相应的手法,才能保证活人不撞到殃气。你不懂,还非要瞎掺和,让你奶奶提前出了殃。我刚才也说了,殃气是指引三魂七魄的,现在殃气在你身上,你奶奶的魂魄就要上你的身。」
我妈倒吸一口凉气:「上身?有什么后果吗?」
「死人上了活人的身,那还能有好?要么得怪病,几天之内暴毙,要么疯了,想方设法自残自杀!」
舅爷指了指我腿上的伤口:「昨儿是停灵第一天,还不至于太闹腾,只是在身上留了记号,今晚开始就别想消停了。」
我爸阴沉着脸,我妈急出了哭腔,她问舅爷有没有办法破解。
「办法倒是有,只是……」舅爷看向我,眼神像是在看死人,「我怕吓破你的胆。」
4
舅爷说,能不能让奶奶永登极乐,让我免去祸事,关键就在今晚。
熬过今晚,天下太平。
熬不过去,全家遭殃。
随后,舅爷列出几件事,吩咐我爸妈去办。
爸爸听完,一声不吭,单独把我妈拽到院里,两口子吵了一架。
我坐在屋里,只能隐约听到几句,爸爸似乎不相信舅爷的安排,他认为有病治病,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封建迷信上。
我妈只说了一句:「孩子腿上的牙印,哪个医生能解释?」
两分钟后,汽车发动,我爸按照舅爷的指示,赶到附近的镇上,又买了一身寿衣。
这第二身寿衣,是给我买的。
而妈妈的任务,是给我化妆。
农村过年,村民有自己写春联的传统,找根毛笔不算难事。
我妈找邻居借了一根狼毫,又捡出几粒糯米,捣碎,加水,用狼毫笔吸饱糯米汤。
老屋后面的厨房有一口大黑锅,几人合力抬起黑锅,拿湿润的狼毫笔去蹭锅底灰,这就成了「化妆笔」。
妈妈举起笔,在我脸上画线。
舅爷说了,尤其是眼角和脸颊,按照老年人皱纹的形状,画得越夸张越好。
当然,舅爷也有自己的任务。
他搜罗干草枯柴,在灶台旁边点火烧尽,拿簸箕收起地上的灰烬,倒进笸箩里面筛。
柳条编的笸箩缝隙小,筛下来的灰烬很细,吹口气都能飘起来。
由于开始行动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等到上述准备工作完成,天边即将擦黑。
农村天黑得快,舅爷估计时间差不多了,让我在衣服里面塞了几条枕巾,外面再套上寿衣。
有了这几层衣服,再加脸上画的皱纹,我变成了身材走样的高龄老人。
我正觉得新奇,结果听到舅爷接下来的话,顿时头皮发麻。
「今晚,应该会有东西进来。」
舅爷抽了一口旱烟,接着说:「除了你以外,这屋里不能有第二个活人,所以那东西进来之后,你得自己应付。就在炕里边待着,无论发生什么,千万别下炕。」
妈妈眼角泛红,她要留下来陪我,被舅爷大声喝止——今晚万分凶险,必须听他的。
「那东西是大是小?长什么样?怎么才能知道它进没进屋?」我问。
「它长得像……」
舅爷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改口:「别管那么多,反正只要它进来,你肯定能意识到。而且,那东西能口吐人言,如果它问你是谁,你就说你是李玉芹。除此之外,无论它问别的什么,你都只说这一句话,『我是李玉芹』。」
李玉芹,是我奶奶的名字。
就在我消化信息的时候,舅爷掏出几根手指长的钉子,在炕沿封边的扁木条上,整整齐齐钉了一排。
不等发问,舅爷便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棺材钉,上好的材料,原本是给我自己准备的。」
「炕沿钉棺材钉,这有什么用?」
舅爷幽幽看了我一眼,说:「防止那东西上炕。」
5
舅爷让我爸妈先出去,自己一边向后退,一边在地面铺上草木灰。
等舅爷退到门口,地表已经铺满了一层灰烬,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再叮嘱什么,转身离开了。
与城里的光污染不同,村里的夜晚,黑得更加纯粹。
村里没有路灯,眼看着窗外变暗,村民们各自回家,生火做饭折腾了两个小时。
电视也不会看得太晚,很快,每家每户熄灯上炕,窗外仅有的微弱光源也黯淡下去。
耳边也变得清净,除了零星的几声狗叫,周围安静得要命。
墙上挂着石英钟,借着隐约的月光,可以看到此时临近夜里十点。
依舅爷的意思,我不能带着手机,没有了习以为常的消遣,就这样缩在炕上坐着,难免脑袋发沉。
为了防止瞌睡,我提前备了一个茶缸,里面泡着浓茶。
几口浓茶下肚,心率加快,脑袋是精神了,可小腹也跟着发紧。
糟了,忘了问舅爷,他不让我下炕,那上厕所的问题怎么解决……
偷偷溜出去方便,如果手脚麻利,浪费不了多长时间。
但是我右腿被咬过,那个牙印像是某种封印,腿上使不出一点劲。
正在我犯愁的时候,院里突然传来响动。
是墙头砖块的动静,有人翻墙进来了。
农村平房,一般是南炕挨窗,北炕挨墙。
这个老房子采用的是北炕格局,我向后靠在墙上,正前方五米远,就是对着院里的窗户。
院子不大,如果有人翻墙进来,在院内走动,我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对方。
可是,月光下的小院里,空无一人。
我所在的位置,存在视觉死角,唯一看不到的就是西墙。
而西墙,就是昨天那团黑东西,钻出棺材,袭击我之后跳走的那堵墙。
它回来了,它回来找我了。
我揪了两个纸团,塞进鼻孔,这也是舅爷嘱咐的,不能让那东西察觉到活人的气息。
心脏狂跳,双手止不住地发抖,我举着纸团塞了半天,紧张得居然找不准自己的鼻孔。
在我转换到用嘴呼吸之后,平房的正门吱呀呀响起,紧接着,卧室外的走廊里,传来有节奏的声音。
啪嗒、啪嗒。
仿佛有人在光着脚走路,只是频率更加缓慢,不像活人的步伐。
声音由远及近,那东西与我仅有一墙之隔,距离最近的时候,除了脚步声之外,我似乎还听到了爪子刮擦墙壁的声音。
听得我心里发毛,头皮就像过电一般,每个毛孔都涨得生疼。
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人类的脚,还有爪子?
走廊通往后厨,它很快转了回来,显然,后厨没有它要找的东西。
脚步声在卧室门外停下了。
我压住狂跳的胸口,眼下心率高得可怕,还伴随着强烈的耳鸣,我意识到自己呼吸困难,但我无能为力。
吱呀呀。
门框合页发出让人牙酸的噪音,开启了一道门缝,外面是浓重的黑色。
仍旧是那团黑色东西,但它现在变得更大、更高,它像液体一样,顺着狭窄的门缝挤进来,最后露出……漂浮在那团黑色上方的脸。
皱纹堆叠,须发皆白,一对圆眼亮着精光,四处乱转,随后迅速锁定在我身上。
它咧开嘴,像是露出了笑容,嘴里红得瘆人,牙齿残缺不齐。
「你是个谁?」
是奶奶的声音。
最初看到那张脸皮,我感觉似曾相识,但是眼前诡谲的场景,让我不愿相信,直到它说话……
「你是个谁?」
它走近了,那张脸愈发清晰,但是与奶奶生前不同,那张脸皮上有蛆虫留下的孔洞。
我终于明白,舅爷说起「那东西长得像……」的时候,为什么要改口了。
它的声音很像奶奶,但是更尖锐、更扭曲,重复那句话的时候,好像每个字都在刮擦我的耳膜。
我说不出来话,即便舅爷已经告诉我如何作答,但我真的说不出来。
「你是个谁?」
它已经走到了炕边,我和那张惨白的脸,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
我尝试着张开嘴,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得不到回应,它似乎变得更加开心,笑容变得更加夸张,嘴角咧到了耳朵,整张脸几乎一分为二。
黑色侵袭到炕沿,它要上炕,完全没看到舅爷留下的棺材钉。
突然,就在那团黑色接触到棺材钉的瞬间,它触电般地向后躲闪,随后又尝试了几次,棺材钉依旧把它挡在炕下。
它的笑容消失了,嘴角向下弯曲,哭丧着脸,露出活人绝对做不出来的表情,比刚才恐怖更甚。
它低头去看棺材钉,仿佛知道那是无法逾越的屏障。
有救了,多亏了舅爷,要不然我今晚肯定要交代在这里……
在我暗自庆幸时,它始终没有离开。
然后,从那团黑色之中,探出了两只爪子,长满刚毛,爪尖泛着寒光,比狼爪更大,比鹰爪更尖。
咔咔、咔咔。
它在用爪子,去刨炕沿的扁木条。
木条年深日久,早已糟朽不堪,木屑翻飞的动静,直往我的心缝里钻。
不过几下,扁木条承受不住它的利爪,当啷一声,一段木条,连同钉在上面的钉子,掉在了地上。
一条上炕的通道,就这么被清理了出来。
再没有任何阻碍,那张白毛老太太的脸,咧着血盆大口,向我扑过来。
6
夜间的经历,在我的记忆中戛然而止。
我昏睡过去,心脏不再狂跳,小腹的鼓胀感也消失了。
直到下半身的不适感和刺鼻的骚臭味,合力将我唤醒。
清晨的阳光投射进来,我发现自己倒在炕上,牛仔裤里泡着屎尿。
舅爷第一个冲进来,看到棺材钉掉在地上,连喊了几声「坏了」。
又凑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确认我还是我,体内没有其他东西,这才松了一口气。
爸妈见到我的惨状,都吓得脸色发白,问我昨晚的情况。
听我讲完夜里的恐怖经历,舅爷连连摇头,他没想到那东西这么邪性,连辟邪的棺材钉都敢碰。
我说除了害怕之外,身体倒是没感觉有什么异样,难道那东西折腾了半天,最后却放了我一马?
舅爷说:「如果不是你吓得失禁,屎尿齐流,早就没命了。」
依舅爷的说法,所谓精怪鬼魂,都有一项致命弱点:害怕秽物。
凡是五谷水源,经过人体的消化流转,皆可称为「秽物」,一旦沾染,精怪道行尽失,鬼魂元神俱灭。
昨夜,我晕死过去,原本鼓胀的小腹失去了控制,之前吃下的食物,连同我喝的一大杯浓茶,一起「喷」了出来。
那东西知道秽物的厉害,不敢靠近,又不舍得走,一直在炕边转悠,天亮前才离开。
舅爷指了指地面,草木灰表面的痕迹极为清晰,除了舅爷和我爸妈的脚印,还有一种印记。
那似乎是一双很小的脚留下的,只能看到前脚掌,指甲长得离谱,在每个脚印前都剐蹭了几道尘土。
「是了,」舅爷说,「那东西不是活物,脚下没根,所以我们只能看到前脚掌。」
眼见那脚印密密麻麻,回想我昏死的时候,那团黑东西、那张狰狞的脸皮,一直在我面前游荡,便止不住地后怕。
我妈问接下来怎么办,舅爷说,还得再坚持一晚,等三天停灵一过,尸体火化,把棺材也烧掉,应该就没事了。
为了保住我的小命,舅爷准备多找点辟邪的物件,可是还没等他说完,我爸再也控制不住情绪。
不顾我身上的屎尿,爸爸背起我就往院里走。
舅爷想拦,我爸破口大骂:「这是我的孩子,我对他的命负责,你想搞那些他妈的封建邪说,用你自己孩子搞去!」
车子停在院里,爸爸推开舅爷,把我放到后座上,回到驾驶座踩下刹车……
奇怪的是,无论我爸怎么尝试,汽车始终打不着火,发动机无法启动。
舅爷扒在车窗上,隔着玻璃喊道:「这孩子已经被盯上了,事情解决之前,他根本出不去这个院子!」
爸爸听不进去,车子发动不了,那就用人背,死活也要离开这个村子。
拉开车门,爸爸背上我,快步走到院门口,随后扑通一声,双膝跪倒。
我体重不过一百五十斤,我爸虽然人到中年,但是经常健身,即便吃力一些,也不可能完全背不动。
爸爸脸上瞬间见了汗,他喘着粗气,让妈妈过来帮忙,却仍旧站不起来。
既然背不动,就把我放下来,两个人合力拖动,但还是纹丝不动。
几个邻居看到了,也过来帮忙,最后凑够了八个人,前面拽,后面推,每个人额头上都青筋暴起,而我还坐在原地。
作为当事人,我很难表述当时的心情。
这么多人合力,就算是台车也抬走了,而我的体重好像瞬间变大了几十倍,无法用常理解释。
邻居们陆续停手,躲在远处窃窃私语。
亲身经历这种事,爸妈显然也被吓到了,下意识地又看向舅爷。
舅爷面色平静,我爸的恶言相向,他压根没往心里去,作为传统民俗的从业者,类似情况他见得多了。
「再坚持一宿吧,只要听我安排,我的老妹子永登极乐,你的孩子也能保住。」
「还指望用屎尿驱邪?」爸爸坚守着底线,他说,「绝对不行,我们一家人必须待在一起,孩子出事,我他妈也不活了。」
「当真?」
「当真。」
舅爷问:「过身的母亲、健康的孩子,对你来说,哪头轻哪头重?」
「当然是孩子。」
舅爷又问:「就算让你妈变成孤魂野鬼,你也这么选?」
爸爸提高了嗓门:「死人再重要,如果威胁到活人,什么死人都得靠边站!别说我不认那东西是我妈,就算真的是,我妈也得认这个理。」
舅爷听后,一声长叹:
「行吧,你的妈,你的孩子,你说了算。要是只保活人,我有一个足够稳妥的办法。」
7
回屋的时候,我的体重回归了正常,只爸爸一人,就轻松地把我背到了炕头。
扫除草木灰,扔掉寿衣,拔掉棺材钉,擦净炕铺。
我换上备用的衣裤,一夜未眠的困意卷土重来,在爸妈的陪伴下,睡了整整一天。
当我再睁开眼,老房子里已是人满为患。
舅爷的办法简单粗暴,只要正气够足、阳气够旺,那东西必然不敢靠近。
过了今晚,那东西便无法再纠缠我,只能成为游荡在荒山野岭的孤魂野鬼。
至于那东西是不是奶奶,我不愿想,也不敢想。
舅爷叫来了一起打麻将的老伙计、家里的子侄,还有其他热心肠的村民,热热闹闹共有三十七人。
其中仅「全乎人」一项,便有十五位之多。
全乎人,指的是父母健在、夫妻和睦、兄弟姐妹俱全且有儿有女的人,民间视全乎人为福星,红白事都少不了这种人镇场。
大家清楚,今晚要用活人气驱邪,但也不能干坐着,否则大眼瞪小眼,手头没事干,心里就得犯嘀咕。
所有人心里都犯嘀咕,那叫死气沉沉,活人气也就散了。
于是,两个卧室各摆了两桌牌局,每桌都凑着几个大嗓门的观众。
炕上放小木桌,摆满酒菜,一群人围坐,嗑瓜子、侃大山。
都是生活在一个村里的人,原本关系就近的,自然聊得热火朝天;面生的,寻个共同话题,几句就聊开了;有隔阂的,听几句劝解,两杯白酒一碰,哈哈大笑,化干戈为玉帛。
后面的厨房也不冷清,黑锅重新开了火,凡是仗着自己有点手艺的,全都聚在一块,有人掌勺,有人打下手,插不上手的就在一旁扯着嗓子指导。
院里更热闹,舅爷不知去哪寻摸了一群孩子,都是阳气冲天的中午出生的,每人发了鞭炮烟花,还寻求家长同意,今晚可以随意熬夜。
「准许熬夜」对淘气的孩子来说,是莫大的恩典,一群孩子撒开了欢,如果没有舅爷及时制止,孩子们差点上房揭瓦。
我坐在炕里头,被几十号人围在正中间,安全感爆棚,再回想昨夜种种,顿感天堂地狱。
出事的时间,是在深夜两点。
牌桌上的人,已经换了几茬,难免人困马乏。
后厨早已停火,人们都挤在卧室里,温度升高,陆续有人打起了瞌睡。
想熬夜的孩子往往都是嘴硬,院里的玩闹声停了,跟舅爷打过招呼,孩子们陆续回家睡觉。
本以为今夜太平,可是当我看到舅爷铁青的脸色,我知道事情还没了结。
一开始,是一个乡音极重的大叔,抽了抽鼻子,问旁边的人:「你闻到啥味儿了吗?我咋觉得好像有东西糊了?」
周围人提着鼻子闻,有人说闻到了,有人说没有。
正在四下寻找的时候,窗前划过一缕火光,在黑夜中异常刺眼。
紧接着,浓烟顺着门缝飘了进来。
「着火了!」
如同一声号令,窗外立刻火光冲天,屋顶的干草,还有其他什么东西,烧成了一个个火球,在窗外纷纷下落。
屋里一下炸开了锅,人们大呼小叫地往外跑,乱成一团。
爸爸在喊我的名字,腿伤没好,我只能一点点向炕边爬。
就在我把手伸向爸爸的时候,我看到了汗毛倒竖的一幕……
浓烟中,我爸弯着腰,后背上有一个人影,身型穿着和我一模一样。
在爸爸跑出房门的瞬间,我确信,那个人影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就是我。
他在笑,仿佛阴谋得逞。
村民们发疯一样,出了院门拔腿狂奔,直到耳边猛然听到一声铜锣的脆响,这才纷纷站住。
是舅爷,他提着铜锣,气喘吁吁地喊:「都跑个屁,回头看看!」
众人转过身,哪里还有冲天火光,老房子完好无损,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黑夜中。
只是,房子里的灯,熄灭了。
大家如梦初醒,幻觉,集体中招,他们被「迷」了。
最后一个跑出来的人,是我爸。
舅爷见到我爸,立刻瞪圆了眼睛:「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你孩子呢?」
「我背着呢……」
爸爸说着话,转身给舅爷看。
在场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寒气。
爸爸背着的,是一个纸人。
再一声铜锣响,跟随众人跑出的妈妈、背着纸人的爸爸,终于苏醒。
顾不上害怕,爸妈没命地冲进房子,炕上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8
爸妈和村民们被「迷」,以及逃离的细节,是我之后听他们说的。
而在当时,听到失火的消息后,我只知道所有人飞快地消失在门口,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灯光毫无征兆地熄灭,冰冷的黑暗重新掌权。
然后,奶奶出现了。
不声不响,没有那团黑色包裹,停灵两天之后,「奶奶」已经化成了人形。
只是,她瞬间出现在炕前,身上穿着寿衣,脸上布满蛆虫,还有血盆大口的微笑,怎么看都不像活人。
我没有寿衣,脸上没画皱纹,炕头没有棺材钉,奶奶再也不需要问我「你是个谁」了。
想尖叫,想呼救。
他们还没走远,活人们还没走远。
脑中刚刚萌生出这个想法,奶奶就掐住了我的喉咙。
与其说是手,更不如说是爪,奶奶的指甲尖锐锋利,我感觉到血液顺着脖子流淌,手上的刚毛坚硬粗壮,扎得我疼痛难忍。
从过年般的氛围,到人鬼对峙,不过短短几分钟。
大脑接收不了如此剧烈的转变,我的意识再次宕机。
可惜的是,屎尿无法再救我一次了。
奶奶掐着我的脖子,跳出房门,翻过西墙……
我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脚不点地,不知死活……
老房子是村把头第一家,翻过墙,便是后山。
没有资源,不宜种植,毫无价值的后山,其实是无人问津的荒山。
奶奶把我举在空中,走上荒山。
我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被掐住的脖子居然没有丝毫不适,反而有一种被裸绞之后,瞬间丧志意志的快感。
不知过了多久,奶奶停下了,她松开手,我摔在地上,抬起头才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了山顶。
肌肉和关节不听使唤,我如同一具意识尚存的尸体,被奶奶翻转过来,仰面朝天。
奶奶扯开我的衣服,用指甲划开我的肚皮,比手术刀还要顺畅。
我能看到自己的内脏,还在微弱地颤动,奶奶低着头,认真地取出我的肠子、肝、肾……
虽然感受不到痛楚,但是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总归是觉得恶心。
我移开视线,看着前方天地反转的世界。
紧挨着头顶,是两个坟包,坟前立着两块粗糙的墓碑,这是上个世纪村中常见的土葬方式。
由于是倒立的画面,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辨认出左边墓碑的文字。
上面刻着的,是我爷爷的名字,奶奶死后,是要与爷爷合葬在这里的。
再低头看,面容可怖的奶奶,正在把我的肠子摞起来,放在脚边,转头继续对其他内脏下手。
她在我体内翻找属于她的殃气。
奶奶认真地举行自己的死亡仪式,她将得偿所愿地带着自己的殃气入土,我只是一件陪葬品。
看得有些无聊,我重新抬头,去看右侧的墓碑。
可以轻而易举地辨认,那上面刻着我的名字。
这里为什么有我的坟墓,难道我早就死了?
不能理解……
我过的人生,我的家人,我的记忆,都是假的?
面临死亡的恐惧,已经让我麻木,但是这个试图否定我存活过的谜团,如一道猛烈的电流,撞击我的心脏。
霎时,痛觉、疲惫、寒意,重新回到体内。
还有受到巨大刺激之后,所产生的恶心。
看过的影视剧中,经常有角色遭遇巨大变故,第一反应就是呕吐。
我原本不信,但是现在恶心的感觉来得太真切,不由得我不信。
气管和食道的反应,是人类无法主管控制的,我终于干呕了。
伴随着干呕,一股恶臭的黑气,顺着我的口鼻逸出。
随后是猛烈的干咳,我坐了起来,咳得眼泪直流。
当我终于擦干眼泪鼻涕,我才意识到,奶奶早已停手。
锋利的指甲没了,血盆大口没了,站在面前的,就是曾经的那个慈祥的老太太。
她看着我,脸上竟然带着几分愧疚,然后像一个被针戳破的气球,消失无踪。
天亮时分,爸妈和村民们才爬到山顶。
这座荒山有几百米高,没人清楚我是怎样在那么短的时间,出现在山顶的。
经过检查,我的肚子上没有任何伤口,腿上的牙印,变成了普通的淤血,几天后就消散了。
9
那座有我名字的坟,是真实存在的。
面对亲历的无法解释的一切,爸爸说出了他一直隐瞒的往事。
在我之前,爸妈曾经有过一个男孩,幼年夭折,孤零零地葬在荒山上。
后来,就有了我,也正是因为我,爸爸和爷爷奶奶陷入了争吵,爷爷气得一病不起,病故后,就葬在他宠爱的孙子身边。
至于为什么争吵……我或许还没有透露过,我是女孩。
老一辈人重男轻女,在我出生之后,爷爷逼我爸再要一个孩子。
我爸是倔脾气,他觉得女孩好,而且妈妈的身体不适合再生育。
为了对抗爷爷,爸爸甚至给我起了和那个男孩、我素未谋面的哥哥一样的名字。
奶奶心态好,几年后放下了这件事,搬来和我们一起住,给予我这个孙女,她所有能给的疼爱。
但是,失去老伴的痛楚,是无法磨灭的。
据舅爷所说,因生男生女一事,导致丈夫病故,是奶奶深埋在内心的执念。
临终前,奶奶瞪我的那一眼,便是她卸去所有伪装,把我视为「杀夫仇人」的表现。
死后出殃不顺,更加重了这种执念。
而在荒山上,殃气离体,魂魄回归片刻的清明,丈夫与孙子的坟包让死后的她思念起家人的种种。
对儿子儿媳的关切,对孙女的疼爱,终于战胜了片刻的黑暗。
……
开车离开村子之后,重新驶上高速公路,爸爸说,让我把舅爷的话当放屁。
我反问,那在老房子里发生的一切,要怎么解释?
爸爸扭过头,大骂野蛮超车的司机,把我的问题晾到了一边。
后来,我偶尔会梦到奶奶,她在梦里只是看着我笑,一言不发。
我偷偷给舅爷打电话,问这有没有什么说道。
舅爷说没事,寿终正寝的人,在梦中是不会说话的。备案号:YXA10mbaNB0tRxeNZv8hQxQ9